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与反思:为何“明治维新”胜过“洋务运动”?

2017-03-20 17:01吴敏文
月读 2017年3期
关键词:明治维新日本

吴敏文

历史上中日之间的力量对比,经历了中强日弱—势均力敌—中弱日强的演变过程,分别以一场发生或引发于朝鲜的战争之胜负为标志。公元663年,朝鲜半岛的新罗、百济、高句丽等三国混战。唐高宗应新罗王的请求,出兵助其打败百济。日本天智天皇命人护送百济王子回国重建。中日之间展开激烈海战,日军大败,天智天皇向唐朝臣服,并以中国为师谋求自强。公元1592年,刚刚完成日本统一的丰成秀吉,率军占领从釜山到汉城的大片朝鲜领土。明朝政府出兵援朝,与日军在朝鲜苦战七年,直到丰成秀吉病死,日军撤退,中朝才赢得胜利。公元1894年,朝鲜“东学党”起义,中日出兵朝鲜并爆发甲午战争,清朝完败,公元1895年,李鸿章赴日签下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

公元1500年前后的地理大发现,拉开了不同国家之间相互对话和相互竞争的历史大幕,由此,世界各国的实力对比开始有了全球坐标。事实上,西方对中国的关注度远超日本。早在13世纪,意大利旅行家和商人马可·波罗,就在他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中,对中国进行了田园诗般的描述和赞美。最先崛起的西方大国葡萄牙和荷兰,也率先来到了中国。1514年,第一艘葡萄牙商船抵达广东;1557年,通过贿赂广东官吏,葡萄牙人获得了在澳门租地建屋的准许。明朝天启四年(1624),荷兰殖民主义者侵占中国台湾。1656年,荷兰使团到达北京。入主中原才八年的大清朝廷,以一種兴奋的态度接待了他们。荷兰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觐见皇帝时行三拜九叩大礼的要求,顺治皇帝高兴地赏赐给这个来自世界上最富庶国家的使团大量礼物。一个叫约翰·尼·霍夫的使团成员写下了他们答应跪拜的原因:“我们只是不想为了所谓的尊严,而丧失重大的利益。”公元1661年,在大陆步步败退的南明王朝,派郑成功率兵两万从金门出发,越过台湾海峡,在澎湖休整后直取台湾。公元1662年,被围困八个月之久的荷兰侵略军被迫投降。这是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最先碰撞,但中国并没有对这两个崛起为世界大国的西方小国产生研究的兴趣,当然也就什么也没有学到。

荷兰人在侵占台湾的同时,也基本上垄断着日本的对外贸易。此时的日本,正处于由德川家康建立的江户幕府时代。幕府政权仅在长崎港外建了一个大约1.5公顷的人工岛(出岛),并在岛上建了荷兰商馆。由此可见,此时整体上仍然闭关锁国的日本,对荷兰人采取的是非常有限的开放政策,但是,日本人通过与出岛的荷兰人的交流,创立发展出了一门专学:兰学。日本的士族阶层纷纷学习和使用荷兰语,用来研讨欧洲近代的天文、地理、医学等新兴学科。日本由此得以奠下早期的科学根基。当时日本人的识字率已达70%~80%,数千部有关兰学的刊物得以出版,并在日本人之间广为传阅。一些商铺专门向大众售卖西洋珍奇和工业制品(如时钟),以及展示这些西洋的新发明(如展示电动制品以及在19世纪初的热气球升空)。荷兰因素在日本近代化过程中占有非常独特的地位。

虽然这时没有任何依据来直接评判中日之间的实力对比,但在对于西方文明的态度上,两国还是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同:日本虽然限制荷兰人的活动范围,但表现出了如饥似渴的学习精神;清朝的统治者呢,以向当时世界上最发达和富有的荷兰人赐予大量礼物的方式,赢得了荷兰使者三拜九叩的“天朝上国”的面子。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其后西方势力大举入侵时,中日的应对之策—“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之间的截然不同,也就有了心理基础。

在1793年英国使者马戛尔尼与中国建立国家间关系的外交访问铩羽而归之后,1816年嘉庆朝时,英王再次派遣阿美士德勋爵带领600多人的使团访华,来访目的与马戛尔尼相同。但因为嘉庆帝在接见英使要求三拜九叩的所谓礼仪问题上比乃父乾隆更不通融,阿美士德及其代表团连嘉庆帝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被驱逐出境了。

面对19世纪的工业文明和科学技术,清王朝自身仍处于落后的农业文明之中而不自知;自己不抓住机会学习,别人送上门来还视而不见,结果就只有被动挨打了。公元1840年,由于贸易纠纷,特别是鸦片贸易给清朝带来的白银流失和国民健康损害,清朝决定查禁鸦片,英国人强劲的武力叩门就开始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清朝军队无役不败,最后被迫与英国签署《南京条约》:割香港岛给英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中国向英国赔款2100万银元,等等。中美签署《望厦条约》,中法签署《黄埔条约》,其本质与《南京条约》无异。与西方诸国签署了多个条约,客观上使中国从此进入“条约时代”。英国及其他西方列强都高度期望清朝能够切实履行所签条约,但在道光帝的继任者咸丰帝及其大臣看来,既然是你强迫我签署的条约,我就没有遵守的义务。因为帝国主义侵略扩张的蛮横,也因为咸丰帝的无识和莽撞,造成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并劫掠、火烧圆明园。第二次鸦片战争惨败,英法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中英、中法《北京条约》:开天津为商埠,割九龙司地方给英国,准许外国人在中国买卖人口,对英、法两国各赔款800万两白银。

与西方列强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动摇了清朝统治的经济基础。泱泱中华帝国为何屡屡挨打?有识之士为了救亡图存,开始向西方学习。在奕?、李鸿章等重臣的倡导下,从19世纪60年代初开始,历时30年的“洋务运动”开始了。但中国洋务派的改革指导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自强”。此时清朝的最高统治者慈禧认为:“外国之陆海军及机器,我亦称之,但文化礼俗,总是我国第一。”如果说慈禧短视狭隘是因为缺少文化,当朝一时无匹、饱读诗书的能臣干吏李鸿章应该算视野开阔见识上乘吧?李鸿章在他的《筹议海防折》中强调的是:“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不能及。”当时担任清朝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著有《局外旁观论》,署理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亦有《新议论略》,系统地提出了改革中国内政外交的建议。两个文件于同治五年(1866)二月递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后,奉上谕交各地督抚详慎筹划,结果是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湖广总督官文斥之为“包藏祸心”,江西巡抚刘坤一则认为“断不可从其所请”,两广总督瑞麟和广东巡抚蒋益澧则说“自强之道,不待外求”,“毋庸变其法”。要知道,这些人在清代大吏中并不以顽固著称(顽固派首领倭仁对西学西人的排斥,到了偶遇洋人都要以扇遮面的程度),尚如此排斥,则其他顽固派重臣的态度,可想而知。

洋务派企图以器物之用,来维护封建之体,在大量购买洋枪洋炮的同时,还向外国购买机器等设备,在全国范围内兴建兵工厂;与此同时,大批官督商办、官商合办等形式的民用厂矿企业也开始兴办。但由于没有从根本上对落后的社会制度进行改革,企业的管理体制一如封建衙门,人浮于事,腐败盛行。这与日本放手扶持三菱这样的民营企业大异其趣。1873年,曾经游历西方的33岁的涩泽荣一,已经成为主管国家预算的大藏少辅,仕途前程似锦;但他却做出了一件在当时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递交辞呈,弃官从商。辞官后的涩泽荣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创办了日本第一家股份制公司银行,并由此开始了自己极具传奇色彩的企业家生涯。他的企业组织活动逐渐向海运、造船、铁路、纺织、啤酒、化学肥料、矿山等产业部门全面展开。终其一生,涩泽荣一创办了500多家日本企业,被称为“日本的现代企业之父”。

同样面对西方的武力叩门,日本人的反应与清人大相径庭。日本人以极其谦恭的态度,认真学习西方的科技文化、政治制度。1853年7月8日,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将军率领共有六十三门大炮的四艘军舰强行驶入日本的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政权开放国门。由于日本火炮威力大逊于美舰,加上日本一直师事之的中国早在十多年前就被英国打败,尽管日本国内对选择开放还是开战有过争论,但最后还是以欢迎的态度接受了佩里的要求。直到今天,在佩里舰队的登陆地,树立着一座由当年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揭幕的“开国纪念碑”。这或许是日本人的独到之处:对强手入侵本国非但不反感,反而表示佩服,认为给自己带来了文明进步的机会。

但西方列强对日本没有客气,美日双方在横滨签订了日本与西方列强之间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日美亲善条约》,其他西方国家随即跟进,纷纷向日本提出通商要求。1863年发生了英舰炮轰日本鹿儿岛事件,1864年发生了英法美荷四国联合舰队占领日本下关地区的战争。日本与英国、荷兰等西方国家签定了不平等的亲善条约,国门被打开。

随着锁国政策的结束,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关注起外面的世界。1867年,日本派出代表团参加在巴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新奇的工业产品,取代了手工作坊的机械设备,西方的工业化成果让日本人大为震惊。1868年,日本睦仁天皇受到《周易》“圣人向明而治”的启发,改年号为明治,4月15日,明治天皇颁布了《五条誓文》,这是一个推动国家变革、开启变法图强大幕的总纲领。由此,日本以“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发”为口号的“明治维新”开始了。

1871年,一支以日本最高领导阶层人物岩仓为首的近百人的政府使节团从横滨港出发,前往欧美各国。使节团中包括49名高官,这几乎是当时政府官员总数的一半。为了支撑这次庞大的出行,成立刚刚三年的明治政府拿出了当年财政收入的2%。在一年零十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考察了欧美12个国家。写下了长达百卷的考察实录。此次出访,在政府投入之大、官员级别之高、出访时间之长等方面,在日本乃至亚洲国家与西方世界交往史上,都可称得上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动。而访问的效果,可以用“始惊”“次醉”“终狂”三个词来概括:“始惊”就是他们到了欧美,看到了西方发达的文物制度以后,那种吃惊的程度;“次醉”就是陶醉在西方这种先进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中;“终狂”就是下决心发疯似地学习西方一系列的文化制度,要使日本跟西方一样。在德国,日本使节团找到了自己国家的发展模式。几千年来一直以强者为师的日本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老师。

回国后主导日本工业化进程的,正是岩仓使节团的副团长大久保利通。按照大久保利通的“殖产兴业”计划,政府直接从西方拿来了法国式的缫丝场、德国式的矿山冶炼厂、英国式的军工厂。除了购买机械,政府还聘请了大量国外技师。当时,一个外籍专家的月薪最高可以达到两千日元,是明治政府高官的三倍多。在开办国营工厂的同时,大久保利通还大力扶持民间企业。三菱是日本最著名的商标之一。今天的日本国内有一百多家三菱企业,海外还有数百家三菱的分支机构。而在1870年,三菱还只是一个拥有三艘小船的默默无名的小公司。但是,它很快获得了明治政府委托经营的13艘轮船和海上军事运输业务;一年后,政府干脆将这13艘轮船送给了三菱,每年还拨给经营补偿费;此后,政府又购买了邮政轮船公司的18条轮船,无偿交给三菱经营。

在大力推进工业革命和产业革命的同时,日本也没有放松与现代工业社会相适应的政治改革。1885年,日本实行内阁制,1889年正式颁布宪法,1890年召开第一届国会。明治政府的主要目标是将日本从一个封建的农业国变成一个资本主义工业国。1893年,日本近代化企业数达到3344个,远超中国。明治维新的硕果之一是国民素质大大提高,1898年,日本学龄儿童就学率达97%,为当时世界最高水平。教育立国成为国策,使日本在诸多跟进西方工业化的国家中显得出类拔萃,成为学习西方的“优等生”。在甲午战争打败中国之后十年,日本打败俄国。从学习唐朝到学习荷兰,再到学习近代工业化的西方,日本完成了由弱到强的华丽转身。

对中日而言,从1840年到1894年这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是难得的改革窗口期,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对于学习西方采取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一方如饥似渴,一方浅尝辄止;一方谦恭惟谨,一方仍以“天朝上国”自居;一方主动应变、奋力赶超,一方被动应付、亦步亦趋。两种截然不同的学习态度以中日甲午战争为大考,優劣分明。

学习态度的不同是中日强弱异势的重要原因,也是“明治维新”胜过“洋务运动”的关键之处。但当我们将眼光放长看远,就会发现,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如长江黄河汇百川而归沧海,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华文化具有包藏宇内的包容性和融汇八方的融合能力,若非如此,中华文化在元和清入主中原之际就绝流了,何以历经五千年风云激荡而不灭?在盛唐的都城长安,外国人不仅靡集街市,甚至成为朝廷高官。甲午败于日本之后,中国也曾出现过学习日本的高潮,孙中山、梁启超、陈天华、秋瑾、鲁迅等民族精英,都有过驻留或留学日本的经历。中日之间的近邻关系无法改变,中日之间合作与对抗的历史给我们的教训是惨痛和深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日在各领域的竞合仍将在一定的轨道上向前延伸,而吸取历史的教训,对今天的中日关系,仍具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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