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花城

2016-12-20 12:32高玉宝
雪莲 2016年21期
关键词:花城堂姐正骨

我的表弟小车给我发来微信说:“哥,告诉我妈,我死不了,手机快没电了,让她别再找我。”

他的妈是我姑,看到小车的这条微信时,我姑正坐在我们家的沙发上抹眼泪,她说她不活了,养了这么个讨债的东西,不活了,活不成了。

我爸爸陪着她唉声叹气,他对我说:快出去找找吧,找不着,你姑就真不用活了。

我爸给了我五百块钱,我说太少了,也许不够,他又给了我二百。七百块钱去趟花城,我觉得应该够了,再说,我的哥们小白在花城卖拖拉机配件,我投了他去。

三天前,我的表弟小车离家出走了。走时给我姑留了一个纸条,说他拿了五千块钱,要出去闯一闯,要他们不要为他担心,他定会混出个人样来才回家。

小车没告诉我姑他要去哪儿,不过,他小子只是觉得自己聪明得像个猴,其实就是一头蠢猪。第二天,这小子就发了一张花城的朋友圈,他倒没说自己在花城,只是在朋友圈里显摆说:“我来了!”

多霸气的话语,多像当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时激动的心情,不过是个花城么,就成了他的新大陆了?这个傻子小车,肯定没发现朋友圈下面带着地址的呀,即使去了美国,你只要开着百度位置功能,也能显示出你是去了哪儿呀。

我姑说:呀,真神来,他去了花城?他从来也没去过花城呀,那里他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去花城干嘛去?

我摇着头说:那谁知道呀,看着没,姑?微信上显示得十分清楚来,他现在就在花城破烂胡同桥。这地方我不知道在哪,小白肯定知道在哪儿,他在那儿干了七八年了,卖配件七八年了,肯定很熟。

我姑抹干了眼泪说:那,那快去把他找回来吧,找晚了,那五千块钱一分也剩不下了。这个讨债鬼,这个私孩子!

我表弟是不是私孩子我姑应该最清楚,但是,他的离家出走,我想只有我最清楚。他不出走谁出走,就是一个精神病,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动不动就问道:“表哥,你说人真的有来世吗?”要不就猛然问道:“哥,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我的天啊!这个傻子让人真受不了,难怪他上小学时就一个人一个课桌,没人愿意和他同桌,也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上了十几年学,他竟没有一个朋友。我觉得他真是白活了,我就拿我和小白的友谊刺激他,告诉他要主动参加集体活动,打个篮球,羽毛球什么的,再不就培养点个人爱好,实在不行,谈次恋爱也行啊!他定定地看着我笑了,他说:“哥,你就是我的朋友。”

我可不想和他做朋友!没办法呀,谁让我就这么一个姑哩,谁让我小时候我姑整天背着我哩,谁让我小时候受了欺负总是我姑替我出头哩,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刻了!报恩归报恩,我可和小车做不了朋友,两回事儿。我爸说:哎,看在你姑的面子上,你就帮帮她那个傻儿子吧。所以,到花城去找小车,就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了。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出门,我和小蒸近十年的爱情到了关键时刻,尽管她还一直没松口,尽管我也看出来了,其实小蒸一直像猫捉耗子似的玩着我。可是,这有什么呢?我有两天不理她,她就给我发个微信表情逗引一下我。一看我像狗见了骨头似的扑上来,她又跑远了,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来。这都是些小孩伎俩,我很可怜她。但是,有时她做得也挺过分的,例如我前些天给她买了一串青金石手串,花了我好几百块,她收了,结果第二天,我就见到这手串戴在了她弟弟手上。我发誓不再给她买任何东西。我要和她摊牌,不成功即成仁!没什么了不起。

坐在火车上我给小白去电话,小白说:太好了,早就想你了,来吧,我去车站接你。

听听,这就是哥们,没二话,多让人感动!

去花城得先到欢城。欢城我没有熟人,小蒸有熟人。她十九岁就只身去往欢城,据说在那里挣过大钱,捣鼓外贸服装呀。在欢城,她认识了香港人皮瑞,他们整天到春湖上喝酸酒。小蒸说如今的酸酒坊呀,酸酒估计是没法喝了。酸酒坊的老板杀了他弟弟全家,为了一个什么酒的配方,连他弟弟家不到五岁的小侄女也杀了,太狠了,酿出那么好喝的酸酒的人,怎么就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小蒸扁扁嘴,嘴角的皱纹这时就会暴露出她的年纪——小蒸比我大十二岁,我们都属兔,十月的兔子,这个季节没有草了,而且还是早上生的,注定奔波命。老女人小蒸说:我老吗?我老你还整天当个宝似的,嘁!告诉你,觉得我老,就离我远点!我就赶紧讪笑着说:不老,一点也不老。你在我眼里永远十八岁。

没办法,小蒸于我就是个魔咒,我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到欢城时已经是傍晚,我从火车站走出来,好多黑出租围着我让我打车,我第一次来欢城,觉得十几年以前,小蒸肯定也像我一样从人流如织的火车上下来,看到火车站对面高大的德国式建筑,那个黑乎乎的钟楼上被围上了蓝色闪烁着的LED灯带,有点梦幻味道。我不知道春湖在哪儿,据说春湖的北面是冬湖,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垂柳夹荫的小道,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上了廊桥,出了一个拱形的小门口,再踏上一条垂柳夹荫的小道,就到了春湖,在春湖的另一端,就是酸酒坊。小蒸说,有时人们从冬湖乘船到春湖去,穿过湖水中间一片片高大的莲藕,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古人。那个景色,美极了!当年,不到二十岁的小蒸和香港人皮瑞坐在船上看风景,白鹭在天上飞,鲤鱼在水底游,人们坐在船弦上听船人吹笛子。小蒸说,皮瑞愿意穿一条年仔裤,天蓝色的T恤衫,人显得清爽而忧郁,迷死个人!

皮瑞怎么把小蒸迷死我不知道,我只见过皮瑞留给小蒸的那把吉他,是小蒸的弟弟拿给我看的,一把红棉牌吉他——香港人也用红棉牌,可见那个皮瑞不是什么真正的港客,也许是个水货。我和小蒸的弟弟是同学,他长了一脸粉刺,一激动,就像被蒸熟了的大虾,只有粉刺头儿是白的,有点吓人。

我想给小蒸去个电话,问问她到长途汽车站我应该打车还是坐公交,一想,还是算了,这点事儿我都要问她,她会更瞧不起我。当我坐在出租车上,司机对我说去往花城的大巴车早没了,最早的是明天早晨四点的。没办法,我只好在欢城住一晚。我对出租车司机说:去春湖。司机扭头看了我一眼,说:酸酒坊?哈哈。酸酒不行了,李桂友杀了他兄弟全家,他也早就被枪毙了。他老婆在家弄着那一摊子,味儿不行了,奇怪的是,那买卖却越做越好,现在成了大酒店了,来欢城的人,不去春湖喝上几杯酸酒,那根本就不算来过欢城!司机显然很健谈。我不打算理他。这时小白来电话问我到哪儿了,我说我在欢城,没有去花城的大巴了,得明天早上走了。小白在电话里笑了,他说他就知道没有去花城的大巴了,他现在就在欢城。他说:你在哪儿?在那等着,我去找你。我说我在酸酒坊。小白哈哈大笑,说:十分钟到。

从高架桥上下来,转了一个大大的弯,塞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车,到了春湖时小白已经等在门口了。一看他混得就不错,人显得很清爽。我们才短短两年没见面,倒给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小白笑着与我握手,牵着我走进酸酒坊。他的手还是那么柔软,不像个爷们的手。

一进酸酒坊的大门,一面人工瀑布迎面扑来,水主财——看来李桂友的事儿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意。

小白显然是常客,领着我往里面走,穿过一道廊桥,脚下的水声潺潺,锦鲤游戏其中,荷花零星地分布于水面上,出了门,豁然一片大水——这才是真正的春湖了。我还以为是传统的酒店,原来他们的酒店是在湖上。迎面走来一个女子,近了一看,吓了我一跳,我差点叫出声来,我以为是小蒸来了,细看却不是。真是太像了。这女子和小白认识,他们俩人站在湖边上聊着什么,女人不时还拍打拍打小白的脸,小白一脸灿烂的笑容。女人从我身边款款走过,她瞄了我一眼,向我轻轻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像微风刮过的湖面。

小白说她是酸酒坊的老板娘,老板早被毙了个蛋子啦,她现在绝对是富婆!小白一边摇头一边上了船,船上站着两个穿着红衣红裙的服务员,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庞。小白大咧咧地坐到船上,船就开了,开到一处,船停下来,服务员将酒菜端了上来。原来,他们将厨房也设在湖中央了,这样即保证了船在水上不停飘荡,又不影响客人的需要。真是太会琢磨了。

酒菜即已上好,其中有一个服务员便开始吹起笛子,是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笛子吹得说不上好,但说得过去,服务员嘟噜着小嘴,吹得挺费劲。小白拿出一百块钱打赏,将钱塞进吹笛子服务员的胸里,一脸坏笑!服务员推了他一把,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另一个服务员不干了,吵着也要小费,小白一边笑,一边摇头,说:妹妹,你什么也没干呀。另一个也亲了他一口,还在他那里摸了一把。小白说:这不行,你得有真本事!另一个服务员笑盈盈地站在了我的身边,用眼看着我。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还好,这酸酒果然名不虚传,喝到嘴里的第一感觉是酸的,细一品尝有股子中药香,下了肚,热气上升,直冲头顶——这酒好厉害。小白将站在我旁边的服务员把拉到一边去,他说:这是我同学,我给了小费,他的就免了。服务员又嘟噜起小嘴来说:什么呀,他也听到我吹笛子啦,听到了就得给小费。小白故作姿态,沉下脸来说:再胡搅蛮缠,把你们都扔了湖里喂王八!服务员这才笑了,吹笛子的就继续吹笛子,倒水倒酒的就继续倒水倒酒。

小白搂着我说:这酸酒,不能喝多了,壮阳!你还是处男吧?哈哈,喝多了也没用。

我只觉得晕头转脑,心花怒放。看来小白做拖拉机配件挣了不少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我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著名的酸酒,越喝越觉得心情舒畅。小白却始终稳如泰山,定力了得。小船儿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小白还约了别人——来人一看即非等闲,我敢保证,任何人看了他的面相都会觉得他非等闲之辈,大概是可以用地阔方圆、天庭饱满来形容他。我酒醒了大半,忙站起身来相迎。小白介绍说此人是邱部长,欢城的大小事儿,没有邱部长办不到的,欢城大了去了,当然也包括咱们老家呀,五市十县,地面上的事儿邱部长门清。小白向邱部长介绍了我,听说我来自柴城,他眼睛一亮,说,噢,你们柴城有个某某,你是知道的吧?我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某某,那可是我们柴城的一把手,新闻上没有一天是不上镜的。我顿时肃然起敬,忙敬邱部长酒,邱部长很和气,和我碰了杯,一饮而尽,他看了看酒杯说:这杯太小了,换大杯子!服务员赶紧去换杯子。邱部长又挥了挥手,对着吹笛子的女子说:妹妹,别吹了,怪累的。外面的风很好,你们俩都吹吹风去,“江南可采莲,莲叶荷田田”哈哈,妹妹,咱们这儿不是江南胜似江南,当然也可以采个莲,你们俩人一人采个莲,有赏!

服务员乐得清闲,笑着就出了船舱,撩开帘子,外面的水声渺渺,让人忍不住要到湖里游上一圈。

邱部长开始领着喝酒,小白也来了兴趣,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却不好离席,强忍着和他们碰杯,还好,我一直自负酒量可以,心里并不害怕。邱部长和小白好似在谈判着一件事情,别说,两年不见,这个小白也让我刮目相看了。邱部长说让小白开个中医诊所,就开在欢城,所有手续他来办,保准没问题,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的收成,如果小白觉得亏,三七都成。邱部长毕竟是领导,一脸笑容,说出这一席话来,真真假假,让人摸不着头绪,却又让人听了心里直痒痒。我觉得这个邱部长的提议靠谱,像小白这样的神人,真不该去卖个什么破拖拉机配件,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马路上才跑几辆拖拉机呀,能挣几个钱?

我忘了向大家介绍小白的身世了,在我们柴城,小白家可谓中医世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别是小白家的正骨术,更是远近闻名。直到现在,小白他大爷家依然是门庭若市,从早晨七点,一直到下午五点,去小白大爷家求医问药的人还要排到街上去。就在前几天,小蒸她妈伤了腰,我还领着她娘俩去看过腰。由于我和小白的关系,我是从后门进去的,他们家的后门轻易不会给外人开,我去了,当然是例外。小白的堂姐把着门,我站在后门舔着脸叫了声:姐。小白的堂姐在监控器里认出了我,但,她还是在扬声器里说:排队去,不知道今天人多?我赶紧说:姐,看到当年我为了你打了好几架的面子上,打开门吧。扬声器里沉默了,过了足足有一分钟,门开“咔”一声打开了,小蒸这才不向我翻白眼,也不说我吹牛逼了。她的脸接着露出了笑容,她拍拍我的脸说:还以为你是个废物哩,没想到还有点用。

在这里容我插段往事,我和小白的堂姐也是同学,而且在一个班,其实,小白的堂姐只比小白大三天,所以,我们都在一个班。小白天生是一副软骨头,如果上高中那几年,没有我,小白早让人家打个屁滚尿流了。小白倒是从来都不是个惹事生非的主,但是,他天生是个情种,不光我们班的女生看好他的有一半,就连别的班的女生也疯狂地追求小白——谁让他们家名声大哩,这也怪不得小白。结果,几乎就有一多半的男生对小白心生不满,好几个人扬言要阉了他。我们可敬的男同学就找一切机会要揍小白一顿,说来奇怪,几乎每到这个时候,小白的堂姐都在场,她疯了一样扑向这些男生,像个母兽一样保护堂弟。她披头散发,十指怒张,逮着谁就在人家脸上搔一把,指甲盖里绝对藏着鲜肉的,别的班里的男生不了解底细,不知这个疯婆娘是小白的堂姐,有的被搔急了,就推她一把,将她推个屁股墩。这时,小白的堂姐就会大叫我的名字——谁让我是小白的死党哩,这个时候不上,什么时候上?我就冲出来。很自然地将他们摆平了。当然,大家千万不要误会我会武功,我屁也不会,但是,这样的架我肯定百战百胜,因为,小白的堂姐同样是个情种,我们班有一多半的男生看好了她,尽管她的姿色平平,甚至有点小吊眼,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班里的男生追求她——原因很简单,谁让他们家的名声太大哩。所以,一看小白的堂姐吃了亏,不用我招呼,就会有三五个同学一块和我站在了一起,这样的场景绝对“古惑仔”,打起来也过瘾,没有不胜的道理。

我扶着小蒸的娘进了门,小白的堂姐坐在收银台后面斜着眼看我,她说:告诉你一万遍了,你打的那些架,都是为了你哥们小白,跟我有个屁关系?她这时看到了小蒸,向我努了努嘴说:你妈?不对呀,你妈我认识呀。我的脸羞得通红,小蒸的脸都气绿了,可是,没办法,她还得给她妈看病,只能不尴不尬地冷笑。小白的堂姐并不理会小蒸,站起身来,从收银台里出来,推开他爸的诊室,将我们领进门去。

当时,她爸正在给一个开放性骨折患者正骨,场面绝对血腥,小蒸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吐出来。我也强忍着不适,看到小白他大爷咬着牙说:有点疼,您忍住了!病人的上臂不知如何骨折的,一段白森森的骨头从肉里戳出来,骨头上连着肉,像我们常啃的猪大骨。

小白大爷手上一刻也不闲,只听“咯啦咯啦”一阵响,那病人差一点没把小舌头喊掉了,脸上的汗成了雨水,浑身筛糠,差点大小便失禁——骨头重新回到肉里,肌肉处翻,像肿胀了的大嘴。小白大爷已经坐定了,用手揭开一贴膏药,用酒精炉燎了,在伤处贴了。那病人的家人说:神医,真是太感谢您了,回头我给您传名!

小白的大爷一脸笑容,说:得了,名是不用您传了,我这儿根本忙不过来,再传名就得累死我。这膏药贴满三个月,好不好的,您不用回来了。保好。如果好不了,回来,我也治不了了。

伤者的家属似乎还要说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就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但,还是忘不了给小白大爷鞠了一个躬。扶着伤者退了出去。

小白大爷一手的血,他去洗手。中医的好处就这样,连西医的那种硅胶手套都不戴,亲近,有质感。再说了,戴上那个劳么子,手都不是自己的手了。小白曾经跟我说过,他正骨时也是不戴手套的,戴了手套哪块骨头是哪块骨头都分不清,还正个屁骨?

对了,小白也会正骨,后面我再详细说。

小白的大爷竟然还认识我,他向我笑了笑,说:都说技不压身,你大爷我快被这一身的技术压垮了,真他娘的干够了,看看外面的病人,看看他们的痛苦,我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小白大爷摇头叹息,让人看着可怜。他一边擦手一边招呼小蒸的妈近前去。小蒸的妈一脸笑容,又一脸的痛苦,表情转换得飞快。小白大爷用手摸了小蒸妈的腰,用手细细地按了,然后让小蒸妈到帘后面趴下。这时,我看了看小白的堂姐,她一脸冷漠,化着淡妆,描了眼影,比上学时白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转身走出门去。

这一切都被小蒸看到眼里。小蒸细声对我说:这个蹄子看好你了,说,你们有过什么事儿?

我惊出一身的冷汗,赶紧摇头说:同学,能有什么事儿?小蒸冷笑了两声,不再理我。

哪位哲人说过:女人是天生的侦探家!一点错不了,这个小蒸一眼就看出了我和小白的堂姐有过事儿?其实,我们早就没事了。上学那时我的一个同学倒是看好了小白堂姐,让我给她传过几次信。后来,小白的堂姐说:你整天给人家做信差,做跑腿的,也不问问我看没看好他?我一想,她说得也对,就说:那你看没看好他呢?结果,小白的堂姐说:我看好你了!要不,我们谈个恋爱吧?真的。她的表情即坚决,又真挚,还把她热乎乎的小手伸进我的臂弯里,靠在我的肩上。我的大脑一阵发晕,尽管小白的堂姐长得一般,可是,如果和我谈个恋爱倒也不错吧?我就将我那个同学的信捎了回来,对我同学说:人家没看好你,她看好我了……

如今想起这段往事来,我还有点脸红,我的同学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我们的友谊瞬间翻了船。

我被小白的堂姐给耍啦!

过后,我跟小白说了这事儿,小白笑了,他摇着头说:就你这智商,跟她斗?早着哩!

话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小白实在是个可怜人,别看着他们家那么有钱,可是,小白的爹早就死了,是让小白他大爷气死的。他娘也一身的病,得吃中药。小白有很长一段时间上学前都得像鲁迅小时候那样去抓药,好在小白有辆拉风的摩托车,从城南开到城北,抓了药,再从城北开到城南,放下药,再骑到城西去上学。小白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和小白家离着一条街,那些日子,都是我陪着他去抓药的,他在我们家楼下按门铃,我就跑出来。他载着我,像一阵风一样开到城北去。我们从南湖的小路穿过去,迎着大风,看到末结冰的湖面上飘着一群水鸭子,它们不怕冷,在冰冷的水上飘啊飘。我趴在小白的身上,双手插在他的上衣兜里,鼻涕被风吹了一脸。

我们之所以要受这份子罪的原因是那个阶段药房里总是缺药,好在小白家与药房的关系密切,要不然,小白想给他妈抓全了药都难。见我们冻得跟个紫菇子似的,药房里的抓药人总是摇头苦笑,他说:真是怪了蛋了,在我们柴城,连密柴胡都缺?见了鬼了!不光是缺密柴胡,就连普通的黄芪、天麻都缺。

他说的没错,我们柴城之所以叫柴城,就是我们是一座柴胡之城,曾经满山遍野的长满了密柴胡。因为我们这里的水土特别适宜生长柴胡,所以,柴城的柴胡是历来的一级品,全国著名。如今,尽管我们仍叫柴城,可是柴胡却不见了,仿佛这些中草药一夜之间变了戏法,在柴城的大地上,全部逃亡!药房的人每天清早要从欢城来的大巴车上接药,每天就那么一点儿,来晚了,草药就不全了。所以,我和小白每天都早早爬起来,去药房等药,等欢城来的大巴车。我们站在药房的柜台外面,看到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雾霾,树梢上垂着湿漉漉的灰尘,感到嗓子眼里发紧发干,想像着我们的肺叶里被浇上了混凝土——一副上好的千年不腐的水泥肺慢慢诞生,再过千年,人类的基因克隆技术已经成熟,我的子孙突发奇想,从水泥里提取了他们先人——也包括我的DNA,让我转世!天啊,见了他们我该跟他们说些什么呢?

小白显然没有我这么无聊,他忽然对我说:总有一天,我非让柴城长满优良的柴胡不行,看着吧!他的双眼发着狼一样的光芒,无肉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用腹语对我说了这句话。

事隔多年,我和小白在欢城的春湖上喝着酸酒,小白的新朋友邱部长要和小白合伙开家中医诊所,别的不治,专治跌打损伤,正骨贴膏药。小白对邱部长的提议竟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借着酒劲说他想租片地,就种柴胡。而且,他还要开家学校,就教正骨术!听到这儿,我都觉得他疯了。我的天爷,他们家的正骨术,据说有二百年的历史了,一直就传男不传女的,持续至今,容易吗?他小白要冒祖宗之大不韪,而且还要弄个翻天覆地呀!他的大爷那边不翻了天?

我觉得小白一定是喝醉了。想要制止他,邱部长一听却来了精神,拍手称好!这个事儿,我更要入股,入大股。邱部长笑着说。小白却情绪低沉,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推到了邱部长面前,我看到是一张土地租赁合同。小白说,能拿下这块地,我投二百万,算你百分之二十的股。邱部长依然微笑,默默地将合同收了。小白这才笑起来,吵着要酒。邱部长却挥手,说:回吧,喝多了没法开车了。

小白一直就是个有抱负的人,没想到短短几年,他竟挣了这么多钱。二百万?天爷。我们从酸酒坊出来,外面微风袭面,顿感酒劲上撞,浑身燥热,却又舒服异常。真是好酒。刚才小白去买单,我特意留意了一下,一千八!想想我身上这七百块钱,我竟敢到这里来喝酒,禁不住倒吸凉气。小白的车在宾馆里放着,邱部长执意要送我们,小白推脱不掉,上了车。我坐在后座上,看到马路上橙红而温暖,忽然觉得活着真好,能感受到如此美酒,感受到如此温暖的夜。

车子刚启动,一辆电动车闯红灯过来,邱部长一脚刹车。嘴上禁不住就骂:混蛋!看着没,有法不依啊,命真不值钱。她就以为没有人敢撞她,她不知,都有保险的,撞了也不用花个人的钱!哎,全民素质啊,从这小事儿上就看出来了,要不怎么能骑个电动车呢?赶命似的,安全不顾。要不鲁迅先生怎么弃医从文呢?中国人要命的不是身体,是素质啊。小白同志,我赞同你开学校,素质教育缺不得!邱部长直摇头,叹息。

小白也叹了口气,说:也许我们不知道她的难,也许孩子一个人在家,她不急谁急?再说了,她再快能快了哪去?我们都开上汽车了,还不允许骑自行车的着着急,再不急,不永远骑下去,子子孙孙骑下去。

邱部长冷笑,说:兄弟,任何事儿,都是欲速不达啊!

忽然想起我和小白一起认识小蒸的十年前。那时我和小白都还是少年。虽然那时的小蒸已经不是少女了,但是,显然要比现在年轻很多。那时的小蒸刚从欢城回来,据说,她的钱还有皮瑞的钱,都给炒黄金输掉了。皮瑞血本无归,孤身回了香港,只给她留了一把吉他和一只小鸟——小鸟本是他们共养的,可是,出了事儿,皮瑞没了心情,将吉他和鸟都给了小蒸,孤身一人灰溜溜的回了香港。那把吉他皮瑞曾经给小蒸谱过一首歌,小蒸唱歌很好听,但,她从来没有唱过给我听。

那一年,我和小白都在上高中,早上去给小白的娘抓药,骑着小白那辆拉风的雅马哈100,穿过南湖的小路,上了外环。天气阴沉,开始飘起雪花,路面上一片湿滑。远远的我们看到白雪覆盖的马路上躺着一个人,近前一看,一辆大踏板摩托车底下压着一个女的,动弹不得——这个女人就是小蒸,摩托车旁边还站着一只乌鸦,红红的眼睛。我们去扶摩托车,乌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小蒸的尖叫声。原来这是只八哥,八哥显得自得而优雅,它说:我受伤了,我受伤了,疼死我了。是个女人的呻吟声,想必是小蒸摔倒时说的话。小白和我将摩托车扶起来,看到小蒸的腿上流着血,肌肉外翻,露着白色的骨头,小白捏了捏,小蒸大喊大叫,像被杀的猪一样嚎叫。小白说:骨折了。小蒸哭起来,说:小屁孩,你懂个屁,快打120。八哥紧跟着说:小屁孩,快打120,快打120。小白并不理会她,让我按住她。我是第一次经历这个阵式,有点手忙脚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按住她,一只手按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胸——小蒸的胸部炽热而柔软,像个无底洞。小白看了我一眼,说:按住她的手!我就去按住小蒸的手,只听到小白手里咯啦咯啦的一阵响,小蒸已经昏死过去。小白站起身来,说:让她在这躺会吧,千万别动她,你按住她的腿。说完小白就骑起摩托来,向他家疾驰而去。我知道小白是回去拿膏药去了,不敢让小蒸动弹,蹲下身来按住了她的伤腿。八哥显得无助而胆怯,它飞到摩托车上,嘴里发出刚刚启动的摩托车的点火声。我说:你还怪能哩,你还会什么?你个乌鸦。八哥歪歪头,抖擞了抖擞羽毛,说:你才是乌鸦!

我哈哈大笑,看到小蒸雪白的脸蛋逐渐恢复了血色,好看的眼睛眨动了两下,接着流下了泪水。

我一动不敢动,按住小蒸的腿说:你的命好,遇见咱们柴城最牛逼的正骨世家的公子了。千万别动,他回家给你拿膏药去了。

小蒸睁开眼,一脸的痛苦,楚楚动人——那一刻,我即爱上了她。

我曾无数次向小蒸描述我见到她慢慢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在那个被雾霾锁住了的清晨,她那辆踏板摩托车把手上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乌鸦,不对,是八哥。狭窄的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仿佛进入了梦境。小蒸睁开眼睛,目光凄楚,如从春秋而来的美人,不光不知魏晋,更不知秦楚!清纯、高洁,如仙子降临!小蒸说:滚你妈个蛋!我是被撞晕了,腿都折了,人还不晕?

是的,一辆满载石子的大货车将她撞倒后逃之夭夭,小蒸躺在马路上晕死了不知多长时间。那天的情景就是这样。

那天,喝了酒的邱部长将我们送回宾馆,没想到小蒸竟坐在大厅里等着我们——她怎么知道我们就住这家宾馆的?我扭头看了一眼小白,小白若无其事,见到小蒸,他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惊喜,一脸平静。小蒸从宾馆大厅的沙发上站起身来,她一脸的不耐烦,甩着她惯有的小脸子,说:你们怎么不玩到天亮?你们知道等人是啥滋味不?你们就他妈的是天生的渣男!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我赶紧跟上去——我的确就这么贱!我还没问她怎么来的哩,她还生气,我他娘的还生气哩!但是,守着小白的面,我不敢问什么,只管装模作样的生闷气。上了楼,小蒸头也不回地按了房间,将门开得山响,然后,“碰”地一声关掉了门。她就住在我们隔壁!她既然开了房间了,还等我们干嘛?真是女人心海底针,真是精神病!小白看了我一眼,竖竖肩,打开房门,进屋去。我喝得有点多,大脑一片混乱。我说:哎,小白呀,就这样一个女人,我竟爱上了她!真是要命啊。小白合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我拉开门,去敲小蒸的门,她将门打开一条缝,我看到她湿漉漉的头发。她看了我一眼,说:喝死吧,你们就喝吧,总有一天就喝死啦!说完这话,她“碰”地一声将门关上,不再理我。还好,她还是关心我的,生气我喝酒。想到这儿,我的心里温暖而柔软,幸福得要命。

上高中时,我曾听小蒸弹过吉他,一边弹一边唱,唱的是《小路》。说实话,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现场听到一个女人唱歌这么好听,唱得这么动情,唱得这么让人伤感。当时,我和小白坐在小蒸家的门楼里,门楼是青砖砌成的,灰色的“人”字小瓦,带着雨渍的雪白的墙。门楼里灰暗而凉爽,琴声叮叮咚咚,像雨点敲打着寂寞的窗。我内心莫名惆怅,觉得,人活着就是要尝试这沧桑的失落的。小白将头夹在两腿之间,手里捏着一只精致的海马干。小白家有许多海马干,他爹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要小白推小磨,将这些海马干,穿山甲都磨成棉絮一样柔软的面粉。我也经常帮着小白干这活,干不完活,我们捞不着出去玩。用来磨药的那药碾子沉得吓人,海马干在碾子底发出枝条断裂的声音,有时也发出“哎呀”的一声,像你猛然踩到了一个睡熟了的人的脚,这时,你的手会禁不住抖一下,浑身汗毛直竖,猛地站起身来。一脸平静的小白歪着头看我,一言不发,看着看着,就笑了,他说:你听到海马说话了吧?我狠劲点头。小白说:海马都很风趣,你细心听,会听到许多故事。

小白家的膏药里有海马,有穿山甲,有黑狗骨,有恐龙石,还有鹰隼筋,这些都需要磨碎了。我全磨过,最难磨的是鹰隼筋,得一点一点磨,磨得你头脑发胀,手臂发麻,浑身无力,再看,鹰隼筋一点没变样!小白的爸爸躺在摇椅上——他爸仿佛整天躺在摇椅上,我从来没见过他爸给谁正过骨,也没见他爸出过诊。他面色红润,“颧弓”上方布满细细的红血丝,小白说那是血压高加上喝酒所至。当然,我这里提到了一个词叫“颧弓”,估计非专业人士根本不知这块骨头在哪儿,因为我和小白是至友,所以,得益于他老爸的教育,人身那二百零六块骨头,七百二十个穴位,我闭着眼也能给你画出来,这就叫耳濡目染?

小白的爸爸整天半躺在摇椅上看书,看竖版的,从左向右翻看的古书。我翻动着看了看,上面满是之乎者也,我瞬间头大如斗,赶紧将老先生的书放回去。小白的爷爷死后,小白的大爷和小白的爸爸分了家,小白家从老宅搬出来,在城南另立门户。小白大爷在老宅,继续他们家的正骨奇术。说来奇怪,小白爸爸在老宅时,给许多人正过骨,贴过药,许多人也无不是手到病除。可是,自从他从老宅搬出来,却鲜有人到小白家来正骨的。人们说小白家的老宅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正骨传人,小白爹是因为手艺不好才被赶出老宅的,所以,没人愿意去找小白他爸爸正骨。更有甚者,慕名而来的求医者到了门前了,看了看小白家的红砖小楼,铝合金明亮的窗户,人家就摇头说:找错了,找错了。人家说是青砖门楼,是黑漆大门,雪白的山墙。这全不是呀,哎呀,找错喽。来者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伤者向外走,小白爸倒背着手出来,看着来人向他抱歉地微笑。他一脸怒容。小白爸转身回屋,气呼呼地直奔摇椅。见我们俩人正在伸着头看热闹,他将手里的书向小白的头一敲,说:哪里是志室?小白赶紧摸腰。他爸啪地一声又敲了他一下,你都摸了肾盂去啦!其实小白摸得很对,他爸爸这是故意找茬煞气。我和小白吐了吐舌头,赶紧继续磨我们的鹰隼筋。

鹰隼筋不会说故事,只有海马干会说故事。它们的声音很尖锐,像嗓子里含着一块不锈钢哨子。有的海马说:停下,歇会,让我伸伸腰。我说,你听到没,别磨了,都让你把我的骨头给磨酥了,怪痒痒的。我磨磨你,你不痒痒?快停下来吧,你把盐粒子都磨进我的嘴里了。讨厌啊!

这声音像极了小蒸的声音,也许就是小蒸的声音。我停下来,看到磨碎的海马粉发着蓝莹莹的光。

那天我和小白还有小蒸在欢城住了一晚,我喝了太多的酒,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小白却不见了。我按着晕乎乎的脑袋去敲小蒸的门,没人理我。我给小白打手机,这小子竟关机了。一阵头晕,我又回房睡了,一觉睡到中午。小蒸给我送来了早饭,捏着我的鼻子说:打呼噜,烦死人了。起来吃饭!我猛然起来,看到小蒸化了妆,美丽的的脸上毛绒绒的,像早晨露水打在粉红的花瓣之上。我问她小白去哪儿了。小蒸扁着嘴说:小白早和那个什么邱部长下乡去了,说是看什么地。懒得问他们!小蒸躺在床上,一头秀发铺了一床,胸部起伏,小腹平坦。真是迷人。我扑向她,她抬起脚来说,滚一边去,赶紧吃饭,吃完饭陪我去一趟春湖。

刷牙时我还在想,我来欢城一天多了,差点忘了,我是来找我的表弟小车的。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花城。

正想到这儿,我姑打来了电话。我赶紧说:别急,我刚见到小白,有他在,一个小小的花城,找个人不难。放心。我姑说:这样就好。我不是急,是怕你出了什么事儿。我说我能出什么事儿,放心吧!说完我就挂了,心里直笑,我姑是怕她那傻儿子出事儿才对,怕我?她哪还有心思怕我出事。

小白他爸被小白大爷气死的经过我亲眼目睹。不知谁告诉小白他爸说,小白的大爷对别人说,他们家老爷子——也就是小白的爷爷根本没把真本事传给他,他一天到晚瞎胡弄,还把膏药里加上鹰隼筋!鹰隼筋是什么,你们不知道,你们知道三十年后鹰就脱一次胎换一次骨吧?就得将爪子搔碎,鹰嘴敲烂吧?它不这样就活不下去啦,只能自己弄个浑身的毛脱个精光,遍体鳞伤,然后都长出新的来才行——对了,你们说得对,这个鹰隼筋就有再生能力,而且,是猛药,问题就是在这猛药上,骨头折了,用上这鹰隼筋,接茬的那个地方长得太快,还不长出一个大疙瘩?别的地方好说,万一伤在关节上呢?那不就废了?

小白他爸听了这话后,眼睛都差点气冒了。他咬着牙说:走,孩子们,跟我去老宅!

我一听去老宅,以为小白他爸要去和他大哥拼命,我最喜欢打架,这种架不打白不打,谁让小白是我的发小哩。我将鞋带扎得紧紧的,在腰里别了一根擀面杖,还在口袋里装了一把弹簧刀。小白垂头丧气,永远是那种待死不活的样子。小白他爸对我的表现赞赏有加,看了一眼小白,禁不住就摇头叹气。小白他爸摸摸我的头说:小子,你是个仗义的好孩子。走!

我们三个人一路步行向老宅而去。

我们踩着南湖的石板路前行,南湖里铺满了荷花,从荷叶间扎出来的蒲子随风摇晃。路边上种着美人蕉,开着大红的花,像谁淌出的血。老宅在一排柳树后面,黑色的瓦片上零星地站着几只白色的鸽子。小蒸家就在这片老宅里,看不清是哪一家,她家院子外种着一棵高大的榆树,一根粗大的枝干长到了她家门楼的的齐心枓上,快把整个华拱给挤碎了。我爬到树上去将那根枝干锯了下来,小蒸仰着脸看我猴子一样在树上,树叶间漏出的光斑打在她的脸上、胸上,像电影《阿凡达》里的某个画面。

那天下午,小白他爸带领着我和小白一路向小白家的老宅走去。没人发现小白的爸喝了酒,他只是显得兴致很高,一路上谈笑风生,见了邻居还主动打个招呼。小白他爸身穿白衣白裤——是小白他妈为他做的说中式不中式,说西式不西式的人造棉睡衣。微风从湖面上刮过,吹起小白他爸的裤角,顿显仙风道骨之气韵。我们沿着青石台阶穿过胡同,老街上坐着几个老人,小白他爸与老人们打了招呼,老人们站起身来,和他握手,还捏了捏他的手腕子,说:老二呀,你小子从小手劲就大呀!现在也不见老,好样的。你爹要是活着,他会高兴。那个老东西,好人!

我们爬上台阶,穿过菜市场,远远就看到了小白大爷家的门楼子。看到他们家十公分厚的红松木板上雕刻的“桔井流得三世业;杏林飞雨万家春。”的对联,是苍劲的汉隶,出自解放前我们柴城的一位县老爷之手。如今,大字被重新鎏金,松板被喷了哑光的聚酯漆,更显得气派非常。

小白他爸领着我们踏门进去,那一天来老宅看病的人很少,一只黄狗爬在台阶上,门厅上摆着的茶案也没摆出来,迎门挡上也没挂排队牌。只有一只黄铜风铃随风叮咚。转进院子里,才看到七八个来医伤的人坐在院子两边,人们屏声静气,等候正骨。

小白他爸蹬蹬地进了屋去,屋里有些黑暗,眼睛有些不适应里面的光线,我看到小白的堂姐站起来,但,接着又坐了下去,她小声地叫了一声:叔!小白他爸不理她,气势汹汹地往里面走,小白的大爷正在帘子后面给人家按腰,说:疼就说,不疼,别瞎吆喝。接着又说:你这个椎二椎三突出得厉害,也钙化了,拍不拍CT的都那么回事儿,不压迫神经才怪,你现在只是屁股疼、腿疼,下一步,很快就到脚后跟了,那时才是真疼!病人一边提裤子一边坐起来,说:神医,那得怎么办?小白大爷回过头来——这才看到我们仨人站在他后面,他哼了一声,说:贴上一贴膏药吧,七天一个疗程,两贴就能见效,继续再贴两个疗程,不见好,你就别来了。

他弯腰去洗手。病人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小白他爸这才说:听说,你说我没把老爷子的手艺学全?

小白大爷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对,我说的。

小白他爸说:那意思是,你学全了?

小白大爷坐下来,抬头看着他的弟弟,说:我没那么说,但是,你不能堵了别人的嘴,让别人也不说,人在做,天在看。我没胡乱改老爷子的配方!

小白他爸点头,说:好。听说,你还说,我的方子非把人给治废了?

小白大爷又哼了一声,说:鹰隼筋,亏你想得出来!

小白爸忽然从我腰上抽出擀面杖来,他咬着牙,只听“咔嚓”一声,仅仅一下,小白他爸就敲断了自己左臂尺骨。

小白大爷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也呆了,赶紧将小白他爸手里的擀面杖抢了下来。这时,小白的堂姐“呀”地一声闯了进来,她说:你们这是来砸场子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小白他爸冷哼了一声,说:这个家,什么时候也轮不着女孩子说话,老祖宗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你就是长子也不行!说完,小白爸用右手拖过一把椅子来,坐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贴膏药来。说:看着没?这就是用鹰隼筋配的,一个月,我还来,我割开了让你看,看是不是长出个大疙瘩!

小白大爷没有儿子,祖训一直将正骨术传男不传女,这一直是小白大爷的一块心病。小白他爸这是哪疼往哪戳他呀。

小白大爷的眼睛珠子都快冒出来了,他冷笑了两声,说:咱爹早就看出你不是好东西,也知道我就一个闺女,怎么样,他把祖传的秘方传给了我!说完,小白大爷进了屋去,一会儿,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古书抖着给小白他爸看。看看吧,他临死时给的我,怎么不给你?

小白爸整个身子瞬间颓下去,像一只煞了气的皮球。然后,他在椅子上一歪——那一刻,我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完了!

小白扑向他爸,赶紧掐人中。又飞快地将他爸的尺骨正好,手忙脚乱地贴了膏药。这才将他爸放到床上去,放平了,一把脉,脉象全无。

小白他爸就这样死了。死于常见的高血压并发症?还是心肌梗死?不知道,小白和他妈都没在这事儿上纠缠,总之,人是死了,怎么死的都一样——都是小白他大爷气死的!得治他的罪!小白娘咬着牙对小白说。小白摇头,说:治他这么一个罪太轻了,我爸不能背着手艺不精,乱改祖宗配方的黑锅死了。那样就真是太亏了!我爸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说着说着,小白和他娘一起哭了起来。我的鼻子也禁不住阵阵发酸,多么可怜的一家子呀。

小白他爸葬了的第三天里,小白又去了他大爷家,当时,我没陪着他去。后来的事儿我是听小蒸说的,是小蒸领着柴城司法所的所长老陈,还有法院的老冷,公安上的老王他们一起去的。这些柴城的大佬级别的人物都是小蒸她爸的老部下,都曾跟着小蒸她爸一起当过兵。小蒸她爸是空军的参谋长,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看着人家在天上飞的,我就是在地上给天上飞的画图纸的。画了一辈子作战线路图。说来是不是挺没劲?哈哈。这时,小蒸的那只吊在屋檐底下的八哥也会跟着哈哈大笑,笑声简直学得惟妙惟肖,让人忍俊不住。小蒸他爸就拿起棍来打八哥,八哥就在横栏上跳,一边跳还一边说:打不着,打不着。老头儿!这些话都是小蒸教的,她爸对小蒸有些溺爱。

小蒸爸很能喝酒,一顿一斤半烧刀子不在话下,一边喝一边哈哈大笑,晃脑袋,半光的头上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晕。小蒸她爸很喜欢我,喜欢跟我聊什么是“连续飞行”,什么是“作战半径”,什么是“超低空飞行”。说起来就停不下,还总有例子,有故事。他和小白的爸爸一样,都喜欢半躺在摇椅上,头顶上的大榆树将阴凉洒下来,他晃动,身上的光斑不动,整个人如同浮在水面上的小船儿。

小蒸说,当时她根本不知道小白要到他大爷家的真实目的,她以为他让她找几个公、检、法部门的人,是给他撑门面去的。毕竟死了人,总得有个说法。没想到,这个混蛋是找人给他做见证人去了!小蒸怒气冲天地说:小白就是个疯子,真看不出来,文文弱弱的,原来是个疯子!

我问小蒸小白怎么疯了。小蒸说:他就是个精神病,进了他大爷家,二话没说,就用擀面杖敲自己的胳膊,敲一下不行,还要连续地敲,等我们抢下他的擀面杖来,他的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这个混蛋!吓死人啦!

我一听,坏了。这小子是真疯了。

据小蒸说,他们那天去往小白大爷家理论,没想到进了门,小白当着所有的面,脸上带着笑,从腰里掏出一个擀面杖来就敲自己的胳膊,像打铁一样狠狠的一下子、一下子地砸。看病的,还有小蒸领去的那些人都呆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小蒸反应过来,去夺小白的擀面杖,夺下来了,小白左胳膊尺骨也从肉里戳了出来,血流了一地。敲完了,小白也拖过一把椅子来,自己坐下,然后,自己给自己正了骨,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贴膏药来。他在酒精灯上烤了,向已经吓得退到了墙角的他大爷面前晃了晃,说:看好喽,这是我爸改进的膏药,我贴了,一个月,我还来。到底要看看,你那贴三个月的膏药和我这个贴一个月的膏药有何区别!小白又向小蒸领来的人及来看病的人说:各位辛苦,给做个见证人……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如果当年,我和小蒸别极力地拦着小白,别不让他拿了刀子去他大爷家剖开自己的胳膊,让他大爷亲眼看看他的胳膊到底长没长好,也许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小白也用不着跑了花城去卖了七八年的拖拉机配件了。命运这东西实在是太捉弄人了,做为朋友,我们有义务让朋友别遭受这些血光之灾,尽管你小白对人身上的经络、穴位、骨骼了如指掌,这样的事儿也太傻了。伤也伤了,正骨也正了,还非得再剖开一次自己?让他大爷滚蛋去吧!严格上来说,从小白骨折那天算起,只到二十七八天里,我们就领着小白去医院拍了片子——X光下,小白的伤骨除了一圈淡淡的黑影外,竟长得完好如初!小蒸当时都惊讶得哭起来,她跳着高给她爸的那几个老部下打电话,说:天啊,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神医!我们亲眼所见呀,要不怎么能够让人相信?

她要他爸的几个老部下赶紧到小白这里来,他们要彻底商量商量如何清算小白他大爷。

让人失望的是,小蒸她爸的那几个老部下似乎得了同一道命令一样,谁也没来。小蒸再打电话过去,他们都关了机。

过后小蒸他爸对我说:是我让他们别再跟着搅和这事的。小白那孩子哪儿都好,但是,还是太年轻了,把事儿做过头了。要永远记住啊,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事实证明,小蒸他爸是对的,当我们号召了一班人马——多是我们的同学和他的家人们,我们手里拿着小白的X光片子——这是好不容易才劝止了小白不要切肤看骨的替代办法,我说: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得相信科学,用不着弄得血腥愚昧。我想也许是“愚昧”二字敲醒了他,最后,他妥协了。

我们带领着“亲友团”浩浩荡荡地来到小白他大爷家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小白的大爷在门前搭了台子,台子上摆着小白爷爷的照片,烧着香烛。台下坐满了人,其中就有小蒸那天领来的那几个“见证人”。我冷笑两声,说:正好,他倒把人给召集齐了,省了我们的事儿了。我要上前去,让这些人见证见证奇迹。小白拦住了我,他说先看看这个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我们一班人马就站在台下看小白他大爷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小白大爷向台下的人作揖,他说:先父将祖传的正骨术传给我,要我每日必读秘方,必做功课。在下不才,有愧先父。今天,为了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也算是向老爷子交个作业,我将大家请来——感谢大家赏脸,我将大家请来,亦是请大家代先父给在下批批作业,如果作业做得不好,请大家批评!

说完,小白大爷向台下一挥手,就有人抬了一副用白布包了的骨架上来。小白大爷说:各位放心,这是一副石膏的原人大小的骨架,绝不是真的人骨。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根木棒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是一根擀面杖!小白大爷用擀面杖将这副人造的骨架敲了个稀巴烂,然后,又在上面用脚碾了碾。小白大爷向台下作揖,说:有人喜欢拿真人做试验,这是先父最不喜见的,所以,各位见谅了。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毛巾,他将自己的眼睛捂了!然后,他用白布将那堆刚刚被敲得粉碎的石膏模型包了,只见他的手在白布上不断游走,如弹奏钢琴,或者或按摩婴孩,或是遭了雷击般不停地飞快抖动。然后,小白大爷将捂在眼睛上的毛巾解了下来,他轻轻掀开白布——哗!台下一片哗然,小白大爷竟将刚刚还是一堆粉末的石膏骨架给拼接了起来!然后,小白大爷从台下面端起一个砂罐来,他向台下晃了晃,说:各位,这即是先父的中药秘方,这是可以喝的!说完,小白大爷仰头喝了一口。他抹抹嘴说:有点苦。台下发出了笑声。然后,小白大爷将这砂罐里的药细心地一点一点洒在了那石膏的骨架上。他洒得极其细心,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破碎之处。洒完了,小白大爷向台下再次作揖。说:各位,尽管是石膏的,我们祖宗也能给他接起来!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小伙子从台下跳上来——他们竟将那石膏骨架再次扶了起来!人们发出一片喧哗。有人大喊:神医、神医!甚至我们这边的亲友团的人也跟着大喊起“神医”来。

小白的面色铁青,双眉紧锁,小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这他娘的不是魔术?

小白他大爷既然连石膏都能接上,更不用说人骨了。一时,他的名声大噪,小白他爸已经死了,小白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中医,中国人历来是信服老先生的,小白的本事再牛逼,老百姓也不买他的账。这些都是始料不及的。小蒸他爸似乎早就看到了结局,他直摇头,八哥也跟着他摇头。小蒸气得摔东西,我赶紧去捡回来,放回原处。小蒸说:简直是不要脸!八哥扭扭脖子说:不要脸,不要脸!

小白的舅舅在花城是卖拖拉机配件的,他决定投了他舅舅去,在离着他舅舅不远的地方,也开了一家拖拉机配件门市部。当年小白去卖配件时,是我送他去的火车站,我的心情很不好,以为他肯定能接了他爸的班,将他们家的正骨术发扬光大下去,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小白却笑嘻嘻的,一脸的毫不在乎。他让我想办法和他的堂姐接触接触,打探打探他爷爷真留下一本秘方还是假留下一本秘方。小白说:我爷爷死的时候我就守在旁边,他还拉着我的手让我多跟我爸学正骨,一定要把俺们家的正骨术传下去。怎么忽然又多出来一本秘方?

小白怀疑那本秘方是假的——可是,话又说回来,那石膏骨架也真是够神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白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

小白临走了又扔给我一个大难题。经过这个变故,我怎么去接触小白的堂姐?再说了,如果让小蒸知道了,我们就完蛋啦。

但是,多年来,我听小白的话听惯了,他肯定有他的深意,接触接触又不是谈恋爱,怕什么?于是,小白去了花城后三个多月,我就开始约小白的堂姐出来吃饭了。当然,刚开始,我肯定得借助其他同学的力量,大家见了面嘻嘻一笑,所有的恩怨也就过去了,毕竟我和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小白已经“放弃”了正骨,他们家完全可以对他放心了。他们胜了,胜利者总要有个胜利者的姿态。

在酒桌上,谁也不提小白他们家的事儿,大家都在回避着。小白的堂姐似乎也不愿提这事儿,她只招呼着喝酒,说今天的酒钱全是她的,菜她不管,因为菜点得实在是太烂了,除了肉就是肉,你们怎么不照顾照顾我们女生?小白的堂姐显得酒量很大,又撸着袖子,又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一口一杯地喝啤酒。我们男同学也和她拼酒,一会儿的工夫就拼倒了好几个,我那时不怎么会喝酒,心里也有事儿,所以喝得少。我眼睛始终盯着小白的堂姐,坚持到最后,我顺理成章地送她回家。

走出酒店时小白的堂姐似乎还算清醒,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哟,看不出来,你小子还能当回护花使者!不回家,我不想回家,你带我找个地方玩去!她又推了我一把。我们真像一对恋人!想想吧,我们一直同学,可谓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谁什么毛病谁不知道?我们太清楚彼此了,虽然,这丧失了最基本的神秘感。可是,神秘感有个屁用?小蒸于我倒是充满了神秘感,可是,我整天患得患失的,这感觉真让人要发疯。还是小白的堂姐好,实在,真实,虽然有点母夜叉的性格,但是,也不乏是个美女。如果真和她成了,当然非常不错!既然她提出来让我找个地方玩玩,我在所不辞。我说:我们去上岛喝咖啡如何?其实,我从来没去喝过咖啡,据说那个地方适合谈恋爱。

小白的堂姐推了我一把说:滚蛋!喝个屁咖啡,我要喝酒,你还得陪着我喝酒!

当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我不知道还有哪家酒店会开门,我们柴城是个小地方,也没有一家像样的酒吧。我有些为难,忽然想起小白总是深夜和我一起吃烧烤的摊子了,那里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小白的堂姐把嘴一扁,说:好吧,吃就吃。

我们打车到了烧烤摊,仿佛整个柴城睡不着觉的人都在烧烤摊一样。小白走的时候还是春天,如今已经立秋,凉爽的秋意并没有减少人们吃夜宵的热情。小白的堂姐搂着我说:呵,这儿人多,这儿好!走,开喝。她紧紧地贴着我,身上暖烘烘的,小手汗津津的。我们坐下开喝,自然地就说起上学时候的事儿,说起上五年级时老猫得了白血病死了,他妈整天到他的坟上哭。说起海燕老师又再次离婚了,她最为著名的一堂课让我们至今记忆犹新——她讲主、谓、宾时给我们造了一个千古绝句是:“西面的太阳在东面冉冉升起。”到底是东面的还是西面的?我们谁也不谈小白,就当他从来也没有存在过。我和小白堂姐如一对正常的恋人一样齐头喝酒,喝着喝着,我倒喝大了,小白的堂姐起身去结账,我是个大老爷们,怎么可能让她去算,我拉开她,说:多少钱?人家对我说一百五。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我身上还有一百五十块钱。我很大方地将钱付了。小白的堂姐扁扁嘴,说:身上就那么几个钱还装大头,真瞧不起你!

我拍着胸膛说:够了就行呗,没出洋相。如果不够,还真得借你的。嘻嘻。

小白堂姐冷哼了两声,说:一会儿开房怎么办?开房也要我拿钱?

我的头轰地一声大了,我,没听错吧?

她从包里掏出五百块钱来塞给我,说:拿着。穷光蛋!我要是嫁给你了,是不是也得接济你?

我很不要脸地接过钱来,没问为什么,也没向她表示什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妈的,这样多好,比我和小蒸那样拉过来扯过去强了一万倍!高兴!

我很“在行”地去开了房,扶着小白的堂姐进电梯时,我就开始吻她,她差点把酒吐到我嘴里。我扶着她进了房间,她冲进洗手间,大声呕吐。她的酒量真好,喝成这样还一直保持清醒。我仰躺在房间的大床上,内心充满了幸福与希望……

在我和小蒸去往春湖的路上,我表弟小车的微信终于发了过来。他在微信上说:“哥,没事儿,我在花城找了个发财的门路,而且,我很快就有朋友了。你放心!也转告我妈,不要担心。”

他没有发朋友圈,我不清楚他在花城的什么地方。小白忙成这样,只有等到晚上见了面再说了。到了酸酒坊,没想到小白坐在大厅里正等我们。酸酒坊的老板娘从水帘洞一样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看到小蒸,她也愣了一下。小蒸径直走过去,将老板娘拉到了里屋去。我和小白坐下来,小白说:没看出来?这俩人长得一模一样。呵呵,她俩是姊妹俩!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问小白买地的事儿怎么样了,小白微笑,说应该没问题,路是人走出来的,慢慢来。

小白说:钱不够,我们可以贷款。种地,我没那么多人手,不是要招学生吗?学的就是中医,先从中药的种植上着手,人手也就有了。人有了,钱有了,也就齐了。退一万步说,我们要种的就是原生态的,不加任何农药与化肥的,土质也要极力保持原药生产地的PH值。这是个大工程,我为什么要去卖拖拉机配件?我打交道的那些人,都是种地的呀。这就是资源。我们的学生首先要学会怎么培育中药,这也是他们的课程之一。他们的学费,我们再投入到中药养殖上来,你说,还怕我们以后中药短缺吗?这个事儿,我想了多年了。就像当年我考虑我爷爷的那本秘方一样,根本就不会存在,骗局!

小白到花城去的这些年来,他根本没有停下过对正骨的研究。他甚至还动手做了一个石膏模具,用以来制作真人大小的骨架。他敲碎了无数副这样的骨头,蒙上眼睛,一次次不断地拼接这些碎掉的粉末。刚开始,他无处下手,石膏生涩的颗粒让他的头皮阵阵发麻。但是,他知道这道坎没人能帮了他,只有他自己咬着牙挺过去。

每天夜里,小白像捧着心爱的女人的躯体一样将骨架立到地板上,温润的白炽灯打到这白森的骨骼上,一切都会静止,你会忽然忽略了这骨架本身的质地。小白说:你会禁不住回想这副骨骼的过去和来生。所有的一切都曾来过,然后必然消逝,运往来处或者前往未来的轮回。石膏骨架发着淡淡的青色光芒,体内发出一声飘渺的叹息。

没有毁灭,就没有再生。小白拿起手中的锤子——他不再使用毫无威胁、甚至带着嘲讽的擀面杖,小白挥舞起手中的锤子,将眼前的骨架敲碎,瘫蹋的骨头发出噗噗的声响……

直到第二年里,小白已经能很快地将这堆粉尘重新归位,如果你不去碰它,你不会知道它们是由数以亿计的颗粒组成。甚至,小白的手法更加诡异。他蒙着双眼,灯下的双手仿佛一下子成为千万只手,各只手各负其责,头骨是头骨,趾骨是趾骨,绝对分得清晰明了。

可是,小白无法让石膏的骨架重新站立起来,他想破脑袋也无法得知当年他大爷用了何种法术,让这些碎末合而为一……

我忽然越发对小白刮目相看!短短的几年时间里,那个不苟言笑,男生向他约架就吓得不行的小白不见了。现在的小白身上有股子让人不得不重视的冲劲,从他拿起擀面杖不断敲击自己的尺骨时,这个小白就已经让人不可忽视了。有点让人害怕。

我说:为了搞垮你大爷,你不用连身家性命都豁上吧?

小白冷笑了两声,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呀,干什么事儿都是个打酱油的!

小白忽然面色冷峻地问我:你觉得我一直把我大爷当回事儿吗?

这时,小蒸也笑吟吟的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酸酒坊的老板娘。小蒸说:小汽儿答应了,她为你担保!

噢,小蒸的妹妹叫“小汽”,这姊妹俩是一对“蒸汽”儿!难为了小蒸她爸那满头白发,想出这么有技术含量的名字来。

小汽说:好了,我欠你和皮瑞的,今天就全还清了。这事儿一直在我心里梗着,现在轻松了。回去跟老爷子说,他可以到我这儿喝酸酒了,随便喝,管够!

原来这个酸酒坊的老板娘欠着小蒸和皮瑞的人情呀,看来还不是个小人情——给小白担保,那可不是三万两万。

小蒸看我一头雾水,她眼睛看着我,我却分明感觉到她是在向小白解释着什么,她说:当年,小汽儿为了救她老公,骗了我和皮瑞所有的钱。说是炒黄金输了。其实,如果小汽不说,我到现在还认为我们的钱就是炒黄金输了。还成,小汽儿不是个没良心的,还知道姐妹情深。

小蒸终于将头转向了小白,她说:我支持你的事业,不光将小汽还我的钱全部投上,还让小汽以这个酸酒坊作抵押,也算是她的一块投资。你可别弄瞎了,我姐妹的全部身家性命可都在你手里了。

小白的眼圈都红了。他站起身来,可以看出来,他是激动的。他举起自己的双手,说:只要有我这正骨的手艺在,我保证不会让你姊妹俩走到穷途末路!

阳光从西窗的格子里漏进来,正照在小白的颧弓上,这让我想起小白他爸的布满红血丝的颧骨,想到小白他爸因为看到小白大爷手中那本所谓的秘方时绝望、惊讶而又灰心的表情。那一刻,他以为是被埋在土里的父亲抛弃了,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弃儿!

那天,我和小白的堂姐喝了好多酒,我拿了小白堂姐的五百块钱去开了房。小白的堂姐吐了酒,又洗了澡。我听着洗澡间里哗哗的水流声响着,像春雨打在窗上,一滴一滴的水珠全都浇向我燥热的身体。我悄悄下了床,想去看看不穿衣服的她是个什么样子,结果我刚走到门口,就被小白的堂姐抓住了胳膊,我甚至没看得清她的“真实面貌”,她就卸下了我的两条胳膊。那动作绝对称得上完美,比功夫片里的李连杰还要潇洒自如。我甚至没有觉着疼,她就拎着我的耳朵将我放倒在床上。我的两条胳膊酸痛无比,像有一万只蚂蚁同时爬向两肩。小白的堂姐一丝不挂地俯在我身上,浑身滚烫,像一只燃烧的豹子。我越来越看不清她,直到等待着自己的爆炸……

待小白的堂姐将我的胳膊重新安放到我的肩臼里,她就是我的圣母,她就是我的亲娘了。我感激得差点哭出来,她让我重新回到了人间!小白的堂姐却一脸不屑,她摇着头说:真是个窝囊废!小白都敢自己敲碎自己的骨头,看看你,只是个脱臼,至于的吗,你?

小白的堂姐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我爹也是,耍场小魔术,却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我将这事儿跟小白说了,小白并没有表现出十二分的惊讶,他平静地在电话里对我说:好了,知道了。

为了小白的这场求证,我背叛了小蒸,我甚至开始有些爱上这个变态的小白的堂姐了,每每回忆起那晚的一幕,我倒犯贱地怀念起那脱臼的麻痛!可是,从那晚以后,小白的堂姐开始对我冷若冰霜,她再也没和我出去吃过一次饭,更不要说再一次给我脱臼的感觉。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还好,小蒸并不知道其中的隐情。

小白开车拉着我和小蒸去花城。路上我跟他说了我表弟小车的事儿。小白笑着说:让小车来我们的学校吧,他算第二个学生,第一个学生是你!先说好了,学费照交。

我笑了,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正骨术啊,中医国粹啊,我当然喜欢。而且,我坚信小白一定会成功的。可是,为什么小白不收小蒸做学生呢?不会是因为什么狗屁的传男不传女吧……

【作者简介】高玉宝,山东高密人。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祭祀鱼》,散文《时间的工具》,评论《暗笑者》等。潍坊市首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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