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

2017-03-16 19:18王可璞
牡丹 2017年4期
关键词:男孩妇女手术室

王可璞

编者按:大多数作家的文学种子,都是在少年时播下的。少年文章,虽然不免稚嫩,但却青春蓬勃,充满灵性。近年来,我们坚持每年为洛阳的少年作家们结一个小辑,精选其中的佼佼者,集中展示他们的风采。也许我们的一次肯定,就会使他们坚定了自己的文学信念,从此在文学之路上长久地走下去。这无论对文学,还是对洛阳,都是一件有益的事。

这是在哪里?应该都结束了吧?

浓稠的黑暗像一只茧把我紧紧裹挟,耳旁的风疯狂地呼啸着,冲击着我阵痛的耳膜,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天旋地转。

黑暗中透过一丝光线,缓缓走来一个瘦弱的身影,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得掩住了面庞。我的意识在这一刻突然清醒,疯了般冲向那个身影,手拂过她发的一瞬,这世界风和日丽。

阳光穿过叶的缝隙,照射着树上橙红色的果实,晶莹剔透的柿子,妩媚地挑逗着过往行人的唾液腺。

稚嫩的脸庞,小小的身影,抓着粗糙的树干,一点点向上爬着。

我远远伫立,静静凝视着那个看起来八九岁的男孩,这样的场景,让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静谧的午后。

我第一次爬上柿子树,那一天,毕生难忘。

“咔吱——”柿树脆弱枝杈发出的声响让人心头一颤,前一秒还因摘取柿子而绽露笑颜的脸上,瞬时写满了恐惧,那张惊恐的脸与记忆中的自己重合。伴随着“咚——”的一声响,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揪住。

柿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橙色的果实在地上摔得稀烂。男孩的身子剧烈颤抖着,额头上汩汩流出红色的液体,那画面透过我的视网膜无限放大,像河流般冲刷着我的记忆。男孩的哭声在耳畔盘旋,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自己额头,触碰到左眼上方那道微微鼓起的疤痕。

“芒生——芒生啊——”

视野内出现一个女子,二十岁刚出头的模样,她冲向男孩,用颤抖的手抱著他,声音也跟着颤动的频率变得断断续续:

“宝贝儿……妈……妈……对不起你……疼坏了吧……我……我们上医院……再……坚持一下啊……”

男孩看到来人,哭声愈发震耳欲聋。我一点点靠近他们,细细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女子捂着男孩额头的伤口,抱着男孩起身,如一支离弦的箭,飞快地向前跑去。

我不做声,默默地跟着她向前跑。

生于芒种的孩子,有仲夏的清新之感,所以起名叫芒生。这正是我的名字。而那女子的模样,与我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完全相同——不,那就是我的母亲!

“手术中”三个字发着微弱的红光,女子瘫软地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小声抽泣。她嘟囔着,像在和别人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玩耍?”

“为什么?要离开他去洗衣服?”

“为什么?他爬树的时候你没有看见?”

“为什么?他掉下来的时候你没有及时过来接住他?”

“医生说,要缝针了……”

“医生说,要留疤了……”

“芒生啊,妈妈……真的真的……对不起你……”

“对不起……”

“对不起……”

记忆中,手术室的灯光很亮,打完麻药后的人伤口鼓鼓胀胀,不痛,但充满了苦涩。

记忆中,年轻时的母亲很美,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憔悴。

她的衣服已被汗浸透,头发混着鼻涕和眼泪胡乱地粘在脸上,而她的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平复着奔跑后疯狂的心跳,站在她的身后。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里,这八针,将会成为她心中的坎,怎么也过不去。我想走近她,告诉她,这八针对我的人生没有丝毫影响,我还是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长大。我一步步地靠近那个还在一直不停念叨“对不起”的傻女人,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眼前突然没有了景物,无尽的黑暗又这样铺天盖地地袭来,风在耳边嘶吼,像是怪兽,把我困在中央。

混沌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从黑暗中再度向我走来,手中打着昏黄的灯,照亮着我走向她的路。我注视着她,干练的短发透出成熟的美,面容又多了几分憔悴。我走向她,伸出手想去接那盏微弱的灯。

灯光一点点扩大,一点点蔓延……

“妈,你的白头发又多了,我来给你拔掉吧。”耳边是熟悉的声音,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站在镜子前为母亲梳头的少年。

“别!”妇女抓住了少年的手,“妈的头发已经够少的了,再拔可就没有啦。你看这头发,虽然是白的,但也可以滥竽充数啊!”

“好!妈说不拔就不拔!”少年笑得很开心,脸上尽是幸福,“妈,咱村头那家铺子,卖有防脱发的药水,大家都说好用呢,要不,咱买来试试?”

“不用了,”镜子前的妇女摸着自己少得可怜的短发,温柔地望着镜子中反射出的少年,“今天你出了远门,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来了,来回的车票也贵,在那里也需要生活费,妈什么钱都得给你攒着。芒生啊,以后不管面对什么,难过了,伤心了,妈永远为你亮着回家的灯。”

不知不觉间,我已跟着一路说笑的母子颠簸到了车站。列车前的二人深情拥抱,依依惜别。少年眼眶通红,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妇女一边说着“快上去吧,车马上就要开了”,一边松开儿子的手,傻笑着把儿子往入口推。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走着,迈开像灌了铅一样的脚步。

“要照顾好自己啊!”

“要按时吃饭啊!”

“天冷要穿厚点啊!”

隔着玻璃窗,妇女不停地重复着对儿子的叮嘱。

火车呜咽着驶过,妇女的目光像是钉子,钉在了那火车消失成点的远方。嘴角还凝固着挥别时的笑容,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在她憔悴的脸上肆意地滚动着。

她呆呆地守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尽管面前只有冰冷蜿蜒的铁轨。

我望着她,面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折射的阳光,照着我的眼,那光越来越强,最终把我吞没。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睁开眼后的世界又归于黑暗。我有些迷茫,听着越来越近的雷声,踌躇着是否该再向那无尽的黑暗中前行。

雷声汹涌而来,配合着大地有节奏的震颤,刺痛着我的每根神经。

面前的这个男人,双眼无神,胡子拉碴,高举着酒杯,反复将一杯杯的液体灌入口中。周围嘈杂的音响混着迷乱的光影,映射着舞池里狂乱摇摆的身躯。

“芒生——芒生啊——”又是这样熟悉的呼唤,却又淹没在这样嘈杂的灯红酒绿中,来人的背,已失去先前的挺拔,佝偻的身躯和头顶密布的白发,让我的心脏生疼。

妇女拍拍男人的背,用温和的语调轻声说:“芒生啊,别再喝了。跟妈回家吧!”男人没说话,把头埋进双手里一声不吭。

“她……走了。”良久,男人的唇间吐出几个字。

“她……嫌我没车,没房。”话语间,男人开始哽咽,身体随着抽泣而起伏。

妇女的手停留在男人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无言地安慰着他。

“我说了钱会有的,车和房都会有的,她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时间呢?”男人咆哮着,举起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落地,发出“啪——”的脆响。

妇女的面容变得扭曲,痛苦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用手扯着男人的胳膊,拼命地向外拖,我听见妇女撕心裂肺地喊:“芒生啊,是妈对不起你,妈不能给你最好的条件,可是,妈不忍看着你在这里醉生梦死。没钱,咱们可以想办法解决啊,咱老家的地,那几间土平房,都可以卖掉的,卖掉了,就有钱了啊!现在跟妈回家,别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快走!好吗?快走吧!”

“你那几块破地,能值几个钱啊?”男人借着酒劲,狠狠地将妇女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掰开,重重地甩在一边。妇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那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

难以抑制心中喷薄而出的愤怒,我冲上前去,想要扶起坐在地上呻吟的妇女,但在我的手触碰到她单薄的衣衫时,眼前的景物再次化为泡影。

受够了這没完没了的黑暗!受够了这些凌乱不堪的画面!风更猖狂了,和着雷声,带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浇湿我的脸,淋透我疲惫的身躯。

那细密的雨点,霎时化作满天的白纸,飞扬在四方格的办公室内。

“这么简单的文案都做不好!我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对着面前低头哈腰的年轻男人大声吆喝道。

男人卑微哀求:“经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做的。”

中年男子怒火中烧,听到这句话后又仿佛火上浇油,他指着男人的鼻子吼道:“再一次!再一次!你究竟还要几次?当我这儿是收容所还是养老院,不行就给我滚蛋!”

天空乌云密布,配合着男人丧尸般惨白的脸,豆大的雨滴落在灰白的楼顶上,男人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疲惫而又异常坚定。失去恋人的心痛,失去工作的挫败,让他坠入了绝望的深渊。这种绝望推着他一步步迈向生命终结。我愣愣地看着他,回想着自己记忆中残存的最后画面,脑海中浮现出的场景,伴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撕破了眼前的一切画面。

风好大,好大,台风裹挟着我,就像办公室格子里的纸片,似乎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我觉得好累。

“芒生——芒生啊——”

我听见熟悉的呼唤,呼唤着那个象征着我的姓名。

我听见妇女的嚎啕大哭,听见她拼命抽打自己的声音。

风似乎比刚刚小了很多,而我的面前,依旧漆黑一片。

都说,死亡降临的时候,过往的一切,会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那么,现在的我,是要死了吧!

听天,由命吧。我摊开手,放弃挣扎,静静地原地躺下。

可为什么?我的耳边,反复出现那个熟悉的呼唤声?为什么?我的眼前,只有那张布满泪痕憔悴的脸。

突然间,风收雨霁,我好像是走入了台风的风眼,一切晴朗如初,一如八九岁的那个夏天,晴朗的天空下,远远的有她的笑靥。

“芒生——芒生啊——”

这样的呼唤,又一次次在耳畔回荡。

我突然有了勇气,挣扎着站起来,想要突破这重重狂风围出的屏障,向着那片晴朗走去,向着她走去。

我的意识异常的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曾以为,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可不顾一切。

可我现在才懂,有那么一个人,她生命的价值——全是我。

我若甩手离开,那么,我带走的,不仅仅是自己一文不值的生命,更是她脆弱而又敏感的灵魂。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脸,那温柔的宠溺的目光,把我完全包围着,那目光总是聚焦在我身上,总是不自觉地望向我的方向。我想着,身体如同打了兴奋剂般充满动力,把滚滚黑暗甩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向她走去。

我八岁时,她守望着手术室的门,守望着手术室中的我,用满脸的泪为我祈祷;我十八岁时,她守望着火车,守望着远去的我,用满心的期待为我祝福;我二十八岁,她守望着城市,守望着颓废的我,用痛苦的挣扎渴望将我拉出绝望的深渊。

而我,在匆匆加快的步伐中,忘记了守望。忘记了,守望她医院长椅上独自哭泣的无助;忘记了,守望她空荡荡火车站里物是人非的空虚;忘记了,守望她踯躅在繁华大城市中人生地不熟的恐惧;更忘记了,守望她在我离开后她所面对的天崩地裂。

“妈……”我不禁低语,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

“妈!”我大声喊出了我此刻脑子中唯一想着的事物。

“妈!——”我开始拼命地向前狂奔,因为那双流泪的眼眸,像两盏最亮的灯,就亮在我的前方。

我拒绝死亡的黑风,我拒绝绝望的惊雷,更拒绝,那冲刷掉我记忆的雨。

我跑了很久,很久。

前方的景物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是那花白的发,是那佝偻的身躯,是那单薄的肩膀,是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我感觉自己的双手被粗糙冰冷的东西紧紧攥着。

“嘀——嘀——”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心电仪上有节奏的鸣奏,我闻见病房里浓浓的消毒水味,我看见白炽灯发出无精打采的光。

扭过脸,是两只核桃般高高肿起的眼,那喜极而泣的眸,深深地注视着我,我瞬间被淹没在,那片充盈着爱的海。

风眼的平静只是一时的,然而就是这简短的平静,足以让我清醒,给我信念,鼓励我跨风越雨,不再沉沦于混沌的漩涡。我才意识到,她,也是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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