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辫 谣

2017-01-04 03:43◆◇
诗选刊 2017年1期

◆◇ 胡 弦

发 辫 谣

◆◇ 胡 弦

晚读西域史

在西部,月亮同样令人不安。

那是带着虚妄的荣耀,黑暗的、

从无数人肺腑中流逝的月亮。

它再次来到窗前,像一个故人。

来到灯下,在书中不同的朝代里走动,

你翻一页,它就跨过一个国度。

在彩插上,它照着一群战功无数的武士。

—— 所有的武士都身披月光,

阵阵微风把他们

满身的黑铁一再吹乱。

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牧场•之一

大野苍茫,牛羊安静,

一只鹰在高空盘旋,它内心的远方

不可描述。当它

消失在天际,我意识到:有些细小的影子

已投身在另外的生活中……

而在此地,碎花耀眼,与旋律交错的东西迷人。

——绿继续在幻觉里伸展,一位云游的神

已化身轻风,借助水甸,爱着辫发少女腹内的甜蜜,

借助谣曲,爱着远走他乡的人。

——正是天意爱戴的岁月呀,雨水

明亮又澄澈——

……清芬滑动,爱了的人妩媚,

草尖上,水珠享用其微凉的一生。

玛 曲

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丟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 一张陌生人的脸。

发 辫 谣

光阴再现:它从少女们

河流般的发辫开始了……

从脚踝,到篝火的跃动,

从陶罐,到回鹘商人苍老的胡须。

……长裙上碎花开遍。乐声

滑向少女那神秘、未知的腰肢。

一曲终了,断壁残垣。回声

飞过遥远而陌生的边陲。

—— 追忆韶华是容易的。难的是怎样

和漫长寂静在一起。怎样理解

所有人都走了,一轮明月

却留了下来——

……像被遗忘在天顶。现在,

所有空旷都是它的。

旅馆小院的墙角里,放着一堆陶罐,

一道道裂纹,正穿过愚钝者缓慢的余生……

果树在野外摇晃,每颗果子里

都住着一颗星;每颗星里,都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挂在墙上的壁钟有时会

咔嚓一响,吃掉它等待已久的东西。

鸟雀飞,山顶发蓝,空气中

有时会充满模糊的絮语,可一阵北风,

就能把所有嘴唇合拢。

破旧的陶罐,也许能认出某些人的原身。

但没有一种语言,能描述星星

一颗一颗,从天空中褪去的那种宁静,那种

你刚刚醒来,不知怎样开口说话的宁静。

牧场•之二

群山起伏,云慢了下来,

清风来自天空、小路、水洼。某些

存在过的事物散而复拢。

帐篷更白,栅栏更稀疏。最好的爱,

是留在青草上的一场细雨。

玛尼堆湿漉漉的。我站在山坡上,像站在一阵

要仔细听,才能听到的琴声中。

铜器发亮,经幡的声音又湿又重。

水流在山涧里冲刷。在一再出现的早晨里,

无记忆的水,既清亮,又喧闹,有种

不曾与任何事物结合过的纯净。

采 药 人

在半山腰遇到采药人,

他坐在那儿歇息,草药上沾着新泥

和隐秘的悲悯。

他在抽烟。熟悉药性的目光

有种疲惫的淡漠。让我想起

山下小镇里简陋的药铺,以及

许多噼啪作响的小抽屉。

病榻、叩首者、山羊平静的脸,它们

总会在一阵风中重逢,在一枚

秤砣冰冷的心中重逢。

——太多的人已在岁月中走散,

带着预感和祈祷的低语。

面对呼唤,希望和疑虑都有迟疑的脚步。

老旧、前世般的药篓,越来越像

一个懂得了艰难时世的人。

铁 尺 梁

花岗岩上是莽草的长鬃。

风,在此学会了朗诵——

太阳照着藏人村寨,也照着

啃草的牦牛、马匹、粪便、峭壁上的小黄花。

白云变幻,无限如深渊,

想象无所用。

在古岷州,一把铁尺量过光阴,

散失的刻度,烂作矿脉和群峰之痛。

云影在山坡滑行:某种怀想没声音,仿佛

不属于今生,

但正在我们内心移动。

牧场•之三

光线轻,蓬草更轻,

河滩上,那个骑马的人有灰岩般的背影。

草丛间,蹄迹疏淡,岩石和树林

都有干净、看似空寥的喜悦。

群鸟低飞,蝴蝶如枯叶,水在页岩间颤动。

—— 仿佛是一只核桃的往生,果实,

已从落花中获得形体。

像某种召唤,天宇湛蓝,空旷,没有边界。

古老的传说在村寨间流传,

一丛格桑花,带着羊群从天际归来,

五月的人间平安无事。

丝绸古道

闷雷过后,仿佛

整个西域的宁静,在一棵薰衣草的花瓣上

轻轻晃动。

机械早已取代了马匹。骑着骆驼慢走的人

是远来的游客。

一个司机告诉我,发黄的经卷里有未知的生活。

现代的商贾也会耽于宿醉。乐声永远是个谜。

当羊皮鼓响起,热瓦普响起,阿克苏

重新成为一座遥远的城。

歌声中,武士复活,他们手持弯刀,

砍翻猛兽,跨过大漠,追逐财宝和仇人的头颅。

在那些很久没有人走过的路上

你才会明白,热血曾经大于真理,公主

等同明月。

早已消逝的黄昏里,有信仰,有杀戮,

落日和僧侣,愿意在卡龙琴的弦上死去。

阿尔泰山古岩画

梦归于舞者。

兽类和星座是相似的种族。

这些,已被刻在石头上,

同草穗、风刻在一起。

——看不到远和近,

地平线与国家均不在其中。

在那样的空间里,夏日更古老,

并知道要和什么在一起。

那是鹿角和弯弓都倔强的时代。

黑暗浩淼,草穗闪光,

从中穿越的风,不着边际,

却有种值得信赖的直觉。

沙 漠

—— 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没有个性,没有记忆,也许

能从指缝间溜走的就是对的。

狂热不能用来解读命运,而无边荒凉

属于失败者。

只有失去在创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们的大小。而最大的风

在它们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见。

又见大漠,

又要为伟大和永恒惊叹。

而这一望无际的沙,却只对某种临时性感兴趣。

沙丘又出现在地平线上。任何辉煌,到最后,

都由这种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

牧场•之四

没有时间概念的风吹着:

若有若无的马头琴声,搬家的虫蚁,古老石兽

陪伴着倾颓的石柱。

夜从左边开始,轻寒飘忽,幸福

像是液态的。暮色侧着身子,

我们体内有个陡峭的斜坡。

—— 别交谈,让天堂里的人交谈,我们

只需靠在彼此的肩上。

什么样的岁月覆盖了人间?夜滑动如同

不知我们的存在,望着

满天星宿我心绪平静。岁月隐没,

永恒般的耐心悄然无声。

(选自《作家》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