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2017-03-29 13:46薛媛媛
创作与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永嘉腊梅桃子

薛媛媛

1

张腊梅去厨房做早餐,经过儿子陈建云房门时变得蹑手蹑脚。陈建云迎接高考,复习到深夜,早晨是他补觉也是他为上午复习养足精神时候,不能有半点响动。张腊梅经过客厅都要停下来,对着墙壁上相框抹眼泪。相框里嵌着一个圆脸、柳叶眉、大眼睛、脸上两个酒窝窝的姑娘照片。姑娘是她女儿,叫湖南。湖南的眉眼就是张腊梅年轻时翻版,像一个模块刻出来的。张腊梅年轻时是苹果脸,笑盈盈的脸上有一对酒窝窝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当年追求她的小伙子排着队,她都没有同意嫁给谁,不是一场轰轰烈烈支边运动,她也不会嫁给陈永嘉。

陈永嘉和她是中学同学,队里能读中学的人凤毛麟角,他們属于队里有知识的人。1960年,中国急需橡胶,中央决定在云南边境建立橡胶基地。橡胶基地需要人去开垦,毛主席号召湖南人去支边。支边有个条件,结了婚才能去。张腊梅为了支边,便嫁给愿意同她一块去云南的陈永嘉。他们来到橄榄坝农场七分场一队,住的“茅草盖顶、竹笆做墙、下雨似水塘”的房,吃的老玉米。三个月老玉米吃完,接下的日子野菜充饥。吃着野菜在原始森林超负荷开荒,张腊梅承受不了。她怀念湖南的青砖木屋,肥沃良田,产生回湖南的念头。十个月后生下女儿,取名叫“湖南”,表示对湖南无尽怀念。第四年她生下儿子,陈永嘉取名叫陈建云,表示把异乡当成故乡建设。陈永嘉对她说,我们有儿有女了,就在这里安心过日子。虽然苦点累点,只要橡胶种好了,会有好日子过。陈永嘉一心建设云南,由一队事务长升为七分场会计,张腊梅升为队里的妇女主任。张腊梅在队里积极工作,回家抚儿育女,日子在她把持下也过得比别人富足,别人家没钱给孩子买小单车,她家孩子有;别人家孩子没有流行的喇叭裤,她家孩子早穿上了;别人家女孩子没有夏天驱热的小花扇,她家女儿能拿出各种样子的小花扇,开心地扇着;别人家小孩要过年才能吃上用河沙炒的红薯片,她家随时让小孩吃到河沙炒红薯片。

湖南小时候像一只百灵鸟,从学校到农场都能听到她嘹亮歌声。湖南中学毕业顺利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县城一名音乐教师。好事成双,陈建云考上县一中重点高中。儿女有出息,张腊梅觉得有面子。这天,湖南在家过完暑假回学校,张腊梅提着一袋河沙炒红薯片送她搭车。湖南去学校先坐手扶拖拉机到农场,再转去县城的长途车。张腊梅要湖南坐到手扶拖拉机边上,这样不会夹在人中间。湖南用手帕擦了擦木板凳,把裙子往没人这边挪些,戴上太阳帽,从张腊梅手里接过袋子。张腊梅说,袋里的河沙炒红薯片拿些给同事吃。湖南咯咯咯地笑。张腊梅又说,你爱吃,过段时间妈妈给你送些去。湖南笑得更厉害。张腊梅说,你笑什么?湖南说,妈妈,现在的人不吃这些东西了,县城有好吃的东西,你来县城,我买给你吃。去县城的人陆续上车,手扶拖拉机叭叭启动,喷出一股浓烟走。阳光明媚,微风吹拂,湖南唱起李谷一《乡恋》: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歌声婉转绵长。当她唱到: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头随着韵律轻轻摆动,突然,手扶拖拉机一个急转弯,她身子往前倾,太阳帽飘落,她下意识抓帽子,帽子没有抓到,人翻到手扶拖拉机轮胎下。一朵盛开的鲜花瞬间凋谢。

陈永嘉看她呆在相框下抹眼泪,觉得不是个事。女儿走了两年,她还不能走出悲伤。陈永嘉取下相框往地上砸,玻璃碎了一地,他拿起照片。

把照片给我。

女儿没有了还有儿子啦!儿子要高考,你这样会影响他。

张腊梅愣在那里。

陈永嘉趁机带走照片。

2

张腊梅把一碗冒着蒜花香的荷包蛋面条放到儿子面前,儿子埋头吃面,吃得满头大汗。张腊梅坐在旁边看他,像是第一次这样看他。儿子身材随他父亲,一米七五,宽肩窄腰;面相却像她,男人女像,英俊福气。儿子还有两条他父亲不具备的长腿,跑得极快。他是学校长跑冠军,学校曾鼓动他考体院,他认为体院一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才去学,他喜欢建筑,想考建筑学院,建世界最漂亮的房子。儿子在学校名列前茅,老师对他寄予希望,圈定他考个重点大学没一点问题。

吃完面,陈建云移到书桌前做作业。张腊梅拿起儿子空碗,儿子功课辛苦,我要给他增加营养。她把碗送到厨房,拐到鸡笼,捉出一只老母鸡,杀了,用微火炖到锅里才去上班。

陈建云把几道二元一次方程解完,伸了个懒腰去厕所。他从厕所出来听到窗台下有人嘻嘻哈哈。他走近窗台,看到三个小青年把一点白粉放到小锡箔纸片上,点燃一根火柴,隔着纸片熏一下,嘴挨上去,闭上眼睛,鼻子吸,那情景像是享受一顿从未有过的盛宴,贪婪样子有些滑稽。

你们吸什么?

试试就知道。

陈建云觉得好笑,摇着头,回到书桌前继续做作业。

他把两道应用题解答完,房间忽然变暗,接着下起了小雨。他想起白球鞋晒在阳台上,赶忙跑到阳台,发现白球鞋不见了。白球鞋怎么会不见了呢?他觉得挺奇怪。他走到窗台,几个小青年走了,窗台上有张小锡箔纸片,上面沾着一层白粉,像细沙样闪着银光。出于好奇,他拿起纸片,展开,点燃一根火柴,隔着纸片烧一下,挨到鼻子前嗅,顿觉神清气爽。

小青年又在窗台下嘻嘻哈哈,陈建云装出专心复习样子,偷偷看他们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了,窗台上常有遗露的锡箔纸片,陈建云觉得这是一样好东西,包起来放进书包。复习累了,拿出锡箔纸片,点燃一根火柴,隔着纸片嗅,做出个小青年贪婪样子。

这天,陈建云突然把书包挪到窗台上复习。张腊梅下班回来,看到儿子在窗台上,就说,建云,把你的毛衣和运动衫收进来。

好的。陈建云走到晒衣竿前,发现只有两个衣架子在风中摆动。

妈妈,没有看到毛衣和运动衫?

再找找,那可是花了我一个月工资给你买的。张腊梅走到窗台,望着两个空衣架说,早上我明明晒在这两个衣架上。

陈建云说,要是把衣服变到衣架就好。。

家里来陌生人没有。

没有呀!

衣服晒在窗外头,准是被人收走了,好衣服还是要晒到窗里头。

陈建云猛然想起窗台下那三小青年,不再吭声。

看你,窗台上到处摆着书和作业本。张腊梅拿起他书包,把书和作业往书包里塞。

妈,书我自己来清理,你不知道圆规一类东西如何放。

陈建云拿过书包,看到母亲走出窗台,慌忙把锡箔小纸片放进文具盒。

3

陈永嘉吃过午饭,准备去农场开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不顾会议,一路小跑出了七分场,去搭上县城的车。

他站在太阳下等车,汗一股股往下流,心却一阵阵往上踹。电话是儿子学校打來的,准确地说,是儿子学校的校长亲自打来的。什么事让校长亲自打电话?是不是儿子填志愿的事,不应该这么快呀!儿子昨天才回校高考,按时间推算,今天是高考第一天,只有高考完才考虑填志愿。是不是儿子病了?也不可能呀!儿子活蹦乱跳一男孩,长到十八岁,小感冒都没有过一次,健壮如牛。假如儿子突然生病,也不应该惊动校长,应该是班主任通知他。校长电话只有五个字,“你速来学校”。语气生硬而带命令,不容他质疑挂下电话。

校长他当然见过的,是在高考前一次家长会上见的。校长是个女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坐在台上给家长作报告。那天学校的安排是会议一散,准确讲是校长报告结束,家长带各自子弟回家复习。他坐在台下静静听她报告,报告完又看她从台上缓缓走下,经过儿子班级,班主任老师指着他对校长说,校长,这就是陈建云家长。校长握住他手,微笑着说,陈建云很优秀,是我们学校的希望,回家好好复习。校长柔声细语,手软软的。可今天电话里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甚至怀疑电话里是不是校长本人。

按理说陈永嘉今天是最忙的一天,明天是湖南人1959年至1979年的二十周年支边纪念日,农场、分场要搞一个大型庆典活动,这个活动已筹备一段时间,还有每年一次的湖南领导慰问湖南支边也在明天,湖南领导只到西双版纳农垦局,各分场各生产派代表去局里参加座谈会,领取慰问品,农场下午的会议就是讨论这些事情。他是会计,活动经费开支和具体经办他必需到场,但是校长电话像一道命令,容不得置辩,必须立即去学校。在他心里,如果说工作重要,那么儿子更重要。他和张腊梅一样,自从没有了女儿,儿子成为他唯一希望,只是他对儿子的爱不像女人表露出来。

陈永嘉到学校已是下午两点,校门口站着或坐着的考生家长,热热闹闹聊着自家儿女。陈永嘉进校门遇到一点曲折,传达室把他栏在门外,等传达室与校长通过电话才对他说,进去吧!校长办公室在教学大楼三楼。

校内和校外两个世界,校内静悄悄,孩子们分布在各个教室考试。陈永嘉捏了捏拳头,说了句:儿子加油!走进教研大楼。他一口气爬到三楼,在楼梯口拐弯处就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说了声,来了,示意他在对面凳子坐下。陈永嘉屁股往凳子上挨。校长突然一句,你儿子吸毒知道不。刚挨到凳子的陈永嘉像是砸到钉子上,猛然弹起,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儿子一直在学校读书,从未见过白粉。

你儿子交待,吸毒是从家里开始的。

陈永嘉脑袋翁地一响,脑海里立即回映儿子在家各种表现,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轻声说,还是不可能,家里没有吸毒迹象呀!

是你们家长忽视毒品存在。你们忘记了,这里是边疆,地处“金三角”的边疆。全球海洛因来自“金三角”的缅甸。

校长见陈永嘉愣在那里,起身,走到他身边,说:跟你这样讲吧!这个由英国Wright医生发现的海洛因,当时只使用医疗,逐渐形成滥用。美国医学会曾禁止海洛因进口美国,尽管海洛因后来在医学临床也不应用,但毒品猖獗于全世界,成为人类第一大公敌,屡禁不止,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概莫例外。

其实陈永嘉心里知道,云南随着国际、省级口岸开通,从缅甸沿古代“南方丝绸之路”走向欧洲成为最便捷通道,流淌了几千年的澜沧江、湄公河国际水道在中国境内有了通航运输港口,天然水道与现代交通将中国、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六国紧密相连时,毒品这个魔鬼悄悄潜入边境,又在边境上空肆意游荡,以至外地人一进边境,嗅到空气里都有那股味。边境线长,就有边民从边境小路把毒品偷偷背进来;边境河也长,也有边民悄悄划船把毒品装进来,在田野用竹子塑料搭一个棚,外人以为是守甘蔗的休息场地,他们就在棚里交换毒品。缅甸有人晒片坨,片坨流进境内手段离奇,男人把片坨藏匿死婴里,女人把片坨做成胶囊吃进肚里,遇到买主吐出来。公安人员曾在一个寨子抓到50多名妇女。他还看过一个资料,吸毒的年轻人占百分之七十,年纪最小只有十四岁。尽管如此,他仍有一百个不相信儿子吸毒的事实,不相信这件事会发生在儿子身上。

校长,是不是弄错了?

我没弄错,这件事确确实实发生在你儿子身上。白天他躲在厕所里吸,晚上躲在被窝里吸,今天考试,考场上找不到吸毒机会,毒瘾发着,双手抽筋,口吐白沫,考试无法进行下去。

陈永嘉颓然坐到凳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

你带他回家吧!校长埋头理她手里文件。

陈永嘉离开校长办公室,一路小跑去宿舍,嘴里骂着,我要揍死他,揍死这个龟崽子。

学生宿舍空荡荡的,儿子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身边放着打捆包的行李。陈永嘉抓起他,想狠狠揍他一顿,猛然想起这是学校,举起的手放下了。他从地上拉起儿子行李,吼道:回家!

4

永嘉,你怎么带儿子回家?他不是在高考吗?张腊梅纳闷。

陈永嘉没有理她,一进门把儿子顶到墙上,拳打脚踢。陈建云被他打得满地打滚,嘴角渗血。

你疯了!张腊梅被陈永嘉突然举动吓懵了。

陈永嘉又搬起一条板凳要砸过去,她挺身拦阻,拼命抱住陈永嘉,大声喊,儿子怎么啦!轮到你这样狠命打。

陈永嘉吼道:你问他,他做了什么?

张腊梅转头去望陈建云,陈建云连滚带爬,爬到自己房里,“砰”地关上门。

他吸海洛因。陈永嘉说。

张腊梅显然没听懂陈永嘉话,问了句,你说什么?

他吸白粉,毒品,懂嘛?

这下她听懂了。这个不详的,与自己家没有任何关联的事发生在儿子身上,她第一个反应: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相信任何人吸毒,绝不会相信儿子吸毒。

怎么不可能,他已被学校赶出门,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了。

开除了!被学校开除了?

陈永嘉朝她点点头。

张腊梅得到肯定,如五雷轰顶,差点晕厥在门边。她突然明白从不打儿子的陈永嘉竟然出手这么狠打他,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到天快要塌下来。她倚着门柱,嘤嘤哭起来。

哭吧!你就哭吧!儿子在家吸毒都不知道。陈永嘉一屁股坐在门坎上,叭啦叭啦抽烟!

你也没有发现呀!

这个龟崽子把我们都瞒过了。

陈永嘉抽完烟,拿出工具箱,在陈建云门上钉锁套。

你要干什么?

我不许他与外人接近,关在房里戒毒。

你这样关着他,他会反抗的。

食毒者像骡子,十匹骡子九匹倒,还有一匹半死不活。你儿子就是那匹半死不活的骡子,我要挽救他。

陈永嘉钉好锁套,拿出大铁锁“咔”地锁上,对张腊梅说,钥匙你拿着,不许你偷偷放他出来,要是你偷偷放他出来,我连你一起关。

太阳从木窗格溜出去,月亮又从云中游出来,一片银色。张腊梅倚在门边,茫然无措地望着窗外。月亮缓缓地游进云层,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陈永嘉走了,今天是湖南支边的庆典活动,一堆事等着他去安排,他不能出半点差错。

张腊梅没有心情参加庆典。

陈建云从昨天起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张腊梅木头似的走到他门边,没有敲他门,也没有心情给他做饭。她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出事,竟然还是这么大的事。这件事毕竟太大了,大到儿子前途就要毁灭。她突然想起,农场曾经有人把子弟送到湖南读书,然后回云南考试,以湖南学的好成绩来云南高考,可以得到少数民族地区加分,进重点大学。她也想过这样做,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她觉得是别人子弟成绩不好,而儿子成绩名列榜首。现在想来,是不是他们也有担心子弟染上吸毒才出此下策?

陈建云把自己反锁房里三天三夜,没有一点动静。

在这个时候儿子可能不想见任何人,都是走进考场的人了被这件事搅乱,大学梦由此离他远去,心里最难过的是儿子。张腊梅走到厨房,做好几个儿子喜欢吃的菜,放到房门口,隔着门对他说,建云,妈已开锁,饭菜放在门口,饿了出来吃点,妈上班去了。

5

这是十里洋场的上海,这里是上海滩的万国建筑群。陈建云走走停停,晃着脑袋都看不过来。哇!海关大楼、和平饭店、匯丰银行大厦都是哥特式、巴洛克式、罗马式、古典主义式、文艺复兴式、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风格。数十幢低调奢华的石库门房,恍如隔世感,像老上海人市井生活缩影。经典而复古的建筑与西双版纳风格完全不同。西双版纳建筑极富傣族特色,房顶上有个黄色三角形,像是戴着一顶华丽的黄帽子。他穿过十里洋场,走进同济大学。老师问他,你是陈建云吗?你位置在最后一排。他穿过同学身边感觉自己又高又大,像个力士。他在最后一排坐下,怎么往下沉!往下沉?“咣铛”,掉下去了……

陈建云醒了,在床上翻个身,才意识到做了个梦。“咣铛”声音是开铁锁声音,他看到母亲走进来。

你生病了?张腊梅看他大白天睡在床上。

我像白痴一样关着,还要关到什么时候。

再忍忍。我去说服你爸,让你早点出来。

早点出来。陈建云嘴边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抬头去看天花板。

张腊梅走出门,在锁不锁门上有些犹豫,她望了一眼儿子,又望了一眼在门前整理柴火的陈永嘉,他把树杈一根根往地上砸。儿子吸毒事发生后,他脸一直僵硬,话语越来越少,心里像窝着一团火。她不敢点燃这团火。“咣铛”一声锁上门。

抹把汗,吃饭。张腊梅递给陈永嘉一条湿毛巾。他没有理她,走到桌前,端起碗闷头吃饭。

儿子长期关着也不是个事,我怕关出病来。张腊梅端上最后一道菜。

那要怎样?

放他出去吧!他已戒毒。

毒品不是一下子能戒掉,容易复发。

张腊梅从厨房拿出一个大碗,往里面添满饭,又盖了层菜,插上一双筷子,说,你送进去,看看儿子。

我不要看他。陈永嘉把嘴里辣椒萝卜嚼得蹦蹦响。

真的不看儿子?

陈永嘉几口扒完饭,又往儿子碗里盖上一勺饭,端起碗走到儿子门前,“咣铛”开锁,大步走进去,扬了扬手里碗说,大白天不能躺在床上,起来吃饭。

陈建云立即坐到桌前吃饭。

陈永嘉坐到儿子对面,只与他对视一下,就知道眼里的东西。他看到儿子眼里的悔恨,儿子看到父亲眼里的期待。陈永嘉心想,这就是儿子对父亲与母亲不同的地方。看到儿子脸还肿起老高,觉得那天他出手太狠了,心中荡漾出一阵怜爱,多好的一个孩子呀!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事,竟然还是这么大的事。

吃完了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陈建云满脸狐疑地望着他。他不想天天关着,过这种囚犯般生活,但真正要他出去,心里极度恐慌,他怕遇见熟人。

陈永嘉走到门口,见他还没有动,说快点呀。

陈建云耷拉着头,还是没有过来的意思。

爸爸不会再打你了,只想带你出去走走。

陈永嘉带儿子沿勐汤河走,他告诉儿子,勐汤河是中国与缅甸界河,以河为界,河源头是中国大勐龙地区。旱季时,边民脱了裤子就可以蹚过。雨季涨水时,边民用篾笆架起一座桥,摆渡往来,但界河不能随便架设通道和摆渡,边防部队和外事部门经常将篾笆桥和摆渡竹划子捣毁。边防部队和外事部人一走,边民们照样架桥摆渡来往自如。勐汤河又是澜沧江下游的支流,与我们七分场相邻的南面沿河居住3万多缅甸人民。

看到没有。陈永嘉指着前面的石碑说,那块石碑就是界碑,“金三角”标志。上头是老挝,对面是缅甸。对岸那些开得妖艳无比的花,就是罂粟花。罂粟果就是熬制毒品的原料。全球毒品从那里种植又从那里制造,贩毒者在巨额利润驱使下把毒品源源不断走私世界各地。鸦片战争曾告诉我们,如此下去,不用帝国主义列强开着坚船利炮,我们民族的血肉长城就将在毒雾中自行瓦解。

爸爸,爸爸——

陈建云叫着,走到“金三角”界碑下,解开裤裆,掏出东西,一泡尿撒过国界。拍着手说,你看,轰炸“金三角”。

6

听说农场招驾驶员,有五个名额。一天深夜,张腊梅对已睡得迷迷糊糊的陈永嘉说,他什么也没听到,却点了点头,接着鼾声雷起。张腊梅把他摇醒,重复刚才的话。

早就知道。陈永嘉睁了睁眼睛。

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

找场长求个情,给儿子一个机会。

还不是时候,场里人还没有忘记他吸毒这件事。陈永嘉哈欠连天。

快一年了。我们总不能关他一辈子吧!

要是儿子能上班,我求之不得。我是想让时间长些,人们不记得他吸毒这件事。

机会难得,怎得去试试吧!

要不你去试试。

陈永嘉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张腊梅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渗出一点光,她爬起床,望了一眼陈永嘉,说,儿子这么大的事,他却睡得像个死猪。张腊梅洗漱完后,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条碎花真丝裙,摸了摸,又展开看了看,觉得质地好款式时髦,对着镜子穿上。她从镜子里看到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臂又有点犹豫,她想起了女儿,这条裙子是女儿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她曾问女儿,妈穿这条裙子是不是太露了。女儿说,妈妈脖子饱满而圆润,手臂洁白得像白莲藕,裙子正适合妈妈穿。多好的女儿!眼泪掉到了裙子上,她擦了一下眼泪,对着镜子往脸上施了点粉,头上抹了点油,直到镜子里光彩照人才松了口气。

她提起袋子走出房,经过儿子房门时,要不要告诉他,妈为他去争取工作?八字还没有一撇,冒然告诉他不好。她绕过儿子房门走出家。现在虽然是冬季,热带地区没有冬天。记得当年鼓励他们来支边,宣传上说云南四季如春,姑娘们冬天可以穿裙子。她到这里后发现这是真的。虽然这里冬天可以穿裙子,她也常怀念四季分明的湖南。

张腊梅到农场正是上班时间,她走进四合院主楼,曾听陈永嘉说过,三楼最里那间是场长办公室。她走到办公室门口,场长埋头写东西,她站住了,想等他写完东西再进去谈事。

你怎么站在门口?来,快进来。场长发现门边的张腊梅,有些意外。

张腊梅坐到门边沙发上。

好久不见了。场长起身泡茶。

我可在每年的职工大会上见你作报告。

嗬嗬!可你是第一次进我办公室啦!

场长把茶杯端给她,回到椅子,身子往后靠了靠,凝視着她。张腊梅心里咯动一下,一种久违的东西忽然涌上来。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凝视她,在田坎上他拉着她手这样凝视她;在树林中他抚着她脸这样凝视她。如果她不来边疆,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陈永嘉。她又一直纳闷,大队点名留他当支书,他怎么也来边疆了。

一言不发的久久凝视,空气有些凝固,张腊梅不自在起来,额头冒出些许汗。她轻轻喝了口茶,过去的事情毕竟太遥远了,现在他一言不发地凝视,是不是在看她笑话?场部人都知道她有个吸毒的儿子。张腊梅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该来的,她后悔来这里,甚至想赶快离开,但是儿子怎么办?他是这里的领导,主宰着儿子命运,为了儿子她只能豁出去了。

张腊梅咳了一声,准备讲儿子的事,结果说出来却是:你怎么也来支边了?记得大队要留你当支书。

场长回过神,正了正身子,说,因为你要来,我报完名去找你,你闪婚了。

张腊梅脸一下红了,她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赶紧低下头。局面有些尴尬,还是场长打破尴尬局面。你找我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跟你讲讲我儿子。

张腊梅把儿子吸毒事编成一个故事,故事里有委屈也有无奈。场长被她的述说感动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都是这个毒品害的啊!你看这个毒品,我们不能把一个有志青年就这样毁了。

张腊梅赶快说,我想请你给他一个机会,他想考驾驶员。

让我考虑一下。

门边站着两个人,一副着急向场长汇报的样子,张腊梅觉得自己目的已达到,赶快走出办公室。她经过楼下,看到许多人都往一个办公室走,就跟了进去,发现里面在轰轰烈烈招驾驶员,青年人带着身份证填各种表格。张腊梅感到情况紧急,又蹬蹬蹬上楼,看到场长办公室围满了人,又蹬蹬蹬下楼,第二天她又去场长办公室。

我提过你儿子,场部有个别领导认为,吸过毒的人,招进来很危险。

他已戒毒了。

我再做做他们工作看。

张腊梅隔那么两三天去一趟场长办公室,快把场长办公室门坎踏平了还没有得到落实,她最后一次去场长办公室是下班时候,场部人都走完了,她就坐在沙发上哭诉,请求他救救儿子。场长看到当年那张笑盈盈逗人喜爱的脸蛋,现在泪水涟涟,心里充满了怜惜。毕竟都是离乡背井来支边的人,要是在湖南她儿子就没机会吸毒。现在她女儿没有了,儿子成了她唯一希望,不能让她失去最后希望。

场长上前拍了拍她肩膀,说,都是来支边的,我不帮谁帮呢?叫你儿子来考试吧!

张腊梅破涕为笑,脸上又露出当年令许多小伙子喜欢的酒窝窝。

7

陈建云在众多考生中顺利考上农场驾驶员。陈建云驾着东风牌汽车经过田野,越过山川,把各分场各生产队的橡胶乳液送到橡胶厂,橡胶厂把橡胶乳液制成胶块,他又将胶块送到火车站,由火车运往全国各地。

张腊梅觉得儿子能在农场当司机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逢人便讲儿子在农场当驾驶员了,讲得最多的是那些有姑娘的家庭。张腊梅不厌其烦地说,收获许多羡幕的目光,她要的远不是那些目光,而是有更深一层打算。儿子面临婚娶年龄,她要为儿子谋一个媳妇回家。她给有姑娘的家庭都讲过了,却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和她儿子谈恋爱,也没有一个媒婆上门做媒,她感到懊恼。

一次,张腊梅路过七分场小学,一个叫姣林的老师亲切叫她张阿姨。她认真地看了姣林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发现这样平常不起眼的小姑娘,像是突然长大长漂亮了,现在又是有知识的教师。张腊梅迫不及待地托人说媒,结果姣林家不同意。张腊梅想不出姣林家不同意的原因,亲自上门问个究竟。姣林妈是个快言快语女人,她说,我不保证你儿子今后不吸毒。一句话把张腊梅顶到墙上,刚愈合的伤疤被人猛然挑开,鲜血淋淋。

儿子吸毒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果她们不放过这件事,儿子很难在农场找到姑娘,找不到姑娘将会影响他终生大事。张腊梅为儿子终生大事担忧,甚至有些绝望,但她没有放弃。既然她们看不上我儿子,我就不对她们抱希望,我把眼光放到远方,放到没有人知道儿子过去的远方。张腊梅又充满希望,脑海里迅速筛选远方的湖南老乡,突然,一个叫秋菊的湖南小姐妹跳进她脑海,记得秋菊生了两个女儿,不知现在婚嫁没有,到她家看看去。

张腊梅瞄准陈建云休息这天,叫他开车去看一个湖南老乡。

陈建云车刚拐进秋菊家地坪,一群青年围着车子前前后后看,嘴里发出啧啧声。他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姑娘们“哇”地一声,眼睛鼓起好大,眼里快鼓出火来。秋菊看到地坪围满人,不知发生什么事,走出门,看到湖南小姐妹带着一个小伙子来了。

呀!来老乡了!稀客,稀客。秋菊拉着张腊梅进门。

好久就想来走走,一直未时间。张腊梅说,我儿子陈建云,在农场开车。

长得好标致。

这姑娘?张腊梅看到屋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

我小女儿桃子。

长得真漂亮,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秋菊对桃子说。这是同妈妈一块支边的张阿姨。

桃子叫了一声张阿姨,起身去泡茶。

你看女儿都这么大了,我们怕有十多年未见面了。

還是那年湖南来人慰问我们,我们在西双版纳农垦局见了面的。

秋菊从树上摘了几个芒果,洗了洗,用盆子摆到桌上。

是啰,我抱着两岁儿子,你抱着半岁的女儿。一转眼都是大姑娘大小伙子了。

桃子端茶到陈建云面前,手有些颤抖。张腊梅看到这个细节,心里按捺不住的兴奋。说,桃子,我和你妈十多年未见面了,我们聊聊天,你带建云哥到外面转转,让他开车去。

桃子说,好!脸就红了。

多好的小伙子。秋菊瞅着陈建云说。

他们就是我们来云南的见证。张腊梅说,一晃二十多年,当年我们凭一股狂热来到云南。

秋菊说,当年这里一无所有。

宣传上可是吹上了天:什么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倒还抓把花生,出门看大象。结果,我们历经火车、汽车、加步行 20多天,行程4000多公里到达目的地一看,两幢茅草房,我们队里来的96个人,只能让老的小的住,其他人搭一个临时避难所。

你们还好一点,我们队连一间茅棚也没有,男女老少就地安“家”。煮饭没锅,拿自家带来的脸盆煮。姑娘们号啕大哭要回去,我是跳上马车想跟马车走。

来这里没有东西吃,我们把少数民族埋的死猪死牛挖出来吃,少数民族笑我们什么都吃。我们开荒就要先活下去,不吃怎么活?现在的橡胶林,就是我们用锄头一锄锄开垦出来的。

这里还有战争。到这里训练几天就拉上战场,去缅甸消灭国民党残匪,我男人碰到真枪实弹裤子都尿湿了。

国民党机枪扫射,牺牲不少湖南人。

秋菊眼睛红了。说,这里还有瘴疠,我曾经患瘴疠,命悬一线,硬是从死神里抢救过来。

张腊梅流起了眼泪。说,瘴疠也死了不少湖南人。

有一点宣传是真的,我们一到这里就是工人,国营农场工人,吃国家粮。

二十多年了,橡胶取得了可喜成就,我们也过上了好日子。

张腊梅与秋菊相视一笑,谈话变得轻松起来。

屋子散发出芒果香气,窗台上的鸟叽叽喳喳叫,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

他们也应该回来了吧!秋菊朝门外望。

我听到了车子声音。张腊梅说着,陈建云的汽车驶进来,停到门口。

儿子车里装了一车煤。

秋菊惊讶地望着陈建云。

回来时经过煤店,就顺便装上。陈建云从车上走下来。

秋菊满眼感激,嘴上却说,桃子,你带哥哥玩怎么劳累哥哥。

我们平时要花钱请拖拉机拉煤,我看车子能装煤,顺便拉了一车。

这是个会当家的姑娘,谁找到她是谁的福气。

秋菊突然望着张腊梅。

张腊梅乐呵呵地说,今后拖煤打我电话,让我儿子给你拖。

那怎么好意思?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好姐妹。张腊梅看了看天,说,天有些晚,我们要回去了。

我们姐妹还是要多走动走动。秋菊往车上放了一袋花生。

你也到我那里去玩。改天,我叫儿子开车来接你们。张腊梅瞅了一眼儿子,他根本没有听她说话,眼睛落在桃子身上,桃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用人点拨,只要有点机会,自然就粘到一块了。张腊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暗自乐了。

8

刚过中午,陈建云从七队载着乳胶准备送胶厂,结果一场暴雨,路冲得七零八落,车开不出去。队里组织职工突击修路,到晚上还没修好。陈建云把车停到附近饭店,熄火,取出驾驶室茶杯,毛巾,吹着口哨跳下车。他向饭店要了个床位,走进房里面有三个人在打牌,每人嘴里叼一支烟。他把茶杯放到桌上,进卫生间洗漱出来,倒床就睡。

这么早就睡!要不要一起争上游?一个高个男人说。

你们打,我明天还要早起。

陈建云早上起床,路还没修好,他偷渡到缅甸边境,看了一场电影,中午吃了一餐野牛肉,又偷渡回来,看到路已修好,赶紧发动车。那个高个男人跑过来,敲开驾驶室玻璃窗,递给他一包烟,说,抽抽国外高档烟,睡在一个房也是缘份,大家交个朋友,以后搭车提个方便。

陈建云接过烟说,我跑这一带,碰到上车就是。

陈建云把烟放到副驾驶室,车出村又下暴雨,行车慢下来。他只想早点回去,桃子在家等他。想起桃子,体内就按捺不住的东西涌动。他和桃子结婚才一个月,应该还算蜜月期。暴雨越来越猛,半天达到的胶厂天黑才走完一半。山路曲里拐弯,沿途找不到饭馆,饥饿和夜行使他疲惫不堪,他拿起副驾驶室香烟,金色烟盒上三个“555”字,紫罗兰色点缀金色,别雅精致。他撕开踢纸,抽出一支放到鼻前嗅嗅,香,香,特别香。尝尝洋东西,他点燃一支,猛吸一口,又长长吐出一团烟雾,周身舒畅,精神大振。他又深深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洋东西就是不一样,还是洋东西好。

陈建云依赖香烟安全到达胶厂。

第二天上午,陈建云去七队收胶,那个高个男人站在路边向他招手,他立即停车,高个男人抬脚上了副驾驶室。他点燃一支烟递给陈建云,陈建云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高个男人问,烟怎么样?陈建云说,还是洋东西好啊!高个男人说,洋东西就是不一样。

车刚驰进七队,高个男人说,我就在这里下车。高个男人下车又递给他一包“555”香烟。陈建云未等高个男人走远迫不及待弹出一支烟,点燃,美美抽上一口。他在等待职工送胶中,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没有了平时等待的漫长和枯燥,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妙,一包烟就在这种美妙中抽完。

陈建云再去七队运胶没有碰上高个男人,他感到浑身没劲,开车没精神,懊悔自己没留下他地址。

过了几天,他再去七队运胶,高个男人出现在路边,他立即停下车。

烟还有吗?

没有了。要去国外买。

多少钱一包?

五元钱一包。

高个男人轻松一句话,把陈建云吓得张口结舌。洋东西好是好,就是贵,我那点工资经不得几次抽。现在桃子怀孕,我要存钱為未出生的儿子。

今天我去缅甸,要不要带一些。

陈建云没有反应。

我也不是经常去缅甸,一个月才去一次,机会难得。

那就带一包吧!陈建云从口袋掏出五元钱,

明天就给你。

陈建云不知道烟里放有毒品,他依赖这种烟的时候,毒贩却像一只老猫,屏息凝神地等待在洞口,一旦老鼠出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陈建云就是那只老鼠。老猫把“鱼钓上钩”就不白给“料”吃,需要鱼饵人自己掏腰包,陈建云150元月工资,5元钱一包烟,他每天抽一包,工资就只能供他抽烟了。以边疆80年代生活水平衡量,已是高支出“小康”生活了。

陈建云平时领到工资交给家里,最近他领到工资躲躲闪闪。张腊梅问他工资,他先是吱吱唔唔,说工资我存起来了,给未来儿子存教育费。张腊梅觉得儿子懂事,知道存钱,家里四个吃饭四个人工作,也不需要他这笔钱。陈建云轻松逃避交工资,每月把钱装进口袋,以每天一包状况维持需求。毒贩开始把烟里的毒量加大,大到每天抽2包才能维持,而他的工资只能满足他每天一包,半个月就抽完一个月工资。

这天上午,陈建云载着胶水送往胶厂路上,烟瘾发作,口袋掏不出烟,心口堵得慌,眼睛看不清前方道路,手控制不住方向盘,脚踩不住刹车,车开进田野里。

9

桃子得到陈建云吸毒被农场开除消息使劲捶肚子,说:建云,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家伙,我不要为你生下这个孽种。张腊梅上前抱住桃子,说,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样,会捶坏我孙子。她又把儿子拉到桃子跟前,说,要捶你就捶他吧,你给我捶死他。

桃子用脚踢陈建云,踢得没力气才安静下来。

张腊梅在桃子耳边说,我一定让他戒毒。

桃子没有理她。

其实,张腊梅的心情不比桃子好受,好不容易给儿子争得这份工作,他就这样把自已毁了,一个男人没有了工作,今后怎么立身?

张腊梅大声喊:建云,还不快给桃子发誓。

陈建云拍着胸口说,我保证再不碰毒了。

桃子没有理他。

张腊梅把儿子拉到一边,说,你快要当父亲了,要像个当父亲的样子。

妈,我一定戒毒。

现在你没有工作了,就在家照顾桃子吧!好好哄哄她。要是她情绪不稳定,生出的孩子不是少鼻子就是少眼睛。

这么厉害呀。

妈不是吓你的。

陈建云愣在那里。

快去呀。

桃子一脸怨气,身子僵直地躺在床上。陈建云走了过去,坐在桃子身边,伸手抚摸她的脸,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搂。桃子推开他。他又蹲下身子,捧着她大肚子喊,儿子,爸爸唱歌给你听,听好了,爸爸唱你妈妈喜欢听的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桃子翻个身背对着他。陈建云觉得自己不个东西,站起来,抬手抽自己耳光,抽了几下,再看桃子,桃子脸上的怨气转成委屈,泪水已经在她脸上恣意纵横起来。陈建云心生愧疚,继续往脸上抽耳光。

你也别打自己了,给我把毒戒了。

我一定戒。

陈建云看到桃子原谅了自己,眼里冒出了泪花。他走过去,矮下身子,把桃子揽入自己怀里,轻轻抚摸她肚子,说,我也想好了,等你生完小孩,我去外面捞一份工作,决不能让你母子失望。他边说边轻轻拍打她的背,桃子在他怀里睡着了。陈建云把她平放到床上,掖上一角被子。

记得煮两个蛋给桃子吃,我上班去了。张腊梅走到门口又说:放红糖桂圆。

陈建云从鸡笼拿出两个鸡蛋莫明地掉到地上,头脑像钻进一条蛇,拼命撕咬。头疼伴着恶心,眼前的东西旋转起来。他双手捧着头往墙上撞,头撞得青红紫绿,又拿起剪刀钻手指,指头钻得鲜血直流,仍是疼痛难忍。鸡在鸡笼咯咯叫,他对着鸡吼,叫什么叫,再叫我锤死你。鸡像是听懂他的话突然不叫了。他望着安静下来的鸡,突然一阵欣喜,忽然心情又暗下来。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我决不能这样,宁愿死也不能这样。身体却与他作祟,他扶着鸡笼站稳已是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朝桃子方向望了一眼,轻声说了句,桃子,我已撑不住,快要死了,让我渡过难关吧!

张腊梅下班回家,发现笼里面少了一只鸡,她喊住从外面进来的儿子。

建云,家里一只鸡不见了?

我不知道。

张腊梅从他身上拾起一片鸡毛。

不是我。

张腊梅扬了扬鸡毛,说,鸡毛哪来的?

我没偷。

张腊梅望着神色慌张的儿子,十不离九是他干的,正想揭穿他,桃子挺着肚子走过来,妈,是谁偷了鸡?

大院里的人。陈建云说。

可能吧!大院不准喂鸡,说不定哪个眼红的人偷去吃了。张腊梅瞅了儿子一眼,不再逼问他,如果硬逼宫揭穿他,她怕媳妇闹。媳妇待产,需要儿子陪在她身边照顾。

桃子说,这个人真可恶。

妈去拿把锁把鸡笼锁好。

别锁,锁了不方便。偷过一次鸡的人不会再来了。

锁了保险。

张腊梅拿出铁锁,锁上鸡笼。她的真理,只有把鸡笼上锁,儿子没有机会偷鸡。她刚离开,鸡叫个不停。哦!鸡还没有喂食,看我这记心,鸡一定饿极了。她走进杂屋,等她从杂屋抓了谷出来又一只鸡不见了。张腊梅纳闷,鸡笼锁着,鸡怎么出去了?还是赶快找鸡,大院不准喂鸡,她用笼子偷偷喂三只鸡,也是人家看在她媳妇怀孕份上,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鸡在大院里走,被人发现影响不好。

张腊梅从院里寻到院外都没有找到鸡,鸡应该不是自己跑出去的,但感到奇怪的是,谁有钥匙打开鸡笼?钥匙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她检查钥匙,钥匙放在外衣口袋里,外衣脱在竹椅上。难道又是儿子?应该是他,只有这个家伙干出这种缺德事。

张腊梅看到儿子从后门出来,她从前门出去悄悄堵住后门。

又有一只鸡不见了?

我没偷鸡。

你没偷?鸡自己跑了?张腊梅看到陈建云穿的夹克衫,胸前鼓鼓囊囊。

我真的沒偷。陈建云拍着胸脯说。

陈建云夹克衫拉链被他拍胸脯的手往下带了一点,衣服里有“咯咯咯”声音。

怎么有鸡叫?

没有!没有!陈建云边后退边拍着胸脯说。

陈建云拍胸脯的手又把夹克衫拉链往下拉了一点,鸡嘴从拉链口伸出来。

还真是你。你这个缺德的东西,气死我啦!张腊梅从夹克衫里夺过鸡,丢给儿子两个耳光。

10

桃子生下儿子这天,张腊梅杀了一只老母鸡炖到灶上,她从供销店买红糖回来,灶上炖的鸡不见了。可能是猫拖走了。她到屋里屋外寻一会猫后就笑了,看我,媳妇生孙子把我喜糊涂了,猫怎么会吃鸡,猫只会吃鱼。准是被狗叼走了。她在屋前屋后也没有找到狗,张腊梅正感到纳闷,陈永嘉黑着一副脸进门,说,鸡在派出所。

鸡跑到派出所了,怎么跑那么远?

你去看吧!

你怎么不捉回来。

我没脸捉回来。

张腊梅走到派出所时,陈建云和两个饭馆老板争议,两个老板向派出所申诉,这只鸡是陈建云卖给他们的,但鸡只有一只。张腊梅觉得两个老板争得奇怪,原来儿子把这只老母鸡卖给饭店袁老板,袁老板付钱后把鸡放进橱柜出去了,儿子看到袁老板外出又从橱柜偷出鸡卖给隔墙饭店吴老板。袁老板回来发现他卖的鸡炖在隔墙饭店灶上,袁老板说,陈建云卖给我的鸡怎么炖到你灶上了?吴老板说,这鸡是陈建云卖给我的,两个老板拿着鸡上派出所了。张腊梅感到颜面扫尽,她叫儿子把钱还给他们,自己提着鸡,头也不抬地往家跑。

陈永嘉觉得这件事很丢丑,拿出铁链要把儿子吊起来。

陈建云一把抓住铁链,说,我已是孩子父亲,你没有资格这样做。

把铁链给我。张腊梅悄悄走到陈永嘉身边,说,现在还不能把他捆起,桃子在月子里不知道这件事,要是让她知道,不光月子坐不好,还不知她会闹成什么样子。

唉!陈永嘉丢下铁链。

张腊梅转头对儿子说,你也知道当父亲了,还偷妻子坐月子的鸡,你还是个人不。

我保证再不偷鸡了。

再偷,别想进这个门。

我,我,陈建云话没说完,眼睛乱翻,口吐白泡。

建云,你怎么啦!别吓着妈。

陈建云哼哼唧唧,捧着脑袋在地上滚起来。

他可能毒瘾患了。陈永嘉说。毒瘾这个看不见的魔鬼,毫无御防地来了。

那怎么办?

不要惊动桃子,先把他拖到我们房间。

陈永嘉横腰抱起儿子往房里拖,张腊梅赶快把房门扣上。

妈,给点钱我吧!我难受,难受呀!

你想要钱去吸毒?陈永嘉说。

这不叫吸毒,叫飘一下。飘飘欲仙,腾云驾雾。

你清醒一点,妈给你倒杯水。

妈,给点钱我吧,我只要吸一口就好了。

你不能给他钱。吸毒一口,如落虎口。

你忍一下吧!忍一下就会过去的。

爹亲娘亲不如海洛因亲,天地下最好的东西就是海洛因。

你看看,他到了什么程度。陈永嘉举手给了他一耳光。

你打我?打我?我不想活了。陈建云抱着头往墙上撞,张腊梅把儿子往怀里抱,陈建云抓起她手,狠狠咬下一口。“哎哟”张腊梅疼得眼泪水冒出来。这时,陈建云脸色惨白,人事不省地瘫倒在她怀里。

张腊梅连声说,儿子不会死吧!

望着张腊梅怀里的儿子,陈永嘉没有回答。他点燃一支烟,猛抽一口,指间的烟雾在房间漫开,他想起他和农场领导班子从勐汤河进入缅甸边境考查,他看到一个国内看不到的现象,当七队职工砍笆烧山,轰轰烈烈种橡胶时,缅甸边境的罂粟花却开得漫山遍野。他们种罂粟食毒品,吸食毒者品者面黄肌瘦,目光呆滞,骨瘦如柴,毒瘾发作时鼻涕满面,丑态百出。更让他触目惊心的是,今天某寨子吸食毒品死了人,明天又是某寨子因吸食毒品死人了。寨子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偶尔从茅草棚里钻出一个人也是见人就伸手讨钱,讨到不管是几块钱,转身就跑去买毒品。在寨子里吃顿饭,连个干净碗都找不到。

陈永嘉把烟头往地上按了按,对张腊梅说。把儿子送戒毒所吧!

不行。听说那里折磨人,儿子会受不了。

那怎么办?

在家戒毒。

我们要上班,又不能让桃子知道。他在家怎么戒毒?

家里有个月婆子,谁来照料?

你能指望他?只能你辛苦一点。

我们要是在湖南就好了,在湖南儿子就不会染上吸毒。

湖南就没有毒品?

陈永嘉不得不承认,如果在湖南,儿子吸毒机会微乎其微,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么糟糕地步,也许,也没有太多的也许。毒品存在由来已久,中国从清王朝开始就深受鸦片毒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仅用3年便解决了旧中国长达100多年的毒品问题,让世界对中国刮目相看。然而,随着国门打开,海洛因越过“金三角”天然屏障,当有人把海洛因当成一种时尚一种品位时,缕缕白烟转眼把辛苦积攒的财富化为乌有,最后以鲜活的生命化为一堆白骨终结。

如果儿子去戒毒所,我们怎么对桃子交待?张腊梅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担心。

这好办,我们就说建云跑长途运输去了。

11

送儿子进戒毒所不是件光彩事,陈永嘉只能悄悄联系戒毒所。近边有一家戒毒所,他不想把儿子送进去。他在这地方上班,儿子在这地方戒毒,脸面往哪里放。再说,近边戒毒所刚办,没有正规的医疗设备,他不能委屈儿子。他要去县城,县里虽然戒毒所不多,但办得比较成功,有专家和医疗设备。陈永嘉还没有联系好戒毒所,儿子还没有来得及送进去,他给七分场买治橡胶病药的一万元不翼而飞,这是农场买药的一笔巨款。陈永嘉只感到天塌下来了。

你记记看,是不是拿回家了。张腊梅从睡房找到客厅,把屋里每个抽屉翻遍也没看到这笔钱。

昨晚明明放在抽屉里。陈永嘉一拳擂到桌上,懊恼地说,都怪我偷懒,准备早上带着钱直接去县城买药。

那钱会去哪里呢!张腊梅在房里团团转。

农场有规定,公款不准带回家,我这段怎么啦!可能为儿子找戒毒所找得忘乎所以了。陈永嘉仍在懊恼。

要不再去单位看看。

我连带钱回家没有都分不清,还当什么会计。陈永嘉难以压制愤慨流露出来。

我们再仔细找找。

早上看到儿子没有?

没有。

他还在睡?

儿子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吧!

那家里还会有谁?

陈永嘉头脑突然发紧,难道是儿子?儿子不应该有这么个胆吧!不会的,不会是儿子。他越不想是儿子,头脑越发紧,身子跟着往下沉。他狐疑地望着张腊梅。张腊梅说,望我干嘛!你去看看。

陈永嘉跑到儿子房,房里没有儿子。果然是他。这个该死的,这是公款啊!这不要了我的命!陈永嘉来不及穿衣,赤膊上身,跌跌撞撞往外跑,边跑边喊,我要找到这个畜生,杀了他!杀了他。张腊梅追出去,边追边喊,建云,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拿的是你父亲公款啊!

陈永嘉一下子没有踪影,张腊梅追不上他,喉咙嘶了,她嘶哑着声说:建云,你不要躲着我们,交出公款就没事了。

陈永嘉心里像揣着一团火,人像一头疯马,只顾往前跑,前面一块巨石,他飞奔过去,身体砸到巨石上又反弹出去,脑浆迸裂。

陆续上班的职工围上来,大家认出来了陈会计。陈会计怎么倒在血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赶快送医院。有人把手伸到鼻子下,说,来不及,他已经断气。张主任呢?我们赶快把张主任找过来。

张腊梅远远看到一堆人,她跑过去扒开人群,傻了。她抱起血泊中的陈永嘉,捶胸顿足,歇斯底里:我要杀了这个畜生!我要杀了这个畜生。大家弄清事情经过后,纷纷谴责陈建云。女职工抱住哭得死去活来的张腊梅,男职工找来单架把陈永嘉抬回场部。

张腊梅送走陈永嘉后,桃子再也无法忍受丈夫吸毒这件事,她拧着衣服包,带儿子回娘家了。張腊梅不怪媳妇狠心离家,媳妇并不是毫无牵挂离开的,换是自己跟一个吸毒丈夫生活,也会离开。

12

儿子会去哪里呢?张腊梅寻找儿子从七分场出发,她寻到农场,找到儿子昔日的朋友,他们没有看到陈建云;她又从农场出发寻找到县城,找到儿子的同学,他们也不知道陈建云在哪里。一晃,陈建云失踪两个多月,有人说陈建云被人打死了,又有人说陈建云在贩毒,但张腊梅不相信,她相信儿子在外面躲藏几天会回来。

云南进入雨季,雨一天连着一天,盛开的花朵被雨滴打落得无影无踪。张腊梅撑着一把雨伞,站在公路上,热切的目光伸向远方,她相信儿子会沿着这条公路回来。

这天夜里,张腊梅忽然听到敲门声,她身子一缩,头蒙进被子。第二天早上,敲门声又把她惊醒,她睁着眼睛想,是谁在敲门?还有谁会敲这张门。儿子?是儿子!儿子回来了。

张腊梅来不及穿鞋,光着脚打开门,一个骨瘦如柴,衣服褴褛的人歪在门边,她望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大院左右,除了飘扬的落叶,连鸟都没有一只。

刚才是你敲门?她怔怔地望着这个人。

是啊!妈。

你是谁?

我是建云呀!

你是儿子?

我是你儿子。

张腊梅上前推他一下,人就倒下了。

你怎么像我儿子?身体像纸样薄,十来岁的孩子都可以打赢你。

妈,我真是你儿子。

真的是我儿子。

妈,我没有钱了。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张腊梅把陈建云进屋。

陈建云瞅着中堂上父亲照片,“砰”地跪下。

父亲是你害死的,他永远住在黑框里了。张腊梅擦着眼泪。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陈建云举着拳头擂脑袋。

你要回来呀!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张腊梅眼泪婆娑。

我没脸回来,我不敢回来。陈建云撕扯自己头发,眼泪流了一地。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张腊梅擦了把眼泪,起身拿出一套干净衣服,说,赶紧换了吧!臭死了,像是从臭水沟爬出来。

陈建云赶忙把四肢抱紧。

赶快换衣吧!这么热的天,还穿着长衣长裤。

陈建云把四肢抱得更紧了。

赶快换了吧!整个房里都被你搞得臭烘烘的了。

妈,给我一套长衣长裤。陈建云抱着四肢不停哆嗦。

你怎么啦!我来帮你换。张腊梅走到他跟前,陈建云想推开她,没有力气。张腊梅脱下他衣服,懵了,他胳膊和大腿针眼密布。

打针害的。

你注射毒品了。

陈建云点着头,身子像打摆子样筛起来。

我的天啊!这怎么得了!这不要你命么。张腊梅举起双手打他,说,你这个要死的,怎么发展到注射。

陈建云说,那天我毒瘾发作,无意中发现抽屉一叠钱,就想搞一点白粉满足需要。他们说给你打一针,会有绝妙体验。我静脉注射后,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感觉有团雾在心间游荡,又像一层纱在心间拂动,袅袅飘飘,进入仙境。有时身体里又像一道电光,一枚出膛子弹,我变成了一尊神,众人仰慕的英雄。药效过后,我像是从天上摔下来,砸到地上,意识成一片残片,身体虚弱不堪,连站起来的劲都没有。在这种状态下,我开始注射一针又一针,把父亲公款注射完又不敢回来,我背个蛇皮袋,靠捡破烂维持吸毒,可又维持不了。

张腊梅知道,静脉注射是通过脑血屏障进入中枢神经,效应快如闪电,整个人产生一种爆炸性快感,厉害程度远远超过药用价值,毒性强,极难戒断。

建云,家里只有我和你了,去戒毒所吧!把毒彻底戒了。

妈,刚回来就赶我走呀!

张腊梅没有理他。

妈,我想在家戒毒。陈建云可怜巴巴哀求。

妈没办法留你。走吧!

张腊梅觉得她必须这样做,如果说她的生命重要,那儿子更重要。女儿丈夫相继去世后,儿子成了她唯一活下去希望。

13

陈建云从戒毒所出来,人长胖了,脸上也有了光泽。

建云,我们去把桃子他们接回家。张腊梅的理论,儿子既然戒毒就有理由把媳妇孙子接回来。

听到母亲要去接桃子回家,陈建云面露痴相,身体里就有了微秒变化。他想桃子了。

桃子会同意回来吗?

那就看桃子会不会原谅你。

就是怕她不原谅我。

妈会努力去说服她。

他们经过葫芦口,陈建云嗅到一阵熟悉的味道,他仰着头吸鼻子,一股飘飘然的暖意在身上奔流起来。

张腊梅说,前面有个代销店,我进去买些礼品。去桃子家不能空着手去。

好。我就在外面等你。陈建云昂着头吸鼻子。

张腊梅提着一袋礼品出来,发现儿子手捧脑袋,眼珠乱翻,汗珠从额头滚下来。

你怎么啦!

妈,赶快回家。

陈建云撒腿就跑,遇到铁栏杆,他从铁栏杆上飞过去,摔倒在地,爬起来又跑。陈建云曾是学校的长跑运动员,爆发力极强,跑的速度就像“飞毛腿”一样,眨眼就不见踪影,张腊梅提着礼品小跑起来。

你是不是毒瘾犯了?张腊梅回到家,看到儿子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妈,我周身不舒服,难受。

戒毒所不是说你已戒毒。

妈,给我搞一点白粉吧!

我们去戒毒所。

妈,不要送我去戒毒所。

不去戒毒所怎么戒毒?

留在家里戒毒。

还是去戒毒所吧!

如果送我去戒毒所,我撞死算了。陈建云捧着脑袋往墙上撞。

好,好。在家戒毒。

张腊梅心里矛盾,继续送他去戒毒所还是留在家里戒毒?起初她舍不得儿子进戒毒所,担心他受苦,现在进了戒毒所他还犯。

陳建云眼睛空洞,脸色苍白,哼哼哧哧歪在地上。

张腊梅曾听人说过,毒瘾犯了也可以用替代和转移办法戒毒,食物和磨炼也是替代和转移的戒毒办法。她走出门,在代销店买回脑心舒、阿胶浆、安神补脑液和糕点。她把这些东西放到陈建云面前,说,留在家戒毒可以,你就吃这些东西替代毒品吧!

妈,这些东西昂贵,以后不要买了。

只要你能替代毒品,再贵妈也给你买。

陈建云吃了这些东西,人变得安静,躺到床上睡下了。

看到儿子这样子,张腊梅感到莫名的兴奋,只要这些东西能替代毒品,我就坚持给他买。她的手触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到自己只有100多元一月工资,拿什么给儿子买替代品?她想去经商,又没有这方面本事;她想去做生意,又没有资金。现在她能想的是,如何在上班之后还能赚到一笔钱;如何把自己的三餐饭变成两餐饭,两餐饭变成吃红薯来节省一些钱。

张腊梅拿起锄刀走到红薯土,准备挖红薯回家当饭吃,她把挖出的红薯一个个捡到背箩时,想起少数民族把红薯粉条当肉吃的故事。那是她们刚来云南,没有东西吃,为了活命把少数民族埋在土里的死猪死牛挖出吃,少数民族笑湖南人什么都吃,后来有个湖南人做了红薯粉条去换他们的猪肉,少数民族以一斤粉条换一斤肉,他们边唆着长长的粉条边喝酒。现在红薯粉条虽然不会有那么宝贵了,至少证明少数民族喜欢吃红薯粉条。何不用这些红薯做成粉条试试,红薯粉条不要本钱,只要多种红薯就行。

张腊梅把背箩里的红薯一个个洗干净,切成小块,磨成浆,再用沙布袋滤去渣,将汁掺适量水搅匀后放进铁锅煮沸,再盛入凉水冷却成粉片,取出粉片晾成半干后用刀划成条,再晾晒干,最后用竹篾绑成1斤一捆。

张腊梅把红薯粉条提到街上卖,发现她一捆红薯粉条能卖到六元钱,她算了一下,只要四捆就能维持陈建云两天的替代品。她第一次出门卖出了六捆。张腊梅庆幸自己能做红薯粉条,每天下班回家做红薯粉条,次日大早提到镇上卖,然后赶回来上班。

正当她风雨无阻地按这个计划进行的时候,陈建云突然跑到她跟前,妈,给我搞一点点白粉,只要给我搞一点点,我有办法戒毒。

你,你。你!張腊梅指着他,又无力地放下手,摇着头说,用营养品都替代不了毒瘾,我没辙了。

妈,只要一点点,我有办法戒毒。

张腊梅没有理他,她走到堂屋,跪在陈永嘉遗相前,哀求他显灵帮助儿子戒毒。

陈建云看到母亲苦苦哀求死去的父亲,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东西。他跑到门外,跳进水塘里,借助冷水冻死体内那个魔鬼,他差点淹死也没冻死那个魔鬼。陈建云又用几块木条捆住腰,蹬蹬蹬上楼,蹬蹬蹬下楼,连续十几次,大汗淋漓了,给自己灌水,灌足水继续爬楼。“蹬蹬蹬”声变小,屋里沉寂时张腊梅走进门,问儿子,毒瘾熬过去了吧。

妈,快把我手脚绑在床上。陈建云眼神飘忽,瞳孔散大又缩小。

陈建云手脚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哀号声一声比一声高。

哀号声像一把利剑,一刀刀刺痛张腊梅,她赶忙给儿子松绑。

不要松绑。快往我口里塞毛巾。陈建云又喊,汗珠一颗颗往下滚。

张腊梅往他嘴里塞毛巾,他把毛巾一口口咬碎,直到他没有一点力气,毒瘾这个魔鬼仍在他体内兴风作浪。

张腊梅看到这个魔鬼把儿子折磨得不成人形,疼惜之心油然而生。儿子已有几年吸毒历史,毒品给他的快感永远大于痛苦。她犹豫要不要给他搞点白粉,让他吸一口满足需要时陈建云突然拿出小刀,把手指割得鲜血淋淋。

你疯了。

陈建云轻轻舒了口气。

怎样才能不想毒品呢?张腊梅喃喃地说,眼睛碰到儿子目光,一时就没了话。她起身进屋,把他衣服一件件往袋里塞。

妈,不要送我的戒毒所。

你今天能割手指,明天就会割脖子了。

我不去戒毒所。

你只能去戒毒所。

陈建云嘤嘤地哭,眼泪鼻涕一坨坨。

张腊梅没有抱住儿子哭,她既有撕心裂肺地疼,也只能把疼藏起来。她拉起儿子手说,我们走吧!一个活人不能叫一个死东西管着。你一定要戒毒成功。

14

陈建云再次从戒毒所出来是一个戒毒成功的青年。

张腊梅说,妈带你去桃子家,把她们母子俩接回来。

妈,不急,家里现在被我搞得一贫如洗,我还是先赚钱再去接她们吧!

你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我先在家种红薯做红薯粉条,等找到合适工作再出去工作。

张腊梅狐疑地望着他。

妈,总得让我试试,一个大活人闲在家里,总不能长期靠你养着。

好,等你找到合适工作就出去工作。

陈建云把家里周边空地挖松,垒成墒,全部种上红薯。红薯藤喂猪,红薯他一个个洗干净,切块、磨浆,滤渣,煮沸,冷却,晾晒,划成条,最后把红薯粉条绑成小捆,放进一个大背箩。

他背上背箩,走在春暖花开的路上,有如鱼得水,小鸟重飞的幸福。他没有按母亲指定的地方去卖,怕遇到熟人,他去了十里路外的小镇。他有一双长腿,十多里路半个多小时就走完了。

小镇上熙熙攘攘,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人络绎不绝,市面上的缅甸玉,巴基斯坦珠宝,泰国黄金,闪闪发光,光彩夺目。

陈建云选了一个流动人口比较大的地方,摆下红薯粉条地摊。

一个身穿筒裙的傣族女人走过来问:农崽,(比自己小男人叫“农崽”,) 开不开?(卖不卖)。

开,开,开。陈建云开车时学过几句傣语。

水水水(就是酒)。

水水水。陈建云边点头,边做了个往嘴里喝动作。

傣族女人买走两捆红薯粉条作下酒菜。

一个穿黑襟衣,腰插长刀的爱伲族男人走到摊边,以好奇眼光看着陈建云,陈建云用爱伲语问他要不要买一捆?他拿起一捆红薯粉条看了看,再放下红薯粉条时把红薯粉条买走一半。陈建云拿着买红薯粉钱去饭店买了两个馒头回来,发现一个卖小木偶人在他旁边摆下摊位。卖小木偶人有些神神秘秘,陈建云就尽量不去看他。一个人走到卖小木偶人摊边。卖小木偶人悄声问,要不要搞点去?那人点点头。卖小木偶人问,一瓢还是二瓢?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头。卖小木偶人把一个小木偶劈开,从里面拿出一包白粉。陈建云吓了一跳。那人付钱拿走了货。

卖小木偶人对陈建云说:要是说出去,捅死你。

陈建云不敢抬头看他,他再抬头时卖小木偶人走了,他的摊拉来了一个卖西瓜的人,他喊着:西瓜哟!西瓜哟!一个人走近西瓜摊,问一拽多重。卖西瓜人伸出三个指头说,一拽三市斤。那人点点头。卖西瓜人把一个西瓜切开,西瓜里装着一袋白粉,袋子上写着三市斤。那人拿一拽白粉走了。卖西瓜人左瞧右望,见没有人走过来也收摊走了。

发生在陈建云身边的两件事让他害怕,他收拾背箩回家时意外发现背箩里有小袋东西,捡出来看,白粉,他像触到一块烫手的山薯,赶紧丢了,拿起背箩小跑起来,他刚跑几步又撤回来,我还不能丢,白粉是他们遗漏的,要是他们中哪个找到他,他拿什么还给他们?那是赔不起的。陈建云重新捡起,放进口袋,准备明天带给他们。

第二天,陈建云没看到他们。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陈建云天天带着白粉天天见不到他们。

这天,陈建云刚在摊拉放下红薯粉条,天下起了雨,他提着背箩跑到一间茅棚躲雨。雨越下越大,无休无止,望着雨有些倦怠,头靠到墙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再醒来,脑袋空空百无聊奈,他双手伸进口袋,那小袋白粉就碰着他手,身体里有个声音促使他嗅嗅,他掏出来准备下一步动作,又狠心放进口袋。心理上的抗拒终于战胜肉体上的需要。

雨还在下,肚子感到有些饿,他走到隔壁餐馆要一碗面时意外看到那个卖西瓜人。他赶快坐到他身边,悄声说,前几天你是不是遗忘了个小纸包?

卖西瓜人怔怔望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一会,像是终于记起,你是那个卖红薯粉条人。

陈建云点点头,从口袋掏出小纸包递给他,回到桌前吃面。

卖西瓜人走过去,把陈建云面碗端到他桌上,说,一块吃吧,你看我点了这么多菜,一个人吃不了。卖西瓜人给他倒了一杯酒,说,喝点试试。

不行。我不会喝酒。陈建云连连摆手。

男人还是要学会喝酒。

那我就喝一点点。陈建云喝了一口,又埋头吃面。

这是啤酒,不醉的,喝了这杯吧!

陈建云有点犹豫不决。

我都倒进了杯子,不喝就浪费了。

那我就喝完它。陈建云听到浪费,端起杯子一口喝完。

卖西瓜人点燃一支,深深吸一口,又对他吐出一个个烟圈。陈建云感到飘来一股熟悉味道,荡起他心中某种东西,他吸了吸鼻子。

抽一支吧!很特别的烟。

陈建云端起面碗回到自己桌前。

卖西瓜人跟过来,把烟放到他鼻子下,嗅嗅!很特别的味。陈建云没有吭声,埋头吃面。

卖西瓜人美咝咝地抽烟,吸一口望他一眼。你卖红薯粉条赚不了几个钱,要不跟我一起干?

陈建云没有理他,继续吃面。

何必呢?卖西瓜人又点燃一支烟,递给陈建云。

谁抽你的烟!陈建云放下碗,提起背箩就走。

你会来找我的,在这里能找到我。

永远不要见到你。

你喝的那杯酒有毒品。

你!你!陈建云马上跑到厕所,干号起来却吐不出东西,他把手伸进喉咙,仍然吐不出东西。这时,人有了一种飘的感觉,他赶忙提起背箩往家跑。

15

陈建云背着红薯粉出门,突然恶心难受,冷汗直冒,人像踩在棉花毛上,轻飘飘站不稳。他意识到又患毒瘾,第一个反应是找买西瓜人,右脚毫不犹豫迈出去,这时,母亲的形象,妻子的形象,儿子的形象一一闪现在眼前。我不能再吸毒,再不能负他们。陈建云迈出去的右脚收回来,跑到厨房拿出一瓶酒,仰头喝下去。顿时,天旋地转,脑袋像要爆炸,他双手扶着墙才能站稳。墙上有一支火药枪,是当年父亲打狼的火药枪。醉眼朦胧,毒品就像一只狼。狼来了!他取下枪,填进火药,装上铁砂,枪口顶着自己胸膛,借着酒劲开一枪。他应声倒下,酒完全醒了。我怎么没有死?他拿着枪左看右看,原因没有放土把铁砂充实,枪口向下时候铁砂从枪管跑掉了,开枪没有铁砂,只有火药喷出的火把胸口烧焦了一点。

毒癮仍在他体内兴风作浪,右脚又不听死活地迈出去。这时,他想起母亲一句话:“一个活人不能叫一个死东西管着。”毒品是个死东西,我一个活人不能叫这个死东西管着,而我要管住这个死东西。陈建云把迈出去的右脚又收回来。毒瘾仍然在他体内游走,右脚不管不顾要迈出去。我不能迈出去,迈出去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我要管住脚,管住脚就是管住了毒品。陈建云发了疯地喊,边喊边拾起一把斧头,朝右脚砍下去,血喷地冒出来,人倒在血泊里。

张腊梅下班回来,看到血泊里的儿子惊叫道:你这是怎么啦!

陈建云有气无力地说,妈,你不用再为我吸毒担心,这下彻底戒毒了。

你怎么这么傻呀!我送你去医院。

妈,不要去医院,你叫分场刘医生包扎一下,只要不发炎症就行。

那怎么行,你这条腿会残废。

腿残废好。

妈不能看着你把这条腿废了。

腿残废了,任何诱惑才对我没有用。

你忍着,妈找个人抬你去医院。

不要去找人。妈,就以这条腿作代价吧!

不行,妈不能由你。张腊梅走出门。

如果你找人,我用这把斧头把另一条腿也砍了。陈建云从地上艰难地拾起斧头。

别,别。快放下斧头。

张腊梅看到陈建云眼睛透出阴冷而坚硬的东西,不敢往他脸上看了,连声说:妈不送你去医院了。

16

陈建云一大早去厨房,拄着拐杖,“咚!咚!咚!”早餐的稀饭他隔夜熬好了,只要放到锅里热一下,再炒个咸菜。早餐做好放到桌上,桃子和母亲起床,他同她们匆忙吃过早餐,她们去胶林上班,他拄着拐杖,“咚!咚!咚!”去猪牢喂食。猪食也是隔天煮好了的,不用热,牲畜可以冷吃。母猪下的一窝猪崽,在猪牢里奔跑。他喜欢看猪崽在猪牢里奔跑,这些都是母猪的功劳,煮猪食时他特意放一些米,给母猪吃了催奶。看到母猪喔喔吃食,小猪崽在它肚皮下唧唧吸奶,他赶快洗手,“咚!咚!咚!”回房,抱三岁儿子穿衣、起床、喂饭。儿子吃饱了像猪崽样满地跑,他看了一眼玩得欢快的儿子,起身去洗一盆衣服。大人和儿子衣服要分开洗,桃子短裤和儿子衣服分别要用温水泡一下。他洗完衣服,伸个懒腰,太阳就从木窗格溜进来,这时,他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柱起拐杖,“咚!咚!咚!”去菜园。他要把一天的菜摘回来,摘完菜顺便把菜地里草拔了,再直起身时,他总要对着阳光明媚的世界说一句:戒毒真好,全身的血液就像换了新的一样。

太阳升到天空,他背上菜蓝,牵着儿子“咚!咚!咚!”回家。中餐只有他和儿子吃,他可以随便吃,儿子可不行。儿子是他的希望,生命的根基,他要给儿子蒸肉末做蛋糕。晚餐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马虎不得,他要精心制作。只有晚餐,一家人围在餐桌前,笑声从餐桌前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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