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父”困境下的焦虑与求变
——论阮海阔“局外人”形象所折射的作家心理图景

2017-03-12 02:09王海晗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21004
名作欣赏 2017年20期
关键词:鲜血局外人存在主义

⊙王海晗[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21004]

“无父”困境下的焦虑与求变

——论阮海阔“局外人”形象所折射的作家心理图景

⊙王海晗[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21004]

余华小说《鲜血梅花》是一部戏拟武侠小说的作品,文中所塑造的主人公阮海阔以“寻找”覆盖了传统武侠当中的“复仇”,其冷漠迷茫的精神特质以及“在路上”的行为姿态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西方“存在主义”文学当中的“局外人”形象。余华在《鲜血梅花》的创作过程中展示了强烈的自我代入感,阮海阔这一人物形象实际隐射了以余华为代表的先锋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末面对先锋“终结”的危机时所呈现的特定心理图景:他们作为历史和传统的“局外人”感到先锋文学深陷泥沼的困境,因而不断寻找着另辟新路的可能。

余华 《鲜血梅花》 阮海阔 “局外人” 存在主义

《鲜血梅花》是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末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小说中一代剑宗阮进武死于两名不明身份的黑道人物之手,十五年后他的儿子也就是梅花剑传人阮海阔带着母亲的遗命行走江湖,踏上了寻找杀父仇人的道路。从表面上看,《鲜血梅花》讲述了一个武侠故事,“身世之谜”“复仇”等元素无一例外地被包含在了其中。然而仔细阅读文本之后就可以发现《鲜血梅花》其实早已超越了传统武侠小说的藩篱,作者只不过是将自己的叙述套用在了读者所惯常接受的武侠小说框架之上,实际上它讲述的是一个极其荒诞的漫游故事。作品在一些关键之处往往会冲破读者的期待视野,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赵毅衡先生曾这样评价《鲜血梅花》:“它是对武侠小说的文类颠覆,小说中符合文类要求的情节都成为‘没有意义的象征’,整篇小说成为‘非语义化的凯旋式’。”本文旨在揭示主人公阮海阔虚无迷茫的精神特质与西方存在主义文学当中“局外人”形象的共通性,并尝试通过二者的相互阐释来挖掘作家余华在先锋转型这一特定历史时期所呈现的创作心理。

一、非典型复仇者:阮海阔精神内蕴之分析

引言部分已经提到阮海阔的父亲死于两位神秘人物之手,因此阮海阔首先是以一个“复仇者”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的,然而围绕着“复仇”这一线索,作者却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极其荒诞的世界。

首先,阮海阔并不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他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青云道长和白雨潇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因此这两个武林前辈就成了阮海阔苦苦追寻的目标,至于阮海阔的母亲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文中并没有交代清楚,因此,“复仇”这一事件本身就是不明晰的。其次,阮海阔并没有像他父亲一般的超绝武功,原文中对阮海阔的描述是:“然而阮进武生前的威武却早已化为尘土,并未寄托到阮海阔的血液里。阮海阔朝着他母亲所希望的反方向生长,在他二十岁的今天,他的躯体被永久地固定了下来。因此,当这位虚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他母亲眼前时,她恍恍惚惚体会到了惨不忍睹。”对这样一位没有半点武功的后生来说,想要完成复仇简直难于上青天。再次,阮海阔并不是自愿踏上复仇之路的,母亲以自焚促成了儿子的出门远行,实际上阮海阔的形象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这一点从父子二人名字的对比当中已可见一斑。“进武”有在武学上积极进取之意,而“海阔”则多了一份潇洒不羁之感。阮海阔并没有强烈的复仇愿望,也没有对仇人的极端憎恨,他的行为更像是在母亲压迫之下的一种个人无意识。这在原文中也可以得到印证:“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已无他的栖身之处。”

综上所述,阮海阔没有复仇的动机,也没有复仇的目标,更不具备复仇的条件,他不过是一个游离于“复仇”之外的浪子。实际上他的内心是浑然不知的,甚至是麻木的,当父亲被人杀死的时候,他的内心感受到的不过是“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当他踏上复仇之路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脚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大道在前面虚无地延伸”。从这种种心理的刻画当中我们已经可以初步推断出阮海阔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精神特质。然而更值得玩味的还是阮海阔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的过程。

阮海阔在寻找青白二人的过程中始终表现得极端主观和随意,“他像是飘在大地上的风一样,随意地往前行走”。当阮海阔遇上阻截的河流或者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往往凭直觉来引导自己做出判断。“然而在阮海阔绵绵不绝的漫游途中,十字路口并不比单纯往前的大道显示出几分犹豫。”阮海阔总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外界的一切理性指涉似乎都与他绝缘。这使得他的路途充满不确定性,而他自己又深深地沉沦在这种漫无目的的漂流当中。文章的结尾,浑浑噩噩的阮海阔居然以一种巧合的方式间接完成了所谓的“复仇”,这既可以说是他的幸运,也可以说是他的悲哀。至此,余华已经完全用游戏的方式消解了传统复仇叙事的神圣与严肃,从始至终,阮海阔都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参与到复仇当中,他总是听天由命接受非理性的指引,他实际扮演的是一个“局外人”的角色,他不过是以复仇的名义来享受自己的漫游。阮海阔对自然的体悟远远超过了对杀父之痛的回忆,在他的眼里,世界是充满荒谬的,复仇是无意义的,只有延伸的道路和逝去的河流才是真实的,“寻找”和“漫游”已经成功地覆盖了“复仇”。总而言之,余华通过对复仇这一行为的解构使得阮海阔在精神内蕴上呈现出虚无迷茫、不知所终的特征。

二、与“局外人”的共通之处:存在主义语境中的分析

阮海阔这一漠然的人物形象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局外人》这一小说。《局外人》是法国存在主义大师加缪的成名作,也是集中体现存在主义“荒谬”理论的作品。《局外人》中塑造的主人公默尔索是一个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人,在他的眼里,世界的存在是荒诞的,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他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显得无动于衷,潜意识里总是想要跳出这个世界的既定逻辑。可以说“局外人”并不单指默尔索一个人,而是具有相同生活状态的人。阮海阔和默尔索虽然并不能完全契合,但二者在精神气质上面却有着惊人的相似点。正如萨特所评论的那样:“无所谓善恶,无所谓道德不道德,这种范畴对他不适用。作者为主角保留了‘荒谬’这个词,也就是说,主角属于极为特殊的类型。”

作为先锋派的代表作家,余华从没有明确说过自己的作品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但是通过仔细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他的作品确确实实在某些方面与存在主义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那么我们现在不妨大胆地用存在主义来反观一下《鲜血梅花》,也许就能得出一些不同的看法。存在主义关心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它认为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与帕斯卡尔一样,加缪认为大多数人无法意识到人类生存状况的荒诞性”,这在《鲜血梅花》中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阮海阔生活的世界本就是荒诞的,以复仇为使命的阮海阔生活在这个世界中亦是荒诞的,因为阮海阔的人生从小说的一开始就是没有目的性的,所以他只能不断地寻找,以漫游来覆盖复仇。当阮海阔最终得知自己的仇人已经阴差阳错地被别人所杀,复仇再无可能时,他的人生出现了错乱,存在变得虚无。

虽然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但存在主义也同时强调人可以在存在的基础上自我造就,活得精彩。这就是萨特所提出的一个非常著名的论点,即“存在先于本质”,其意义就是说人必须先存在,然后才能创造他自己,但是存在并不创造人,人是在存在的过程中创造自己的。那么根据存在主义的这一观点,我们是否可以大胆地假设:以复仇为使命的阮海阔本身是一个先验性的存在,这是没有实质意义的,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先验性的存在指向了他精神内蕴当中虚无迷茫、不知所终的成分,即阮海阔作为一个“非典型复仇者”进行着一场漫无目的的寻找,但与此同时阮海阔在不断地寻找与漫游当中也在不停地铸就着自我,寻找代替了复仇,逐渐成了他心目中终极的意义,即寻找本身成了一种目的性。阮海阔就是在这样美妙的漫游中人为地创造了自己,实现了人的本质规定性。正如原文中所说:“他依稀感到那种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行将结束。”在阮海阔的感受当中,漂泊是美妙的,因为只有在不断的漫游之中他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他在漫不经心中所寻找的其实是自我在这个世界中的定位,这也正是阮海阔这一人物形象呈现出虚无迷茫特色的本质原因,正是因为无法估定自我的角色,才会不断随波逐流,游离在复仇的主线之外。但与此同时,这样的随波逐流又反过来不断地铸就着阮海阔,使他得到强烈的自我确证和自我定义,找到人生的意义和旨归。这也印证了萨特所说的一段话:“按照存在主义者的看法,如果人是不能下定义的,那是因为在最初他什么也不是,只是到后来他才是某种样子的人,而且是他本人把自己造成了他所要造成的那样的人……人不仅是他想把自己造成那样的人,而且也是当他冲入存在以后,决心把自己造成那样的人。人,除了他把自己所造成的那个样子以外,什么也不是。”

三、余华的代入:先锋转型时期的迷茫与寻找

《鲜血梅花》最初发表于1989年《人民文学》第三期的“先锋作品大联展”,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先锋文学已经处在自身发展的瓶颈期,所有形式上的试验都告一段落,王世诚在《向死而生:余华》一书中就曾明确提道:“从艺术表现来说,自《现实一种》之后,余华的形式试验已经抵达了他所能、所愿的顶点,或者借用一些批评家的话来说便是,‘能玩的花样都玩完了’。”从1987年开始,文坛上陆续出现了“文学疲软”“新时期文学面临危机”“文学滑坡”等说法,特别是先锋文学被众多的批评家看作是先验地移植了西方的叙事学、形式主义、现代主义等理论,严重脱离了历史与现实,其最初因为内容上的冷峻和叙事上的独特而给人带来的震撼也在逐渐丧失,读者出现了审美疲劳。因而,如何突破形式上的窠臼,重塑历史和现实的可能就成为先锋转型时期的关键。因而在此背景下出现的“先锋文学大联展”便具有了“集体告别”的意味,尤其是苏童发表的一篇小说,名字就是《仪式的完成》,更值得人们去细细揣摩。

本文认为,余华在《鲜血梅花》的创作过程中注入了自身独特的考量,阮海阔这一主人公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余华在先锋转型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焦虑迷茫以及他主动求变,不断寻找出路的努力,换言之,余华以自身的心理感受代入到了阮海阔的人物塑造当中,借阮海阔的个人无意识活动来流露自身的创作指向。

在《鲜血梅花》当中,阮海阔用漫游代替了复仇,对于他来说,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寻找本身。阮海阔的人生如同迷宫,他已经失去了方向。他在漫游途中偶然遇见的胭脂女、黑针大侠、白雨潇、青云道长先后向他提出了以下这些问题:“你将去何处?”“你去何处?”“你在找什么人吧?”“你为何离家?”这些问题均指向了人生意义的追寻,它们所关涉的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等生命的终极命题。然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在阮海阔的脑中都是模糊的,他根本无力解答。这也从反面揭示了以余华为代表的先锋派作家作为历史与现实的“局外人”的“异物感”,用陈晓明的话来说就是“无父(无历史或现实)的恐惧已经从潜意识深处流露出来,其写作姿态和立场的微妙改变是不难理解的”。事实上,中国当代的先锋派作家用几年的时间便走完了西方一百年的现代主义道路,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学习与模仿是创作的主要手段,然而中国本土的历史语境和现实条件又使得他们不可能完全照搬西方的现代主义,因而他们总是处在“历史中间物”这一尴尬的位置上。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先锋派的作家对自身的定位并不明确,他们大都还停留在“照着写”的层次,缺乏真正的文学个体性,这使得他们常常冷酷地解剖自己,并且不断拷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基于此,笔者认为本文第一部分所论述的阮海阔虚无迷茫的精神内蕴正象征着创作主体余华的内心感受,即余华将自身的个人经验代入到了阮海阔的性格塑造当中,这才是阮海阔这一人物形象独具魅力的原因。

本文认为余华不仅将自己的迷茫情绪代入到了阮海阔的精神内蕴当中,事实上他还用阮海阔的寻找来指代自己突破先锋窠臼的努力。伟大的作家往往是一个创新者,正如余华自己所说的:“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捉摸不定与喜新厌旧的时代,事实让我们看到一个严格遵守自己理论写作的作家是多么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经常的朝三暮四。”正如本文的第二部分所分析的那样,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是虚无的,但人依然可以自我造就。阮海阔虽然没有明晰的目的地,虽然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迷宫中,但他不断寻找又在试图回答“我要去哪里”这一根本性的问题。在阮海阔的眼中,寻找本身就成了意义之所在。对应到余华身上,他的文学创作难道就不是这样吗?我们暂且不论20世纪90年代余华回归现实的写作,即便是这一篇《鲜血梅花》,我们也可以看出余华尝试用创新走出形式泥潭的努力。首先,他以先锋的手法改写武侠小说,突破了题材和文类的限制,这预示着先锋小说另辟蹊径的可能。余华将独特的形式与中国的古典传统相结合,这就直接回应了先锋小说只是纯粹照搬西方现代主义的质疑。其次,余华在《鲜血梅花》中所塑造的阮海阔虽然仍是一个虚无的存在,但他已不同于余华其他作品中的人物,阮海阔不断寻找和漫游本身其实也代表了另一种维度的生存意义,他不仅“寻父”,更是“寻找自己”,寻找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定位,这代表了余华已经开始思考存在意义的合理性问题,基于此,笔者认为,本文第二部分所分析的存在主义语境中阮海阔通过寻找与漫游来造就自我正象征着创作主体余华试图用创新直面“先锋泥潭”的努力。

总而言之,尽管20世纪80年代末的余华有着和阮海阔一样的迷茫与颓唐,但是阮海阔“永远在路上”的行为姿态也同时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隐秘的信号:虽然此时的余华还没有找到一条明晰的道路,但不断创新与寻找却指向了冲出困境的可能,历经低谷的先锋文学即将以一种崭新的面貌登上历史舞台。

① 赵毅衡:《非语义化的凯旋——细读余华》,《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2期。

②③④⑤ 余华:《鲜血梅花》,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第4页,第4—5页,第5页。

⑥ 〔美〕理查德·坎伯:《加缪》,马振涛、杨淑学译,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4页。

⑦ 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

⑧ 彭宏:《先锋与武侠:歧路交叉的双重可能——重读余华的〈鲜血梅花〉》,《短篇撷英》2008年第10期。

[1]余华.鲜血梅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2]洪治纲.余华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3]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张立群.先锋的魅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加缪.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M].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6]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7]萨特.萨特文论选[M].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8]彭宏.先锋与武侠:歧路交叉的双重可能——重读余华的《鲜血梅花》[J].短篇撷英,2008(10).

作 者:王海晗,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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