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亡 记

◆◇ 马晓康

逃 亡 记

◆◇ 马晓康

哦，金色的城市，红成一团火，没有麦子的味道

老鼠，狗，狐狸，老虎，无处安放的灵魂，都被发配为人

走在最前面的，留下高大的碑，或变成旗帜

也有人把他们拔出来，高高举起，变成杀人的利器

—— 题记

序 曲

秋天，做好回归尘土的准备……

两个犯错的孩子，是钉在地上的

两个黑影子，缠绕在一起

逃得越远，就被月光撕得越长

赤道对面，就是我的故国

哥哥，我们跪在关二爷像前

焚香、磕头。善良的人，交换影子

也交换自己的脖子

山，总要长几棵树，才有山的样子

不能任烧不尽的欲望疯长

你精通几样乐器，用箫声刺破电音

两个不习武的人，接下墨侠的天书

讲学的孔子死了！

（与晏子在齐国勾心斗角的那个，一直活着！）

呵呵，哪里有什么天书？

我们只是人，动情时会哭会笑

害怕时惊慌失措

涂满树皮，再粘上枝叶

有时，必须像吸氧气一样

给自己找一点信仰

——可是，哥哥，今夜我们在做什么？

握紧了伤人凶器却先想到母亲的手

（放下刀子，我们也回不去母亲的怀抱啊）

上帝的耳朵一定起了老茧

祷告的比忏悔的多，忏悔的

比赎罪的多……

如果墨城是首诗，那么，当我们

踏上这儿的那一刻，就是病句的开始

人，生下来，就不是为了活得正确

用自己的错误，去消灭别人的错误

再用错误来弥补错误……反正

父母看不见我，我再也不是挨打不还手的乖宝宝

月色之冷，让我更惧怕内心的怒火

（烧掉我的笼子，放出猛兽吧！

天知道！阻拦别人走向错误，也是错误！）

哥哥，走了，留下影子替我们守天亮

我知道，割下影子如同割自己的肉

可失手无法避免，即便手指扎穿了手面

也攥不住时间。唯有影子不会出卖影子

这里只有狗叫声，人，都睡死了

只有我们醒着。来不及了

拐角、老树、丘陵、高低不齐的房子、过路的车子

连心肺都成了累赘，除了风，在身体里打个晃

整个天都要落在你肩上，我们什么都带不走……

影子死在夜色里，就能把今晚发生的一切

从时间里抹去—— 做这无用的祷告吧！

道德、父母、朋友、责任，不需要多久

都会追上来找你！我有些累了

黑口罩、黑头巾、黑外套，这样

黑夜就能接纳我们吗？

没时间犹豫了！

哥哥，你说，我们必须离开！

出 逃 篇

1

从Sunshine（桑泰）向南，绕几个大弯，漂移

好像那一道道黑痕，能磨去所有不安

被星光扎了一夜的河流，因划不出圆而摔伤

时间被沿岸栽下，长大、衰老

在这里，有人修庙，有人传道

……高中时的房东太太虔诚地信教

我听过她如何忏悔、祈祷，也见过

她和亲戚们商量，如何，拿走马来老公的楼房

（房东先生，舍不得离婚，躲在厕所一个人哭）

走出门来，听他讲年轻时赌博、创业

生活的种种不易，也听他讲，如何去看脱衣舞、嫖娼

哦！更多时候，她和他

都对我笑，对我很好……

2

出生地和埋骨地，与土质无关

人却被划分成了三六九等

哦，我本善良，可是

变成三等公民后，我不得不满嘴谎言

一千个人嘴里有我一千个身世

行走江湖，不得不亮出，纸糊的刀子

（我知道，墓志铭是写给生者看的，逃亡夜

只是遗书的开始。偷偷学着

像草那样哭或笑，假装看不见天大的棺盖）

幼稚的泥菩萨，还在感慨世间之痛

棺材外的黑暗，没有人测量过，那是死亡的深度

急脾气的人想要出来，何必呢？

让肉体躺下，等影子睡饱了，它会自动站起……

3

哥哥，四年前你就说过，墨尔本的霓虹

只能看，不能取暖

（灯火之城，是最残忍的城，诸如你我

从身体里挤出梦想，挂在墙上发烫

失去梦想的人，饮下彼此的血

就能长出一样的刺青）

恨，不该被宣扬，可是，主

我听不到您的声音了，原谅和宽恕

能换来一些力量吗？

是的，有时我们像英雄，更多时候，却是狗熊

还好，披上人皮的时候，还有爱

你爱过很多女人，我也暗恋过很多女人

要是还能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

一个月前，我们都爱过同一个人

我抱着她，像从未吃禁果的亚当抱着夏娃

听，被缰绳勒疼的大海整夜翻滚……

那不是父母和朋友能解开的锁，对孤独的恐惧

把我变成了一只蜘蛛，每天在门前拉出大网

每天吊死自己一次，再大摇大摆地向外走……

4

（我还年轻，在情欲面前，怕得不敢呼吸

抵制诱惑如同埋葬自己。为了保持纯色

我也曾不择手段！埋在心底的荆棘已长成铁

片）

欲望是活的，它会自动闯进身体

活得像影子那样低，却唯独放不下眼睛

笑着说世上最脏的话

怕把灵魂卖了的人，只有先出卖肉身

无论妓女还是嫖客，没人留意过

我眼中的怒火

哦，某一天，高举道义之火的时候

我必是火把下的一根蜡烛

只有你懂我，长久睡在地底的人

多么珍惜每一丝微笑

在神和魔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没有圣人，更没有我

（这里的人，准备杀人时，都握着把叫道德的

软刀子）

影子，将在那里被杀死

哦？跪在女人胯下的圣人们

告诉我！

你们遇到的恶魔，都长成什么模样？

（一生都躲在河湾里的水手

永远不会看到海啸

我，只是我的堂吉诃德）

生和死之间，稠密，却比水还空

五年没见爸妈了。想念，让人疯狂

活在回忆里，就学不会向现实讨好

妄想太大的小人物，将以英雄的姿态死在往事里吗？

那个世界的月光，应该也是银色的吧。影子

又瘦又长，长成最优雅的绅士。雨水

连绵不断……

（我多怕被人忘记，如果能活下去

就去实现一个又一个背负不起的笑话

哪怕随时准备好消失）

5

（黑夜里的两兄弟，是两个陌生人，不说话

向更陌生的地方走去，深深埋下的

是多年以后腐烂的瞳孔

风不大，却足以刮走一生的表情）

哦，这是我们仅有的财富了。过路的鬼

我对你摊开双手，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不因欲念犯错，只有主，才有资格惩罚我这个

不读《圣经》也不去教堂的伪信徒。哥哥！

我们在互相忘却，眼睁睁看着，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失传！

有时，我找不到我们的名字，不知道它们正在哪里流浪

你和我之间，挤满了影子……

影子，总是越搂越紧

随时融入身体，又可随时逃开

你离开，又变成你的尾巴

黑夜里，它是活在心里的鬼

哥哥，我连紧张的力气都没了，好累

只想在车里睡一会儿。懒得去管

过路的是条子还是酒鬼

风扑过来，影子扑过来，撞死在车窗上

我偷走了影子的身份，替它在人间活着

我永远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吗？

6

在小镇的时候，我们喝酒、聊天，没有烦恼

我一个人上山唱歌，不必担心吵到谁

没有阿波罗，万物也愿做我的听众

只学会了一个和弦的吉它，随着我漂泊了很久

我已经很久没练，很久没弹了……

哦，哥哥，在这里

已经很久很久，找不到一个人唱歌的地方了

脑海深处袭来的风暴，不知会在哪里平息？

被卷走的伤心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变质

也许，直到我记不起传奇发生在哪一天

（忘却时间、地点、人物、原因）

我看到，渔屋里的盘子上，有许多小蜡人，像你

也像我。究竟是谁？把我们摆在了那里

我应该感谢吗？否则，谁还会有时间去躺下

嗅一嗅脚下土地的味道？

我还想起第一次，把钱递给纸片般的妹妹

并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我告诉自己——

要记住太阳，哪怕太阳从来都不认识你

夸父逐日会渴死，手杖会变成桃花

没有人为我们立传，却不能甘愿渺小

（记住刻好我们名字的墓碑吧，哪怕我们从没用过

墓碑会记住凿子，即使改变不了结局）

记忆向我索要眼泪，可我哭不出来了

我必须学会冷静，才能挖好自己的坟

出卖苦难，不是为了换取同情

哥哥，我只有让自己在世俗中变淡

才能在世上活得更久一点

……在圣像前，我一个字也不说

把手举在胸前，生怕骨子里的软弱

为我辩解。你吹陶笛

教堂里的十二门徒会变成凤舞龙蟠

逃，本不是浪漫的事。可我情不自禁

连忏悔都要送上千年前的光阴

日子在慢慢吃我们，不分先后，应该感恩吗？

小镇街头，不看书的人抱着书，学会另一种流泪

没有灯的地方，盲人牧师背着自己的耶稣传道

从海对面走来的他，袍子从未被打湿

（哦，保护禁果的，可怜的孩子们

拿起刀子的一刻你们也是毒蛇

命运会让你们做好被诅咒的觉悟

而我们，将坦然接受）

哥哥，假使晚一年遇到，我们就不会成为兄弟吗

捞不到星星时，我情愿什么都不发生

以一粒沙子的大小去抵抗风暴

所有的反抗也许都会变成帮凶……

7

洗礼过，就能把所有心事化为一张白纸

不理会那些愚昧的人，总把混沌看作光明

谈及人生，他们感慨颇多，从没为几块钱发过愁

（或许也发过，却从未有绝境中的善良）

我的知己，劝我不要多想，他们不可能理解人生——

不知道如何才算好好活着

不相信人的脆弱，在没有贵族的时代里

他永远不会明白

贵族，在穷日子里坚守着什么？

8

车过亚拉河，闹市里，我们都变得安静

一切都在计划中，不是吗？只是

下手狠了点，迎面的风才这样的重

你说，四年前，亚拉河边的爱人

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活了二十年就是为了等她

哦，按照我们的习惯，我应该叫她嫂子吧！

（从来没有看过她正脸的嫂子

为了帮她读研，你当过农夫，卖过国烟

为了满足她的物欲，你不惜倒卖胶囊）

哥哥，我做不到你那样疯狂

我还有父母，也没谈过恋爱

我能理解你的孤独，却无法感受

只有孤独的孩子，才把爱看得那么紧

才会用所有精力，反复搓捻

一根勒断喉咙的绳子……

9

安静，会唤醒所有草木的影子

埋伏在，比黑夜更黑的

地方，传递暗语。枝头挂满蓝色的火

天空，会被叶子烫哭

它总是那么蓝，那么黑。今夜

流了那么多血，也没能让它变一点颜色

哦，哪怕是火，也会被晾干

这个秋天，悲伤从水中袭来，伸出手

凉意，不过是突然递过来的死亡

所有绝望都是在白天发芽的！

哥哥，我真的累了，必须要睡一会儿

麻木的人体会不到，他们永远在开心地活着

（一场雨，就能掩盖所有人的哭腔。多年以后

隔着窗子，透过雾，看到那些欢笑的人们

我的悲伤，肯定会莫名加重……）

10

是啊，蓝色的眼珠下，我们永远是异国人

把汗水浇筑成楼房

再徒手擦亮天空，却发现

白云就是污点。许多人

被笑容奴役，好像从来没有人哭过

顶着星光，在屋顶疼得乱窜的小兽，和我们一样

没有被认证的身份

不被白天接受只在黑夜出没

住在隔壁的难民，用毒品和酒精安度着余生

他有一个，从难民营背回来的柜子，存放

捡来的面包，是证明，比我们——

流浪者们，高等的徽章

（在这个慷慨的国度，夺走土著人的孩子

只需要一台车、一杆枪和一本法律）

进化使人类失去獠牙，人们却发明了更恶毒的方式

哦，我的老师——“被偷走的一代”，说

陆克文的三声致歉，没有改变任何实质

就像我们两个，父母的样子在时光里越来越模糊……

11

哥哥！我们是北方的野禽，在南半球的海里

被扭去羽毛，扭成了畸形的鱼

（鳞片裂开，也一样残忍地活着）

很多时候，除了用文字自言自语，我像是个丢了舌头的孩子

无论用汉语还是英语，都无法清晰地说出一段话

（哦，没人能听懂我想表达什么，他们觉得我

幼稚

我更觉得他们像孩子）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那么幸运，坠落悬崖时

能握住一支救命的笔！

我们在墓地里生锈，生出更多更长的手臂，把墓碑缠绕

秋天，所有种在石头上的名字，都将溶解在水里

野草长出嘴巴。出卖，让我们在一个阴天，输掉所有的日子……

我发誓，活下去，要记下所有鱼的鳞片，再忘掉它们的名字

以此证明，真的有一群异类，在深处活着……

12

……来往许多车辆，好羡慕，他们都活得很幸福

更多时候，我扮作雕像

没有钱，没有许多钱，我走投无路

（任凭黑夜从体内开始腐烂，多少阳光

都洗不去的印记，就像

我们的肤色）

月亮安静地烧着，把自己烧红

终于，烧断了我们回家的路……

13

路怎么会抉择路人？夜晚也不会选择它的过客

下夜班的黑人，可以放心地走

公园里，有恋人，牵着手散步、拥抱、温存

也有人因寂寞，关起门来放声大哭

（有人在餐桌上交际应酬，享用高档红酒和牛排

也有人失业很久，为明天家人吃什么而头痛

哦，善良的人，从小店里抢走几百元

哭着对店主说对不起，我一定会还……）

霓虹照不到的地方，吸毒者在游荡，这个城市

是漏洞百出的山体，欲望穿梭如飞车

贩毒者如蝙蝠一样神出鬼没

而我，作为接线生

曾微笑着向客人介绍每个女孩的成色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会那样卑躬屈膝）

哥哥，如你那位混血朋友所说，只有穷人

才强调尊严，谁的发迹史里没有欺骗？

我们的口袋很空，可我还有李白的酒量和豪气

哦，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卖掉尊严

活着不就是不断否定自己吗？

如果现实逼我那么做了，我希望

标在价码上的，不是钱……

14

……嫂子转学去悉尼了。一周后

你偷偷坐飞机，想给她带去一个惊喜

哦，嫂子已和人同居，躺在一个富二代的床上

（你说，那是你从未见过，比任何婊子都淫荡

的模样）

你说，不知这样的比喻是否侮辱了婊子

你打算在悉尼嫖一圈，花光所有的钱

因为看见这些钱，你就想到自己傻兮兮的样子

（我很想劝劝你，可那会儿，我连路费都付不

起）

再见到你，又是一周以后了

哥哥，在我眼里，你一直是狼

可是那天，被爱人背叛的你，哭得像只羊……

哦，腐烂过、烧透了的夜晚

黑得那么完美，连月牙

都是多余的……

（自以为善良的人，不懂——

出卖肉体为生的人也有对善良的坚守）

她们只是草，注定被羊吃，肮脏的羊

遇见狼只知道逃。口水和眼泪都洒在草上

太阳也不肯眷顾她们，草尖上挂满了露珠

更小的虫子将它们啜饮

（妓女也有拒绝欢爱的权利啊，强暴针对的是

所有人）

哥哥，保护女人是出于雄性的本能吧

我恨死那些拿软刀子的人了，他们都是阴谋者！

一片草被啃光，就不再有人理会

任由断裂了一地的肢体渐渐衰老

更多羊只是默默看着，偷偷吃草，再偷偷离开

呵呵，主，究竟什么是道义？

“若杀该隐，造报七倍”

我的道义，就是杀羊

再把它们埋在草地里当肥料

总要有人来主持这些事，不是吗？

那些闭着眼睛，陶醉在自我里潇洒的人

多么无耻！

15

敏感是命中注定的。上帝总要选一些

残缺的人，来装饰他的世界

小时候写诗，绕了一圈，又在写诗

塔罗牌抽了三遍，吊人被勒死三次

哦，不可一世的人，唯独惧怕审判和死亡

每个英雄，都曾当过傻子

（那些比蝴蝶还小的事，让你伤怀，卷起风暴

活在幻觉中的人群里，你才感到真实

我相信，霓虹熄灭的时刻，每一位乞讨者

都是上帝派来的耶稣）

哥哥，暗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再多孤独也能找到寄托

之后的日子，不知道自己会在何处？日复一日

从坟墓里往外爬。所幸，被锁链缠绕的人

还拥有一双欣赏美好的眼睛

我很害怕影子，那些真实存在的美好

落在地上后，都变成了黑色

16

原谅我的啰嗦吧，像个神棍

不经思考就随口预言。别怪那些

和我一样的惊弓之鸟，它们

只是长了翅膀的弓，折磨是宿命

会一直随着它们飞进墓地

（没有健全的大脑，却更接近神明

哦，人的身体就是一场阴谋！）

17

（哥哥，我要说，那个刚刚十八岁，用纸片般

身体

温热过我身体的女人，将来

会是你的妻子。世上哪有不爱钱的妓女

尊严也被生活挤压成不同的档次

钱不是万能的。同样的错

我不能犯两次。打落嫖客的四颗门牙

是我赎罪的祭品。我不是男子汉

从背后偷袭，不敢正面对决

哥哥，我不知道是否爱过她

我不会谈情说爱。保护她，是雄性的本能

可我只是抱着她，没有了

肉欲和邪念，仅仅是抱着

拥抱是治疗我伤口最好的药

但是，哥哥，你早就移民了

在这个没有死刑的国家，只有

你能帮她留下，你要好好爱她！）

18

…………

哦，全世界都充满了敌意。石头，嘲笑我没它坚硬

嫉妒我有可以走路的两条腿

请告诉死火山，总有一天我也会死，不必记恨我在呼吸

笼中鸟羡慕我有自由，可我至今两手空空

它有翅膀本来可以翱翔，只是被剥夺了使用的权利

（社会学说，友情的本质，不过是平等交换

可这些死脑筋忘了，价值是人心所决定的）

河水奔流，不过是水讨厌污浊，想找个地方躲避

人从来都不能征服水，顺水或逆水

遍布每一根神经，都可以覆舟！

树叶能摸到风，风只对城市做手术

切开群居的冷漠，暴晒在人世

若是为了存在而存在，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忘记

用生命熬炼的药，远非虚构能比

你可以用花朵去装饰草原，却不能和草一样

忍耐一场火烧

（我们正是看透了这些，才悲哀

结局，每个人都一样，只有激情的差异）

请以未死的我为结尾吧，抢在上帝把我划成句号以前

请不要轻易定论我，朋友或对手

被你忘记的地方，有座城

那里活着许多个我

19

一个预言还不够，我不怕谁笑我疯癫

2012年，抢在末日来临前，我可以尽情地胡言乱语

（救赎还是反思，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不怕熔岩飞过头顶，我会在树下安静打坐

向自然、向神、向创世的道，坦白自己的一切

并为世人们祈祷）

哥哥，我看不清束缚在我们身上的枷锁

长成什么样子？我不祈求，死后升入天堂

（一个永远快乐的地方，多么可怕？

改变不了命运，洗不清父亲的冤屈

我曾想借助鬼神之力，端着半碗米

坐在十字路口，却收获了一夜冷风）

哦，会流血的书，呓语，翻到一半

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伤口会愈合

表情会重新生长。若将来，我也有妻子

我一定会亲手盖一栋房子。用剩余的光阴

亲近一片土地，生儿育女，再告诉他们——

这世上，每个流泪的眼睛，都很漂亮……

20

路过墓园，真正的死者是那么安详

他们原谅了每一把，为爱亮出的刀子

（月亮是今生最大的毒品，能止痛

更能恶化伤口）

阻止不了懦弱，自责也是徒劳

（泪水太多，会把月亮弄脏）

你说，南半球的月亮

和我们北国的，不一样！

它，读不懂我们的忧伤！

—— 那么，我看着月亮流泪的时候，是不是

也有人在笑？

一双找不到家的手，多希望捧住一封信啊

哪怕只有一个地址也好

（盼着回家的石头，被路人踩在脚下

还有一些，变成了神的身体，被供养在远方）

石子路上铺满了眼睛

偶尔，有些双目失明的人

悄悄把它们挖出来

揣在兜里带回去

有时，神也会来，捡一些

挂在天上……

21

你叫醒我，说，我们在South-land（南城）

哦，我在这里当过按摩师

我所认识的那些同事，安于现状

却总谈论着积极的人生

可两年过去，他们一切如常

按摩店旁边有一家广东快餐，每次买饭

都给我免费加菜。小弟，干这个

不吃肉怎么行呢？这应该算滴水之恩吧

只是，我现在没有水，更没有涌泉

记在心里，是不是一种报答呢？

车站附近还有家越南夫妻店

每次买早餐都不要零头。他们说

我长得像他们早死的儿子

也许我的存在，能减少一些他们的思念吧

（哦，感谢主，凡人间不经意的爱

若能给别人一些快乐，也是种幸福）

22

你开车、抽烟，我只能胡思乱想

（想了一堆词，应该用哪个打头？

来写下所有做过的错事，忏悔与羞涩并存着写

像第一次脱去女孩的衣服。我想绝对坦诚，可

我不是卢梭。我没有他的才学，只是小时候

我们都往别人煮饭的锅里撒过尿……）

很多时候，世界不开口，我也不敢出声

天空中偶尔有一团乌云，割开深绿色的口子

仿佛要砸下来，我，不敢抬头……

看着不断闪过的金色、白色的路灯

像一场世纪葬礼中的蜡烛

路灯所指，没有月光，更没有天使的圣歌

哦，路灯变红了，我们开向去地狱的通道吗？

（可我还不够纯洁，不配去握笔，我犯了太多错

上帝赐给我一张干净的纸，别再因我

把夜晚弄脏……）

23

没人的路上，我们听匪帮说唱，大声尖叫

（疯狂很累，头很痛。疲惫是妥协的过程

从兴奋到沉默，再回到兴奋，你我

都不是可以随意捏造的泥巴。每一秒

都在后悔上一秒，这个黑夜比往日冗长）

车过Pakenham（帕克汉姆），墨尔本南区的尽头

黑夜里那些未完工的新居，像是

残疾的孩子，找不到衣物遮挡

有时觉得很抱歉，我不懂经济，也不懂形势

只记得，在拍卖会上，年轻的澳洲夫妇

大骂中国商人滚回去，别来这里炒房价……

（我们都挺生气，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哥哥，离这里不远，就是我第一次

当实习生的地方。风钻进车子

冷冷地点醒我，这副愚笨的肉体

怎就做不好一份民工的活计

（那时的我，多么需要一份工作

当一名砌砖工，或搬砖的小工

几乎是我的全部志向）

我不介意碎石扎进手，不介意水泥溅入眼睛

不介意浑身泥污走在人群中

不需要谁来同情，我也不会乞求

（靠力气吃饭。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做到）

不是每只鸟天生会游水

不是每条鱼天生会爬树

24

穷开心的日子，挺好

我注定是影子的客人

来这世上做客，形影不离

（自卑跟了我很久，我曾是有钱人的孩子

可现在，却羞于路过有钱人的家门口）

后视镜里的世界，一定很安静吧！

没有表情，就没有仇恨

眼泪只是水，不含悲伤，也没有温度

那里，才是真正的世界，眼前的我们

都是幻觉！

在这里，唯一真实的

是我因紧张而不断发抖的手

（我真的累了，逃都懒得逃了

这场赌局，让命运替我掷骰子吧！）

主，请原谅我的懦弱，和一切善意的谎言

我没有神力，无法把梦里的月亮画得那么圆

哥哥，眼前的城就是明天的坟茔

人被映在黑幕下，是一个个被戳破的氢气球

哭着落到草地上，变成孩子的笑声，在午夜里回荡

（一路向南就够了。向北，找不到家

向南，赌徒用自己下注！）

……我梦到妈妈了，她的病已痊愈，她告诉我

太阳会再次升起，全世界都失去对你我的记忆

连你的墓碑也不认识你，它只认得那只凿子

流浪的名字忘记流浪，从此

只有在黑夜里结拜的两个影子

浓酒容易被喝掉，淡水总能活得更长……

25

梦里的河水，流满了药

生病的石头重新长出鳍

趴在岸边的是我们。风

不停散布着假消息

我不愿意那么做，哪怕是吃草

这些年，湖泊所接受的

无非是污水和雨。哦，还有眼泪和汗水

没有出处的水滴，不纳投名状

也不会被大海接受

（没找到名字的旅行者，都活在我的命里）

梦里的南半球，找不到北斗七星

谁也躲不开影子。如果太阳能开口

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摸一摸脖子，那是我挂在天上的头颅

日子长了，就忘掉脖子。现在

它只属于天空。被遗忘的落日

是被阉割的天空的巨大的

伤口……

26

睡过去又醒来，至少三次

窗外有只手，拉着我的头，把我撞醒

（漫天风声都是追兵，每看到巡逻的警车

心就跳到了头顶。还好，这场赛跑要结束了

把无谓的战斗遗忘在昨天，把黑夜留在身后）

前方丘陵递来了小河

借初晨的第一波水汽，找回人的表情

我们在这里，洗净泥污，褪去影子的皮

重新做人吧

（没人知道，河底的石头要奔向哪儿？

是否会在朝拜大海前停驻，是否会停在

有爱情的地方？）

被影子染黑的河

会把黑色还给远方。每个人都应该洗一洗

才知道内心的黑夜有多浓

27

我把自己埋进沙滩，不希望世界看见我

影子是捉不住的神话，地平线也是

总有一天，我们会放下所有道义，各奔东西

影子，拥有人世百态，却唯独没有表情

陪我走过这颓废的光阴，一定很累

人间的逃亡结束，其他世界的逃亡，才刚刚开始

在梦里，我拼命地逃，一刻也不曾停息

哦，哥哥，我的笑容快用光了

而影子，将是最后的据点

哦，为了不陷入人间的陷阱，我学会

制造谎言，用今天，去推翻昨天

（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和死亡赛跑

每一道皱纹都是奖品，不是吗？）

躺在草地上数露珠，清点躺在土里的人

计算他们身体的温度

（用热量重新拼一个人，在彼此的旅途中插队

站在一起的时候，谁能保证不是雨季）

如今，你，我，都在河里

年、月、日被撕碎，镶进常青的松针

疲惫生长在身体里，遍布肌肉、骨骼

撕裂声太大，人们对我说，你太累了

哦，我做不到和他们一样生活

今日，眼前所有的病态，都是体内的腐肉

可我实在下不去刀啊，因为有不大不小的一块

已经烂在了心里……

28

倒出耳朵里灌满的铅水，你说

我们可以在这里听一听农耕时代的鸟鸣。如果有一片地

路人渴了，就请他喝水。饿了，就尽情采摘地里的果实吧

（什么也不要，只遵从上帝

用剩余的年纪，体味庄子的寓言）

现在，我们的一只只空袖子，在瑟瑟发抖

把风送出去，让它披着我的衣裳吧

把命也送出去，交给麦田，与麻雀共享

（哦，没有名字，是大部分人的幸运，这样

就不再担心被人遗忘……）

迎着第一缕阳光，在太阳变成灰色以前

我低头，双手抱在额前，祷告

主，我跪下对不起自己

站着，对不起责任

其实，两者，我都做不到

哦，有河流的地方，一切都会重新洗牌

吊人也将解开身上的绳环

此刻，若我平躺在地上，替影子做一次影子

是不是，就能随着太阳升起

悄悄地，背起整个世界？

追 逃 篇

1

三年后，故国已是冬季。当初

我们孩子一样，坐在海边数沙子

我说，我要去海里捞星星

你说，你不如在岸上捡海螺

哦，天空被渔网割成一片又一片，交织却破碎

可星星就在那儿，冲着我们笑

冲上岸的，是贝类，一个又一个被遗弃的家

有的很完整，有的已残缺

却没有哪个，能慷慨地，送给我们一个

2

哥哥，在我写诗的地方，天空不算很高

许多神仙，都醉死在山上

（家乡的牧羊人，赶着一群黑漆漆的羊

想要把一片乌云赶上天

喝汗水长大的草，漫山遍野摇着灰色的头颅

多么苦啊，它们，还要养活一大片石头）

鞭子打在我的背上，吃羊的人

替羊发出了哀鸣。哦，绵羊不说话

山羊咬断书脊，然后用山把角磕碎

天破了，女娲会补

可是，我的哥哥

插在肋口的两把刀，开始生锈了

（谁能告诉我怎么办？我的爸妈

想把它们拔出来丢掉。可我不敢说

那两把刀里存着我的命，和别人的命）

“你一定有幻想症。肋口里怎么可能插得进刀子？”

每个人都这样回答我

我问过许多医生，他们教我生物课——

譬如肋骨为了保护内脏如何在进化中弯曲

譬如大脑和心脏如何瓜分血流……

（我已经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勇气

把它们握在手里）

……洒在天上的白鸽子

落在地上，是我们的影子

月亮，有时是一个，在我做祷告的时候

会变成十二个

哦，也许骨头真的是弯的

从眼睛里伸出翅膀，摒弃人的高度，就能飞！

写下这句诗的时候，有一大群鸟将天空拽起

它们，是深秋的落叶……

3

好无奈，记忆让我一点点消失

还没认识青春，它就枯萎了

（他们为什么无视抒情？

我们活在不同的时代

仅仅是一张纸，就量出了人们

半个世纪的距离）

哥哥，我是独生子，所写的诗

分完行以后，没几个人能懂

（我只能把它藏进信封，绑在手腕上

睡着的时候，可以带进梦里。唱出里面的荒唐事

给路人听……）

4

“沿着河流向上，就是你们的归宿，那儿有你们的朋友

还有宽敞的房子和盛宴。”

当年，问路人这样回答我

是的，我学会了，用笑脸垒城墙

一层又一层，让最柔软的影子向更深处

逃。我似乎老了许多，头发遮住了眼睛

胡子缝住了嘴

老成的孩子为什么一定是畸形的——

哦，人成了恶魔的艺术品

（上帝与魔一定是共存的，就像我们和影子

我们对立，坚守各自的道义）

小兽们在山上捕鸟，海鸥从潮水里叼出企鹅

警察和醉鬼同样真实，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们和它们，都很干净，唯独我们不是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举起刀子

每一个树杈都得献出自己的孩子

哦，落叶，我们，都要乖乖地伸出脖子！

5

你朋友的外公，抢过土著人的孩子

可是他说，我们应该停火

“你们都是小鼻子小眼睛的

黄种人，我甚至分不清你们是中国人、韩国人

还是日本人。你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生活

难道不应该看好对方的后背吗？”

我们笑了笑，不说话。可我更想哭

我敏感、脆弱、任性又固执

我该如何向他解释

大豆、玉米、小麦和高粱的困境

同一片天空下，不同的绝望和哭喊

大地上的孩子们彼此恨得那么深……

6

吃五谷杂粮，从土里长出，最终还要还给土

神死了之后，祖辈们

在我们的血液里，种下逃避的基因

传承抗争的失败者，远比鲜花光荣

一个人，是活给人看，还是活给神看

谁也不敢扒开对方的皮囊

（陪影子吃饭，陪影子睡觉

影子成了我们的监护神

所有心事，都在它高兴时想起）

哦，哥哥，你我，都是影子的奴隶吗——

我们，是否从未逃掉过？

回到故乡，我才相信，楼房也有两只脚

推土机露出尖齿，将它们驱赶在一起

逃，让石头们，学会了候鸟的迁徙

多余的楼，和我俩一样，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书里没有黄金，淘金者不要来了。他们不知道

人性，是块早晚要被拧碎的抹布

我恢复了抹布该有的模样，带着累累伤痕

与阶层无关，与尊卑无关。静止的潭水

害怕干涸，也享受孤独的快乐

（哦，他们夸耀大海，却不知

大海一生也走不出自己的圈套……）

7

疼，来得那么缓慢

死神的镰刀很小，小到只能切断毛细血管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笑

(父母在身边，我却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什么

我会想起所有，我爱过和恨过的人）

哥哥，那段时间，我既没想过怎么去死

更没有想过以什么方式继续活

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只能接着笑

（笑是绝望，绝望太多，偶尔看见一丝缝隙，

我还会笑

我取笑过别人，随后又取笑自己）

主或先贤啊！请问“道”是什么？

木头钻木头，石头碰石头

它们活着，靠伤害对方燃火

那么，人又算什么？

呵呵，何必要饮下毒药？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追求清高、孤傲

还美其名曰“独善其身”——

这些庄严的事，像廉价的促销品

他们不会懂，对痛苦和希望的占有欲

割肉会上瘾，而我，沉迷其中……

哥哥，我身处森林，在这里

书，仅仅是纸，而我找不回它的木头

一切都似乎天经地义

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遵循各种动物的本能，百年后，狼也会写出《人图腾》吧

可它们都伪装成植物，把獠牙藏在花蕊里了

光合作用失效，呼吸都是雾霾……

8

……逃亡日，我每天都闭上窗子

窗帘偶尔说话，偶尔也扮成幽灵吓我

梦里的喜鹊不停议论我俩，连批判都成了喜事

只有乌鸦，才能让人安宁，喂它

把影子缠绕在身上。吃饱的乌鸦

死于月光下了，它生来便是天空的养料

哥哥，我这里的高楼比坟墓还空

不能种植花草，人畜兴旺已成往事

寻不到庇护的人们，只能在地里挖个坑，垒起土

以为这样就有了归宿……

日子，让我认识了过去

看不见阳光时，每个毛孔里都疯长着草

迷乱的信徒们，一边念佛，一边吃肉

在基因变异的时代，清醒的鱼会先被钓出，烹制

哦，畸形的鱼还活着。可是

谁尝过被扎穿了嘴巴，又被丢回海里的滋味？

（为了不再咬钩，只有主动把自己关进囚室

幻想钥匙主动跳进锁孔）

一天过得真快啊，昨天被洗得干干净净

可我们无处可逃，水泥筑成的森林更加恐怖

（翻出古书，看指南针最原始的方向

哦，在焚烧过的文字里，只能找到麻药）

9

梦里的，小镇的姑娘

单纯得像秋天里的金子

她太单纯，还不懂什么是命

我浸满泥水的眼睛

怎敢直视她那双清澈的蓝

（拥抱都舍不得，她的骨子里没有罪

血里有颜色的人都不该玷污她）

哥哥，我知道，小镇不是我能奢望的生活

第二次红月亮，挂在你我的分别之日

你叫我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直到，我忘记这里的所有名字

从此，种田、放牧、劈柴，成为梦里永远的痛

我多想告诉她，我们走过多复杂的路，尽管她不会懂

还想告诉她，有关我的族群，我们不仅喝黄河水

还要学会吃河底的泥沙……

10

逃亡人，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种下蠢梦，以及满天星空

（我记不清每个脚印的位置，这个秋天

所有高高在上的，和我们一样贴近地面

埋下头发和耳朵，再埋下老去的骸骨）

染上马群的味道，敬畏每一座丘陵

不看天空，也不看河流

等风洗净我们，把罪孽还到天上

是的，这个秋天，我们收获一切果实

却唯独不敢对爱下刀。笼子里飞出去的

鸽子，面朝大海，却没有方向……

11

我们都活在妄想里，那么多人

撅起嘴巴，模仿神的模样

自以为找到了生命的本质

他们说遵从内心，却只遵从了自私

像字典一样，历数每个词汇

背诵每个大师的名字，却偏偏忘记包容和善良

（自私是对付人生的，而不是别人

梦，比我灯下的躯体真实。那些

被迫掩饰的东西，只有梦比我清楚）

向往美好吧，不要总是心向阴暗

可是，哥哥，我看过天堂里的角落

也见过地狱里的温馨

我看到了什么，我无法一一说出！

在故乡，我不得不把每一个动作，列成公式

印在记事本上。对于长辈，我只做到尊重

奉承，都是在背后的，不是吗？

芸芸众生里，找到自己，是多难的事

（拖着长长的尾巴，我比影子逃得还快

向前看，向后看，每个人都是我

许多念想，从我身体里走到了街上

我，会被无数个我咬死）

如果能重活一次，我想当高渐离

可我不会击筑，只能唱不好听的歌

我也不能预知死亡，只能在诗里把自己写死

我们不是英雄，却从不缺少荆轲的勇气

可盲人牧师说过，在红月亮第三次升起时

你我必有一人死无葬身之地！

12

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不会走路，只有

像蛇一样游动。磨开了皮肤，磨碎了胡须

所有在记忆里走动过的人，又跨过我的头

到墓地里，拾起自己的名字，大声读出来

之后，碑石就有了呼吸

（气喘得再长，也能被戳破

地上与地下，我们隔着一层黄土）

奔跑……石头只是石头，仅仅铭刻了死亡

还不如一张废报纸里的虚假新闻

没人把那些话告诉活着的人听

天上，飘着一页无法翻开的符咒

我们只是一道笔画——

被死死地写下！

13

哦，学习倒立着行走，连器官都装反了

我只能假装疯子

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精神病找一个理由

（不说话，就是包藏祸心

哑巴会说话，可疯子听不懂）

我只能选择沉默

梦里有花香了，我想变成蒲公英

（不需要思考，一切交给风）

林间的松鼠，一定比我自由

越是长大，为何值得爱的就越来越少

（说服自己原谅罪人，是神一样的自恋，可谁又知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神的影子）

我觉得快要输掉这个世界的时候，只能依赖电脑了

逃进另一个世界，偷偷看太阳的背影，可它从不回头

窗帘外，我听到笑声了，像是听到了

一门新发明的外语……

14

哥哥，你说的很对。不是所有的爱情

都像小镇的天空那样蓝。在故国

没有爱人的赛跑，令人绝望

（这是没有裁判的赛跑

甚至没有跑道

我趴在台灯下写一夜诗

星星也不会偷看一眼）

那么多眼睛，不流泪也很漂亮的眼睛

都张大了嘴巴等着吃人

朋友，还是点到为止好些

哦，他们都称斤论两

都学着打量成本和利润

哦，那么多花，都有毒！

失恋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不哭，游荡在街头

需要我后悔的事，比酒杯里的泡沫还多

（月亮依旧在天上烧，烧断拴着往事的绳索

哦，今夜我有家可归，却不想回去）

时间，淡化了太多人的温度

十年，让我输光了等待

赔掉了耐心，和她以及我的誓言

喝醉的时候，我写下过很多大词——

譬如天空和大海，它们都不说话，和我一样

随时可以坚定，也随时能崩溃

（只有一个人披着邋遢的影子，在角落里笑我

凭什么呢？我吃饱了，他还没找到晚餐）

哦？是谁在楼上弹琴，唱歌——

欢乐颂。为什么一点也不欢乐？

“在沉重的痛苦中要拿出勇气

对于流泪的无辜者要加以援手

已经发出的誓言要永远坚守

要实事求是对待敌人和朋友。”

（哦？可命运斩断了准备戴戒指的手？

疾驰而来的消防车，瞬间淋湿了月亮）

今日的一切，赎罪，远远不够

风冻成拳头，一拳拳打痛我的灵魂

哥哥，我比任何时候都混乱

等不及第三次红月亮来了。任何理由都行！

火、影子，我，都会于死无葬身之地——

待到来年圆月，我会在酒中复活

15

此后的日子，都长成一样

过得还不如一本日历踏实

故作精彩的人无力挣扎着。在不在朱门

都可以寻欢作乐。游山，也玩水

落在纸上那么多字

却找不到一个能像人一样站着

（没有什么比一群人更残忍

蒙住会听的耳朵，闭上会看的眼睛

紧紧抓住前人的衣角……）

哦，心底的黑洞好大好深，我即将沦陷

请带走我的敏感。在闹市里

喝酒、吃肉，和正常人一样

看不见角落里笑我的老人

他不是果戈里，脸也不像大理石

那是本禁书，让人看了就发抖的“魔”

看第一眼，我变成炉子上的烤串

五官融成一团，只剩下热

被自己咬成两段，还来不及喊疼

就被吞下，滚进胃酸

看第二眼，蓝色的影子趴在我身上

咀嚼着，端着酒杯的手

上一世饿死的我，原来一直都在跟着我

食欲够大，是不是也能吃掉其他欲望

哦！天呐！每一杯酒都是自己的血

铁钳、骨头在桌子上，抖动

敲打着盘子，要扎进我的身体

找回它们的肉！

事不过三，坐在油锅边缘

我再不敢向下看了。生怕一不留神

栽进去。影子活在内心，鬼

就活在身后……

16

真丈夫坦荡于天地间

必为天地所不容……

哥哥，你知道吗？

文人们谈论过历代王朝，正史或野史

比如抢儿子老婆的楚平王

比如比武则天早称帝一百五十年的元姑娘

闹市的人谈论股票、投资

天下之大，容得下人间喧嚣

却容不下一个写大字的老人

雾的迷宫里，每一块砖头都可能在下一秒被抽空

没人知道，在灰色的城里

找不到出口的愤怒，最终会倒在哪里？

我也邋遢过，把自己当成垃圾堆，一面堕落

一面为自己忏悔。哦，不！

是替这座城市忏悔——

为拥有我以及更多我这样的人而忏悔

替夜里所有不能为穷人取暖的灯火而赎罪

哥哥，小镇的人和我们喝着不一样的水……

黑夜里，有人对着月亮饮酒，也有人哭泣

那冰冷的月亮，又把温暖给了谁？

我应多看看那位老人的脸，那上面有足以戳穿真相的谎言

终于，写大字的老人，掉在了地上

不是风吹落的，他也没有化成鸟

我手中的扎啤也掉了，红色广告牌下一片血色

老人像一枚钉子，死死钉住了发抖的楼房

在闹市里，背靠着墙，蹲在地上——

死在酒桌遍地、灯光最明亮的地方，用一个

比落叶还安静的姿势——

酒杯碰得更热烈了。这是黄土地上的黑夜

欧洲人仍在酣睡，美洲人在品下午茶

非洲的孩子们，有的被迫拿起武器，也有的

起床干活儿

物竞天择。肉食，变成了撒旦的修辞

（素食动物们学会了逃跑、等死或被吃，唯独没学会反抗）

读书，也要在书里磨刀。刑不上士大夫

江南小景再别致，也经不起荒原上的铁蹄

规则在喧嚣中沦为沼泽，立足者

皆被淹没——

17

清晨，人们收拾整齐，出门寻找硬币

红绿灯睡着、醒着，像大师或上帝

人们出来晨练。水泥城里

木柴已经过期，人们在靠数字取暖

（哦，走遍了整条街道，一丝温暖也找不到，

一个硬币也找不到

美好的事物，和我没有关系）

我眼含泪水，不知该怎样歌颂生活

真的，我真的忘记了——

昨夜晴朗的月光下，有个老人

在孤寂中死去……

（裸睡在街头的人们张大了嘴

任他们周围，喊疼的人，成为街头的异类

在城市这张繁华的大床上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感知

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妥协，变成

温水煮死的青蛙……）

我只是看到了，可我什么都没做

更多人看到了，也和我一样！

我走进无数人的视野，被它们填充一块盲区

随时可以用，不需要我认同，像公共厕所

或一个隐秘的树丛，随便放肆，不计后果

（光鲜的影子们，从我的视线里走过

有些人是世界的额头，也有人是伤口

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像创世时洒下的泥点）

太阳下，我们不过是映在地上和墙上的画

我们一起倾轧，互相驱赶

互相监督，互相行刑

一起砍向对方的脖子

一起在拥抱的肩膀后流泪，露出犬齿……

18

梦想曾给我目标，也曾让我迷失了方向

河流爱绕弯，把无法面对的，交给了我们

（多年来，我尝试着麻木

不敢去走熟悉的路，似乎

一直追寻，又无路可走……）

19

关起门来，影子和我相依为命

遍地只有我的脚印，让我备感孤独

写过的诗叠了一摞又一摞

把过去压成了黑色

无论南方还是北方，阴雨还是晴空

神只能接近却永远模糊，总有清醒的人

带着干净的字，在海里糜烂……

（多年后，寻宝者会高高地举起他们的骸骨）

活着本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唯独死后

才能公平吗？十年、百年、千年后，一定会有人站出来说话

哥哥，在你我不复存在的时代里，我们就在风里

看着，更多更强大的意志生长

写下这几年的事，或长或短

每一次，我都应该感谢清晨的第一束光

若没有它，我连这一天的客人都做不成了

20

离开小镇后，在四季相互妥协的地方

难以确信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

或许已经死过一次，将来会再死一次

想从头再活一次，却来不及了

（那些未被我以正确的方式所表达的文字

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后悔过

它们一定比我向往天空，每个字

都要活得像人一样）

可它们已被我牢牢粘在了纸上

直到我把自己写成废墟，埋在

从来未出生的地方，忘记我的文字

和它们是否曾擦肩而过……

21

哥哥，我从未想过，三年后的自己，会绑在笔上

让每一次旅途都躲在汽笛声里活

是的，不断飘来模糊的脸，在车窗外叠成回忆

哦，看看地图上，一生的脚印是那么细小

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至今，我还不知道小镇的名字

你、我、影子，在旅途中渐行渐远

谁也没有义务知道我还活着，反正文字不会死）

我也不用以呼吸的方式去证明自己

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唯有死后才有意义

（生活是苦行，我们一直在时间里给自己挖墓地

不会及时行乐的人，一定更累吧）

死去的种下，新的长出来

轮回终会将我们洗牌，也许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哦，我相信，陵园里种下的勇士们

来生会背负起第二种信仰

22

（……回到梦尽头的小镇，路上

洒满了被酒气熏醉的阳光

穿上最舒服的衣服

栅栏，还印着我们鳞片的形状）

渴死的鱼，生出两只脚

一只只眼睛被端到座位上，惊恐

尖叫、为我们鼓掌

没有一个人因时间而改变

风景跑得太快了，快到看不清它们的脸

只有铁轨碰撞的声音才让人安心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活着比死更让人害怕，不是吗？

思考喂不饱皮囊，只能填满梦

哦，哥哥，请告诉死去的人们

我找不到，任何拒绝活下去的理由）

哦，大海是孤独的

能装下大海的心更孤独

哥哥，逃亡的，一直都是两个我

（南半球的日子，我把一切关进一切，逃不出

十平米的屋子。每次哭，都要锁上门

以为这样，就能隔绝世界的耳朵

以为这样，我就能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不用再为世界负责）

我不会骑马，更驾驭不了马群

生命逃在人的前头。门外的人，与我目光相接

却从未看到过彼此。每一层木板墙

都长城般，筑起了薄薄的异国边疆……

23

那么多泥土都被捏成了人，在世上活着

我想倒下一些酒，贿赂众神

却发现，神已在纸上醉倒

我应该庆幸，多了一支笔吗？

快要投江的时候，可以扎醒自己

可一支笔，装不下我的舌头，话涌得太多

总要割开几处伤口

好文章，总是要留下几处败笔

哦，哥哥，写到这里，故国已进入冬季

更多老人凋零，你也不知道花已经枯萎

他们都睡在泥土里，踩在上面的亲人们

正在为春天高歌……

24

谁都有过伟大的思考，只是没时间记下

想从记忆里寻宝，却没有可以挖开心事的铲子

（噩梦止步在外，小镇的河，是神设下的屏障

三年后，路灯依旧亮着。现在，就算我躺进坟里

也无法抹杀我的存在了）

上帝造人之前，罪恶就已存在。人

只是镜子，活在人们的眼睛里

我们啃噬着历史，又狠狠地埋葬着它们

谁能理解神的意志？

所有赞美大地的，你是否经历过大地的残酷

如果是，我愿为你捧起鲜花

飞天之日，我还愿和你去云间种粮食

每天的落日都不同，你装进画框里的脸也是

（无知觉的人总能活得很开心）

就让石头，刻上名字的石头代替你吧

土里继续埋着影子，可能的话

也请埋下一本《圣经》

25

在古董上寻找时间，无非是活人买死人用过的光阴

闹市里，有个新来的孩子，就坐在——

老人写大字的位置，拿着那支老不死的笔

他不在乎他们听不听，他只是在与自己对话

（哦，他是不是在骂我？脸色铁青，似乎被人打过

更多人走过，说说笑笑，忘记这里发生过什么）

我只能掏出一百元，或者两百，赎买自己的犯罪感

好像这样，我就是一个善良人

我不敢直视他，怕听清了他怎么骂我

天呐！我是那么羞愧啊，如今，还想着为自己辩护

妄图用一两张废纸，去贿赂上帝……

（头顶的乌云从未离开过，有时旋转，有时散成一团）

没有哈哈镜，四周都是放大了的

自己。逼自己，像假花一样活

没有水，也一样开，狠狠地快乐！

（一切存在的都是真实，人们看见、看不见的都在蔓延）

撕开一张脸，更多张脸挤在一起攒动

（神也挤在我们中间，穿着凡人的衣物）

没有下肢的青蛙，也能一样进食、跳舞、联欢

开会、繁衍子孙……

26

痛苦就睡在枕边，像私密的情人

面纱下，是一张布满刀疤的脸

哦，明明知道会把那些呼唤痛苦的人吓成受伤的小鹿

佩索阿，写下即是永恒吗？关在街区的一生

都被关进了时间

把孤独分成七十二份吧，像六个耶稣

领着自己的门徒。或者，把它种在伤口里

长成永不结果的爱情

“我们爱的是自己的观念，简而言之，我们爱的是自己。”

哦，将笔刺进去，我不知道明天将带来什么

你的文字总是被误读。共鸣，一个就够了

唯一的买书人，在太阳光下被历史淹没

蒙住头，为自己关门，宁可饿死，也不伤害别人

连疼都没有声音的时候，你才觉得你只属于自己

可那一刻，你已被上帝署名……

27

是啊，在梦尽头的小镇，有山，有海

桃花源所需要的，这里都有了。可是

哥哥，这是梦。无论曾经还是现在

你我都不能在这里停留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晴空容得下善与恶

而我们，却要背负着，被别人的目光强加进体内的黑色

（点燃了纸稿，却烤出来寒彻）

我不是小镇的孩子，没有一株可以埋下愿望的树

每次谈到死，都有些激动

好像是为了给自己

寻找一些动力，逼着自己

好好地活……

哦，梦里的人们，永远活在昨天

（在海边，每一天都是淡水

是诗行里最普普通通的字）

哥哥，分别后，我患了天大的眼疾

太阳不是太阳，人也不是人了。我对石头说话

临摹儿时相片里的样子

也许，等我老了，若没有妻子

就学镇上的老人

每个清晨，和海聊聊天，寻找自己年轻的模样

用脚印写成的书，也寄存在梦尽头的小镇吧——

哦，那沉睡的小镇

28

表情定格在石头上，每一根肌腱都变僵硬

学会变化和掩饰的石头，在石头面前，抬不起头

（连吵架都要用尺子彼此揣度时，你还能相信什么？

笑脸下有尖牙，可哭泣也未必真实）

哦，天空开出一些白花，被剪下的我，摇摇晃晃

坠入河流

尾 声

闭门写书，偷看被窗帘盖住的午后

那么亮的阳光。我从未到过那种地方

金色洒在人们脸上，人就是金色的，连影子也是金色的

哦，金色的城市，红成一团火，没有麦子的味道

老鼠，狗，狐狸，老虎，无处安放的灵魂，都被发配为人

走在最前面的，留下高大的碑，或变成旗帜

也有人把他们拔出来，高高举起，变成杀人的利器

哥哥，那只是一场梦，就当我们从未去过

谁也不能把我们的日子，拆散了看

北方鸟去过南方，可在北方，它们的羽毛上，没有南方的味道

何不把纸当作镜子，文字会给你动一次大手术

（诗人被诗锁住，肉体遮蔽翅膀）

哦，过路的民工，睡过那么多纸箱，小孩儿在上面，画过那么多房子

她那么小，也那么大，纸箱上的房子还容不下她

我强忍住泪水，弯成微笑的样子，将自己倒进人流……

谁让我们那么笨，总在春风过后才开花

如果诗是坟墓，我那么胖，又讨厌挤

只能写长诗来装下自己吧……

我试图营造另一个世界，从一句到下一句

空白是无限的，盼着自己能钻进去

可奇迹不会发生，灵魂行走在诗里，却带不走肉体

我只能继续……

（哥哥，我们说过的话，以及我今日写下的诗

在下一秒，都变成了过去）

下一行拖着上一行的尸体继续

病床上死去的人都曾经活过

这世界很干净。有人对我说，是你的文字把它弄脏了

可我写下自己的影子，有什么错？

它一直都活着，比人可靠

被埋下的人不可能写出被埋的细节……

可是哥哥，总会有一个能读懂这首长诗的人

替我把诗稿烧掉。那一天

太阳没有了颜色，金子或麦子都自由地生长

不再有庄稼为土地而疯狂

死去的人找回肉身，活着的人放下武器

把旗帜插到应有的位置

是啊，整首诗都在写我，可我恰恰是唯一的缺席者

在诗里，我正在和影子一起变老

活着，似乎就是为了变成纸

可我的诗，只准死在自己手里……

2015年岁末初稿于济南

2016年1月修改于长沙

（选自《诗歌月刊）201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