万兽无疆

莫浅川

简介：为了夺回所爱，帝姬纵然有孕在身，也不顾一切，甚至看不到身边不离不弃的东篱上仙。上穷碧落下黄泉，东篱陪她出生入死，为她耗尽心血，只为让她平安生下那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一

天宫早朝结束后，同僚们围上前对东篱嘘寒问暖，疑惑他脸上这三寸长疤是从何而来。

东篱笑抚伤口，似是回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道：“承蒙帝姬驾临，端了我的神木宫。”

仙官们闻言，纷纷倒抽了口冷气。

众所周知，东篱上仙在天宫位高权重，好比是凡间的宰相，即便是天帝，也对他礼遇有加。而这位上仙偏偏喜欢上奏弹劾帝姬，使得帝姬常常被天帝责罚，禁足宫中，两人也因此结下了梁子。

昨日，帝姬阿玖更是发了疯一般，挥舞着血色长鞭，指挥着她座下成百上千的神兽直捣东篱的神木宫。宫殿被毁得几近塌陷，而东篱也被阿玖抽伤了脸。

得知原委的仙官们宽慰几句便匆匆离去，谁都怕讨好东篱会惹怒凶悍的帝姬。

可他们不知，这一次，帝姬的失态不是因为被弹劾。那天，在一片野兽嘶鸣里，她冲到东篱面前，抓住东篱的衣领，表情凶狠地道：“都是因为你，害我怀孕了！”

东篱不偏不倚挨了一鞭子，伤口触目惊心，却也丝毫不减他的风华。对上帝姬隐含慌乱的眼，他懒懒地挑了挑眉，扬唇道：“阿玖何必紧张，我会对你负责的。”

阿玖腹中的孩子是东篱给的，可并非寻常孩子，且用尽各种方法都无法将其抹杀。

东篱所住的神木宫里有一棵古树，万年以来都是光秃秃的，却在几天内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他派人将结出的果子送给阿玖品尝，说是赔礼和解，阿玖嘴馋，忍不住吃了果子，不想第二日便觉得腹中有异物，请来仙姑诊脉，发现竟是有了孩子。

阿玖这才知道，东篱宫内的古树乃是神赐之木，结出的果子有奇特功效，服下果子的人会怀上神赐之子。

她气急败坏去找东篱算账，想知道这个冤家为什么要这么整自己，可对方显然很是淡然。次日他便顶着那张被她抽伤的脸，去和天帝请旨赐婚了，还恬不知耻地说要贴身照顾阿玖，要对阿玖负责。

天帝本就看中东篱，风姿矍铄又才华横溢。于是叫来阿玖，大悦赐婚，可阿玖却上前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圣旨。她愤怒地哆嗦着，眼中含着点点泪光：“我绝不同意！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定亲了，我是有未婚夫的！”

东篱见她在天帝面前几度失控，欲上前阻拦，却被她无情地推开。推搡间被她触碰到了胸前的伤口，他疼得弯下了腰。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抓住了阿玖的手，无奈地叹息道：“阿玖，你知我为何总是上奏弹劾你放浪形骸，恣意妄为，不堪继承者之位吗？”

“我是想让你受到约束，想让天帝能关住你，想让你放弃四处奔波，找什么魔器。”

东篱心疼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宛若直击阿玖的心。

阿玖有一个私定终身的未婚夫，可对方为了她肉身残缺而死，尸首永堕无间之狱。阿玖上天入地，寻找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魔器，就是希望用魔器，换取心爱之人的尸体，不让他孤零零地在黑暗之地腐烂。

“万年了，众人皆笑你荒唐，可我知道你的苦。阿玖，既然拦不住你，就让我陪着你。”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失控的阿玖蓦然安静了下来，她怔怔地看着东篱的白袍被胸前渗出的鲜血一点儿点儿染红。

此后很久，东篱那时苍白的面容都在她梦里挥之不去。

他说：“阿玖，你终日深入魔域寻寻觅觅，魔气早已深种难除，只有靠神子在你腹中吞噬魔气，方可避免你误入魔道。”

“然怀孕期间，唯恐神子异动，让我守在你身边可好？”

天宫鲜少有人知道，神木九百万年一开花结果，果实会带来神赐之子，服用者会孕育出天地间最强的王者。而如今，距离那个时间遥遥无期，神木本不该结果的。

是上仙东篱违背天意，强行割开心口，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神木，催化神木开花结果。而这一切，他只是为了拯救阿玖。

东篱满身是血地倒下去时，没有栽在地上。他恍恍惚惚，看见一旁的阿玖沉默着扶住了自己，神色复杂。

二

初见阿玖的时候，东篱刚飞身上仙，奉旨去接外出的帝姬返回天宫。

东篱是在九幽浑浊的泥潭里找到阿玖的。那时她深陷其中，潭中无数怨灵攀附在她身上吸取精气。可她恍若未觉，在泥潭里不断找寻着什么，一身极品仙衣毁于一旦不说，人也在迅速风干。

东篱出手要拽她离开，可她无视东篱，目光集中在泥潭里，只说了一句话：“我不管你是谁，要么帮我，要么滚蛋。”

出于好奇，东篱想知道堂堂帝姬狼狈至此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他出手相帮，只是挥手间就为她扫除了怨灵的阻碍，使她活动自如。

当她从泥潭里捧出一件黑漆漆的东西时，东篱方见她冷若冰霜的神情有了松动，脸上洋溢起孩子般的雀跃。

身份尊贵的天帝之女，就那样赤着脚，衣衫褴褛地腾云离开，降落在无极地狱的入口。那是六界之外的地方，传说中妖魔堕落之地。

她跪倒在入口处，颤颤巍巍地捧着宝器，却听里头出来低哑的声音，告诉阿玖，一件不够，需要集齐七件至尊魔器才能换得心爱之人的尸首。

“虽然神兽尸体保存得当可永不腐烂，但在我这里，你只有万年时间，万年之后，尸首就会在此腐烂消弭，你将永远见不到他。”

此后多少岁月，东篱一次次奉旨去把私逃出宫的阿玖带回来，一次次看到的都是她遍体鳞伤的模样和不肯放弃的神情。好多次，阿玖倒在东篱的怀里，神志不清地抚摸着东篱的脸，眼神哀伤却温柔地唤着另一个名字。

不知为何，阿玖每每唤起那个名字，东篱都犹如魔怔般心疼。渐渐地，他对阿玖从心疼化为了心动，他渴望能保护这个不懂自怜的女子，也悔恨自己一开始没有阻止阿玖这种疯狂的举动，害得她被魔气缠身，所以，他不惜用心血换来了神赐之子。

用每一滴血浇灌神木时，东篱都在自嘲，聪慧如他，在天宫权势滔天，却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心动，不惜饮鸩止渴。

只有他自己知道，神子诞生之日，便是他末路之时。

东篱是在阿玖的宫殿里醒来的，心口的伤和脸上的疤已被阿玖用灵力治愈。阿玖说：“神木宫被我毁了需要重建，完工前你便住在这里，算是补偿。你放心，就算我们不曾订婚，也无人敢说三道四。”

阿玖没有应下赐婚，依旧我行我素地到处找魔器。大概是心怀愧疚，她许了东篱荣耀富贵，美女如云，可东篱却薄怒地将这些弃之如敝屣，他舍弃了自己仙官之位，随着阿玖东奔西跑。东篱说：“阿玖，我耗尽心血所求的并非这些，我一心只求护你平安！”

阿玖身怀神子，却经常出入魔地，腹中神子因为天生对魔气感应，欲冲破阿玖的身体，吞噬魔气。每次都是东篱在旁，将手附在阿玖腹部，才能镇压神子的胎动。

许多个夜晚，为了使神子安定，东篱都和阿玖同榻而眠，他的手臂搂着阿玖，源源不断的力量从掌心就传到阿玖的腹部。面对阿玖的感谢，东篱都会回以一笑，在阿玖耳边轻柔地道：“能和阿玖在一起，付出再多都是值的。”

虽然阿玖侧过了身子，可微红的耳垂还是落入东篱的眼里，引得他低低发笑。

这样柔情的日子并未使得阿玖回头。东篱每次睁眼，都不见阿玖的身影，她总是不顾身孕，苦心找寻，眼看万年期限已至，魔器并未集齐，阿玖的情绪开始越发不稳定。终于在一个深夜，她率领座下上千神兽，前去硬闯无间之狱。

无间之狱不归六界管辖，力量神秘莫测，别说是四海神兽的统治者帝姬阿玖，就连天帝也不敢妄动。

上千神兽奔赴无间之狱的入口，在一个个神兽不顾性命的冲击下，轰隆的铁蹄声里，入口一直坚硬的屏障被撞开了一道裂口。眼看着有希望突破重围，阿玖兴奋地就要往里冲，腹部却忽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阿玖，跟我回去！”关键时刻，一只手围住了阿玖的腰，将她带入怀里，“你若再往里面冲，神子会为了吞噬强大的魔气，冲破你的身体！”

“就算是死，我也要把他带回来！”阿玖明明已经捂着肚子，连站都站不稳了，可还是一门心思地朝那道缝隙伸出手。然而东篱这么一拦，好不容易冲开的缝隙又闭合了。

这一场草率冲动的劫狱显然是不自量力，无间之狱的主人震怒，在阿玖面前展开影像，阿玖眼睁睁地看着那具她心心念念的尸首被挫骨扬灰。那一刻，面对入口处堆积如山的神兽尸体，阿玖失声痛哭。

此后不过百年，天帝魂往归墟，帝姬阿玖继位。天帝羽化前，留下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要阿玖与东篱成婚，让东篱辅佐阿玖。

阿玖为了让自己父皇能安心离去，最终答应。虽然她知道那场劫狱里，东篱是为了救自己才出手，可她不能容忍因此毁了她万年的心愿。

她说：“东篱，我感激你，尊重你，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去爱你。”

三

神赐之子异于常人，孕育时间极长，过了百年时间，阿玖的腹部才隆起，走起路来渐渐有些缓慢，思绪也有些迟钝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要东篱照料。除了早朝时间，他们虽住在一座宫殿，却形同陌路，两不相见。

除了女帝，宫中仙娥都知道，女帝每日的仙药御膳都要经过东篱检验，从无疏漏。每日送去给女帝的折子都要经过东篱过目，但凡头疼的麻烦事，东篱都默不作声地替女帝处理了，绝不让她操心。好多次东篱形容憔悴地回来，都还不忘偷偷去探望女帝，他一而再地嘱咐仙娥：“女帝早起后不喜见光，以后殿内帘子必须等女帝起床后再拉。”

就连多年服侍女帝的仙娥也没有发现女帝的癖好，后来多加留意，果真发觉女帝起床时总会用手遮住眼睛，眉头轻蹙。

仙娥称赞东篱观察细致入微，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阿玖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小癖好，自己为何烂熟于心。

那日，尸首被挫骨扬灰时，东篱感受到了相同的痛楚。他望着阿玖绝望的背影，多少记忆的片段宛若惊涛骇浪，汹涌地扑入脑海。

真正的东篱在飞身为上仙的渡劫中失败了。阿玖的神兽无牙，于鹿海一战为主剥皮而死，尸首堕入黑暗之地时，凭着他深刻的执念，他的魂魄转移重生了，只是重生后的他，一时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所以，而今的东篱上仙，不过是披着东篱表皮的神兽无牙。

万年前，帝姬阿玖成神，统领四海神兽，天帝爱女心切，要在所有精英神兽里选出最出色的一个，封作神兽之首，作为近侍守护阿玖。

无牙是独角兽一族的族长，代表族里参加选拔。选拔的内容很是简单，谁能第一个将荆棘谷里的凤凰花献给阿玖，谁就是神兽之首。

这场比试里，无牙本是遥遥领先的，荆棘谷里的千般幻术万般陷阱都没能阻碍他矫健的身姿。可当他采到凤凰花的时候，遭到麒麟一族的暗算，跌入了万丈深渊。

向来高贵的麒麟一族看不起他的出身，从中作梗，眼看时间一点儿点儿流逝，无牙怀着愤恨和不甘，纵然折了一只腿，也艰难地从深渊底部爬了上来。

当他爬上山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人立在瑟瑟晚风里，望着他凄惨的模样，长发飞舞着伸出手，像个孩子一样讨要东西道：“我的凤凰花呢？”

远在天边的帝姬阿玖竟然屈尊来此？无牙错愕着，他低下头缓缓从胸口掏出了那朵他誓死捍卫的花，花瓣已经残缺不堪，可阿玖却劈手抢了过去，斩钉截铁地道：“好了，我收下了你的凤凰花，从今以后，你就是神兽之首，随我左右，你可愿意？”

无牙呆滞着点头应下，但见阿玖忽然蹲下了身子，右手抚过他折了的腿，纯正的灵气让他又能行动自如。

两人返回天宫的路上，阿玖一边把玩着无牙献上的凤凰花，一边将其插在发间道：“你叫无牙是吧，以后不会有人再看不起你了。”

无牙回首望向阿玖的刹那，见她在月色下笑得纯净而温柔，破败的凤凰花在她头上，宛若盛开的烈焰。那一瞬间，无牙便知道，百死难赎的，是自己献出去的心，而非那朵凤凰花。

后来，从别人的转述里，无牙才知道，那场荆棘谷的比试，帝姬阿玖一直从水镜里观望。当看到无牙被暗算摔断腿后仍坚持不懈，她深受触动，拒绝了所有神兽的花。待到天黑未等到无牙后，她不惜屈尊亲自赶赴了蛮荒山谷。之后，麒麟一族遭到贬谪，再没人敢轻视无牙。

“我是天帝之女，却天资不佳，修炼了数千年才勉强炼就成神。”帝姬曾把自己的过去当做心事说给无牙听，她说，“所以你的被轻视，你的不放弃，都和我很像。而相像的人，注定是应该在一起的。”

无牙守在阿玖身边寸步不离，她细小的习惯都被无牙铭记于心。即便是深夜入寝，无牙也会化作真身伏在帝姬床边。天凉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尾巴覆在帝姬身上为她保暖，天热的时候，扇动着尾巴为她驱虫降温。

无牙以为这些阿玖都不知道，其实她并未熟睡，暗笑着享受这一切。

天帝眼见阿玖年纪到了，便自作主张为其择婿，然而这件事刚开始不久，神魔之战打响了。作为御兽的帝姬，阿玖率领神兽出战。然而，对方的不死魔兵实在令神族束手无策，伤亡惨重。

眼看节节败退，鹿海一战，至关重要，无牙对身负重伤又愁眉不展的阿玖道：“你回天宫修养，由我代你出战，我必定不会让魔族再伤害到你一分一毫。”

昔日还需受自己保护的无牙，如今已经成为威震四海的堂堂将领，他沉稳的模样让阿玖觉得无比安稳。在无牙转身奔赴战场的时候，阿玖忽然觉得有些不安，抓住了无牙的手，目光闪烁地道：“无牙，万事小心。还有，我留了封信在你的营帐，回来时记得要看。”

可是，数个昼夜过去，鹿海从遍地烽火到归于寂静，阿玖从重伤沉睡到终于苏醒，期间都没有收到无牙的消息。

天兵班师回朝后，神兽们才告诉阿玖，不死魔兵连同着无牙一起堕入了无间之狱。

原来，当初无牙眼看阿玖受伤，心急如焚，翻遍了天机阁的书，终于找到了对策。

独角兽一族，地位低贱，但该族兽皮乃千骨一绝，以其表皮做成的鼓，鼓声能破除一切幻术，而不死魔兵其实就是一种魔族幻术。

为了不让阿玖为战事再受到伤害，无牙毅然决定牺牲自己，叫战士们将自己的皮剥下，制成战鼓。击鼓而战，不死魔兵便不再受幻术控制，得以被诛灭。

与此同时，不死魔兵魂归无间地狱，受到永世的禁锢，而失去了表皮的独角兽无牙，被魔兵一起拖入了无间地狱。那面战鼓，也在魔兵败亡的那刻破裂毁灭。

所以，阿玖交给无牙的信，他自然也没有拆开看。他也看不到那封信里，阿玖情真意切的告白，和共度此生的愿望：“无牙，很早之前，你在我心里就不只是侍从了。若你愿意，平定战乱后，我会请求父皇择你为婿。此生我十里红装，只候君一人。”

得知一切的阿玖顿时像被掏空了心一般，跌跌撞撞地离开宫殿，跑去无间之狱的入口。尊贵的她跪地叩首到头破血流，求狱主归还尸首。可狱主坚守原则，无间之狱只入不出，除非用传说中的魔器交换。

于是，阿玖将所有的心力都扑在了这件事上，对天帝安排的婚事一概无视。她说：“我已经有未婚夫了，他叫无牙。终有一日，我会带回他。”

四

东篱就是重生的无牙，可他不能说。因为，神子的诞生，会带来他的灭亡。既然他终究会离开阿玖，那又何必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希望？

在阿玖怀子五百年后，她终于要生了。

那日，天宫云海翻涌，万兽齐鸣，接生的仙娥几度想靠近阿玖，却被强大的力量反弹了出去。

阿玖疼痛难忍，叫声凄厉之时，一人上前按住了阿玖挣扎的身体，目光专注地道：“你们退下，我来。”

神赐之子只有神木的灌溉才能接生，于是只有东篱能帮阿玖。同时，神子并非凡胎，需要神力的指引才能降临。也就是说，神子的降生，需要灌溉者奉献自己所有的神力。

疲惫不堪的阿玖迷糊中看到眼前陪伴自己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熟悉的那个人，忽然间红了眼眶。她抓着东篱的袖子口口声声叫着：“无牙，不要离开我。”

东篱弯下腰，轻吻了阿玖的额头，“阿玖，你放心。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

阿玖用了整整三日的时间才生下了神子，却无人知道，东篱在一旁输送了整整三日的神力，他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不久就要走到尽头了。

神子聪明非凡，不过几天时间便开口能言，冲着阿玖眉开眼笑地唤起了娘亲，还朝着东篱叫爹爹。素日冷漠的阿玖在孩子面前也渐渐有了喜色，她终于愿意见东篱的面，向他道谢：“我那三日意识模糊，却隐隐感到你用神力助我，多谢。”

她不知东篱付出的代价。

东篱心中悲戚，故意岔开了话题，夸赞起了孩子的聪明：“想你出生，要一百年才会开口说话，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堪大任。”

话一出口，他和阿玖都愣住了。阿玖疑惑东篱为何会清楚这些只和无牙说起的过去，东篱则笑言，天宫众仙都知帝姬阿玖天赋不佳，这些故事到处都有人闲聊。

“东篱，有时候你真的很像他。”离无牙尸体被毁已过了五百年，阿玖依然难以释怀，叹了口气道，“可你终究不是他。”

母子平安后，东篱本打算找个地方，默默等死，可谁想，神子的诞生，竟迎来了无间之狱的魔爪。

原来，无间地狱并非无所畏惧，狱主害怕神树之果带来的子嗣。神子吞噬魔力的能力极强，狱主唯恐现在的女帝带着她的孩子前来报复，于是趁着神子还未长大，先下手为强。

“若当初早知帝姬怀有神子，我绝不放她离开！”

为此，狱主不惜打开大门，放出魔魂流入天宫，刺杀神子。神子毕竟还年幼，无法反抗，而阿玖为了维护，奋力抵抗。

守卫们察觉不对，赶来护卫，魔魂见无法得手，便改变目标，掳走了阿玖，并留下了话：“要救你们的女帝，便拿孩子来换！”

六界的统帅，天宫女帝被抓，而且对手还是莫测的无间之狱，让整个仙界都失了方寸。甚至有人提议，扶持幼子登基，放弃女帝。

东篱代政，将提议放弃阿玖之人驱逐出天宫，并站出来对众仙承诺：“六界不会无主，我一定会救出她。谁再敢妄言祸乱朝纲，一律押送诛仙台！”

当年，狱主叫阿玖集齐七样魔器的事让东篱很困惑，于是他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七样魔器组在一起便能化为一把钥匙，一把操控无间之狱的钥匙，拥有它的人才是无间之狱真正的主人。若钥匙出世，狱主便会陨灭，所以他想毁掉这些魔器。

阿玖当年已经找齐了六样，这最后一样她苦寻不到，可东篱知道在哪儿。

最后一件魔器在荆棘谷的谷底，当年还是无牙的时候，他跌入深渊，曾经见过。

阿玖一直找不到，是因为她探索魔器的神识一直避开了那里。她是那么爱无牙，以至于潜意识里回避开了和无牙初遇的地方，害怕想起那段美好的回忆。

无间地狱的每间牢笼都阴森可怖，阿玖被丢进了曾经放置无牙尸首的那间。

而在这里，阿玖摸到了当初无牙尸首被挫骨扬灰时，遗留下来的独角兽之角。因为独角兽的角坚硬不摧，以至于完好地留在了这里。

阿玖小心翼翼地捡起兽角，好像看到了无牙一样，更令她心如刀绞的是，当她捧着兽角贴脸感怀时，那只角内，隐约传出什么声音。阿玖诧异，焦急地仔细聆听，发现角内竟然留着无牙最后的遗言。

无牙当年在剥皮之时，心中有许多遗憾和未能说出口的话。独角兽一族有一个传说，若灵力足够强大，死亡那刻，灵魂深处最深的执念会传送保留到那只永不会腐朽的兽角里。

也许，连无牙自己也不知道，他给阿玖留下了心里最深刻的眷恋。

久违的声音悠悠传来，却恍如昨日，让她不觉陌生：“阿玖，若有来生，只盼我能来得及亲口告诉你，为你而死，是我之幸，早在你为我戴上凤凰花的那刻，我便爱上你了。”

监狱穿堂而过的阴风呼啸声也没能遮盖住阿玖的哭泣声，那时的阿玖全然无惧，她想着，她和无牙生不能同衾，若死能同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可她没有料到，有那么一个人，竟为了她来送死。

东篱故意变出了一个假的神子，拿去交换阿玖，被狱主察觉，连同他一起关了进去。

五

“你为什么要来！”阿玖眼看着东篱一脸的漫不经心，又气又急，“我不在，好歹还有你扶持孩子，如今……”

“阿玖。”东篱蓦然打断了阿玖的话，目光望向她怀抱着的兽角，露出些许苦笑，“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要来，最好就和他死在同一个地方？”

“可是，你不止是他们眼里的女帝，还是我最爱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所以，我不允许你死。”

饶是曾心冷如铁的阿玖，也因为这句话，失神了很久。

在这个魔气环绕的无间之狱，作为神祗的阿玖排斥着这里的气息，身体虚弱无力。阴风入体，彻骨冰凉，阿玖见东篱紧紧抱着自己温暖自己的身体，有种错觉，就像是回到了当初和无牙在一起的日子。她颤抖着问道：“为何你在这里就能安然无恙？”

东篱自然不会告诉阿玖，如今的他只是空有一个神躯，神力早就在接生神子的时候耗尽了，自然也不会对魔气有排斥反应。面对阿玖的困惑，东篱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温言道：“因为我还要护着你，所以我必然不会也不能倒下。”

东篱总是这样陪伴与守护她，阿玖心乱如麻地躲开他的目光，除了道谢，说不出口其他。

在狱中，东篱绝口不提离开监狱的事，他总对阿玖说自己早已胸有成竹，只是在等待时机。其实，他不过是希望在自己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能多在阿玖身边待上一会儿。

两人入狱的第十日，无间之狱的门口传来仙官们的声音，他们在高呼着：“恭迎女帝重返天宫！”

这是东篱来此之前的吩咐，他命令仙官们给自己十日时间，十日期限一到，他们大可放心来接人。而那时的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

“阿玖，能和你有这么一段朝夕相处的日子，没枉费我活这一遭。”

听着东篱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阿玖正打算仔细盘问，忽见眼前有夺目的光辉闪过，一把钥匙落在了自己的掌心。而与此同时，东篱的身体宛若碎裂的墙皮，在一点儿点儿剥落，那张俊朗的面容含着最后的笑意，在她面前分崩瓦解。

这种无力的感觉，就像再一次见证了无牙被挫骨扬灰。

“早在接生的那刻，我就已经耗尽神力，是个将死之人了。”

“阿玖，我会让四海八荒见证，你是如何从六界讳莫如深的地狱里走出去的。今日之后，你将享受最崇高的敬畏。”

“即便，将来我不在你的身边……”

“你不要走！”阿玖厉声道，“回来啊！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然而这一次，空旷的监狱里，再没有声音应答她。

那一日，无间之狱外，百官相迎，见证了阿玖用那把钥匙开启了大门，将自己传送出狱。又见证了狱主在门的那头歇斯底里地吼叫，在钥匙光芒的笼罩下，绝望地求饶：“女帝，求求您放过我，求求您销毁这把钥匙，我发誓一定会臣服于您！”

阿玖面无表情，沉声道：“你的臣服我要不起。”

所有人都记得，狱主陨灭后，女帝下令统治无间之狱，今后四海八荒胆敢有忤逆天宫者，将会被永世监禁于此。所有人一时都沉浸在女帝的威严里，都庆祝着天宫收服了一直以来游离在六界之外的土地，却都忘记了那个舍身来此的男子。

当终于有人想起询问的时候，阿玖眸色闪现一丝痛楚，道：“追封东篱上仙为第三十任天帝，衣冠冢立于归墟帝陵。”

作为入赘帝王家的上仙，女帝的夫君，东篱本没有这等殊荣的。可这一次，没有仙官反对，他们感念东篱一直以来的付出，皆默然跪地行礼追悼。

没有人看到，阿玖怀抱着一只黑色的兽角，站在原地，高傲地抬着头，努力不让自己眼里的泪水落下。

尾声

不过半月时间，神子就已经能跑能跳了，他是以东篱的血孕育的，故而眉眼都像极了东篱。阿玖看着他时，思念便止不住泛滥成灾。

一直以来，阿玖因为不能原谅东篱，和他分房而居。东篱死后，阿玖终于忍不住第一次踏入了他的宫殿，而让阿玖不敢置信的是，殿内栽满了荆棘谷中盛开的凤凰花。

甚至为了配合凤凰花生长的气候，东篱将他的宫殿保持得阴冷潮湿。很难想象，那么多年，他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生活。仙娥告诉阿玖，无论怎么劝说，东篱都要住在这里，每日看着凤凰花方能安睡。她们还告诉了阿玖，这些年来，东篱为她做的一点一滴。

忽然，阿玖心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只兽角，兽角内的话语像是梦中低喃，似近似远：“阿玖，若有来生，只盼我能来得及亲口告诉你，为你而死，是我之幸，早在你为我戴上凤凰花的那刻，我便爱上你了。”

而在此之后，又有了新的声音。若不是拥有同一个灵魂，东篱死时心中所想的话，又怎会传送保留到无牙的这只角里！

“幸好你未曾原谅东篱，也未曾爱上东篱，至少这一世，我终于告诉了你，我爱你。”

原来，他们竟是同一个人。难怪东篱知道她和无牙所说的事情，难怪无数次东篱熟悉得让她错认，难怪自己微小的习惯东篱都能如数家珍。

不知道无牙是如何在东篱体内重生的，可阿玖知道的是，自己竟然为了一具尸体，而一直没有察觉到，身侧之人，便是她心心念念的无牙！

阿玖孤身站在凤凰花丛里，抱着兽角，仿佛看到了东篱栽培花朵时的小心呵护，就像在对待心爱的女子一般。这一刻的她，纵然执掌山河万里，纵然荣享至高繁华，却依旧觉得寂寥无比，一无所有。

这世间最深的痛楚，莫过于他们的爱，还未开始，就已经死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