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村庄

2017-03-16 19:17谭岩
牡丹 2017年4期
关键词:栽秧秧田春雨

谭岩,本名谭兴国,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散文》《中国作家》《天涯》等刊发表作品多篇。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有中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选等。

烟雨苍茫

那可是怎样的雨啊。

洋洋洒洒坠落树林,像漫天饕餮着的蚕声;急急促促扑溅大地,像天空扬落的饱满谷粒。叶绿了,苗肥了,天地清润起来,遥听空谷传响,又是那飞涑湍瀑了。

这行走在乡村的雨,是怎样的生动而明朗!

春天的雨,有着少女的娇羞。严冬早已过去,新叶绽出春蕾,花儿顶出了骨朵,大地探出了青草的细绒,可春雨却不胜早寒的料峭,仍紧裹着娇弱的脸,迟迟不肯露面。抑或春风不慎掀露了她的华盖,刚有了一点两点的雨,两朵三朵的花,她又羞怯匆匆地掩遮了脸,飘然遁去。

一夜梦尽,鸟啼春晓,推窗而望,湿漉漉的大地上,一派落英缤纷。那悄行的春雨,已乘着你的酣梦而来,千种柔情,万般低迷,已唤回万象青葱。清纯的空气是她少女的芬芳,遍地的落英是她青春的衣装。地上的青草吐着新翠,枝上的花朵含着莹光。茫然四顾,那远远亭亭玉立在山垭的,院落的,田园的,开着一树洁白的杏花梨花,摇曳着一树烟红的樱花桃花,不正是盈盈微笑着的春雨么?

夏天的雨,则如孩子似的顽皮。正是炎炎的烈日,忽然狂风大作,像谁拿着一把硕大的芭蕉扇扇着大地。乌云四起,雷鸣电闪,珍珠似的雨点溅起仓惶的烟尘。树低了头,似要挣扎而去,鸡拍着翅,奔躲屋檐下。秧田里,或许刚灌平一田的水,人们忙提着锹奔跑着去开堤放水;稻场上,或许正晒了一场子的谷,慌得人手忙脚乱急急抢收。雨淋湿了人们的衣,汗渗满了人们的脸,还有几粒抢收不及的谷,被雨水冲到了稻场外的草丛里。正当人们气喘吁吁地收拢了谷,盖上了塑料,那雨却一溜烟似的从空中跑过了,露出笑哈哈的红火大日头来。人们嗔骂着又去扫除积水,推晒稻谷。躲在屋檐下的鸡,悻悻地抖一抖被淋湿的羽毛,又去啄食草丛里的谷粒;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几个小孩,则在棗树下你推我攘地抢着风雨摇落的青枣。一个调皮的小孩,猛地一脚向枣树蹬去,那枣树惊落的无数雨珠,洒了低头抢枣的小孩一身。往日安静无声的小河,突然喧嚣,一河溢岸的洪水,唱着欢歌奔向前去。一道彩虹架在山岗下的河上;远处河岸边的一位老翁举着长长的虾耙,伸下河去捞着鱼虾。

秋天的雨,有着中年人的稳重。绵绵地下着,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檐溜下的条条白亮的雨水,像织着一张宽大明亮的网。贫瘠的沙岩,长出了褐色的地衣,一点一簇,像荡漾在大地上的句号,又像行走的雨远去的脚步。山道泥泞起来;牛踩着黄泥小道悠然而去,丢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冬天,万物蛰伏,常常只有低低的风,那是雨的呼号。雨即便是来,也是清冷地夹着雪粒了,像老人花白的胡须,飘落在道边场地的枯草上,散落一地零碎的思想。

向往乡村的雨么,在宁静的夜晚,打开你思念的轩窗,清亮晶莹的雨,河流一样哗哗流进被都市局促得窒息的居所,滋润一方干涸的乡情;要寻雨的踪迹么,待到明年的春天,跟在撑着一纸红伞,一手赶着悠闲的老牛的牧童身后,踩着蜿蜒而去的泥泞田埂,走进远方的乡村,那苍茫的烟雨中。

放水

到了夏天,多日不见一滴雨,天上的日头像是架着柴禾烧着,仿佛听得见那呼呼的燃烧声。河里快断流了,往日那浩浩流着的河水,干涸得像一条被打伤了的蛇,慢慢地在河床上扭动着。人们用了许多的草堵着拦水坝的漏口,想把那水位提起来,让河水进河沟,流进田里去。但是那小半沟的水怎么也满足不了这望不到头的畈田的需要。为争放田水,吵架,打架是经常的事儿。田里的秧苗看着看着枯了,人们的火气直往外冒,如果遇到扒了自己的田堤,抽了自己的水垱,那比自己的儿子受了别人的欺侮还要恼怒,哪怕是天王老子,拿起铣就是铣,拿起锄头就是锄头,常常是头破血流,如果一失手,打断了腿,甚至打死了人,也不是没有的。

到了夜晚,沟堤上全是一路路移动着的萤火虫,那是人们打着手电筒,拦放沟水。打架也不是事,因为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大家遵从从上到下的放水顺序,可上面的田刚刚灌得淹着了秧蔸儿,马上被抽了垱子,要流到下一块田去。为守放田水,有时人们就睡到田堤上,等着上面的水流下来。如果没有人手,来守放田水的是一个孩子,瞌睡大,上面的沟水下来不知道,下面的人家田灌满了,自己的秧田仍然干着,于是又要遭许多的急,受大人不少的骂。

沟里是筑了一个又一个的垱,一条沟渠像被剁了几截儿,那穿了几个垱沁出来的水流到自家秧田旁的时候,就像一泡小孩的尿。插下几块木板,罩上一块塑料,又用泥巴糊上,想拦住这沁出来的水。然而那水却怎么也漫不到堤的缺口,半沟混浊的积水像一条躺在垱旁的死鱼。秧田裂口了,可以插进两个指头,挨着蔸的秧苗已变成了黄色。

着急的人会拿着脸盆,把沟里的水戽进秧田,那半沟水戽得见了底,戽进田里的水流了丈把远,就被那奓口的田土吸干了,秧苗仍在腾腾的热气中低垂着头。沟里只剩下一些泥浆,有两条小泥鳅在泥浆中艰难地扭动。拿着沾了一层厚厚泥巴的脸盆,站在无水的田沟旁,抬头望着天空,那西边的山顶上,还像堆了无数的柴,把一个日头烧得通红。

睡到半夜,突然一声炸雷,把刚刚入睡的人们惊醒。听见黑暗的窗外像有谁撒了几颗石子在瓦上,又滚到了院子里。下雨了!窗口突地一亮,又顿时陷入黑暗的深渊。电闪之后,一道霹雳,仿佛那天被炸得粉碎,雨点便像无数的石子铺天盖地砸下来,瓦砸得嘣嘣响,一会儿就听见屋檐沟流下的雨水如水桶倒的一般,哗哗直响。还来不及体验降雨欣喜的轻松,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么大的雨必须要撮堤放水,如果雨水灌漫田,那田堤就会被胀塌。于是,迅速溜下床,抓起床头的手电筒,披了一块塑料,提着铁锨就跑出了门。

在哗哗的雨声里,电光一闪,田畈里是一个个弓腰奔跑的身影,他们不是惊慌的躲藏,而是急促的寻找,寻找雨夜中的田堤。但是看见的只是一瞬,当闪电熄灭,便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暗中四处的雨声和炸雷滚过田畈的声音。

栽秧

春雨是催耕的使者。一根赶着一根,白亮亮的春雨繁忙地插进涨溢的小河,插进新发出枝叶的树丛,插进镜子样的水田,鞭杆似的,鞭策着飞奔而来的又一轮繁忙的季节。

春雨带来的,是勤劳的脚步,是丰收的希望,是春耕的号角。她鲜活了人们委顿的心,如滋润了一朵朵禾苗,使人们昂扬而振作,以饱满而虔诚的热情,走出低矮的房檐,踏进烟雨苍茫的江南,开始了年复一年的忙碌。有的雨中拉耙整田。戴着斗笠,披着塑料,斜跨耙上,举着鞭杆,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赶着牛拉动水耙,奔向前去。犁耙水响,吟唱的是春天反复传唱的诗句。在这赞美诗般的吟唱中,一块块杂乱的田清洁出来,一田的清水,如明镜之台,似在田野中安静地等待,等待一个隆重的仪式到来。

有的雨中耲秧栽秧。秧母丘田的秧苗已经一拃多深了,密密麻麻的,像一块密密麻麻的绿色的钢针。雨水打在那秧苗上,秧苗低了下头,又忽悠地弹起来,昂伸著头盼望着什么,而那苗尖上总是挂满了晶莹的雨珠。秧苗田里的水不断漫出来,从堤缺口滑下水沟,白亮亮的一沟沟水,绕着田野欢快地奔跑,如传递着一个什么喜讯。搬了一个矮板凳,坐在秧母丘田里,把那秧苗扯起来;这是耲秧。耲秧时拇指和食指按进泥里,捏着秧苗的蔸拽起来,为了不把秧苗扯断,人们小心而又谨慎。秧苗拽起来,蔸上沾了不少的泥,就在装满雨水的秧田水中摆几摆,露出白净的根须来。这是在对秧苗进行一次洗礼,然后它将栽进明镜似的水田里去,从此开始生长出遍地稻香的使命。一担担露着白色茎须的秧苗挑到了水田堤上,人站在田堤,一把把用稻草扎着的秧苗抛进水田。栽秧开始了。栽秧先是要打迹子,用一根棍子一比,两人牵着线耙一人站一头,似在丈量那田的长短。线耙插进水里,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秧,顺着那一根线朝中间栽。这样一行绿色的线就打好了。再移一次棍子,把那线耙牵起来再插下去,又顺着线栽一行秧,水田就隔成了一厢厢,人站在里面,数好一厢栽几蔸秧,然后就可低了头一直栽下去。

栽秧时,头低着,腰弯着,一手拿秧,另一只手不停地从中分出一蔸蔸的秧苗,栽到田里去,一面栽,脚一面后退,随着手里的动作,头也跟着不停地点动。每一厢田中都有一个栽秧的人,苍茫的烟雨中,似一群人站在田里向大地不停地鞠躬。他们匍匐而退,头前献给大地的贡品,是那一蔸蔸稚嫩的青绿的秧苗。

种植水稻的历史有多长,人类向大地鞠躬的岁月就有多久。21世纪初,秧田里曾出现过机帆船等几种以机械代替人手的栽秧工具,但是最有决定权的产量,让这些机械设备从田野上消失了。丰收,需要人们脚踏实地,需要人们将赤裸的脚踩进泥水中,需要人们用心将一蔸蔸的秧苗栽在田野上,需要人们的肉体与精神和大地无间交融。因此,人们又每栽上一株秧苗,就要认认真真地向大地鞠一躬。

雨不会因人们的虔诚而停住。远方的山、树、房子是一片蒙眬,牛也在远处的田埂上啃着草,放牛的打着一把红伞站在雨中。栽秧的背景清新,迷蒙,宁静而又庄严。人们披着塑料雨衣,低着头栽秧,从天而降的明净的雨水大一阵小一阵,或密或稀地落在秧田的水面上,才栽上的秧苗上,人们弯着的背和俯着的头顶上。塑料上的雨水顺着肩倒流到颈项里,但是人们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只有清新而明亮。春雨如同圣水洒向大地,也洒在栽秧者的头上。

刚栽进去的秧,秧苗往往不是直立的,向一旁倒着,像一阵风吹歪了她的身子,枯瘦而羸弱。过几天,那秧苗就返青了,栽歪了的也站直了身,开始生长分蘖:只要是用心奉献,大地就能接纳,枯萎的心愿终能扬花结穗。

栽秧也不是一帆风顺。往往会碰到缺秧的事,秧迹子打下了,那一两厢田却无秧苗可栽。于是就要四处找秧。或者别人有栽剩的,或者别人秧母丘的田里本身准备得充裕的。戴着斗笠,赤着脚,卷着裤腿,挑着一担沾着泥的空粪筐,走在春雨蒙蒙的田埂上。前方是方舟似的一抹远山,何处才能找到可栽的秧苗?

浇水

田挖好,撒上了籽,就天天盼着出苗。有时为早些出苗,还要盖上几张旧塑料,塑料上压上树棍,是怕被夜风吹走。早上揭开塑料晒日头,傍晚要盖上塑料防寒潮,若土中生了几粒小星子似的绿苗,两瓣叶子如小孩的一双双手掌从土中伸出来,在微风中招摇,人的脸上也会长出微笑,欣慰的神色不亚于添喜得子。若揭了塑料,一天没见生芽,两天还是一块光土,心里就会起一个疙瘩,怎么我的苗子还没有出呢,吃饭时就多了许多的艰难,要用一杯杯水才能把那饭咽下去——田园的生长成了人们生命的一部分。

菜园一年四季是繁忙的。点下的高粱生了出来,像插在田里的一面面绿色的小旗子,黄瓜已爬上了站架,开出的黄花像一只只的金喇叭,碗豆地里也开出了紫色的碗豆花,风一吹,露一群蝴蝶似的花在那里飞舞,多彩的花朵像人们一年四季忙碌而馨香的心事。天干旱,田里的菜苗就焉了,傍晚的时候,家家的菜园里都是浇水的人,男的挑,女的浇,放学回家的小孩也来到了田里,挣着脖子斜着身子提着一桶荡来荡去的水。

那一满桶的水提到菜地里时,就荡得剩下大半桶了,水多半是洒在了菜园的田道上。菜园里的田间小道就像一条条蚯蚓,弯曲狭隘,来来往往挑水的次数多了,洒下的水还使它一片泥泞难行。就这样一条泥巴小道,人的一生不知要走多少次,它在人的一生中延伸得是多么漫长;会有多少人,有多少代,有多少的脚步,嵌进这条泥泞之路——每一粒尘土,都铭刻着人生之旅的艰辛。如果那些诱人的绿色是真经,那么这蜿蜒的田园小道就是一条艰难的取经之路。

常在菜园小道上行走的,是寂寞的浇水人。挑着一担水,默默无语,一趟又一趟,挑着荡漾的一担清水来,挑着空洞的一担空桶去。他们不知疲倦,不知劳累,不知停歇,没有一句怨言,枯燥重复的挑水劳动,仿佛也是自己应得的人生磨难。

一天又一天,一桶又一桶,他们不知在这条田园小道上来回了多少次,摔了多少回跤,肩上磨了多厚的茧,多少桶清亮的水流进了田土,可是太阳照样将田晒干,照样将新栽的菜苗晒得低下头去,但是在日落的傍晚,人们却照样要来挑水,将清亮的水一桶又一桶浇进田园,让低下头的菜苗重新昂起它的头来!

映照着这些沉默坚韧的浇水人的,是西边的天空那一片灿烂的红霞。坚忍不拔的虔诚终会感动大地。天天挑水浇灌,枯黄的田地长出了一片绿色,是人们终于实现的苍翠意愿;青藤爬满的,又是花香涌动,四季分明。日头从屋顶上浮出脸来,将那一团祥瑞的黄光泼进了菜园——人间又一次充满圣洁的光辉。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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