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语

2017-02-01 23:37◎天
短篇小说 2017年12期
关键词:老黄李平婆娘

◎天 涯

英梅的男人叫李平,但这里没有李平。正好赶上晚班下井的时间,下井之前矿老板把所有的掏煤汉都集中在一块儿,当着她的面儿问,你们哪个叫李平?嗯,有没有叫李平的?掏煤汉们稀里哗啦地笑。矿老板说莫笑,人家找男人哩,你们正经点儿。掏煤汉们就更加不正经地笑。矿老板跟英梅做出一脸的无奈,说干脆你自己一个一个地来认。英梅没有一个一个地去认,自家的男人如果站那儿,还用她走上前去认吗?

但英梅还是不甘心,缠着矿老板问,我家李平真的没来过你这里?矿老板挑起一边嘴角笑,说你这人也是,莫非我还把你男人藏起来不成?英梅还磨蹭,虽然嘴上没问了,但腿却不挪,眼睛直直地看着窑口那边,盼着自家男人突然从那地方冒出来。

这么个地方站这么个女人,那肯定是一道风景。掏煤汉们老看,都无心下井了。矿老板就喊,搞哪样搞哪样,赶快下窑去!掏煤汉们这才依依不舍下井去了,钻洞前还没忘了回头看上一眼,有人叽叽笑着调侃,为啥她男人不叫李高呢,于是窑口前又炸起一团笑声,有人破着嗓门儿喊,李高,李高,哈哈哈!显然他们里边有一个叫李高的。

掏煤汉和他们的笑声都给煤窑黑洞洞的大嘴吞进去了,英梅还盯着那里看。

英梅盯着窑口看,矿老板就盯着英梅看。矿老板说,别看了,你男人肯定没在我窑上。英梅问,那他去哪里了?矿老板挑起嘴角坏笑,说我哪里晓得?

既然矿老板不晓得,英梅也就不再寄希望于他,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办,只好盯着窑口发愣。她也知道盯着窑口没用,但她又能盯哪里呢?无措又无助,眼神都找不到地方搁了。

英梅的男人原是在这野兔梁子北面那个煤窑挖煤,都挖一年多了。英梅家离这野兔梁子不是很远,七天八天的,男人就要回去一次,跟人说是回去过周末,好像他也是拿报纸端茶杯坐办公室的。但最近半月男人没回去,也没个信儿捎回去。英梅心头荒芜了几天,就去找人打听。邻村也有个汉子在那间窑上掏煤,姓黄,有时来呀去的,都跟李平约在一起。英梅找到他家,正好碰上他回家过周末。英梅问,老黄,我家李平呢?老黄说你家李平不是早几天就回来了吗?英梅说,没啊,影都没有。老黄就很奇怪了,说好多天没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回来了。英梅的脸就黄了,问,那他去哪了?老黄就闭了气息使劲想,想他可能去了哪。

其实他们虽说邻村,又在同一间窑里掏煤,但他们并不是经常在一起。他们掏煤的这间煤窑不是正经的煤窑,也就是煤老板在那里掏了一个洞,就让他们去帮他掏煤。一般都是各干各的,掏多掏少,都只顾着自己挣钱,管别人的时间就少了。再说人一进窑,那里头黑咕隆咚的,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碰上谁没碰上谁,谁也搞不清楚。

英梅黄着脸看着老黄,老黄的婆娘就黄着脸看她。老黄想了很久,也想得脸发黄。黄了脸的老黄说他们窑上前些天出了点事儿,听说死了一个,一个半死……英梅的黄脸就变成了白脸,白得像纸,两片嘴唇也像纸给风吹着了一样刷刷地抖,问死的是哪个?老黄说这种事矿老板一般都不说,能盖着就盖着,我们就是问,他也不会说真话。一边的婆娘也是一张灰白脸,她骂男人说,你们在一个窑洞里都还不晓得,是猪啊?老黄给女人骂得发急,额上起了一层汗珠。他说你们不晓得,我们掏煤的是白天一轮晚上一轮倒着班儿,还今天你这个区,明天他那个区,今天碰上你了,说不定要一个月后才能再碰上。我也是后来听别的掏煤汉在叽咕,说那天三号区出现瓦斯,闷死了一个,一个给闷了个半死,爬出来了。

婆娘说你也没问问死的是哪个?老黄说问了,但别个也不晓得。婆娘说死了那么大一个人,又不是死一只蚂蚁!老黄说矿上死人是常事,可不就当死只蚂蚁!

他们斗着嘴,英梅突然转身走了。两口子急忙追上问她去哪,她说我找李平去。问她去哪找,她说去窑上。她停下脚回过头对他们说,死的那人肯定不是李平。他们看到英梅的眼睛特别亮,亮得像即将爆炸的肥皂泡。

英梅到窑上找矿老板要人,矿老板姓裴,掏煤汉们多数都不认识那个字,就叫他“匪老板”,英梅也这么叫。匪老板,我家李平呢?匪老板问哪个李平,英梅说在你这里掏煤的李平。匪老板想了想说,我这里的掏煤汉多,都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你等里面的人出来,问问他们去。匪老板正在给一只长相很像老鼠的小狗洗澡,顾不上理她。英梅只好自己到窑口边上守着等人出来,出来一个就赶紧盯着认,从井下出来的人都一个样,除了眼睛是白的,别的地方都是黑的,她必须凑近了盯着眼睛认。每一次她都以为上来的那个就是李平,但每一次又都不是。她一遍一遍地问那些差点被她认成了李平的汉子,李平呢,看到我家李平了没?但别人都摇头,都没见到她家李平。过了一阵,匪老板过来了,匪老板捧着刚洗过澡的小狗,一眼又一眼地看英梅,他手心里的小狗也盯着英梅看,豆大的眼珠鼓突着,像要掉出来一样。

匪老板问英梅,你男人长啥样嘛?英梅说,瘦高个,平头。匪老板皱了眉想,眼珠子突然像气球爆炸前那样亮了一下,但只那么一下就再没下文了。英梅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动静,问匪老板想起来了没有,匪老板却摇头,把一脸的肉摇得乱晃,没,没,我这窑上的掏煤汉都瘦,都平头……他说的是实话,掏煤汉哪有不瘦的?

英梅仍旧自己守着窑口等,匪老板也守在窑口。她盯着人家问话的时候,匪老板就冲着人家吆喝快点快点。人家只好冲她匆匆摇摇头,就弓着身子继续向前去了。掏煤汉从窑里出来时都是弓着身子的,像四条腿的动物那样行走。其原因是因为他们身后拖着一条船,船是竹篾编的,本身不重,但船里装了煤块就重了,重得像山,他们必须把身体和地面平行,才能一寸一寸地把它拖出来。光拖出来还不算,要把它拖上秤过了磅,才算真正可以松一口气。

英梅还想继续守在窑口找李平,但匪老板突然想起说李平好些天前就走了,他说对头,我想起来了,他不想在我这干了,嫌我这不挣钱。英梅巴巴地盯着匪老板,他真走了?匪老板不看英梅,目光像唱戏人的水袖,一会拂这边一会甩那边,说真走了,走了好几天了。英梅问,那他去了哪?匪老板说,这野兔梁子南面也有一间窑,说不定他去那里了。

就这样,英梅翻过野兔梁子来到了这里。但这里的矿老板说他窑上没有李平这个人,因为他窑上最近没有进来新人。

太阳快下山时,林子里的鸟起劲地叫。还有蝉,嗓门老大,声音拖得老长。英梅盯着黑洞洞的窑口,把天都盯黑了。

矿老板在跟等待装煤的两个司机斗地主,斗了好一会儿了。一开始他就斗得不上心,眼神不住地往英梅那边飞,常常出错牌,惹得另两个老埋怨,说你不如把她叫进来到你身边坐起,免得你打个牌都心不在马。他们喜欢把“心不在焉”说成“心不在马”,觉得那样好玩。矿老板就真甩了牌,走到房外冲英梅喊,喂,你过来。英梅明白是在叫自己,就过来了。矿老板说到屋里坐吧,脚杆都站硬了。

英梅回头去看那个黑洞洞的窑口,两颗三百瓦的灯泡拼了命地发光。矿老板说,要不你等到明天早上,看看上白班那一班人里有没有?矿老板似乎给了英梅一线希望,但这一线希望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像个露水泡一样,风一吹就破灭了———上早班的一拨人里也没有李平。

英梅手脚开始发凉,李平到底去了哪呢?莫非……她不敢去想有关瓦斯和死亡那样的事。她沿着一条似路非路的野径往回走,她要翻过野兔梁子回到北面去。她希望回到那里的时候,李平正好在那里等她。头顶的毒日头正发着狠烤着地球,比她生得还矮的灌木们给烤得要背过气一般,英梅也口干舌燥,身体里的水都争着往皮肤外面冒,但它们全都是冰凉冰凉的。

那天英梅在野兔梁子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整整半天,梁子就像一支渴望点燃的蜡烛,把英梅当烛引一样举着。梁子有点像一些中年男人的头顶,秃的,裸露出来的皮肤在太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沙土烫得简直可以直接在上面炒板栗。英梅端端地坐在那可以炒板栗的沙土上,端端地顶着那颗发了疯的太阳,她没有自虐倾向,她只是一点也不感觉到热。她坐在那里是因为她的腿软得要命,北面的山脚一眼就看得见,那里竟然不见一个人影,那里安静得像一片坟地,那里听说前些天给瓦斯闷死过一个人……英梅迈不动腿了,她就那样坐下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下到北面的山脚去。

灌木丛里突然爬出来一条四脚蛇,绿莹莹的背,走路很滑稽,它在英梅面前停了一会儿,似乎想认识英梅,但沙土太烫,它只得赶紧逃到阴凉处去。大概脚板给烫得不轻,它逃的时候把脚板扬得很高,甩着上面的沙子。还有一阵,两只巨大的黑蚂蚁从英梅面前经过,大概也是因为地面太烫,它们走得很急,后面那一只明显显得体力不支,走走停停,最后竟翻了。前面那只发现它没跟上,只好倒回来拖了它走。

英梅这一坐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那时候疯了一天的太阳已经失去了锋芒,只剩下一坨烧红的铁块。那时候英梅全身的水分都给蒸发干了,嘴唇上的死皮硬得能割开牛的喉咙。那时候英梅想,我还是得去找匪老板要人,活人也好死人也罢,都要找到李平。

英梅下山时腿弯子有些打闪,所以她走得很慢,到山脚时太阳已经回家去了,只剩下烧红的天边还红着。那些被烧红了的云被人叫作霞,霞光照过来,野兔梁子就像泡在一汪血水里,那黑洞洞的窑口也闷着一层薄薄的红。

那天匪老板不在,守窑的是他大儿子。大儿子一头卷发,下巴尖上留着一撮黄须。这年头真老了的是天天刮胡子,把脸皮刮得发青,年轻的却爱上了蓄胡子。匪老板的大儿子也赶着这潮流,他正在看影碟,冲着窗口的只有他半个脸。

英梅上前冲着那半个脸问,匪老板呢?半个脸动也没动一下,问啥事?英梅说我想问问我家李平……匪老板的大儿子整张脸转过来,英梅发现他有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你就是昨天来找男人的那个?

英梅在那双眼睛面前莫名其妙地想萎缩,脖子竟不由自主地发软。她细了声说,嗯。大儿子猛吸一口烟,把烟雾直直地吐到英梅的脸上说,不是跟你说你家男人早走了吗?英梅问他去哪了?大儿子说他去哪了我们哪晓得?他嫌我们这里挣不了钱,去别的地方挣大钱去了。

大儿子说完这话继续看他的影碟,眼睛一直盯在二十五寸的屏幕上,没再理她。看的大约是功夫片,人声刀声,很闹。天黑透了,窑口亮起了几个大灯泡,一团一团的小飞虫围着灯泡转,转出轰隆隆的声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坦克正往这边开来哩。

英梅动了动嘴,又动了动嘴,一个听起来很陌生的声音从她嘴里怯生生地走出来,听说你们这儿死过一个人?大儿子的猫头鹰眼又对准了英梅,你听哪个说的?大儿子的声音很大,吵着了另一间屋子里打牌的几个男人,他们都伸长脖子往这边看。别人伸脖子,英梅就缩脖子。大儿子乘胜打击,你这妇人嘴是粪池啊?在这种地方说这臭话!滚,给我滚远点!英梅惭愧得眼泪婆娑,忙往后退,大儿子还不依不饶,追着已经败下阵来的英梅说,我说你家死了人你安逸不?房角正打瞌睡的狗看到主人那么激动,也赶紧跳起来狂叫,铁链给它挣得哗啦啦响。

这么一闹,打牌的几个人出来了,都看着英梅,眼里全是讨厌,但比起狗的态度来并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那狗,最会看主人脸色行事,上蹿下跳,恨不能马上把英梅撕上几口以表忠心。英梅慌慌地躲,也不知该躲到哪里去,看另一边有个废弃的窑洞,以为找到了去处。慌慌张张的,一转身撞在一个拖着煤船的掏煤汉身上,这下更是窘迫不堪,逃得更急了。掏煤汉被撞变得有些傻,她都跑了,还扭着脖子呆呆地看,就有人哈哈乐起来,喊,月半,你龟儿是哪样感觉?是不是撞着软和的东西了?月半才醒过来,干咳两声,嘿嘿笑。

这是一孔废窑,洞口深处早塌了,由于它斜对着窑场,那几个大灯泡的光才给它喝了一些到嘴里。刚坐下来英梅就注意到了一种声音,轰隆隆,像远处的闷雷,没待她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声音,一个飞虫集团铺天盖地而来。

是野蚊子,它们的个子是一般蚊子的三倍,声响则是五倍,嘴劲就不必说了,叮你一口你挠上一周还想挠,黄豆大的包得鼓上十来天。天上突然掉下这么肥的馅饼,它们都乐疯了。英梅噼哩啪啦地赶,像个自虐狂一样狂打着自己。野蚊子搞得是集团大战,虽然英梅很努力,但依然顾此失彼,瞬间就挨了很多毒枪。她只好逃,以为逃到洞外就安身了,但没想到野蚊子穷追不舍,英梅只好逃到窑场边上,那里空旷,风大一些,蚊虫怕风,才撤退了。

狗又看到她了,狗还记得主人是讨厌她的,朝着她扑吼,把铁链挣得哗啦啦响。英梅很希望有个人能出来招呼一下狗,但并没有人这么做。她怕狗,又只好退回去对付蚊子。还没找着李平哩,她必须在这里过一夜才行,窑场那边进不了,那就只有这废窑可以安身了。对付蚊子她有经验,找来一些烂草烂叶点上火薰就行,可她没有火机。她还得去窑场那边找人借个火。

狗又一个劲地扑吼,把铁链挣得哗啦啦响。英梅只好站下来朝那边细着声喊,哎,哎!磅秤那边有两个人,一个是窑上专门过秤的管理员,一个是月半。他们都朝她这边看,但并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好在他们的事儿很快就完了,管理员回头进了屋子,月半拖了空煤船往窑口走,但他走得并不专心,眼睛老往英梅这边看,英梅就赶忙跟他打招呼,哎。月半停了下来,却回头往房子那边看。英梅说你有火没?月半没吱声,脚步快起来,半路上把船丢下,朝窑口边上走。他在一个离狗和灯光都比较远的地方停下来望着英梅。英梅过去了,他从黑乎乎的身上掏出一个红色打火机递给英梅,转身走了。

英梅在窑里点了一堆火,用湿柴草闷了一洞子烟,把野蚊子全赶出了洞。为了不让它们再回来扰人,她拾了很多湿柴草放在身边,一直维持着可以吓退蚊子的烟雾,自己则耐着热蜷在烟雾底下熬着夜。

夜深的时候,月半摸了进来。那时候洞里的火堆已经只剩下猫眼睛那么大两个火星了。英梅睡着了。月半摸到她面前直盯着她看,或许那直勾勾的目光是烫人的,英梅一个哆嗦后醒了过来。你是哪个?月半不应,只盯着她看,眼睛像老鼠眼睛一样泛着贼光。月半的手也想动,但似乎不知道该往哪伸,就一直在自己身上搓。搓下一堆黑泥,似乎觉得不雅,又换成左手搓右手。渐渐地他变得很累的样子,直喘。这个时间里英梅的脑子完全清醒过来,她认出了月半,她掏出火机递给他。但月半没接,他只盯着她看。英梅被他呼出的热气烫着了,本能地往后躲,她说还你火机,多谢了。月半却并不接火机,他没完没了地搓手,搓得手心都起火了才张嘴说,你……先撞到我了。英梅说我是不注意撞的。月半说,我……没怪你。接着他还是一个劲地说你先撞到我了,你先撞到我了……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怪,听起来似乎是从他背上发出来的。说着话他的身子便朝英梅身边凑,凑得很近。英梅躲一点他就跟一点,一躲一凑之间,英梅感觉到他身体发着抖。月半说你再撞我一下好不?英梅有撞了鬼的感觉,浑身皮紧。月半说再撞我一下嘛,先你撞了我,我这儿就不舒服了,一直都不舒服。月半指着自己的左肩和下肋,刚才英梅撞的就是那里。英梅迷糊了,她想不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劲,能把一个掏煤汉撞出问题来。月半的确难受得很,似乎气都出不来了。耐心到了极限,他用蛇出击时才有的敏捷捉住英梅的手往他这边拉,快点快点,再撞我一下,再撞我一下……他喘得不成样子。英梅一急,就顺手挠了他一把,这一把挠着了月半的脸,挠下一手黑。月半放开了手,咝咝响,像蛇那样,但他很快就不咝咝了,略带一点哭腔说,我就想摸一下,你让我摸一下,我就跟你说李平去哪了。英梅说你晓得他去哪了?月半说我当然晓得。英梅说那他去哪了?月半说我给你说,但你得让我摸一下。英梅说你快说。月半说他死了。英梅说你才死了。月半说真的,是瓦斯闷死的。英梅说那他人呢?月半说给埋了。匪老板和他儿子拖去埋的,埋了就不用赔钱了。英梅好久好久都没出声,眼睛也不眨一下。月半就用肘拐推了推她,说我都跟你说了,你让我摸一下嘛。英梅突然问他们把他埋哪了?月半说具体埋哪我不清楚,我只看到他们把他拖着往那边去的。他把手反到肩上面指他的身后说,用我们拖煤那种船拖的。

英梅呼的一下站起来,月半忙问你要去哪?英梅说找他们要人。月半说去不得。但英梅没管去得去不得,她直冲冲朝着窑场那边去了。月半在她身后发急,直跺脚。

狗很快叫起来,好像它根本就没睡,一直盯着英梅哩。拴狗的铁链增长了一倍的半径,它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人觉得它可以挣断铁链去吞掉任何一个大活人。英梅不敢向前了,她朝身后看,希望看到月半,但她的身后连个人影也没有。英梅突然想大着嗓门喊一句什么,但她终究没有喊。她退回到废窑里,重新蜷下来抱着膝盖哭。

等到天亮还是会有狗,故意拿狗挡她哩。英梅在窑口看到一根钁头把,把上有一个黑色手印。英梅想到了月半,但她左右找也没找着他。她提了钁头把,提着一口气朝窑场走去。

狗还是那么凶,拴狗的铁链还是那么长。英梅两腿打颤,但她不能停下,她要找他们要李平。老远她就举起了钁头把,她只有靠这根木棍给自己壮胆了。但凡是狗都怕棍吧,那狗竟一改刚才的气势汹汹,别着耳朵且吼且退了。英梅受到了鼓舞,腿里增了劲,脚步就快起来。房子里匪老板的大儿子在喝喊,皮鞋,皮鞋!听到叫,狗就回头往主人那里逃。大儿子飞起一脚踢到它肚子上,它痛得尖叫一声,才明白自己把主人的意思领会错了。主人是叫它冲锋陷阵,不是叫它回来的,于是它只好掉头回去,但它是真怕英梅手里那根棍子,刚掉转头又给吓回来了。这回它没往主人那里去,而是往另一边躲得远远的,虽然一直在凶凶地吠,但那不过是无用的噪声罢了。

英梅凭着那根钁头把胜利地到达了匪家大儿子面前,匪家大儿子还在气他的狗没用,脸皮是青的。英梅的脸也是青的,我家李平呢?大儿子瞪她一眼,打算走开。英梅紧着问你们把李平埋哪里了?大儿子愣了一下,站下了。猫头鹰眼瞪着英梅,哪个跟你说的?英梅说我只问你们把他埋哪里了?英梅哭了半夜,眼睛红得不成样子,大儿子怕盯着那样的眼睛看,就把目光撤走了。他慌慌地在窑场上找,想找到个落眼神的地方,最后找到了他家的狗。狗还远远地躲着,朝着这边有一声没一声地吠。

窑场上的人突然多起来,轮晚班的从地下冒出来了,清一色的黑,都拖着一条沉重的煤船爬着走。轮白班的也从四面聚拢来,换上一身黑衣,准备下窑了。匪家大儿子的眼神在他们中间扫,手像枪一样点着每一个汉子,乌着脸喝问,你们哪个跟她说我们把他家男人埋了?哪个说的?掏煤汉们忙摇头,嘴上叽咕着表白自己没说过这事儿。

英梅说,你不管是哪个说的,你告诉我你们把李平埋哪了?匪家大儿子激动得下巴上的黄须直抖,我们把他埋哪了?我们根本就没埋他,跟你说了,你男人早走了,我们去哪里埋他?英梅感觉心头垮塌了一块肉,问,他真的走了?匪家大儿子火气冲天地说,当然是真的!

可昨晚月半明明说得那么清楚,英梅想找到他让他来作证。她伸长脖子满处找,却没有找到。她突然明白昨晚月半一直是一张黑脸,现在他就是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更何况他那么胆小,肯定躲着。英梅觉得自己好无助,眼眶一烫,泪下来了。

远远地听到车喇叭声,一辆越野车吼着来到窑场。匪老板来了,手里依然捧着他的小狗。看掏煤汉们都站在场上,他喊,怎么都站着?还不下井掏煤去?他手心里的狗也扯起奶气嗓门吠了两声。掏煤汉们动起来,拖了自己的船向窑口走去。刚从地下上来的,也都看着自己的煤,安静地等待过秤。

匪老板早看到英梅了,老远他就问她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说你男人不在我这里了吗?英梅抹干眼睛说,他没走,他在你的窑上给瓦斯闷死了,你们把他埋了。匪老板眼睛猛撑了一下,随后就挤眯起来,问是哪个说的?英梅看一眼场上的掏煤汉们,最后却没有说出是哪个说的,她只说你和你儿子一起拖去埋的,用的是拖煤的船。匪老板一直在搓摸小狗的爪,这时他手上的频率快了很多。他仍然挤着眼,眼神似看非看,倒是他的下巴指向很明白,直对着英梅。他咝地深吸了一口气,很久才把那口气放出来,说,你是相信别个还是相信我呢?英梅说你要是没干那样的事别人也编不出来。匪老板又咝地深吸一口气说,你的意思是相信别个了?那你打算怎么办?英梅也没想好怎么办,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盯着匪老板那张看起来有些浮肿的脸。匪老板却没耐心让她盯着看,他不想理她了,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英梅这才有了主意,她要自己去找。她在窑场上找了一把废弃的铁锹,铁尖断了,剩下的半截铁块也很锈。她决定拿这把铁锹把李平掏出来。匪老板看出她的意思了,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说,你想把你男人掏出来呀?那得吃饱了才行啊,进屋来吃碗面再去?英梅没理他。

按照昨晚月半指的方向,英梅的目标是有新土的地方,但她没有想到这山坡上露出新土的地方很多,因为这山上有煤,附近的人就想凭两把锄头挖回几篓子去烧,所以东掏一个洞西掏一个坑,山坡就跟得过天花的脸一样。英梅一个一个挨着刨,每一个都要刨出老底才罢休。有些地方挖动得很小,也就刨了两个印子,或许是别人刚刨两锄又改变了主意,就放弃了,但这样的地方英梅也不放过,她小心冀冀地掏,怕不小心伤着了男人。每掏一个她都以为李平就在这里了,但每一个掏完都没有李平。

那天没有太阳,天是灰的,但却比有太阳的时候更热,闷热,像待在蒸笼里。英梅一趟一趟地涌汗,把自己湿了一次又一次,也把地湿了一块又一块。那些给她翻得底朝天的黑泥,被她的汗水打湿以后散发出一股腥味。

到该吃午饭的时间,英梅已经掏了十来个土坑了,但她依然连李平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她歇了下来,她渴得喉咙都裂口子了。她在山褶子的地方找到一个水坑,水坑底呈桔黄色,像黑皮肤上生长的一朵花。水不动,上面还闷着一层膜,英梅用手拂去上面的膜,捧水起来喝。水有点酸,但英梅把它喝光了。

旁边有个洞显得深些,英梅喝完了水就去掏。洞口比一个壮汉的腰粗不了多少,洞壁很光滑,像蛇爬过的洞。英梅顺着洞,把腿伸到前面倒着往里爬。怕踢着了李平,进洞前她特地脱了鞋,但她爬了很久也没踢着李平。冰凉的地贴着身子,让她感到很凉爽。半途她歇了一会儿,她把整个身子都贴向地面,紧紧地拥抱着那股凉爽,那时候她真想永远就这么躺着算了。这里很舒服,这里很有可能躺着李平,但是她听到了声响,一下一下的,是挖掘的声音。英梅想到了掏煤汉,这洞里有人正在掏煤。有人在里面掏煤,李平被埋在里头的可能性就几乎没有了。英梅爬了出来,英梅又去刚才那个水坑里喝水,可水不多,时间不长,才积了一口那么多。英梅伏到地上直接伸嘴吸,直吸到水坑见底。渴是缓了点儿,饿却上来了,英梅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昨天清早在南面那家窑上端过一回碗。那窑上有个食堂,掏煤汉们平常可以在那里买饭吃,英梅当时也买了一碗面,但几乎没吃,因为她心里惦着李平。这会儿她饿得只剩下一肚子肠子了。

旁边洞里有了动静,先是一颗头冒出来,慢慢地上半截身子也出来了。掏煤汉是爬着出来的,屁股后面拖着一船煤,看到英梅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一个女人,他干咳了一声。英梅看他一眼问,掏煤哩大哥?黑汉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赶紧从洞顶上拿起一个背篓来装煤,十万火急的样子。

英梅问,大哥在这挖煤,晓不晓得前边窑上给瓦斯闷死的那个人埋在哪啊?

汉子吃了一惊,眼白突地宽了许多,他静静地看了一阵英梅,然后滑溜着来到英梅身边悄声说,你小点声,小心前边窑上的人听到了。英梅心里一紧,以为黑汉知道李平的下落。可黑汉怕的是窑上的人收拾他,发现了不光要没收煤,还要挨一顿狗撵,他说他的裤子都给窑上那狗撕烂过好几回,腿肚子上至今还有一个坑,那是狗咬掉一坨肉留下的。为了让英梅相信,黑汉把他小腿上那坑掀起来给英梅看,果然是一个不小的坑,可以埋得下一个山芋。黑汉说完这些,才问英梅是不是在找人。英梅说是。黑汉又问她找的人是谁,英梅说是我男人。黑汉又问英梅男人是哪时候死的,英梅说几天前。黑汉又问给他们埋了?英梅说是给他们埋了。黑汉说姓匪的不是东西,这样做不是第一回了。英梅问你晓得他们把我家李平埋哪里吗?黑汉遗憾地摇头,说不晓得,又说他们做这种事是不会让人晓得的,都是悄悄做。英梅失望得头都抬不动了,她索性把头搁膝盖上,闭上眼睛。

让英梅失望,黑汉很惭愧,就想多说几句,你家离这远吧?英梅点着她那颗沉重的头。黑汉说只有对远处来的掏煤汉匪家才敢这样。看见英梅带着破铁锹,还看到不远处给新翻过的泥,他又说你这样找哪行,这山上好多洞啊坑的。英梅说那我怎么找啊?黑汉说找窑上要去。英梅说我要过了。黑汉说,回去搬人,把你家七姑八舅都叫来,最好喊上几个敢拼命的,不怕他不还人。又说,最好你家有个把当官的,当干部的也行。可英梅家既找不到敢拼命的,也找不到当干部的。

黑汉回了一趟洞,拿出一把好铁锹说,我把家伙借给你,你用完了给我放回这个洞里就行。又叮嘱放进去些,要不然窑上的人发现了就给我没收了。黑汉说完走了,他说再不走窑上的人就会牵着狗来巡,等他们巡过来,他的煤就泡汤了。

临走时黑汉又给了英梅两个烤洋芋,洋芋是藏在灌木丛里,很隐蔽。虽然用塑料袋装着,但上面还是爬满了蚂蚁。总共只有两个,他全给了英梅。

天近傍晚,半匹野兔梁子算是给英梅刨遍了,还是两手空空。两个洋芋早已变成力气被她挥霍干净,一歇下来,肠子就在肚子里闹。她拖着绵软的双腿回到窑上,找食堂的人买饭,人家说不卖。英梅说我给钱呢。人家说给钱也不卖,老板打招呼了,不能卖给你。英梅问为哪样呢?人家说你问老板去。

还没等英梅去问,匪老板自己进来了,哟,你回来了?掏到你男人没?英梅不看他,也不吭气。匪老板一遍一遍地撸着他手心里的小狗,把小狗撸得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还以为你掏到男人了,这回是回来找我麻烦来了呢。没掏到啊?要不要我借个挖机给你,你把这山全翻一遍?匪老板连挖苦带讽刺,一脸得意。

英梅去了废窑,在那里生烟火熏蚊虫。天黑时天上响起雷声,接着是山芋一样大的雨点,东一个西一个地往地上砸。再接着窑场上空接连响了两个炸雷,雨就下疯了。英梅把自己折在洞里,呆呆地看着大雨倾盆的洞口,感觉自己被一股泥腥的潮气穿透。

月半头上笼了个黑乎乎的蛇皮袋钻进废窑,但雨太大了,他还是淌着一身黑水。英梅一开始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心里就生起感激,他来的真是时候,她正愁一个人解不开愁结,我正想找你哩,你是不是对我扯了谎?月半说我没扯谎,他们没把李平埋在山坳那边。英梅问那会埋哪里?月半不做声,试着把手往英梅身上伸,英梅啪的一下把他打回去了。月半说我也是才打听到的,说可能是埋荒堆里去了。

荒堆就是煤窑上用来倒煤荒石的地方,一般都在坡口,煤荒石从洞里运出来,直接就从坡口倒下去,就是说李平可能被他们当煤荒石一样扔下坡去了。英梅像突然给人灌了一口辣椒水,从胃到眼腔一路辛辣,她呛了几口,终于没忍住,呜呜地哭起来了。

月半也干咳两声,英梅一哭他就显得有些紧张,老往洞外看,他怕英梅的哭声引来了别人,但英梅还是哭。好在雨一直很大,而英梅的哭声又是那么隐忍。月半悄悄地靠近英梅,他一下又一下地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唾液,他的气声渐渐粗起来,手犹豫着伸向了英梅,它想从她的肩上下去,去那个最柔软的地方。但英梅折着身子,头顶着膝,这样就给它增加了难度。它在半路上碰着了英梅的脸,所以又给打回来了。它本想横了心再一次伸过去,想不达目的不罢休,但英梅却突然抓住了它,英梅抓住它要月半跟她一起去窑场找匪老板,你跟我一起去找他们,你给我作证,我要他们还人给我!月半吓白了脸,说你想害死我啊!月半把英梅的手甩开了,他好怕,又有些恼。英梅突然说我不信你的话。月半说信不信由你,但别人就是这么说的。英梅说人怎么能当荒石扔?月半说心黑的人哪样事情做不出来?英梅又呜咽,一下一下抽着鼻子,眼睛看着前面的地,没了主张。

月半默坐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带着一钵饭,我看到你去食堂买饭了。英梅没吱声,但哭声明显弱了,显然是为了听月半说话。月半说我这里有饭,你吃了吧。

月半走后,雨就停了。雨停了一会,老黄来废窑了。老黄打听到她歇在这里,专门来接她到他的窝棚里去。老黄刚从家里赶来,今晚是夜班,棚子反正空着。老黄的窝棚在梁子尾巴拖出去几百米的山坳里,那里平,背风,外乡掏煤汉就都在那里扯了个窝棚,里面用木棒搭一张简单的床,铺上干谷草,扔一床破棉絮,仅供睡觉,饭都是在窑上买来吃。

窝棚里一股汗味,床上跟地下一样黑,但毕竟有了人气。好几个掏煤汉轮白班,他们这会儿都歇在窝棚里。他们都在窑上见过英梅的,知道她来找男人,但他们不知道英梅跟老黄是什么关系,看老黄带着她来到窝棚,就都蹭过来看,眼神一跳一跳的,显然是想弄清楚英梅是老黄什么人。是李平的婆娘哩,老黄说。都说晓得呢,她到窑上找李平哩。老黄说李平家和我是邻村,远亲不如近邻呢。就都说是哩是哩。眼神也定下来,有人伸头看一眼老黄的窝棚问,老黄你没蚊烟吧?我那还有。老黄说没哩,借一下。人家说借什么呢,多值钱的东西嘛?就拿了一条过来,长长的,像蛇,用皮纸裹的,里面是加了硫黄的锯沫面。一点燃,蚊子们就得赶紧逃命。

这里比那废窑里好多了,英梅对每一个人都露出感激。

大伙都蹭在老黄窝棚边上抽烟,草烟味跟那蚊烟味差不多,呛。都关心英梅的事情,问她,李平到底去了哪?英梅说李平死了。死的真是他呀?但匪老板说他换窑了,不在这窑上干了。你听哪个说的死的是他,准不准确啊?英梅胸口揪得慌,说,不光死了,他们还把他当荒石扔了。英梅没忍住,泪下来了。

大伙都给英梅那句话吓傻了,一堆汉子死静了好一会儿。后来老黄递上他的毛巾,比抹布还黑,英梅接了用来抹眼。老黄说怎么能呢?有人说,是啊,哪能把人当荒石扔了?都不相信,问,哪个告诉你的啊,准确不?

我倒是听说我们这窑上原来也死过一个人,是煤层塌下来打死的。说姓匪的也没跟家属说,掏出来找个地方埋了。那人家里也是来找人,但姓匪的也说他走了,那家人大概信了匪老板的话,再没来找他。也是听说的啊,也没亲眼看见。

老黄对英梅说,你先歇着,我试着再打听打听。老黄要上夜班了,轮白班的几个也都蹭回到自己窝棚里歇下了。英梅睁着眼坐在窝棚里,听到旁边窝棚里响起了强劲的呼噜声。

天刚刷白,英梅又回到窑场,她听到有人在骂,龟儿子月半,你这两晚可没掏好多煤哩,在搞哪样?钱挣多了胀腰了?月半正在秤自己的煤,眼睛老往废窑那边飞。废窑那边看不到动静,他就伸了脖子往别处飞,这才发现英梅原来站在另一边,却又慌慌地把眼神移开了。

老黄也出来了,在月半身后排着队。看到英梅,他冲她喊,过来了?英梅点头。老黄说你到食堂去吃早饭,钱算我的。英梅过去了,狗跳起来冲她吠,铁链挣得哗啦啦响。老黄喝狗,皮鞋!狗不听他的,但狗怕英梅手里的钁头把,最终还是别了耳朵节节败退,躲到墙角去了。

英梅没去食堂吃饭,她问老黄要了一把好点儿的钁头。老黄问她要钁头做哪样,她说她掏李平去。老黄还没表态,一边过秤的管理员说话了,老黄你跟她哪样关系?老黄说邻村的。人家说别管闲事,要不你就滚回家去,不要在窑上挣钱了。老黄黑脸扯了几下,掉下一堆煤渣,不吭气了。英梅回头看月半,月半低着头,白眼在地上乱扑。

英梅去荒堆了,依然提着那把断了尖的铁锹。

这间窑开得时间长,荒堆很大,从坡口一直挂到坡底,像一条长长的河,黑色的河。月半突然从旁边灌木丛里冒出来,怕被别人发现,他只探出脑袋冲着英梅沉了声喊,哎,你想在这里掏啊?英梅说你不是说李平在这里头吗。月半说这……怎么掏啊?荒堆是松的。英梅问,那你说李平会在哪里?坡上还是坡下?月半说天天都有荒石倒,一车一车地往下倒,这荒堆是松的,肯定早给冲到坡底去了吧。英梅说,那李平可能就在坡底。

英梅提了铁锹朝坡底走,月半在她身后直哎哎,她也没理。月半追下来了,他说你还真要去掏啊?英梅没跟他啰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李平,她不真掏还要怎么着?月半说很危险啊,上面老倒荒石,荒石滚下来会砸着你的。月半的话听起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藏头露尾的关心,英梅听着,眼眶就烫起来,她赶紧拿衣袖抹,眼泪抹回去后,继续往坡下走。

老黄也缩头缩脑地出现了,问,英梅,真掏啊?英梅说李平在这里头哩。老黄说哪个说的?英梅看月半,月半把黑脸扭向老黄说,我听人说是当荒石扔荒堆里头了。老黄急了,龟儿子月半,你搞清楚没有,这么大个荒堆,怎么找啊!月半说,我亲眼看到他们把李平拿煤船拖往这边的,老张也看到了,老张还亲眼看到他们把李平埋荒堆里了。老黄在月半面前哑了,好半天他才自言自语,真有这样的事啦。月半说,不能说出去啊,说出去老张不两铲拍死我才怪。

英梅继续往坡下走,头顶突然飞过两只乌鸦,呱呱怪叫了两声。月半冲着她背后说,你多盯着头上,看有石头滚下来就躲开。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闭嘴走了。他掏了一晚上煤,饿坏了,得回去吃饭。老黄却骂,狗日的月半你害人啊,这怎么掏啊?一掏就滑坡的啊!接下来又劝英梅,妹子你别去了,别听月半瞎说,人哪能扔这里头呢?英梅像没听见,还在往坡下走。老黄叹一口气说,妹子你在坡下歇着,我给你拿饭来。

老黄回窑上去了。英梅到了坡底。

从坡底往上看,荒堆就像从天上挂下来的,稍一恍惚你会觉得它很像一块黑幕。李平就给他们藏在这黑幕背后,它要真是一块幕,揭开就是了,可它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石堆。英梅凄凄地想,这得掏到哪个时候啊?但英梅还是要掏,她要找到李平。

一锹一锹,齐齐整整地掏,就不相信找不着李平。荒堆是松的,铁锹一起来,上面的就跟着滑下来,填满英梅刚掏开的那个地方。她不断地想揭开真相,却又不断地被新滑下来的荒石掩盖。英梅就老在同一个地方重复很多次。日头爬起来,正好坐在坡口上,那是这条黑河的源头。英梅掏一锹,日头就松一下。日头往上纵一下,脚就把松松的荒堆踢一下,一点一点的,日头就把荒堆踢远了,踢到英梅面前来了。日头走得很快,英梅却走得很慢。汗水河一样淌下来,打湿了荒块,荒块发出金属般的光芒。有一阵,有人在上面一车一车地倒荒石,荒石轰隆隆从上面滚下来,很危险,英梅不得不躲一边歇着,等过了那一阵再接着干。两只老鸦躲在一边的一棵青冈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

老黄真的拿饭来了,顺便还带来了一把好钁头。老黄看着又陡又长的荒堆直唉气,唉,到这里头掏人,不是像在河里捞针吗?英梅说再难也要掏,李平在里头哩。老黄让英梅坐边上吃饭,他提了钁头去掏。他力气大,一钁头能掏出好大一个坑,但再大的坑也会被新滑下来的石块盖住,他也一样吃力。英梅说你歇着吧,晚上还要掏煤哩。但老黄没歇着,他默不作声地挖,挖得很卖劲,像在跟谁赌气。

中午的时候,月半来了。他带来了一钵饭,还有一大瓶水。老黄说龟儿子来得正是时候,只是饭少了一份。老黄叫月半先替着他,他到窑上去买饭,顺便再找一把钁头下来。月半就真拿了钁头去掏,他是有力气的,但并不好好使,眼神长着翅膀不断地扑闪,脸莫名其妙地红得不成样子。英梅看一眼自己,发现给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贴着身体,凹凸处显得很分明。于是她扯了一把衣服,扯出拍水的响声来。

上面又在倒荒石,黑色石块轰隆隆往下滚。英梅喊月半快躲。月半猴子一样逃开,脸就白了。英梅说你歇着吧。月半就真歇着了,眼神蜻蜓点水一样在英梅身上往返。

英梅把一瓶水咕嘟咕嘟全灌进肚里,才开始吃饭。月半怎么也没想到英梅吃完饭会给他钱,当英梅拿着钱把手伸向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总算定了下来,呆呆地站在那两张钱上,为哪样要给我钱?月半恼了。英梅支吾,这饭……还有昨晚的饭。月半眉头乱拧,说,我又不是开饭店的。英梅一寸一寸把手缩回来,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月半说,我是可怜你。又说,李平在的时候我们也熟。月半说完又拿起钁头去掏,这一回他很专心很使劲。英梅也上去了,两人都寂默着,只有铁锹和石头碰撞的声响。

老黄回来了,又拿了把钁头,还有一壶水。没有多余的话,一下来就开始掏。三个人排起来掏,进度就快了些。到日头偏西,他们已经掏到荒堆大约四分之一的地方了,可李平却依然没影儿。

英梅要老黄和月半回去睡觉,说你们晚上还要上班哩。月半说明天放月半假,我今晚不去上班了。老黄也说,明天有的是时间补瞌睡。都月半了啊?英梅神思恍惚起来,眼神似乎穿过荒堆看到了很深很远。月半说,明天七月十四,我们这过十四,有的地方过十五。英梅寂默了一时,自己问自己,我明天要不要……烧点纸?老黄和月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脸黄着,闭着声。

头顶突然传来别样的响声,一抬头,黑光闪过,几块荒石已飞将下来,三人同时喊了一声,飞身就逃。荒石怪叫着从他们身边擦过,向更远处滚去了。

惊魂出窍。月半站在那边,老黄站在这边,英梅因为刚才脚下不稳,跌在一丛白刺上。两个男人都瞪着英梅,木桩一般。等吓飞了的魂回到体内,月半才喊出一句好险,喊过之后他就笑起来,呵呵呵呵!毕竟有惊无险,值得庆幸。英梅的脸上也一点一点绽出一缕笑影,但很快又被痛苦代替了——英梅很多地方都给白刺划伤了。

老黄说这样掏太危险,明天放假没人倒荒石,可以安安心心掏。月半也说明天掏更好。英梅也寻思,要是为掏李平伤着了老黄或月半也不好,就听他们的劝,撤了。

第二天,老黄和月半帮着英梅掏了整整一天。往深处走,荒堆就很厚了,但又不能草草了事,每一寸都要掏到底。两个整天下来,他们还没掏到荒堆的一半,李平更是没影儿。到太阳要落山时,月半终于泄气了,说干脆别掏了,就当这荒堆是他的坟,过年过节来这给烧点纸……老黄也一脸焦虑地看着英梅,他也没信心了。英梅却说,要掏,得让他回去。月半叹气,说这得掏到哪时候?英梅不吱声,默默地掏。月半看她坚持,自己也只好坚持。老黄看他们都没歇下,也只好跟着干。老天有心,这回月半一钁头下去看到了一块布片,他心里一咯噔,把布片从荒堆里扯出来冲着英梅喊,哎!英梅看到布片就奔过来,徒手去刨。月半也刨,老黄过来了,也用手去刨。他们怕钁头伤着了李平。

老黄又刨到一块布片,英梅刨到一只胶鞋,月半刨到一块骨头!一股腐臭从黑色石堆下飘起来……英梅突然停下了。真相就在面前,她却突然失去了勇气。月半看她一眼,继续刨,老黄也继续。又是一只胶鞋,一块布里裹着几块骨头,又是骨头,一串钥匙——钥匙扣上穿着一颗岩胡豆……英梅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英梅扛了李平的尸骨去找匪老板,月半陪着她。老黄没一起去,掏出李平以后他就垮了,像被人抽走了筋。他叫月半陪英梅去,他说他得歇歇。回窝棚的路上他一直在叹气。

到镇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到处都是烛火,人们正在烛火前烧纸,烧得一街都是纸灰味。有一栋楼比谁家的都要高出很多,楼的四周栅栏一样排着烛火,要把楼烧起来一样。月半说那就是匪老板家。月半不打算陪英梅进匪家,他叫英梅一个人去,他在外面等她。

正说话,空中突然响起炮声,粗的夹着细的,接着就看见匪家楼上闪着火光,是他家在放鞭炮。过月半原是不兴放鞭炮的,鬼节是阴节,也就静静地点香燃烛给鬼们烧点纸。这一天所有的鬼都得以大赦,所以人们就都在房子外面烧纸燃烛,为的是让孤魂野鬼们也捡一点纸钱去花。但人一有钱就喜欢玩花样,自从做了矿老板,匪家过鬼节就兴放鞭炮了。气势隆重一点也不亚于过别的节,鞭炮是选最大的,簸箕大的一盘一盘,拆开能从他家六楼楼顶一直挂到地上。一挂挨着一挂,直到把楼房的四面墙挂满,然后再一挂接一挂地放。

匪家烧纸钱也是在屋子里烧,一楼的正间郑重其事地装了香龛,香龛前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贡品——整个猪头、整块的豆腐、整只的鸡、鸭、整瓶的酒。英梅进去的时候匪老板的婆娘正在烧钱,真钱,红红绿绿的真票。地上已经有了不小的一堆纸灰,旁边的簸箕里还等着几捆。英梅从来没见识过给鬼烧真钱的,当头就傻了。真钱的火苗旺,老舔婆娘的脸,婆娘就老别着脸。有一阵她的脸别得多了,就看到了英梅。找哪个?她问。英梅说找匪老板。英梅一身脏乱,还扛了一个可疑的蛇皮口袋,婆娘心上就起了疑。站起来赶英梅,去去去,哪来的疯子。英梅说你才是疯子。婆娘说你个疯婆娘还骂人啊,出去!隔壁间拴着一条大狗,听到这边有生人的声音就粗声粗气地吠。狗身子扑在门口,两前爪撑着门框,很有些人的模样。正吵时,匪老板和他两儿子从楼上下来了。匪老板依然捧着他的小狗,看起来那小狗什么时候都不会离开他的手心,等于是匪老板身体的一部分了。小狗听到大狗叫,也跟着叫,屋里太吵了,匪老板就呵斥大狗,手机,住嘴。叫手机的大狗就真住了嘴。

婆娘说来了个疯子。匪老板没理她,她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了,火堆已经熄了,纸灰惨白。匪老板很不高兴婆娘对祖宗的怠慢,像呵斥狗一样呵斥她,该干哪样干哪样!两儿子上前赶英梅,出去出去!大儿子还捂住鼻子,嫌英梅身上的味儿不好闻。英梅说不用撵,说清楚了我自己晓得走!匪老板就叫儿子们一边去。

谁家的娃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声很尖利,匪老板还愣着眼听了一会儿。婆娘喝斥俩儿子,来帮忙烧纸!两儿子就过去同他们的母亲一起把一叠叠崭新的人民币抛进火中,火堆又旺起来,火光强过灯光,在人们身上舔。英梅莫名地生起了气,你们匪家还是人吗?你们竟把真钱当纸钱烧!匪家婆娘喊,关你屁事,钱是我家的,又不是你的!匪老板却突然哧哧笑起来,好像这一笑他才有了跟英梅说话的兴致,他终于冲英梅开了口,他说,鬼哄不得呀,你哄了他们,他们就哄你呀。我烧真钱给他们,他们就保佑我挣钱啊。英梅说那你就不怕冤鬼来找你?匪老板的脸本来松了,这下又绷紧了,你瞎说!英梅的话让他瘆得慌。英梅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要是不怕,就不会给鬼烧真钱。匪老板觉出英梅话里有话,镇定一下,就感觉到英梅身上那股味儿不大对。掏到了?他小心地问。英梅说当然掏到了。

匪老板脸皮抽了一下,他有点不敢相信,在哪掏到的?英梅咬牙说在哪掏到的你不比我更清楚?匪老板的脸立刻乌得不成样子,他给英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太低估英梅了。但他毕竟是匪老板,很快就找回了主张,他甚至笑起来,脆脆的几声,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笑,好像英梅刚才说了一个荒唐的笑话,逗得他忍俊不禁。他说,你说笑话啊你,你家男人跑到哪去了我啷个晓得?我又没负责天天看住你男人。英梅咬着嘴唇,她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的皮肤都在往外鼓,她像个气球一样正在膨胀。

匪老板还在哼哼笑,但这回笑得并不由衷,明显是强装出来的,他说你男人来我窑上挖煤,我只负责给他工钱,并没说还要负责照看他吧?嗯?即使你男人死在哪了,只要不是死在我窑上,又关我什么事呢?

英梅把肩上的口袋紧了紧,咬着牙说,在李平的尸骨面前,你还敢扯谎!英梅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下,一股阴冷。匪老板急了,声音兀地大起来,我扯哪样谎……我……没等他喊完,英梅把李平的尸骨往他面前一放说,你要是有胆,你就当着李平的面诅个咒,就咒如果你扯了谎,你不得好死!如果你没扯谎,我英梅不得好死!

匪老板竟没那样的胆,他怕诅这样的咒。他的脸白一阵黄一阵,最后黑了,黑得像煤。他突然暴跳起来,冲他两个儿子吼,还不把这疯子拖出去!

两个儿子闻声弹起,架着英梅和李平的尸骨扔到门外,竟然比扔一块煤荒石还要干脆。地是水泥浇的,很硬,英梅痛得直倒气,好半天气才上来。好多人围过来看,都闭了气息,只在眼睛上用劲。匪家婆娘杵在门口对众人说,看哪样看?一个疯子,大过节的跑来胡闹。英梅已经缓过了劲,只是还站不起来,她便坐在地上声讨,你匪家不要天良,我家李平在你窑上死了,你们还把他扔到荒堆里去……匪老板冲到门口指着英梅狮吼,你一嘴胡说,谁晓得你哪里捡来的几根狗骨头!英梅也撕烂嗓门喊,你才是个狗东西!

人越围越多,匪老板和他婆娘就出门来撵,说回吧都回吧,有哪样好看的,是个疯子来讹钱哩。人们却不退,反倒更走近了些。匪老板就叫婆娘,回屋头去,纸还没烧完哩。婆娘就进去了,两儿子还留在门口,把门兽一样,一边站一个。屋里那狗自然又是一阵激动,吠声压过门口所有的声音。匪老板又赶儿子们,进去进去,都进去。儿子们一转身,他也进去了。匪家关上了门,把狗的声音也关小了。英梅还是站不起来,英梅冲着那扇紧闭着的门喊,你姓匪的不是东西,我要告你!你等到起,我扛了李平的尸骨告你去!

英梅喊着,脑袋一阵酸胀,喉咙哽住喊不出来了。她看到人群中藏着月半,缩头缩脑的,脸上全是惭愧。她强咬着牙爬起来,重新扛了李平的尸骨一趔一趄地走。人群为她裂开一条缝,她就从那条缝里走过去。月半一直隔着两米远跟着他,一些人跟在月半的屁股后面送了一程,后来也放弃了。现在的人似乎对什么事情都兴趣不大。

慢慢来到街口,英梅找了个地方歇下来。月半往后看看,蹭上去了,先才……我怕……你摔痛了没?英梅说没有天理了!英梅还沉浸在她的悲愤和痛恨里,她在自言自语。月半却很关心那一摔的后果,小心问摔到哪儿没?英梅说没有天理了,我非告他不可!一个人哩,哪能当荒石扔?姓匪的就不是人。一个人哩,哪能当荒石扔了?我非告他不可!

月半说,就怕……你告不倒哩。英梅说我非告不可。回头问月半,你愿帮我作证去不?月半惭愧地低下他的头,支吾,我……我是当地人,怕他今后收拾我哩。英梅说你不愿作证我也要告他。月半说我看你不如叫他赔钱算了。英梅说不要钱。月半说你不要钱那要哪样呢?英梅说我要天理!

再次回到匪老板面前,英梅也是这么说的。关了门冷静地想了想,匪老板意识到这样把英梅打发走可能不行,他太有钱,所以总是喜欢把任何事情都跟钱联系起来思考,这个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是他一贯的观点。所以他叫两儿子赶紧到街上去找,务必把英梅找回来。两儿子在街找了一圈,在街口把英梅找到了。不过带回去后并没让英梅进屋,因为英梅不愿放下李平的尸骨。于是,两儿子分把门的两边,匪老板站在中间,英梅就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上。依然有很多人围过来看,其中还有一些娃,嘴上叽哇着,一点也没感觉到场面的严肃。

你要告我?匪老板问。英梅眼神冷定,没有话。匪老板说你凭哪样告我?哪个相信你说的话?这时候英梅也学会了冷笑,她说,那你等到起,等到起看哪个相信我说的话。匪老板顿了一会儿,然后咬牙问,你要我给你好多?英梅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匪老板又说,两万,够了吧?英梅说我不要钱。匪老板说三万如何?英梅说,我说过了我不要钱。围观的人群中潮起一片叹声,匪老板也惊讶,你不要钱要哪样?英梅说我要天理!人群中又潮起一片叹声!

这天理怎么个给法,可难坏了人。连钱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是很多人都没有遇到过的,匪老板起初以为是钱给少了,一万一万往上涨,到后来把他的婆娘和儿子都涨绿了眼,涨到十万块了,英梅还是说她不要钱,她要天理。最后连匪老板自己的眼睛都绿了,一咬牙涨到二十万,可英梅依然说她不要钱,她要天理。到头来匪老板提紧的一口气垮下来,说那你爱告告去吧。他算是看透了,英梅要么是个白痴,要么就是神经有问题。围观的人们也觉得英梅是个白痴,二十万,那是好多钱啦!你口口声声说告状,怕是不晓得铧口是生铁铸的,到头来可能哪样都捞不着。英梅傻得让他们直倒气。

英梅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咬定了要天理。她要去告。月半说二十万哩,有了这钱要哪样没有啊?英梅说要天理有吗?月半给噎住了,张着空洞的嘴出不来声。英梅说你不懂。月半也真不懂。英梅说假使他像对待李平一样对待你婆娘,你就懂了。月半没婆娘,所以他还是不懂。英梅又说假使他像对待李平一样对待你爹你妈,你就懂了。月半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懂了,就说,要得,告他,我帮你去作证,我就说我亲眼看到他们把李平扔到荒堆里去的。月半还说老黄也可以作证,是老黄和我们一起把李平掏出来的,那钥匙还是老黄掏到的。

老黄也愿意作证,只是他像突然得了大病,浑身只一个软,气老往下沉,一天都在泄气。他说他不想掏煤了,这辈子都不再掏煤了,他想回去好生歇歇。他说他先回家歇着,只要英梅这边要他来作证,带个信他马上就来。

英梅僵坏了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喜色来,涩涩的,吃力地推动着她那一脸的苦。但老黄刚走,月半就再次埋下了头,他又担起了心,要是匪老板报复,收拾我怎么办?月半还年轻,好多事情都没经验,只是怕。英梅只好把刚才那点喜色一寸一寸地退隐到皮肤后面去。看到她那么失望,月半有一会儿又打算什么都不顾了,他很有力地抬起了头,眼神也很来劲,但气刚提到嗓子眼就又落下去了。那被一时间潮起的勇气冲开的嘴还张着,但也只是张着而已,脸是红得不成样子了,头一低一扬折腾一会儿,月半说,要不,我给你看李平的尸骨,你……去告。英梅没让月半看李平的尸骨,不是不信任他,而是考虑到自己扛着告状才有证据。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镇党委办公室,她找到了镇党委书记。告哪个?书记似乎没听清她的话。她就重新说了一遍,告匪老板。书记不知道匪老板是谁,要她说名字,她说她只晓得他姓匪,在野兔梁子北面开煤窑。书记就想起来了,哈哈笑,说那人哪是姓匪,人家姓裴。还笑,哈哈哈,你们认不得字,跟人家乱喊。书记旁边还有个人,大概是下级,也附和着笑,说别个倒是宁愿把他叫错,匪老板总比 “赔老板”好多了。两人哈哈乐上一阵,书记才正了脸色问英梅,你告他哪样状?英梅说我家李平在他窑上给瓦斯闷死了,他不告诉我,还悄悄把他当荒石扔了。书记露出了巨大的惊愕,脸都给撑变了形,英梅觉得自己的悲愤和屈辱找到了回应,鼻子一酸,泪花花就挤满了眼眶。

书记静了一时,直到脸形恢复过来,他指着英梅后面的沙发说,你先坐下,慢慢说。看到英梅扛了一个口袋,又叫她把口袋放下来。英梅没把口袋放下来,她坐在沙发上也扛着口袋。书记又劝,放下吧,放下来好说话。英梅还是没放下,英梅落了泪,两颗,是被后来潮起的泪珠挤出眼眶的。书记再没有坚持,他让刚才陪他哈哈乐的那位干部忙自己的去,他替英梅倒杯水放到她面前。英梅很渴,就拿过来喝了。一杯水太少,英梅一口就喝干了,书记就接着给她倒了第二杯。书记真是个好人,英梅眼睛又发起了酸,红红的,像带着雨的花瓣。书记忙说,你不急,慢慢说。英梅就又喝了一口书记倒的水,调整了一下肩上的口袋,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肩上的李平好沉。

书记又说不急,慢慢说。

我家李平在匪老板窑上掏煤……姓裴,那人姓裴。书记纠正。英梅忙改正,我家李平在裴老板窑上掏煤,被瓦斯闷死了……英梅有些哽,停下来吞一下喉咙里的哽块继续说,他没有通知我来接人,悄悄把李平当煤荒石扔了……英梅喉咙又哽上了,她索性静了,默默地抹泪。书记也默着,他把眉头都挤烂了,看起来他思考得很痛苦。过了好久他问英梅,你有证据吗?英梅耸了耸肩上的口袋说,李平的尸骨就在这里,是我从煤荒堆里掏出来的。

书记也是怕尸骨这类东西,脸就白了。不过思维并没乱,问英梅,你掏到的是尸骨,不是完整的尸体对吧?英梅哽咽点头。书记说那你凭哪样认出那尸骨是……英梅拿出了钥匙串,她觉得凭这个就够了。她说这钥匙串上的岩胡豆是我给他穿上去的。她说你们要不相信的话,可以拿这钥匙去开我的大门,别人的钥匙是开不开我家门的吧?但书记却觉得这个还不够,他说哪个又能证明这钥匙是李平的呢?你掏到李平的时候,有别人在场吗?英梅说有两个人帮我掏哩,这钥匙串还是老黄掏到的,他可以作证。书记说,那,你怎么晓得是裴老板把你家李平扔到荒堆里的?哪个可以作证?英梅说是月半说的,他也在匪家窑上掏煤,他亲眼看到他们扔的。英梅一转眼又把“裴”当“匪”念,书记也没心思纠正了。他闭着嘴,眼皮低下来,看着屋角点头,似乎心里已有了数,却突然又问,他们能来作证吗?英梅说月半不敢来作证,怕以后遭匪老板收拾。书记说,哪会呢?你对他说,谁也不敢因为他做了证人就收拾他,我给他保证!你叫他来,明天吧,明天叫他跟你一起来,明天我就让你得到答复。英梅问,还用叫上老黄吗?他可以证明这钥匙……书记说暂时不用,只叫上那个月半。

英梅和月半次日来到书记办公室的时候,匪老板早已坐在那里了,他面前的茶已经喝掉了一半,茶的颜色已经开始泛黄,看起来他在这里坐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月半来之前是鼓足了勇气的,但见了匪老板还是掉头就走,匪老板放下架着的两腿打算追,龟儿子月半!但书记严肃地制止了他,并出门把月半叫了回来。月半的脸像番茄,青一块红一块,鼓着两个腮帮,瞪着眼睛,心里还是怯,所以就尽量让表面看起来勇敢些。书记把他叫到屋里就关了门,或许是怕他再跑掉,或许是为了别的。书记拉长了脸训匪老板,你可不能恐吓证人,你答应过我的,这事调解完后不找证人的麻烦的,你要是找他的麻烦,我给你把煤窑炸了,你信不信?匪老板灰了脸说,我信,书记我信。但还是一眼一眼地剐月半。

书记也给英梅和月半倒了水,但只是白水,并不像匪老板那样泡着茶叶。书记一直挤着眉头,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书记一开始就要月半说话,月半却因为胆怯说不好。书记叫他别怕,好好说。有我在你怕哪样?月半看一眼书记,似乎真的增了些胆量,干咳几声,话就流畅了。他一直没去看匪老板,他豁出去了。闭嘴的时候他已经一身湿透,汗比话多。他说话的时候,匪老板剐他的眼神一下比一下用劲,好几次都差点蹦起来了,但书记也在一眼一眼地剐匪老板,以至于到最后他也没能蹦起来。不过他骂了一句狗日的月半!骂得很用劲,那几个字是他嚼碎了才吐出来的。

书记在他刚骂完就冒了火,他冒火的方式是把自己的茶杯哐的在办公桌上顿了一下,响声很钝,但还是把他对面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吓得最厉害的是匪老板,恍惚间他竟怀疑月半是书记的儿子,谁听得骂他儿子是狗日的呢?书记接下来明确表明是匪老板做下的事情太让他气愤了,再接下来就是一通严厉的批评教育,讲了很多大道理,立场都是站在掏煤汉这边的。匪老板给他说得头一寸一寸往下低,英梅一边听得泪豆儿直滚。到后来,月半觉得书记差不多都可以当掏煤汉的爹了。

书记说了半个钟头的时间,他累了,歇下来喝茶。喝茶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匪老板,所以匪老板也觉得他仿佛就是自己的爹。忙趁着他喝茶的机会认罪,我错了,我认罚。书记恨声说,你当然该罚,不罚你,你这种人指不定还会干出更加灭绝天良的事来!匪老板忙不跌地说是是是。他突然显得有些火燥,想早点结束这件事,说书记你说罚好多就罚好多吧。

书记去看英梅,英梅还在抹泪,那泪忍都忍不住,所以她老也抹不完,没完没了。书记问她,你看呢?英梅不说话,她听了书记刚才那一通话,只觉得心重得很,只想哭。书记对匪老板说,人家一个女人家,死了男人,孤苦伶仃了……匪老板说书记说个数吧,你说罚好多我就认好多。书记又看了一眼英梅,最后坚定地说,罚你二十万,你认也得罚不认也得罚!匪老板咬了一下嘴,又咬了一下嘴,烂了脸跟书记求情,能不能少点儿?我……也不宽裕呢。书记毫不留情地断喝,就这么定,二十万,你要不赔我就封了你的窑。匪老板忙点头说行行行。

但英梅却不答应,英梅不要钱,她要天理。匪老板白着眼看书记,书记也白着眼去看英梅。他赔了你钱不就行了吗?书记说。但英梅不是这么认为的,狗啊猫啊死了还要挖个坑埋呢,李平是个人啊,可他姓匪的却把人当煤荒石扔,天理何在呀?书记不高兴了,他觉得英梅简直是胡搅蛮缠了,他开导英梅,别人家的掏煤汉在窑上死了,也就是赔上个一两万,你这里人家裴老板赔你二十万哩,二十万不少啊,你好好安埋了你男人,你今后的生活也有着落了。可英梅还是说,他凭哪样把人往荒石堆里扔呢?做老板就可以这样做吗?天理在哪里?匪老板突然喊起来,我都认罚了!匪老板是真急,他觉得这事到此为止最好,他已经给烙糊了。他鼓了双眼冲英梅喊,跟你说,要是当时你男人死了我就叫你来领尸,也就最多赔你两万,这回你一搅,书记罚我赔二十万你还嫌少啊?他手心里的小狗也跟着激动,嫩嗓门一串一串地吠。

书记没容他继续做狮吼,你吼哪样吼?书记吼他。这屋里他才是狮王,轮不到姓匪的咆哮。书记还很讨厌他手里的小狗,什么东西呢?也敢跟着出声。书记说把那狗东西扔门外去!姓匪的心痛狗,忙缩脖子求饶,这么小个东西,扔门外可怜哩。大约书记也觉得那么小个狗扔到门外可怜,就没坚持,只咕哝,一个大男人,整天捧个小狗像什么?书记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在他认为已经有了结果的时候卡了壳,英梅不配合,所以当匪老板闭上嘴后,他就把劲都用到了英梅这边。你不满意我的调整结果?英梅点头。你嫌少了?英梅摇头。那是为哪样?英梅说我咽不下这口气。赔你二十万也咽不下这口气?赔再多也咽不下,不关钱的事。那你要怎样?想把他枪毙?英梅说就是把他枪毙了也解不了我这口气。

全部给她噎成白眼了,连月半在内。

英梅要去找县委书记,月半也要一起去。英梅怕太耽搁他,叫他先上窑挣着钱,等她找到了县委书记需要证人时才叫他。月半却告诉她说,匪家煤窑已经给书记封了,没煤掏了。这个消息让英梅心里潮起一丝感动,也平添了几分振奋。但月半还告诉她,掏煤汉们没煤掏了,就都骂她,说就是因为她不听书记的调解,还要上告,书记怕出漏子才封了匪家的窑,说窑封了就耽误他们挣钱了。

英梅也觉得耽误了那么多人挣钱,很对不起人的,但她一点也没动摇去找县委书记的决心。

这回她先就告诉县委书记她要的不是钱,是天理,要父母官一定给她个说法。县委书记很重视这事,把它当做县里的头等大事来抓,只两天就给了英梅一个结果,不光让匪老板赔偿英梅二十万,还把姓匪的关进了公安局。

别人都说这回英梅该满意了,很多人还觉得英梅这下子赚大了,看她的时候眼神都怪怪的,好像英梅赚的是他们的钱,至少也是他们亲戚的钱。但英梅还是觉得心头堵,那块疙瘩还没完全化开。一个人呢,他姓匪的怎么就能当块没用的荒石扔了呢?这个问题对于英梅来说简直就像一道咒语,只有施咒的人才能解得开。但施咒的人是谁?英梅并不清楚。

月半说大概只能这样了,老黄也说大概只能这样了。英梅就想,大概只能这样了。月半主动留下来帮英梅料理李平的后事,老黄和婆娘也都过来帮忙。前后忙了几天,算是有了个了结。

老黄的病还没全好,骨头还一个劲地软,提气时老没劲,叹气的毛病也没减。他婆娘说,老黄回来后还添了个做噩梦的毛病,半夜里老直愣愣喊叫,吓人哩。老黄说,唉,都是李平这事闹的,想起来这人没意思哩。

老黄和婆娘要回去了,叫月半一起走。月半不走,两脚不停地蹭地,把土一层一层地蹭起来,说你们先走嘛,不用管我。老黄叹口气,就和婆娘一起走了。老黄才三十几岁,背影看去却像六十岁,一边走一边叹气,说人活着没意思。

老黄和婆娘走了,英梅家冷清下来。远处有只秋蝉在鸣叫,听起来像哭。英梅孤寂地站在屋中央,木头一样盯着香龛上那三柱还没燃尽的香火。屋里太静,月半干咳了一声,远处的蝉鸣戛然而止,仿佛是给月半那一声咳嗽吓的。

英梅对着香龛出了声,话却问的是月半,月半,你说李平会瞑目吗?月半支吾,大概……不会的吧,但也只能这样了。英梅慢慢转过身,眼神依然直着说,我很感激你和老黄。月半说,我……老黄才是好人呢。英梅又沉默了,眼神散开,大约心思飞远了。远处的秋蝉又叫起来,声音很嘹亮,看起来英梅像是在听蝉鸣。

时间一点一点往前走,走了很久。

月半说我得回去了,我得回去了哩。却并不真走,英梅的家住得偏僻,单单地落在山坳里头,他走了就剩下英梅一个人面对这一山坳的空寂了。他有些不忍,但他又不能不走的。他心里矛盾,年轻的脸就给焦虑整得有些苍老了。

英梅突然说,月半你来。月半动了一下,将原本蹲着的姿势变成了半蹲。英梅往一间屋子走,说,你来。月半就站起来跟上去了。那间屋子一半做了灶房,另一半隔了个睡房,英梅进了睡房,月半的脚步在睡房门口迟疑不前了,他的心咚咚跳。英梅却在里面唤,月半进来吧。月半把心捏了,进去了。并没门槛,他却差点拌了一跤。

英梅端端地坐在床沿上,看他一眼后低下了头,脸红得发紫地说,你摸吧。月半心里哐当一声。英梅又说,摸吧。月半却显得很怕,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他又开始搓手,搓得直溅火星。英梅说,别怕,你对他那么好,他不会怪你的。英梅解开了胸,低着眼眉静静地等着。月半抖抖索索伸出手,但半路又缩回来。他干干地咳嗽几声说,我还是……算了……英梅说摸吧,你还没真摸过吧?月半又干咳了几声,暗暗下了下决心,把手小心冀冀探进去了,却又突然在到达目的的时候停住了。像谁在他背后突然给了他一枪,他被一种穿透的快感凝成了一块生铁。但接下来他的手就疯了,把动作闹得很过分,英梅就把它打出来了。

英梅说好了。月半意犹未尽,喉节上下滑动,他说真好!我们……我想……要是你做我的婆娘……行不?英梅傻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想再跟一个掏煤汉了。月半说我不掏煤了,我讨了你就不掏煤了,我都掏了好几年了,我积了好多钱哩。又说,我早就拿定主意的,只要一讨上婆娘就不掏煤了,我不想让婆娘守寡。月半突然变得口舌利索了。

月半回去才一天,又来了。月半这么急急地来是要告诉英梅,匪家的煤窑又开了,匪老板也好端端地坐在窑上。英梅不相信,窑不是给封了吗?姓匪的不是给关起来了吗?月半说我亲眼看到匪老板坐在窑上,我们村那些掏煤汉又全都上他那掏煤去了。英梅还是不相信,她要眼见为实,就和月半赶了半天的路来到野兔梁子,还真看到匪老板好端端坐在窑上,窑洞也好端端开着,有拖着空船的掏煤汉进去,也有满载的煤船被掏煤汉拉出来。英梅突然变得恍惚起来,如同刚做了一场梦醒来,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是真的还是梦中。

英梅决定再告,这一回她要去市里告。月半和老黄都跟着,准备随时为她作证。市委书记不像县委书记那么容易见着,招呼他们的是市信访局的人,他们说跟他们反映和跟市委书记反映是一样的。信不信由不了他们,他们见不着市委书记,最后也只能把状先告到那里。告完了就叫他们回去等结果,他们就回来了。几天过后英梅得到通知,叫她去县里。同去的还有镇上的书记,他见了英梅就把脸皱成个苦瓜,苦水直滴答,说你这人怎么就没完没了呢?县委书记的脸色更不好,镇党委书记一到他眼前,他的脸就成了烂苦瓜,乌一块青一块,你搞的什么工作?裴家煤窑不是给封了吗,怎么又开了?镇委书记矮县委书记一级,平常都只能当儿子,这会儿就只能当孙子了,孙子满腹委屈,把脸都挤烂了说,是封了啊,哪晓得他哪时候又开的呢……你不借他胆,他敢开?我哪里借他胆呢,我只是……只是想到他开着那窑,当地百姓还有个挣钱的地方,所以平时就对他姑息了点。您是晓得的,我那地方的老百姓穷……

他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县委书记沉默了一会儿,心就软下来了。县委书记对英梅也一肚子埋怨,你对调解不满意你再找我呀,你跑到市里去搞哪样呢?英梅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这事使他打屁股了,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但英梅更关心的是到市里那一状的结果。

县委书记拿出一个批文在英梅面前晃了一下说,市委批下来了,叫我一定要严肃处理,你该满意了吧?英梅是很满意,市信访局那帮人真是好人,市委书记也真是好人。

这回县委书记亲自下去封了裴家的窑,还罚裴老板这辈子不准再开煤窑。

英梅隐隐感觉有个人在戏弄自己,但这人是谁她又不清楚,似乎不是县委书记,他那一脸无奈明确而真实,他的话也说得推心置腹,你再不满意也没办法了,裴老板并没杀你男人,他错就错在想悄悄把你男人埋在荒堆里了事,想躲过一两万的赔偿,单就这一点我们不能让他去坐牢,更不能把他枪毙。我们罚他十倍的赔偿,还让他蹲了几天看守所,你不满意,这回我们又彻底封了他的窑,这辈子都不让他开煤窑了,你还要怎样?英梅并不明确知道自己还要怎样,但这个结果确实很荒唐,罚姓裴的一辈子不能开煤窑?剥夺他这辈子做矿老板的权利?这不等于诳三岁娃娃吗?

没过多久,姓裴的自己把这个戏言戳穿了,他在原来的煤窑旁边新挖了一个洞,正门不让进,他就开了个侧门。他依然端端地坐在窑场,手心还捧着他那只心爱的小狗。他还是个矿老板的样子,不过他并不承认自己是老板,他说这窑的老板是他大儿子,他不过是在替大儿子管理罢了。

英梅病了,心口痛,一整天一整天的,她就那么捂着胸口,不思茶饭也不说话。脸一天比一天黄了。月半说,我们把那二十万还给县委书记,再往上告,这回我们不去市里了,我们到省里告去。老黄叹气说,到哪里告也都是这样了。

月半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得听不清。

门外突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呱呱……呱呱呱……很有点像人类的嘲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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