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香庵

2017-03-01 15:58程然
雨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茼蒿日本鬼子后妈

程然

月净依偎在雨香庵的门边看雨。

雨是从昨天晚上下起的。夜里,月净被一阵猫叫声惊醒,撕咬,躲闪,跳跃,跑动,屋顶的瓦响成一团,仿佛要一片片落下来,把她砸死。她把头缩到被子里,被子里暖烘烘的,有着温馨的体香,她模模糊糊记得醒前正做着一个梦,她想捉住那个梦,可是那个梦却像一幅刚刚画好的画落在水里,洇漫得分不出形状,连颜色也混淆成一团了。月凈苦苦地追寻着不愿放弃,她从那团颜色中费力抽出了一根红丝,红丝在她手中变成了一把红柄、红盖的伞,她又从那团颜色中捞出了一点黄,那点黄从她指缝里漏出去,变成了一片菜花。她举着小红伞在菜花里奔跑,惊得蝴蝶和蜜蜂来不及躲闪,撞在她的身上、脸上和小红伞上,好像有一只撞上了她的眼睛,一摸,是一滴眼泪。

“喵呜……”

月净把头伸出来,有两粒绿莹莹的眼睛从窗台射来,“死猫,滚!”

每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从哪儿进来的,那只猫都会蹲在那里。第一次看到那两粒绿莹莹的东西,月净以为是鬼火,从床上一跃而起,尖叫着破门而出。后来才知道,它就是师傅怀里那只通体黑得发亮的猫。只要不在师傅怀里,那猫就喜欢在月净身边蹭来蹭去,她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有时候哪怕在师傅怀里,一见到月净,就挣扎着跳下来,直奔月净而去,师傅就在后面骂道:“没良心的东西。”

月净心里非常讨厌这只猫。小时候她家里也养过一只猫,带花斑,她叫它“花儿”。花儿很温柔,只要她轻轻一唤,就跳到她手上,在怀里时,会把头贴在心的一侧,而且轻轻地拱,拱得人身上热起来,心越跳越快。她每天让张妈到街上去买新鲜的小鱼,烧的时候还特别吩咐,不能太生,也不能太熟,尤其不能把水烧干,一定要带些汤汁,然后她亲手加上米饭,细细地拌匀。“花儿”优雅地吃着,发出惬意的咂嘴声,她在一旁看着,猫为什么喜欢吃鱼?鱼里面有那么多的刺,怎么就不会卡了嗓子呢?妈妈活着时,总把鱼肉中的大刺剔了给她吃,但是有一次还有一根小刺卡在嗓子里,从此她再也不吃鱼了。

想到妈妈,她心里有点酸。有一次,她生病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她见到了妈妈,妈妈的脸还是那样黄,拉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问:“后妈待你好吗?”“不好,不好。妈,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回来看看我呀?”妈妈就把她抱在怀里,呜呜地哭,她也哭。哭醒了时,张妈在旁边,张妈说:“你爸到江西买木材去了,还没回来。”张妈摸摸她的头,“谢天谢地,烧终于退了。想吃点什么?”她摇摇头,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心里堵着。“我的猫呢?”“你病了,它也不怎么吃,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要我的猫。”“我去找。”过了一会儿,张妈把猫抱来了。她伸手去接,猫却在她手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跳下地,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她对猫再也没有好感,不仅没有好感,而且恨它们。

“月净,割茼蒿去,中午下面。”师傅吩咐说。月净从厨房拿了篮子和镰刀,来到后园,后园有半亩大小,一年四季长着菜蔬,月净没来庵里时,师傅总是让附近的一个农妇来侍弄,月净来了就交给了她。月净从来没有种过田,刚开始笨手笨脚的,锄头不会拿,土地不会翻。师傅也不急,一点一点地教她,翻土,开畦,撒种,浇水。师傅不只是说说,偶尔也做个样子,但是一举一动,看出是个内行。月净想,师傅怕是从农村来的。师傅夏天最喜欢吃茼蒿,茼蒿长得快,割了一茬又一茬,几乎天天有得吃。月净最不喜欢吃茼蒿,嫌它有股怪味。第一次吃茼蒿下面时师傅就看出来了,月净皱着眉头,挑出面条一点一点吃,师傅吃了两碗,坐在那儿看月净吃,月净不敢抬头,却感受到师傅冷峻的目光射在她的头上,她含着眼泪把碗底的茼蒿拨进嘴里。“又是茼蒿下面”,虽然已经不知吃了多少次茼蒿下面,月净还是不喜欢吃。

刚刚下过雨的田里土比较软,一踩一个坑,慢慢地渗出一点水,茼蒿也沾着水,很快就把月净的鞋子弄湿了。她蹲下来,一只手轻轻抓住一把茼蒿,茼蒿又细又嫩,好像在等着一只手去抓它们一样,迫不及待地偎在她的手掌里,她有些不忍心,松开手,在茼蒿上来回抚着。“你在干什么?”师傅站在田埂上说。月净一惊,连忙把镰刀伸到茼蒿根部,“嚓嚓”地割起来。黑猫也站在田埂上,尾巴竖着,盯住月净,要在平时早就跑过来了,这会儿没有,它怕弄湿了自己的毛。

师傅盯着天看了一阵,说:“老天开眼,再下下去,屋里都好行船了。唉,月净哪,你爸有好久没来看你了吧?”

月净没回答,她知道师傅在想修屋的钱。爸爸每次来总要给师傅钱,所以师傅一见爸爸脸上就堆满了笑,让月净赶紧去烧天水,拿出最好的茶叶。爸爸的脸上总是充满了倦色,他是长子,木行的生意全由他一人打点,不但要负担自己一家人的生活,还有两个弟弟家的生活,一年四季走南闯北,总在外面忙。每次来看月净,总是匆匆来,匆匆去,他很想和月净说说话,可是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扯西拉,就把话堵在心里,等到要走的时候,父女俩在门口有片刻的停留,四目在空中有强烈的碰撞,就在这一刻,月净差点就要扑进爸爸的怀里。爸爸也给月净留点钱,但他一走就被师傅要去了。

“爸爸,我要去做尼姑。”有一天她突然说。爸爸正在给一堆木材计数,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木头上,半天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眼睛看疙疙瘩瘩的树皮,直看得心里毛糙起来。“爸,我主意已定。”“你后妈究竟对你怎么了?”“不怎么。”“不怎么你为什么要去做尼姑?”“我就是想去。”“不行,不行!除非我死了!”爸爸把手一背,气哼哼地走了。她坐在爸爸坐过的木头上,双手托腮,看着不远处的山墙,直到在暮霭中越来越模糊。

是啊,后妈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但是,从后妈进门的第一天她就知道,后妈就是后妈,她从后妈的眼光中感受到了。后妈的眼睛很大,让人猛一看觉得挺漂亮,但是她发现那里面白的多,黑的少,看人松松散散,空空洞洞。妈在的时候,每天放学,还没进门,她就会拖长音叫道:“妈……”妈就会应着从屋里迎出来,接过书包,问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老师提问了没有?与同学吵架了吗?作业做对多少?一直到她在做家庭作业时还在问,弄得她对妈妈嚷:“妈妈,你真烦,问个没完。”妈妈就到厨房去,给她拿才叫张妈买回来的香喷喷的小烧饼。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后妈除了吃饭几乎很少进她的房间,后妈在吃饭时就像只有她一个人一样,从来不说什么,妈妈在时,还经常嫌张妈炒的菜,不是淡了,就是咸了,后妈来后,张妈也担心她挑剔,哪知道无论桌上有多少菜,她只吃眼前的那一碟,别的菜一筷也不动。妈妈在时,饭桌上最热闹的,她一会儿说她,女孩子家吃饭不要吧唧嘴,长大了找不到婆家,她却吧唧得更响了,并且说“我才不要婆家呢,我要和妈妈过一辈子”。妈妈一会儿又说她只吃素菜不吃荤菜,把一个大肉圆搛到她碗里,她又把肉圆搛妈妈碗里,你来我往,一个肉圆最终被分成两半,她和妈妈各人吃一半。现在,吃饭时一点人声也没有,哪怕是筷子碰到碗碟也是轻轻的,好像怕惊动了谁似的,她和后妈虽然面对面坐着,却似乎有道厚厚的墙,把她们隔得远远的。只是有一次,她在给猫拌饭时,觉得后妈的眼睛在她的手上有片刻的停留,让她的手有一丝不自然的颤动。但是她没想到,就是那个片刻,为后来的事埋下了伏笔,“花儿”抓伤了她的手后,她就再也不喂它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后妈不声不响地喂起了猫,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后妈不叫猫“花儿”,而是叫它“小妖精”。

总之,她决心离开家,到雨香庵去。

一晃几年过去了,师傅逐渐老去,月净也长大了。

父亲倒是经常来看看月净,外面兵慌马乱的,也不敢出去做生意,当然也就拿不出钱给师傅,师傅也就没有好茶好水招待父亲了。而且香客也越来越少,人们都裹起细软,纷纷往乡下逃,说日本鬼子就要來了。日本鬼子杀人放火,还糟蹋女人,你们也躲躲吧,父亲说。我们出家人,往哪儿躲呀,师傅说。父亲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说,要带着家人到乡下投奔她的舅舅,这时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炮声,父亲走后,雨香庵的大门就再也不敢开了。

有一天,她看见围墙上有一只猫,很像她家的“花儿”,唤它下来,想给它弄点吃的,可是它怎么也不下来。后妈只顾自己走,丢下猫不管了,月净有点可怜它。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响起了大雷,月净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响的雷,先是一阵闪电,把屋子照得很亮,这种亮不是太阳光下的明亮,而是使每一样东西都像上了一层油漆那样的发出青色的、瘆人的光亮,月净虽然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孤独,但是还是感到手一阵阵发冷。大雨过后,已经到了下半夜,月净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只听得屋顶上瓦片被踩得乱响,两只猫在屋顶上打架,它们互相撕咬着,发出凄厉的叫声,是“花儿”,还有一只是师傅的猫,她想着,想着,睡着了。

早晨,天阴着。月净晚上没睡好,头昏昏的,师傅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见她稍微起迟了,就使劲地敲着门,“月净月净月净”地叫,就像庙里失了火一样。她躺在床上想,不知道父亲和后妈他们怎么样了?脑子里突然跳出了后妈,她感到有点奇怪,自从来到庙里,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后妈了,本来就很淡漠的,现在怎么想也没有印象了。有一次父亲告诉她后妈病得很重,临走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个手镯,塞到月净手里,说是后妈留给她的,月净不想要,但是看到父亲哀求的神情,不忍,就收下了,手镯是玉的,看上去很温润,现在就压在她的被褥下。师傅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说她的后妈从小就死了父母,是叔叔收养了她,受尽了婶婶的虐待,月净对她有了一点点怜悯。

庙里静得出奇,让月净心里发慌,师傅今天怎么会起得这么晚?她穿上衣服,走到师傅屋门口,轻轻地叫:“师傅,师傅。”没有声音,门好像虚掩着,一推,屋里没人。再一看庙门,也是虚掩着,师傅一个人逃走,把她丢下了。这时,月净反而镇定下来,她从门缝里往外看,不远处的民房冒出了火光,清晰的枪声传了过来,跑是跑不出去了。把门关上,再用桌子顶死,要是日本鬼子进来,就和他拼了,大不了一死,她想到厨房里有一把刚刚磨过的刀。月净正要把门关紧,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门里,是师傅,虽然一身的农妇打扫,但是头上的毛巾已经跑丢了,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日本人……日本人……追我……来了。”说着,就一头钻进自己的屋里。月净一看,一群黄衣服正蜂拥着向这里扑来。月净把门一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自己屋里。屋里,一桌,一凳,一床,根本就没有躲的地方。月净像一团烂泥瘫在地上,几次扶着凳子都无法站起来,先是爬到桌子底下,不行,再想爬到床底下,已经没了力气,就滚了几滚,到了床下,人就像死过去一样。但这时耳朵却特别清醒,听见猛烈的砸门声,门板破裂声,门被撞开的咣当声。月净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人在床下抖个不停,手脚冰凉,她心里后悔得要命,如果跟父亲逃到乡下去,就不会有今日之难了。门被推开了,她竟然连门都忘了闩上,她看到了几双沾着泥土、走得变了形的军靴,闻到一股强烈的汗臭味,她被一双手不费力气从床下拖了出来。她听见一阵狂乱的欢呼声,有人对着师傅的屋子兴奋地大声喊叫,那边也传来了兴奋的叫喊。月净看到了十几张俯视着她的年轻的脸,他们的脸上沾满了灰尘,有的还胡子拉碴的,但是一个个就像喝多了酒,满脸通红,眼里放出的光,像是要把人一口吃掉。有一个片刻的宁静,然后有一只手急不可耐的伸向月净的胸,但是却被抓住,接着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有人严厉而粗鲁地叫喊着,围着月净的日本鬼子就乖乖地在门口排成了队。那个叫喊的日本鬼子在其他人的哄笑声中,解下了军刀,脱去了上衣、靴子和裤子,月净看见一个布满黑毛的胸向她压来,就像屋子坍塌下来,压在她的身上,她听到玉镯被压碎的声音,便使尽全身力气拼命蹬,直到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净醒过来了,却还有人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下身撕裂般地疼痛,一股血从她胸口涌出来,“噗”的一声吐在鬼子的脸上,鬼子停止了抖动,骑在她的身上,对着她的脸,左右开弓,一阵狠打。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杀千刀的!杀千刀的!……”她听见师傅凄厉的叫骂。

“杀千刀的!杀千刀的!杀千刀的!……”她也想喊出来,结果却在喉咙里咕噜着。就在这时,那只黑猫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一下子跳到赤裸着的那个日本鬼子的肩上,伸出锋利的爪子,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阵乱挠,鬼子顿时鲜血直流,哇哇直叫起来,正要去抓黑猫,黑猫一纵身蹿了出去,鬼子抓起枪就追,听得外面一阵枪响,月净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月净有点意识的时候,感到全身说不出来的难受,一会儿是一把火,从下身烧到胸口,听得见皮肤滋滋的烧焦声,一会儿是一盆水,从头淋到脚,冷得直打颤。昏昏沉沉中,月净觉得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泪水模糊的脸,师傅坐在地上,裹了一件破僧衣,正对着她落泪,月净坐起来,紧紧抱着师傅,师徒俩放声大哭。

一年过去了。父亲在乡下躲不下去了,回到城里,有一天到庙里来看月净,看到月净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惊讶着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师傅冷冷地说,是逃难的人丢在庙门口的。父亲无话,流着泪走了。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雨香庵里还是两个尼姑,只是师傅病死了,月净当家,还有一个就是月净当年手上抱着的那个女孩,法号慧圆。慧圆喊她师傅,师徒俩算是相依为命了。

雨香庵更难熬了,几乎断了香火,好在有点田,种些菜,一半自己吃,一半拿出去换点粮食,就这样慢慢熬下来。后来,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国民党也被打跑了。共产党掌了权,政府看到庙里穷,就每月拨点钱,月净就再也不用拿菜去换粮食了。

小城轰轰烈烈地发生着变化,高高的城墙被拆掉了,窄小的石板路被拓宽了,今天一个织袜社成立了,明天一个染坊开业了,雨香庵的门已经关不住外面传来的声音。年轻的妇女都在忙着下地、做工,即使信佛的人也没有时间到庙里烧香,只有年纪大的妇女有时到庙里走走,求神拜佛,给点香烛钱。月净有个规定,任何男人都不得踏进庵门半步,哪怕是个老奶奶带个小孙子要进来,她也绝对不允许,有时候,一个男人在庙门停了步,张望一下,月净就从庙里跳出来,破口大骂:“杀千刀的!杀千刀的!”就只两句,骂得人家灰溜溜的。雨香庵的名声就越来越坏了。

慧圆慢慢长大了,觉得鱼香庵太小了。日子太寂寞,也太无聊了。月净对她很好,有点好吃的总是让给她,而当她吃的时候,就用一种疼爱的眼光看着她,直把慧圆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月净没有让慧圆一个人单独住,而是在自己屋里加了张床,让慧圆和她住在一起。有天晚上,慧圆从梦中醒来,看到师傅站在她的床前,当时把她吓得要死,后来她发现,师傅疼爱的目光里,时时会闪现出忧郁,甚至是怨恨。她决定要离开雨香庵。

“我要出去工作。”

“不行,哪儿都不许去!”

“庵里有什么意思,都快把人闷死了。”

“你命里就是庵里的人!”

自从这次争执以后,师徒二人之间的话就更少了。一天晚上,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打坐时,慧圆偷偷地看到了师傅眼角溢出的泪珠,一串一串,老是流不断。第二天一早,慧圆离开了雨香庵。月净拿着她留下的纸条,坐在床上,呆呆地看了一上午。从此,月净的话就更少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了说话的对象,有时看到在屋里转悠的硕大的老鼠,会突然蹦出一句“杀千刀的”,但是声音已经显得有气无力了。慧圆在一家织袜社找到了工作,经常在星期天回来看望师傅,每次来总是要把积满灰尘的桌凳案板擦洗半天,然后默默地与师傅对坐一会儿,再回社里。有一次,慧圆对月净说,社里要她把法号改了,可是她想不到自己该姓什么。月净沉默了半天,慧圆以为师傅不想说,起身要走,听到师傅在后面清楚地说:“姓李。”月净对庵里的事情越来越不关心了,庵门每天很晚才开,太阳还高高地在天上时就关了。雨香庵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在人们还没有彻底忘掉雨香庵时,“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了,一夜之间,庙门和山墙上就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破四旧,立四新”“彻底铲除封建迷信”“打倒牛鬼蛇神”。一天清晨,一群红卫兵冲了进来,对着菩萨和金刚一顿猛砸,然后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的断臂残肢。很快,月净就被揪了出来,和一群僧人一起被关进一所小学的几间破房子里,每天要做的功课是听报告,背语录,做检查。有一天,月净突然看到了慧圆,她本来以为慧圆离开雨香庵逃过了这一劫,想不到还是被抓进来了。她正流着泪,却看到慧圆坐在了主席台上,原来她是来现身说法的,说自己怎样受到封建迷信的毒害,做了一些骗人的事,又是如何幡然悔悟,与封建迷信决裂,投到人民群众怀抱的。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当然,她早就不叫慧圆了,叫李衛红。

被关了两个多月后,人就渐渐少起来,有的人被送回原籍,有的人被送到工厂里去做工人,月净因为一句话也不说,被认为思想顽固,是最后一个放出来的。家里人已经死了,又没有工厂要她,还被送回庵里,交给革命群众监督她劳动改造。雨香庵已非昔日模样,十几户人把房子全占了,还搭建了许多窝棚作厨房,月净和师傅的东西被扔在了一间又低又窄,连个窗户都没有的小房子里,月净在人们鄙夷的注视中,住进了小屋。再也没有人来此烧香拜佛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把这里叫做雨香庵。

雨香庵成了大杂院后,宁静再也没有了。每天天才蒙蒙亮,就听到咳嗽声、吐痰声、刷牙声、刷马桶声、大人呼小孩老婆骂丈夫声,尤其是当十几个煤球炉点起来的时候,浓浓的烟在院里弥漫,就像下了大雾一样,碰面都看不清人。这些烟雾一旦涌进月净的小屋,因为通风不好,半天也散不出去,即使把门关上,还是从门缝里挤进来。那些男男女女白天的事除了早请示、中对照、晚汇报外,还背语录,唱样板戏,跳忠字舞,一会儿向左舞,一会儿向右跳,虽然脚步前后错落,但都是满脸虔诚,非常认真。他们跳累了,就把月净拉出来批斗,先是喊口号,然后有的妇女就前言不搭后语数落封建迷信对人的毒害,一个人说她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疼得几个女人都摁不住她的手脚,就请来了一个跳神的,跳神的在屋里一通乱叫,一阵瞎舞,把她吓得晕过去了,孩子就生下来了。大家说,胡说胡说,你在宣传迷信,就把矛头又对准了月净。有人问月净,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有没有做汉奸,帮着中国妇女,要不日本鬼子烧了那么多的房子,为什么就没有烧这里?

“说,你和小日本干了些什么?”月净痴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

“我看她就是个婊子。”

“怎么不是,慧圆不就是她和日本鬼子的狗杂种?”

“哈哈哈哈……”

月净每天的任务是打扫院子、门前的道路和旁边的厕所。月净最不愿意打扫的是厕所,倒不是嫌它脏和臭,而是每到打扫男厕所时,总要在门外先说一声“里面有人吗”,听不到回音才能进去打扫。但是,常常有些男人明明在里面也不回答,月净走进去,就恶狠狠骂“瞎了眼了”,月净只好又羞又恼地退出去。其中有个男人就住在院子里。月净虽然在劳动时从不敢抬头看人,却能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睛总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有一天晚上,月净在屋里洗澡,她洗澡从来不点灯,这天的月亮特别好,有一道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照到澡盆边。月净正在奇怪,几天前刚刚堵上的门缝,怎么被谁捅开了?就听见门外有极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门缝很快就被一个黑影堵住了。月净从澡盆里跳出来,抓起一件衣服裹住身体,一把拉开门,看着蹿向远处的身影,对着黑夜大声骂道:“杀千刀的——杀千刀的——”这声音拖得很长,就像狼嚎一样。这一刻,院子里的所有人家都不做声,仿佛都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吓住了。

以后,月净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常常做梦,梦见父亲、师傅和慧圆,更多的是梦见日本鬼子的狰狞面目。这时候,她在梦中又咬又踢,拼命挣扎,醒来一身冷汗,手脚冰凉。渐渐地发现下身隐隐的疼,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流出来,而且总流不净,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造反派派人来拉月净游街,一看她躺在床上,浑身瘦得只剩把骨头,发出一阵阵恶臭,捂着鼻子,掉头就走了。同院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她送到了医院,医院一检查,已经是子宫癌晚期。虽然开了刀,但癌细胞早已扩散,医院除了定时给她打止痛药针外,就让月净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死。

有一天,疼得昏死过去的月净,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手,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慧圆,不管别人叫她什么,月净还是叫她慧圆。慧圆现在日子也不好过,医生在给月净开刀时,发现月净生过孩子,人们马上就传开了,慧圆的丈夫和她离了婚,把儿子也带走了。慧圆走到哪里,都不敢抬头看人。

月净看到慧圆,把手背翻过来,让慧圆拉着她的手,好像心里感到了一丝的温暖,脸色有了些慈祥。

慧圆握着月净的手,忽然问了一句:“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月净像是突然受到重重的一击,嘴里嗫嚅着,头一歪,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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