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保松原:天女起舞的地方

2017-01-12 00:08刘佳
世界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天女羽衣富士山

刘佳

出发去三保松原那天是3月22日,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同伴一直有看看富士山的愿望,而在众多能观赏富士山的景点中,它可能是离名古屋最近的。

香气四溢的清晨

日本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能清晰而充分地感受每个季节特有的温度、味道和风物。初春时节空气温润了很多,天气也明显暖和了,与冬天随处可见的羊绒大衣加光腿不同,这时人们的着装反而由“豪放”转向“内敛”了,满大街都能看到浅驼色的帆布长风衣。据说这种服装最早来自欧洲,在中国也着实流行过一阵子,尤其是在《追捕》《血疑》《东京爱情故事》风靡的年代,但最近几年不多见了,可在日本仍是利用率最高的服装之一,和高仓健、山口百惠的年代相比,样式没什么变化。这种长风衣的确适合日本春秋季长、早晚温差大的气候,与上班族每日的职业装搭配得宜,在日本几乎人手一件。3月,是日本大学生毕业入职的时节,路上到处都能看到长风衣+深色西装+黑色公文包的搭配,其中有好多是稚气未脱的“新入社员”,与这个季节一样,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在为一场荼蘼的花事积极地准备着。

在日本旅行了一年,因为我和同伴都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类型,所以一开始就自觉恪守着“一分钟也不虚度、一分钱也不乱花”的原则,经常自备干粮、风雨兼程,古寺的山门、名园的凉亭都留下我们猛吃面包的画面。起初还觉得自己效率挺高,但久而久之发现自己和其他旅行者相比,似乎少了一份闲适悠然的快乐,也失去了旅行本该具有的轻轻松松感受世界的意义。于是,在这次出发前,我俩首先确定了一条原则:要悠闲!

清晨,我们先在车站的咖啡馆里享用了一份实惠又美味的早餐,刚出炉的面包、现磨的咖啡,不过几百日元,却能让一天有个色香味俱全的开始。日本的咖啡馆窗明几净,在大街小巷星罗棋布,包括星巴克这样的洋品牌在内,价格常常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三明治、甜点、各种饮品量大味美,一天到晚顾客络绎不绝,年轻人喜欢来发发呆,老人们也喜欢来聊聊天儿。清晨的咖啡馆更忙碌,早餐价格低廉,既养眼又养胃,吸引了很多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在中国,咖啡馆也渐渐多了起来,可基本上还是属于消费较高、主要面向年轻人的场所,老年人走进这样的地方,难懂的菜单、高昂的价格、服务员冷峻的眼神往往令他们手足无措,希望有一天中国的咖啡馆也能褪掉高大上的外衣,成为寻常百姓歇歇脚的地方。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汇聚在车站的小咖啡馆,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然后在咖啡的香气中起身,给同桌的陌生人一个微笑,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这是一个满足而高效的清晨。

天然的浮世绘

我们乘坐新干线到达静冈站,然后换乘普通列车在清水站下车,再乘坐巴士前往三保松原。走下巴士,不经意间向右边望去,富士山竟然就在街道尽头瞧着我们!这样的景象让人有点儿懵懂,身旁是寻常人家、便利店、来来往往的车辆,不远处就是绝世出尘的名山。“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人间的景象变了又变,山却依旧白首皓然,不管它对人间是否还有兴趣,它的存在对芸芸众生来说,从来都是一种鼓舞:“绝迹红尘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难。”这样一想,反而更能忍受琐碎的现实了。

巴士站对面曲曲折折的巷子里坐落着各式各样的民居,玉兰树繁花满枝,茶花粉妆玉砌,而橘子树挂满金黄的果实,显得珠光宝气、神气十足,水仙在草丛间一簇簇地开放,或黄或白,星星点点。走不多远,道路被一座神社分作两条,这是位于三保半岛中心的御穗神社,“御穗”在日语中与“三保”同音,可见它的重要地位了。穿过神社就踏上了“神道”,两米多宽的栈道由木材铺就,比普通的道路略高,两侧簇拥着千姿百态的松树。这些松树一直陪伴我们走到海边,在那里与其他3万多棵松树汇合,绵延在七公里的海岸线上。以前,想到大海,就会想起椰子树,而到日本以后却发现海边最多的是松树。与我们印象中“直上数千尺”的松树不同,海边的松树大多歪歪扭扭,有的几乎匍匐在地,虬劲的枝干以各种方式执拗地伸向天空,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奇装异服的巨人在海风中欢快地起舞。

突破最后一道黑松林的防线,顺着沙滩快步冲下来,一幅青松、碧海、蓝天、白云的壮阔画面赫然出现在眼前:“青松寒不落,碧海阔愈澄”,墨绿色的松林画出粗重的一笔,海岸线则绘出婉约的弧线,洁白的浪花不断被推上黑色的沙滩,而富士山就端坐在松林的尽头、海与天交界的地方。和夏日里在箱根看到的那个淡蓝色的虚影、冬季在河口湖看到的英俊呆萌的大个子不同,这里的富士山显得更庄严,山顶雪线的锯齿形也更明显。这里的富士山还很难得一见,明明是晴空万里,一片云彩飘过,刚刚还和你相看两不厌的山就忽然隐身了,即使苦等到日落也不再露面。

看上去好像顺着松林走不多远就能走到富士山脚下,事实上三保松原与富士山的距离有45公里。当年,三保松原要跟富士山一起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时候,评委们曾一度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大老远地跑去和人家富士山捆绑,实在太勉强了,还是把这个厚脸皮的三保松原删除了吧!但日本申遗小组态度很坚决:三保松原与富士山在精神层面是密切相连的!这个理由可能让评委们更加目瞪口呆,所幸在2013年,三保松原终于逆袭成功,作为富士山的一部分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评委会的评语也很文艺——三保松原,是“艺术创作灵感的源泉和信仰的对象”。其实,因为独特的形状和地理位置,在很多地方都能眺望到富士山,为什么只有三保松原获得了与富士山在精神层面密切相连的美誉呢?

三保松原和富士山在日本人的心中早已经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浮世绘。就像中国画家喜欢表现黄山的奇松、怪石、云海一样,日本的艺术家们也早就发现三保松原是将这几种壮丽元素汇聚在一起的绝佳地点,在浮世绘巨匠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歌川广重的《六十余州名所图绘》《富士三十六景》中,都能寻到这方水土。如今在三保松原还看不到大批中国游客的身影,但它的宣传画其实早在明代就来到了中国。1467年,日本画家雪舟等杨(1420—1506)随遣明船访问中国,游历名山大川,与中国文人、画家交流。一天,大家要雪舟画出“日本最美的景色”,雪舟沉吟半晌,终于绘就一幅在三保松原仰望富士山的画卷,海天一色,远处的富士山与近处清见寺的五重塔相映成趣,令众人赞叹不已,雪舟也颇为自得。回到日本之后,雪舟再次造访清见寺,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五重塔,他急忙去问住持,而住持的回答竟是:“清见寺自古以来就没有五重塔。”雪舟一听,大惊失色:自己在明国留下的画岂不成了虚假广告?可事到如今,自己也没办法去明国重新画一幅呀……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主意:既然不能改画作,那就改风景吧,干脆捐建一座五重塔给清见寺!后来,五重塔落成,从三保松原仰望富士山的景色,终于和雪舟所绘的《富士清见寺图》相符了,但遗憾的是,这座五重塔已于江户时代烧毁了。

天女的羽衣

许多人来三保松原就是为了找一棵松树——“羽衣松”,这要从一个神话故事讲起。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伯梁的渔夫在海边的松树上发现一件五彩斑斓的羽衣,估计是哪位仙人偷偷下界游玩,便将它藏了起来。天女从海中沐浴归来,找不到羽衣,不能回转天庭,只得流着眼泪哀求伯梁。——看到这里,恐怕有不少人会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谁料,日本的渔夫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爱好者,他向天女开出的条件不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而是“给我跳个天人之舞吧”。仙女爽快地答应了,但是要先穿上羽衣才能跳。伯梁有点儿犯嘀咕:“要是你拿了羽衣就飞走怎么办?”天女勃然变色说:“多疑自人世,天上无虚言。——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岂是仙家所为?休得以凡人之心度天人之腹!”伯梁很惭愧,赶紧把羽衣还给天女。天女披上羽衣,跳起了美轮美奂的仙人之舞,伯梁看得心醉神驰,天女衣袂飘飘,在空中起舞,越飞越高,渐渐消失在富士山巅的云霞之中。据说,在我们刚刚经过的御穗神社还供奉着羽衣的碎片。这个故事出现在很多古籍和文学作品中,而让它流传久远的当属传统戏剧能乐。在能乐舞台上,《羽衣》至今仍是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

在羽衣松旁边还有一座纪念碑,记录着一位善舞的人间女子和羽衣的奇缘。法国舞蹈家Elene Giuglaris夫人(1916—1951),因为父亲是“现代舞之母”邓肯的主治医生,所以从小迷恋舞蹈艺术。她表演的《天鹅湖》曾倾倒众生,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被羽衣的故事深深吸引,在几乎找不到任何能剧资料的情况下,摸索着创作并上演了舞剧《羽衣》。演出大获成功,Elene多么希望有一天带着这支舞来到三保的海边,而经费的大量投入和持续不断的演出燃尽了舞蹈家的生命之火,1949年她身着羽衣的演出服倒在舞台上,两年后与世长辞,年仅35岁。1951年,Elene 的丈夫为了完成她的遗愿,带着妻子的一缕秀发和她亲手缝制的羽衣服装来到三保。正处在战后困顿期的人们,惊讶地得知在遥远的法兰西竟有一位上演过能乐剧目的舞蹈家,为她的勇气,以及她对羽衣和三保的爱深深感动。1952年,人们在天女起舞的地方为Elene建造了一座纪念碑,碑上镌刻着能乐面具和Elene丈夫所写的诗句:

三保的海边 海风在传颂

为那巴黎的《羽衣》

我妻呕心沥血

让风声轻拂

任岁月流逝

你我的心安宁一处

如今,每年秋季在三保海边都会举行“羽衣薪能”,海风习习、松涛阵阵,篝火忽明忽暗,雅乐时断时续,衣着华美的“天女”翩翩起舞……是天女之舞,是能乐之舞,还是异国之舞?可能都是,相信这幽玄深远的意境能够给予人们的不仅是美好的观感,还有心灵的澄澈安宁吧。

悠长的散步

如果你有过剩的体力,还可以徒步或租辆自行车沿海边的散步道缓缓而行,到三保半岛的尖端看看,一路上经过的花田、灯塔、小飞机场,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一片黑松林也会让你有置身童话世界的感觉。经过两公里的漫步,你会远远看到一座白色的建筑,门口有一尊来自哥本哈根的美人鱼雕像,那是当地大名鼎鼎的东海大学海洋科学博物馆。它致力于展示与海洋有关的一切,室外的巨大水槽形象地演示海浪的形成,室内的常设展览让人领略千姿百态的海洋生物,而小丑鱼的繁育更是这里的重头戏。巨大的水族箱里,数以万计的小丑鱼宝宝穿着鲜艳的橙色条纹衫灵动地游来游去,让人真想大喊一声:“我找到尼莫了!”

离海洋馆不远是个小小的渡船码头,每天只有几班驶往清水港的船,平时人迹罕至,成了海鸥聚集的乐园。没有船停靠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看上去和一群鸭子没什么两样,刚刚想走近点儿拍张照,不知哪只海鸥发出信号,整个团队一飞冲天,盘旋一阵又在不远处徐徐着陆,好像突然在草地上抖开一张巨大的画幅。船来的时候,这些厚脸皮的家伙就会齐刷刷聚集在船边找乘客们要饲料,吃饱喝足,或游在水面,或追逐着船后的浪花,甚至“搭船”到对岸瞧瞧。清水港和清水火车站近在咫尺,但人们踏上回程之前还有个任务:品尝一下海鲜市场里新鲜、地道的海鲜料理。同伴总嚷嚷着要吃“一条船的海鲜”,她的梦想终于在这里实现了,一个硕大的船型容器,满载着金枪鱼、三文鱼、海胆、扇贝、牡丹虾……配上香喷喷的米饭、放了樱花虾的大酱汤和小咸菜,价格不过几十元人民币,足以让远道而来的人们大快朵颐、回味良久。

三保松原从平安时代开始享有盛名,在大正年间就被指定为“日本新三景”之一,但它实在是个不大的景点,看了羽衣松、富士山、海洋馆,好像此行的任务就完成了。习惯了不虚此行的我们忍不住想发现更多,然而,想来想去,这个地方最宝贵的一点恰恰在于它不像个景点。没有人圈起景区的围栏,没有卖纪念品和烤鱿鱼的摊贩,虽然四周的设施在与时俱进,可海滩和羽衣松始终静静地待在那里,人们依然自由自在地在海边漫步、垂钓、出神,在海边的小旅馆享受质朴亲切的服务。一切都和许多许多年以前一样,对于自然景观,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放纵。在小旅馆,品尝一杯绿茶、一块羊羹;在海边的小咖啡馆,听老板娘说说她和中国儿媳不同的育儿观,说说她的夏威夷之旅;在码头,听修船的老爷爷说说他今年要坐船去上海的计划……你会发现,旅行原来很简单,它只是一种个体生命对广阔世界的渴望,没有太多任务,没有太多负担,旅行归来,行囊也许依然空空,但心灵却变得丰富而从容。旅行,让我们遇见更多人、更多风景、更多故事,也遇见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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