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情殇(中篇小说)

2017-04-07 09:43陈玺
北京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洛桑参谋长

西藏汽車兵武魁回乡相亲将晓梅带回部队,因得罪大队干部迟迟得不到结婚证明,两人只能偷偷摸摸若即若离。武魁出车之际,孤独的晓梅被参谋长强占。武魁得知之后恨之入骨,结局如何?部队青年男女灼热的情欲和社会世态冰冷的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令人扼腕叹息。

深秋季节,武魁返回部队。熬过了几天的高原反应,他头昏脑胀,来到了拉萨河畔,靠着杨树,坐在枯黄的草地上,默然地眺望着远处的布达拉宫。蓝天白云下,河水在静静地流淌,遇到小小的落差,发出汩汩的响声。河床下面青灰色的鹅卵石,看起来光润油滑。岸边是成排的白杨树,树叶金黄金黄的,在瑟瑟的风中抖动着。

武魁躺在草地上,草丛干爽,就像牦牛的皮。他捡起一片橙黄的树叶,放在太阳光下面,隔着树叶看看高原的骄阳。他忧郁而伤感的情怀,慢慢被美景稀释了,自己空落落的心,似乎有了着落。

武魁和徒弟洛桑拉着一车邮件,奔波在沿途的兵站营地。每到一地,官兵们见到他们,都会欢天喜地,甚至欢呼蹦跳。拿到邮件,他们迫不及待地打开,敲着盆子,叫着收件人的名字。

拿到信件的官兵,迅速躲在僻静的地方,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有的人脸上绽开了笑容;有的流下泪水,那是喜悦的泪,也是激动的泪,可能也是伤心的泪。年龄小的战士知道了家里老人亡故,常常会毫不掩饰地失声痛哭。看完信,大家分享着喜悦,宽慰着哀愁和伤感,共同面对战友们的痛苦。高原营地,大家都是透明的,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和男女私情都是集体情怀的一部分,大家共同呼吸着来自高原下面的缕缕柔情和款款亲情。

看着官兵们兴奋的心情,武魁知道自己就是兵站营地同下面传情的鸿雁。他对写作没有兴趣,看着战友们拿到信激动的表情,他有点心动了。给吴晓梅写信,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硬着头皮,尝试着给自己刚刚探亲订了婚的麻脸姑娘写信。

高原的兵营生活,就像一个闷坛子,只要有一点温情的酵母,就会酿出香醇的美酒。武魁在激情喷涌中,不断修饰着心目中的麻脸姑娘,慢慢地,她成了一个符号,里面揉搓着吴晓梅的身影。

来年的七月底,武魁成了教官。换装的那一天,通信站的老乡聚在一起,他穿上了四个兜,请大家吃饭,好多人都醉了。到了八月底,老战士复员了,他招呼老乡给复员的战友送行,临走的那刻,好多人都哭了。他给每一位复员的老乡,送了一本塑料封皮的笔记本,里面夹着自己的一张照片。

表哥复员了,吴晓梅过来串亲戚。柜子上放着一个塑料笔记本,上面印着布达拉宫。她好奇地打开,扉页上写着一段浓缩着战友情怀的话,落款是武魁,边上的衬兜里还夹着一张他的照片。表哥走进来,看见她拿着武魁的照片,笑着问:“你认识他?”

晓梅转过头,莞尔一笑,低下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大方地说:“我们是同学!”

表哥摇着头,羡慕地说:“这小子胆大,我们这批兵,只有他提干了!”

吴晓梅手捂着嘴巴,瞪大眼睛问:“他提干了?”

“这小子有他爸那股不怕死的狠劲儿,好几次运送重要物资,遇到道路塌方,都是他挽起袖子,开着车过去的。”表哥叹着气,疑惑地看着她,摇着头说:“人家命好!”

要了武魁回川的地址,晓梅兴高采烈地走了。

晓梅从小喜欢唱戏,活泼可爱,见到人都是眯眯笑,没有什么心计。她妈总是将她打扮得花花绿绿,她成了村子里灰色孩子群中艳丽的奇葩。学校出来后,有好多人上门提亲,父母确定了要给她找一个商品粮户口的婆家。好多年轻人只能望梅止渴,整天在她周围打转转,挖空心思地给她编故事,将自己的春思和埋怨揉进津津乐道的故事中。好在她不像村里其他女孩那样羞涩和矫揉造作,她总是嘿嘿一笑,继续唱着她的李铁梅。

父母定的目标潜移默化在晓梅的心田,她从成年时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到城里去生活,从心理上将自己和村里同龄的姑娘们分开了。到城里既是她防护异性滋扰的盔甲,也让她具有一种傲气和大方的矜持,更让她对一些事情不会过于上心。

揣着武魁的地址,骑车回家的路上,晓梅回想起一年前他穿着军装找她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长长的辫子在车子后面晃来晃去。吃过晚饭,她钻进厢房,靠在被子上,看着灯泡里黄黄的钨丝,就像一座座山,更像是一条条路,她仿佛看见了山那边的武魁。她伯披着夹袄在屋外咳嗽了两下,对着窗户喊道:“早点睡,别浪费电!”

晓梅扬起手,抓住开关绳子,熄了灯。父亲嘎吱关上头门,母亲从茅房提着尿盆出来,他们唠叨着进了屋子。她扑闪着水润的大眼睛,看着月光下墙头的茅草,还在想着武魁穿上四个兜的样子。

晓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来,开了灯,从枕头下面拿出信纸,给武魁写信。她找来自己的照片,挑了一张,夹在信里。去公社的蓝蓝厂上班时,她在邮政所买了邮票,贴上去投进了邮筒。过了半个月,村子有邮递员送信,她都跑过去,看是否有武魁的信。在期盼和想象中,武魁的形象在她的心中不断完美,她的矜持在等待中慢慢地脱落了,变得难以控制。

武魁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洛桑手里扬着一封信,向他喊着。他擦了擦手上的水,快步走过去。拿起信,看见上面的字体和麻脸姑娘的不同,他疑惑地举起信封,对着太阳光看着,捏了捏,觉得里面有照片。走到树阴下,坐下来,靠在树干上,他撕开信封,抖了几下,相片掉了出来,那是一张晓梅着了色的人工彩照。他感到一股热气从胸前涌了出来,瞬间就像缺氧,头有点晕。他缓过神来,眯着眼看着相片,忽地将照片贴在胸前,闭着眼睛,她好像从照片里走出来,围着他咯咯笑。他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下,见没有人注意,他将照片贴在脸上,一阵狂亲,随即又将照片捂在胸口,在草地上一阵乱滚。

清醒后,武魁赶紧将信从前到后看了好几遍。眼里噙着喜悦的泪水,抬头看见远处的雪山和湛蓝的天宇,他顿觉生命如此美好。他感到浑身发热,好像一个火球,无处发泄。他倏地站起来,走到河边,绷紧全身的肌肉,双手举过头顶,跺着脚,抖动着胳膊,瞪着赤红的双眼,对着拉萨河,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战士们回过头,看到好似一头雄狮,活动着身躯的武魁,纳闷他是不是要下野战部队了。

掏出了钱夹子,看到麻脸姑娘的黑白照,武魁意识到自己订婚了。他垂头丧气地将晓梅的照片放回了信封,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宿舍。

武魁常常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将晓梅的照片和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收到她的来信,兴奋之余,他就会感到在麻脸姑娘和晓梅之间的焦灼。他走到山坡上,口袋里揣着口琴,看着远处泛黄的草场上成群的牦牛和放牧的青年男女,他在本能和道德中挣扎着。随着吴晓梅吹来的风越来越轻柔,越来越动听,他慢慢地陷了进去,他在风中欢畅,也在风中彷徨。

几个月的通信,武魁和吴晓梅约定,回家先和麻脸姑娘解除婚约,然后再和她定亲,最后一起回部队结婚。如果是战士,他前年刚探过亲,就不能回去了,他提干不久,也不好意思向部队请假。晓梅以武魁家里的名义,一连给部队打了三份电报,说老父亲病重,希望他回去看看。武魁拿着电报找政治处,政治处主任经不得他的软磨硬泡,和几位领导商量了一下,批了他的假。

回去的火车上,由于醉氧,加上就要与昼思夜想的吴晓梅见面,武魁感到浑身乏力,头胀发晕。火车就像一条绿皮的蛇一样,在崇山峻岭中蜿蜒爬行,山洞和崖涧交替,阴阳随即转化。阳光透窗时,武魁想到的是晓梅,黑魆魆的隧道中,随着哐当哐当的摇摆,他想到了麻脸姑娘。前年探家时的一幕幕景致,好似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晃动。

1973年初秋,武魁探亲。他穿着一身军装,骑着自行车在田间地头转悠。大队会记是个罗锅,跟在武魁后面走了几步,看见定邦蹲在桥头,问那是谁家的娃。定邦说是他侄子,麻娃家的老大。罗锅嗯了一声,骑车离开了。

过了几天,姐姐回娘家,后面跟着外甥女。看见罗锅忽闪着走进家门,扯了一会儿淡,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子,拉着妈妈的手,对他说:“你在大队当干部,接触的人多,眼路宽。帮忙留意一下,给你外甥女找个人家。”

罗锅茫然地挠着头,突然想到了武魁,他摸着下巴,笑着说:“槐树寨有个当兵的娃,刚好回家探亲,我找人问问。”

姐姐拉着女子胳膊,赶忙说:“还不快谢谢舅舅!”

女子红着脸,低着头,扯著衣角,羞怯地扭动着身子。

回到大队部,罗锅想到武魁虽然长得精干,文化程度却不高;黄色的军装很显眼,却是两个兜兜;家里负担不重,麻娃的名声也不是很好。外甥女是初中毕业,家教很好,勤恳贤惠。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一定的把握,就骑车子,去到槐树寨。

罗锅骑着车子,过了西边的桥。金太阳提着担笼,从田里回来。金太阳是方圆有名气的媒人。他下了车,站在路边,等到他过来,挥了下手,将金太阳招呼到四队场房后面的槐树下。他给金太阳发一根香烟,笑着问:“你觉得武魁咋样?”

想到罗锅家没有和武魁婚配的女子,金太阳想是不是武魁有啥好事,大队来村里调查,他便连忙说:“是个好小伙,当了几年兵,学会了开车,出脱得我都不敢认了!”

罗锅笑着点点头,犹豫了一下,瞅着他说:“我有一个外甥女,初中毕业,贤淑懂事。就是小时候出天花,脸上有一些麻点。”

金太阳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就是不作声。罗锅侧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有经验,看看武魁和我外甥女能不能成?”

金太阳撩起胸前的帕帕,捏着鼻子挤出鼻涕,抽着烟思谋着。他叹了口气说:“你是大队的会计,我得对组织负责。说实话,麻娃一家,虽说是农民,可他又和一般的农家不一样。武魁不错,他的身上流淌着麻娃不安分的血液。婚姻这事,最怕的就是不安分。”

罗锅感到解放二十多年了,将麻娃的事捣腾出来说道武魁,对他不公平。便说:“一辈归一辈,我看武魁不错。你就费心当一回月老,撮合撮合。人家娃不同意,我也会感谢你的。”

金太阳有点为难,又不好推托,只好说:“将定邦加上,他是武魁的叔叔,和麻娃好说道些!”

罗锅站起来,点着头说:“你放心吧!我这就去找定邦。”

武魁回到家,借了一辆自行车,整天乱窜,狐朋狗友聚在一起,聊起了晓梅。她在公社的蓝蓝厂上班,那是他懵懂少年时追逐的梦想。晓梅伴随着他的青涩和成长,他幻想着如果身边是晓梅,心里就会涌出自豪的暖流。

武魁骑着自行车,来到公社,在供销社买了一包烟。他抽着烟,盯着斜对面的蓝蓝厂。田专干后面跟着两个小伙子,晃悠地飘进蓝蓝厂,里面传来了一阵阵嬉闹声。他想起几个同学说起的田干事与晓梅暧昧的传闻,看着自己一身威武的军装,他真想冲进去和田专干较较劲。转念一想,自己和她就是初中时同学,他又没了底气了。上学时,班上的好几位同学喜欢晓梅,大家比较腼腆,就是挂在嘴上,开开玩笑。武魁给她写过几个条子,晓梅咯咯地笑着,并没有什么回应。

晓梅笑咯咯地出了蓝蓝厂。武魁跃上自行车,屁股撅着,猛踩了几下,吱溜停在她的身边。她转过头来,扑闪着清亮的大眼睛,看着武魁一副英武的神态,她撩起刘海,指着他问:“你是武魁?”

看到晓梅认出了自己,武魁高兴地说:“好几年没有见了,你好吗?”

晓梅指着蓝蓝厂,大方地说:“在这里上班,还不错。一帮姐妹蛮热闹的。”

看见武魁是两个兜兜,她推着自行车,笑着说:“我回去了,再见!”

武魁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已经骑车离开了。

金太阳说起罗锅交代的提亲的事。定邦说这是好事,那家人老实本分,女子将来过了门,也知道礼数。他们来到麻娃家。麻娃正在打枣,他赶快捡起几个半红的枣,递给他俩。树下有一个凳子,一般人会让客人坐着,麻娃没有这个习惯,他总是先坐下来,不管别人有没有凳子。金太阳蹲对面,闲聊了几句,笑着问:“麻子叔,你家武魁有没有定媳妇?”

麻娃给他们发着烟,摇着头说:“娃在部队,将来还没有定性,媳妇嘛,就看他的造化了!”

定邦挪动着屁股,伸过脖子,指着金太阳,对麻娃说:“他想给娃说媒,女方是大队罗锅的外甥女,你看咋样?”

麻娃拿起砖头上的半截烟头,点上吐了一口烟,敦实下垂的方脸抖动了一下,笑着说:“听武魁的,我没有意见!”

定邦蹲在边上,思谋了半晌,抬起头关切地说:“娃在部队,定媳妇光鲜一些。到时复员了,成了农民,那就不好弄了!”

麻娃吐着烟,觉得他说得在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起自己的名声,犹豫了起来。

定邦站起来,晃着肩膀,一只手向上撩了下肩头的夹袄,走了两步,转过身说道:“这塬上当兵的娃一茬一茬的,最后穿上四个兜的,扳着手指都能够数得出来。咱武魁文化程度不高,就别想五想六了,还是本分一点好!”

麻娃哼哧笑了,他掐灭黑棒棒,拍了一下大腿,挠了几下头发,对金太阳说:“就听我兄弟的,如果两个娃见面,没有意见,就把婚订了!”

他们敲定,明天下午两个娃在麻娃家见面。

武魁推着自行车出门,麻娃从厨房走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交代他相亲的事别误了。来到镇上,武魁蹲在到蓝蓝厂的路边,看到晓梅回家吃饭,他站起来,挥着手叫着。晓梅骑在车上,故意将头扭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他。武魁想了一个晚上,原希望今天能有机会向她表白,没有想到不进还退。想到探亲假就要结束了,他彻底失望了。

武魁刚走,定邦来到麻娃家,说女方不同意第一次见面就在男方家,见面地点改到媒人家。罗锅的姐夫骑着车子,带着女子,准时到了金太阳家。武魁迟迟没有到,金太阳给老婆使了个眼色。她赶紧走出门,撩起围裙,碎步快走,来到麻娃家。麻娃和定邦急得直跺脚,站在村头的桥上,不停地向马路上张望着。

武魁没精打采地回来了,麻娃和定邦迎了上去,拉着他来到媒人家。武魁在部队待了几年,人情还是懂的,尽管满脑子都是晓梅的影子,表面上的应酬并没有离谱。姑娘低着头,站在柜子前面,间或会翻起眼睛,羞怯地瞥上他几眼,又惶恐地低下头。武魁分心了,他只是感觉到姑娘纯正的神情,大概的轮廓。刘海遮住了她的脸庞,他瞥了几眼没有看清。

见面结束后,武魁往回走。定邦追上来,叫住了他,摘下嘴巴上的烟锅问:“娃就是个具体娃,初中毕业,知礼贤惠,是个过日子的。你觉得咋样?行!今天就把这门亲事定下來,你伯一桩心事也算了了!”

武魁挠着头,犹豫了半晌,想到自己两个兜兜,随时都会复员,那时就是一个农民了。他支吾着说:“我伯以后还要人来照顾。你们觉得能行,就定了吧!”

定邦吐了一口烟,盯着侄子,叮嘱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自己得有个主意,定还是不定!给个截脆话!”

武魁踹着脚底的土块,抬头看着清朗天宇下的云彩,想到自己就要归队了,他挠着头,勉强地笑着说:“那就定吧!”

坐在院子里,想起和晓梅的约定,武魁犹豫着,不知该咋样向父亲开口。塬上人认为退亲是一件丢人的事。一般的农家孩子提出要退亲,父母就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门槛。孩子实在不听话,父亲会提起扫帚,追着孩子捶打,甚至以断绝父子关系来要挟孩子就范。想到这些,他决定退婚的事先不提,他怕父亲伤心,怕村里人笑话。

夜里,躺在炕上,武魁掏出了吴晓梅的照片,想到将要见面,他的心怦怦狂跳,期待和兴奋包裹着他。夜深了,窗外是呼呼的北风,他看着吴晓梅照片,脑海里又是父亲为难的表情。他的心情就像火炉上烧红的铁棒,冒着火星捶打了一会儿,瞬间蘸入水中,冒着青烟。

窗外透进了青白色的光,公鸡打着鸣,武魁揉着眼睛,坐起来。想到了晓梅,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趿上鞋,跑到厨房,简单洗漱了一下,推着自行车,一溜烟地出门了。麻娃刚从茅房出来,看见他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就匆匆出门了,愣愣地站在屋檐下,不解地摇着头。

武魁骑着自行车,来到公社的蓝蓝厂。厂子的门关着,姑娘们还没有上班。他支好自行车,站在墙角,抽着烟,向路上张望着。晓梅骑着自行车,随着叽叽喳喳的人群过来了。他赶紧扔掉烟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扯了几下上衣下面的两个口袋,越过树沟,站在马路上,对着她挥手。吴晓梅晃了几下车头,停了下来。她红着脸,不断地瞥着他,咯咯地笑着。一堆姑娘下了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武魁。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晓梅让他等一下,说自己去请假。看着她的背影,武魁感到天地都在晃动,他揉着眼睛,定了下神,焦急地踱来踱去。她连蹦带跳地出来,高兴地说:“说!想到哪里去?我请假了,今天陪着你逛。”

武魁感到邻近的县城熟人少,就说去那里。晓梅笑着挥着手,坐上后座,大方地揽着他的腰。他们迎着晨风,沿着沥青公路,嬉笑着出发了。

分手的时候,他们商量好了,要将退婚的事摆出来。

武魁给父亲点上烟,眨巴着眼睛,思量了一会儿,说出了这次回家,主要是要退婚。麻娃对孩子是放羊式的家教,他的心里没有太多的规程。想到自己是麻子,好在老婆给自己生了两个白净的儿子,如今武魁又要取一个麻脸媳妇,他的气本来就不顺。儿子现今是四个兜兜,他吐了口烟,点头答应了。

武魁和晓梅走到一起了,这成了槐树寨的焦点新闻。麻娃和武魁不在乎别人的议论,晓梅父母感到女子找到了四个兜的军官,更是无比自豪。武魁骑着车子,带着晓梅在县城和镇子的集市上穿梭着。田专干看见晓梅坐在武魁的车子后,揽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心里不是个滋味。罗锅依旧嘻嘻哈哈,好像麻脸姑娘不是他的外甥女。

武魁骑着自行车,来到晓梅村头的渠岸上,不停地向村头张望着。他抽着烟,靠在玉米堆子上,眯着眼看着太阳,不时看着手表。不知什么时候,晓梅站在他的身后,弯着腰捂着肚子。武魁赶紧站起来问:“咋的啦?”

晓梅面色痛苦地摁着肚子,冒着虚汗说:“可能吃东西没有注意,肚子疼得厉害!”

武魁让她坐上自行车,他带着她向镇上医院奔去。

武魁将吴晓梅从车子上扶下来,搀着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三十多岁,在附近有点名气,原来是赤脚医生,由于配药的分量重,见效快,受到了塬上人的认同。她坐在凳子上,哎哟哟叫着。医生走过来,看着她,又打量着武魁,问:“哪里不舒服?”

晓梅捂着肚子,瞥了一眼医生,呻吟着说:“肚子疼!”

医生走到诊室里面,指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床,挥着听诊器说:“过来吧!我检查一下。”

晓梅踉跄着走过去,坐在床上。医生瞥了武魁一眼,摆着手说:“你先出去!”

武魁疑惑地看着医生,不情愿地退出来,坐在凳子上。医生将听筒放进耳朵里,哗地拉上了帘子。武魁只能够看到躺在床上的晓梅的头,他想站起来,看见旁边几个年轻人伸长脖子,晃动着头,向里面张望着。他咳了一声,瞪着眼盯着他们。医生将听诊器从棉袄的下摆放进她的胸前,手伸进去摸来摸去,轻声说:“把裤带松开,我要摸摸肚子。”

武魁一下子紧张起来,隔着帘子,隐约看见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裤子,来回摸索着。晓梅脸上泛起了红晕,头摆了几下,有时闭上眼睛,咬紧嘴唇,间或浑身抖动几下。他喘着气,几次想走过去,拉起她离开。想到这里是医院,他的心里似乎又平复了一些。

医生终于从帘子后面走出來。坐下来,他红着脸拿起笔,转过头对下了床正在勒裤带的晓梅说:“肠胃炎!”

医生开完了处方,将晓梅送出屋子。看着她离去,在身后说:“疼了就过来!”

武魁瞪着眼睛,看了医生一眼,他交了钱,拿了药。他们到了镇上一家餐馆,他要了一碗水,看着晓梅服了药。过了一会儿,她的精神好多了,他贴过去,在她耳边悄悄问:“医生揉肚子舒服吗?”

晓梅挥起拳头,在他的后背上像敲鼓一样擂着,武魁笑着说:“这比揉肚子舒服多了,那手多冰呀!”

武魁探亲的时间到了。出发前两天,想起到部队结婚,要在大队开介绍信。他知道开介绍信是罗锅的事,他不好意思去,就让晓梅一个人去大队。来到大队,见到孙书记,她说要到部队结婚,来开张介绍信。孙书记指着大门说:“罗锅回家浇自留地了,公章和信纸都在他的抽屉里,你只能明天一大早来了。”

晚上吃完饭,孙书记见到罗锅,将吴晓梅开结婚介绍信的事说了。罗锅嘿嘿笑着说:“好事!”

行李收拾好了,武魁和晓梅就等着大队的介绍信。武魁骑车带着她到了大队门口,让她进去。好半晌,她出来说,罗锅没有在,大队的人说他家里有事。他们又找到罗锅家。罗锅老婆端着簸箕,正在门前簸黄豆,冷冷地看着他们。武魁问:“罗锅叔在吗?”

罗锅老婆噘着嘴,拉着脸说:“不在!”

武魁又问:“他在哪里?我找他有急事!”

罗锅老婆转过身,抖着簸箕,用扬起的尘土扑着他,不耐烦地说:“大清早出门了,他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他们在村前屋后走了一圈,逢人便问罗锅的去处,村民们都摇着头。

晓梅说去找公社田干事,他分管武装,这点事肯定没有问题。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到公社。田干事放下报纸,端起茶缸,走了过来。武魁赶紧递上一根烟,田干事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问晓梅:“啥事呀?晓梅。”

晓梅将开介绍信的事说了一遍,跺着脚希望公社给她出一张介绍信。田专干吐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背靠在树干上,慢条斯理地说:“这本来就是大队的事,公社从来没有给社员开过这样的证明。你们等一等,我问问情况。”

田专干走进屋子,拨通电话,对着听筒说了一会儿。出来说:“找不到罗锅的人。你看我这个武装干事,就是为军人军属解决问题的,如果你们实在等不急,就将部队的地址留下来,我让大队开好证明寄过去。估计证明和你们前后到部队。”

晓梅看着武魁。武魁挠着头,想到归队的时间,他走上前,握着田专干的手,请求尽快解决,并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武魁和晓梅出发了,他们忽然感到自由了。晓梅没有出过远门,看着城里女娃的装扮,她拉着武魁买了几套衣服。她靠在他的胳膊上,听着城里人讲话的腔调,在心里跟着学,不时拿出新华字典,纠正着自己的发音。

到了拉萨,晓梅感到无力,呼吸急促,脑袋发胀。她依偎在武魁的大衣里,在这雪域高原,那里是她温馨的港湾。到了部队驻地,部队给他们一间干部家属探亲的房子。晓梅开始从剧烈的高原反应中缓了过来,她走出院子,看着远处山峦上的积雪和褐色山脊下绿色的营区,她的情绪随着身体的适应变得兴奋起来了。

政治处主任来到他们的房间,代表部队欢迎晓梅来部队结婚,说有什么困难尽管吱声,又说部队就是一个大家庭。吴晓梅感到部队的温暖,更感到领导的真诚。主任将武魁叫到门外,说来部队结婚,要有女方所属大队的证明或介绍信,部队要存底。武魁说走得急,介绍信这两天就到,让主任放心。主任转过身,严肃地说:“按照纪律,没有介绍信你们就不能住在一起。你先暂时搬回营区住,等介绍信到了,部队给你们举行个仪式,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了。”

武魁知道军人要遵守纪律。他向晓梅说明情况,将自己的东西搬回了营区。

战友们盯着家属区,偶尔看到晓梅走出院子,用欣赏的眼神盯着,羡慕武魁找了个这么俊秀的媳妇。走回营区,好多战友开他的玩笑。他嘿嘿笑着,他知道家属来了,战友们开开玩笑,那是单调军营生活中愉悦的浪花。他提着行李,晓梅将他送到家属区门口,目送着他走进营区。操场上的战友们看着他低着头,拿着铺盖回到营区,纳闷地瞅着,心想这小子会不会在下面勾引女孩带上来,被部队发现了。武魁放下行李,还是回到家属区,他带着晓梅,在拉萨河边散步。

在焦急的等待中,大队的介绍信还是没有到。政治处主任又找武魁谈话,说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收到介绍信,吩咐他们以后在屋子里的时候,房门不能关上,熄灯号吹起,他必须回到营区。武魁内心憋着的气慢慢发酵了,他给家里写信,让家里人到大队开好证明,赶紧寄过来。寒风呼啸的夜晚,晓梅一个人蜷曲在冰冷的床上,她有点伤心垂泪了。

武魁白天跑到晓梅住的屋子,不断地安慰她,带着她出去散心。回到营区,他感到部队领导和战友们看他的眼神慢慢开始变化了,他知道大家看不到介绍信,怀疑他们的关系。武魁开着邮件运输车就要上路了,他来到晓梅的屋子,对她的生活作了安排,叮嘱她要注意的问题。临别时,他突然抱住她,挤在门背后,在她耳根喘着热气说:“等着我回来,等介绍信来了,一切就会好的。”

武魁走了,田干事来到大队部,看见孙书记和罗锅正在聊天。他掏出回川留给他的条子,递给罗锅,严肃地说:“人家要到部队结婚了,就是找不到你。这是武魁部队的地址,你们赶紧给人家出个证明,照这个地址寄过去!”

罗锅点着头,笑着说:“刚好家里有事,不凑巧碰上了!”

看着武魁的地址,罗锅有点歉意地说:“我们马上就办!”

孙书记坐在窗前看报纸,罗锅拉开抽屉,写好证明,取出印章,揭开印泥的盒子,将圆戳戳黏满印油,在落款上盖上鲜红的印章。他在门口喊了几声广播员的名字,小伙子跑了进来。他拿着证明,在孙书记面前晃着,将印油放在太阳下面晒着,用嘴巴吹着气,递给广播员,交代道:“你去镇上邮政所,将证明照这个地址寄出去!”

过了一个多月,定邦拿着武魁的信,来到大队。他将信递给孙书记。孙书记粗粗地看了一遍,对他说:“证明已经寄出去了,我亲眼看到的。路远,估计很快就到了,讓武魁再等等吧!”

去大队的路上,定邦将武魁的婚事从前到后想了一遍,他知道介绍信要罗锅写,心里嘀咕着他会不会做什么手脚。看到孙书记十分肯定的语气,他将自己的疑惑咽了下去,似信非信地离开了大队。

坐在副驾的位置,看着洛桑开着车,武魁闭上眼睛,想的还是晓梅。洛桑一边手握着方向盘,一边瞥着师傅,用蹩脚的汉语好奇地探问着师母的情况。平时,武魁手攥着前面的把手,盯着前面的路况,不停地吩咐洛桑要怎么开。他现在没有了心思,脚抬起来,放在前面的挡板上,愣愣地盯着雪域的景物。他用手里的树枝,拍了下洛桑的胳膊,觉得这个小毛孩话真多,喊道:“好好开车,好多事情你不懂!”

高原的冬季,寒风呼啸,显得苍凉而悲壮。武魁走了,晓梅的心一下子空了,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整天关在屋子里,用被子裹着自己,靠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山顶上皑皑的积雪。她每天在日历上打个钩,算着他归来的日子。

隔壁住着部队的参谋长。他的老婆在军人服务社上班,热心肠,整天嘻嘻哈哈的。参谋长一直在留意着晓梅,发现武魁走后,她一直闷在屋子里。家里做好了饭,他笑着对老婆说:“武魁出车了,小吴一个人在屋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盛一碗菜,端过去试试。”

老婆警惕地看着参谋长,笑着说:“咋整天盯着别人的老婆?”

参谋长笑着说:“人家一个姑娘家,来到这里,冲着战友情,也要关心一下嘛!”

参谋长老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菜,上面放着两个馒头,敲着晓梅的门。晓梅以为武魁回来了,赶紧趿拉着鞋跑过来。打开门,就见一碗菜和两个馒头,后面衬着一张热心的脸。她突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她不知是看到香喷喷的菜馍,还是内心激动,她一连咽了几口唾沫。她开了门,将大姐迎了进去。参谋长老婆笑着说:“武魁出车了,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在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

晓梅的心结慢慢打开了,脸上有了笑容。她有时走过去,在参谋长家里坐坐,同他们一起吃饭。她借上两本书,关上门,在自己屋里看着。高原上的有些书,内地看不到,里面有一些男女情爱的描述。她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越看越来劲,感到浑身酥麻,心里痒痒地遐想着书里描绘的场景。

串门的时候,参谋长和她聊书里的人物,她感到心灵上有了倾诉的对象。她对武魁的思念,没有那么强烈了。参谋长对书里的内容随口道来,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她感到他讲出来的,和自己看又是两回事,他将情节和人物的心里表述得更加细致和灵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参谋长,盯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一边讲一边不停地抽烟。老婆收拾着碗筷,莫名其妙地瞄着他们。

半个月后,武魁回到营地。刚进营区的大门,他交代洛桑将车开到指定位置,按照规定洗干净。洛桑嘿嘿地笑着,看着师傅跳下了驾驶室。猛跑了几步,武魁觉得不好意思,他面色涨红,心突突地好像要从嗓子眼儿冒出来。他咽了几下口水,瞪着赤红的眼,走到房间外面。看见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快步冲进去,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就扑到床上,掀起被子,蒙在头上,在床上疯狂地折腾着。

参谋长回家,站在自家的门口,听见隔壁的床板咯吱咯吱富有节奏地响着。他轻步走到门前,看见门半掩着,两个人恣意扭动在一起,传出一阵阵低吼轻吟的和声。他赶紧走回自己家里,将门开了个缝,贴在上面,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他红着脸,不停地喘气,抽着烟,在屋里急促地走来踱去。

中午,干部们一般吃食堂。参谋长将老婆从服务社叫回来,她刚进了家门,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在怀里,门也是虚掩着。老婆莫名其妙,随即放松地随他折腾。老婆慢慢地进入状态,参谋长闭着眼睛,沉浸在遐想中。

晓梅出来倒洗脸水,推开门,听到隔壁的激情,她驻足侧耳,想象着里面的场景,不觉脸又红了起来。激情过后,武魁靠在床上,看见她站在门口,半晌不回来。他咳了一声,她回到屋子,眼睛还是向外瞥着。

晚上,参谋长老婆做了几个菜,邀请他们过去吃饭。倒上酒,参谋长深情地看着晓梅,对武魁说:“你们赶快催促老家,将证明寄过来,把婚结了。长期这样挂着,也不是一个事呀!”

武魁开车,部队不许喝酒,几杯酒下肚,他开始有点恍惚。晓梅端起酒杯,拉着他给参谋长两口敬酒,笑吟吟地说:“这些天多亏哥嫂照顾,我们俩敬你们一杯!”

参谋长酒量大,看着武魁迷瞪着眼睛,恍惚地看着自己,他又和晓梅连喝了几杯。她开始发晕,理性的甲胄开始解开,她泛着红晕,呆呆地盯着参谋长。参谋长老婆似乎感觉到什么,催促着收场。

熄灯号响了。晓梅红着脸,睡在床上。武魁掖好被角,依依不舍地带上门,回到营区。战友们端着洗脸盆,里面放着毛巾和牙刷,看到他红着脸回来,有点摇晃,笑着开着他的玩笑。起床号响了,武魁跟着大家出操。他端着早餐给晓梅,回来和几个战士一起将汽车保养了一遍。回到屋子,晓梅准备包饺子,他抡起菜刀剁馅。晚上,他们将饺子下进高压锅,晓梅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送给了参谋长。

又要出车了,武魁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催促赶快到大队写证明。晓梅心情好多了,没有了原来的伤感。她让他安心开车,不用操心自己。她继续读书,依旧和参谋长交流着心得。参谋长老婆是个粗心的人,任何事想一想,觉得闹心就不再往下想了。

午饭时,看不到参谋长。政治处主任觉得怪怪的,也没有往深里想。一连好几天,都见不到参谋长,他疑惑地走到军人服务社,看见参谋长老婆和几个战士嘻嘻哈哈地聊着天。他慢慢地溜达到家属区,先打开自家的门,从门缝里看见参谋长家的门半掩着。他绕到屋子后面,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子下面,他听到晓梅的屋子里有说话声,随后就是床板咯吱的声音。

政治处主任回到办公室,倒了一杯茶,放在桌面上。他将脚放在台面上,嘴里叼着烟,腿一曲一直地晃动着身子。想到自己和参谋长是战友,虽然未来也有竞争关系,如果把这事挑明了,领导怎样看待自己。这件事情又是自己的职责范畴,放任不管又是失职。他愁眉苦脸,没有个主意。

第二天中午,参谋长笑嘻嘻地走了。政治处主任匆匆吃完饭,跟了过去。他看见参谋长家前面晒着一溜衣服,悄悄走过去,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绳子,然后走出了家属院。一个战士在双杠上撑着身子。他走过去,也来了几下。当他撑起身子的时候,晃着头,对那个战士说:“参谋长家晾衣服的绳子断了,去给他老婆说一下,别让风把衣服吹走了!”

看见家属院地上,散落着一堆衣服,那位战士赶紧去找参谋长的老婆。

政治处主任不想让这件事情张扬出去,更不想影响参谋长的前程和武魁的名誉,他想让参谋长老婆回去,通过家庭去制止事情的发展。下午,参谋长一直没有回办公楼。主任下楼来到服务社,买了一包烟,也没有看到参谋长老婆。他抽着烟,手叉在腰上,看着家属区,对自己转个弯又不伤情面阻止这件事感到很满意。内心祈祷参谋长适时收手,不然大家都难做。

参谋长中午溜回家,钻进晓梅的屋子。几个战士拉单杠的时候,无意中也看到了。他们挤眉弄眼地在私下议论着,大胆地冒着被处分的危险,跑到屋子后面去偷听,然后添盐加醋地传播。晓梅到灶房打开水时,战士们远远地看着,将她放进消息中,具体地体会着故事的情节。

参谋长没有意识到大家神情的变化。他老婆没有以前那样活泼了,常常站在柜台后面,对着天空发愣。参谋长中午开始在饭堂吃饭了,政治处主任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归位,觉得他吃饭的时候,没有了往日的善言,总是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武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营区挂起了灯笼,食堂正在宰羊,战士们没有了往昔的紧张,营区在闲散中有了浓浓的年味。他将车开到营区后面的车位上,提着袋子向晓梅住的屋子走去。进了家属区,军属们正忙着打扫屋子,晾晒衣物,烧锅煮肉。他同大家点头打着招呼。参谋长老婆正在院里剁饺子馅,看见他过来,身子转了一下,将屁股对着他,装作没有看见。他想过去招呼一声,看见她的刀抡得正欢,愣了一下,钻进屋子。

晓梅正在洗衣服,看着武魁归来,她愣愣地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抹着。他走过去紧紧抱着她,在耳边哼哼着:“想死我了!”

晓梅抽搐了几下,缓缓将他推开,平静地问:“你坐着喝口水,我帮你下碗面条!”

武魁喘着气,走过去将屋门帶起来,留了一道缝。他走过去,从后面将她抱住,嘴巴紧紧贴在她的脖颈上,来回亲着,嘴里喃喃说着情话。晓梅眼睛闭上了,她没有回过身来,任由他这样舒缓了一会儿。他抱住她,往床上拽,她扳开他的手,有点生气地说:“院子里都是人,注意一点影响。”

武魁清醒了。听见院子里的喧嚣,看着晓梅晃动着身子,他感到浑身憋胀得难受。

吃了一碗面,他将碗递给晓梅。看着窗外的天,他盼望太阳早点落去。晚饭时分,院子里的人回屋了。他瞪着眼,从床上坐起来,又从后面抱住了她。他将手从上衣下面伸进去,不容她反抗,在她光洁嫩滑的身子上揉搓着,口腔喷出的热气,顺着她的脖子窜进她的胸前。她扳了几下他的手,在他澎湃的激情下,她慢慢地融化了。他们扭动在一起,踉跄到床上,蒙着被子,尽量控制着床的吱吱声,互相捂着对方的嘴巴,在紧张恐慌中飘了起来。

武魁下了床,将门开大了一点。他收拾着卫生,和晓梅谈天说地,气氛活跃了起来。他发现她间或会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有了陌生感,聊天的时候经常走神,有时前言不搭后语。他觉得自己把她带到高原,由于大队证明的问题,他们始终处在分而不离的状态,自己出一趟车就是半个月,她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中,默默地守候着自己的归来。他深深地感到对不住她,尽管她神情异样,他都将她各种不是包容下来,放在自责的包袱里揉碎。

按说武魁和晓梅没有领结婚证,她不算部队家属。分派东西的时候,部队领导觉得人家一个姑娘来到高原,有为部队奉献青春的勇气,也将她算作了部队家属。武魁忙前忙后,他要在春节难得的假期里,让晓梅体会到温暖。他叫上洛桑,用小推车推了一堆东西回来。洛桑没有见过晓梅,看见她从床上下来,他挠着头,脸上绽开了灿烂的微笑。晓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藏族小伙,她赶紧提起暖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武魁走出门口,送洛桑。参谋长站在院子里,抽着烟,眼睛不停地往他这边看。他走过去,向参谋长问好,来了一个军礼。参谋长回过头来,哼哼地应着,扔掉烟头,进了自家的屋子。武魁一头雾水,他纳闷人怎么变得这么快,上次回来首长还热情得不得了,这次却是这般冷冰。

晓梅好像坐月子一样,坐在床上。武魁做好了饭,她趿拉着鞋下床,吃完饭又靠在床上。她似乎不想出门,也不嚷嚷着到参谋长家里去串门。武魁兴致来了,她温存地回应着,既不干涩,也不火辣。

除夕晚上,部队会餐。武魁想让晓梅一起去,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去。她说在屋里包饺子,等他回来一起吃。他觉得他们现在还不能算夫妻,她不愿在说不清的情况下,跟着自己露面,一股歉疚之情油然而生。战友们豪情万丈,他们远离亲人,除夕晚上,围在一起,共同感受着年味中的相思之情。喝了几杯,武魁心里惦着晓梅,他期望会餐赶快结束,自己好回屋吃饺子。几个战友端着酒杯,涨红着脸颊,勾肩搭背地将他围在中间,迷离的眼神欲言又止。武魁一直想着饺子。往年这个时候,能喝和不能喝的都会烂醉,有的人会失声痛哭,惹得大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武魁走进屋子,晓梅坐在昏黄的灯泡下面,头撑在手掌上,看着冒着热气,噗嗤噗嗤作响的高压锅发呆。她抬起头,恬然一笑,摆放碗筷,准备捞饺子。他拉住她的手,将她摁回凳子,自己用笊篱捞起饺子。她挽住他的胳膊,茫然地笑着说:“我等一下和面,晚上擀好。明天早上咱们吃顿家乡的酸汤面。”

武魁开心地点着头。屋外传来了嘈杂声,好像是参谋长到战友家喝酒,醉了晃着回家了,旁边人劝不住。他本想出去说道几句,看到晓梅恬淡的表情,想到了参谋长冷冷的面颊,他没有出去。参谋长提着酒瓶子,往嘴巴里倒酒,晃着身体,抬头望天,朗诵着豪气的爱情诗句。晓梅听着,垂下了眼睑,脸上露出了无奈而又揪心的表情。

初五晚上,几个徒弟拎着礼物,给武魁拜年。进了门,客气地招呼以后,就是尴尬的沉默。几个小伙子挤眉弄眼,不断地瞥着武魁。他拍着他们的肩膀,说:“别走了!等下让你嫂子给咱们炒几个菜。”

徒弟互相看了一眼,齐声说不用麻烦了,硬是把他拉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武魁推开门,对吴晓梅说,他们几个师徒出去坐一坐。

师徒们买了两瓶酒,两袋花生米和几袋牦牛肉,走出营区的大门,坐在河边的石板上。酒下肚,徒弟们勾肩搭背,支支吾吾在互相补充中,将外面风言风语的传闻断断续续讲了一遍。武魁脑袋嗡的一下,在短暂的失意后,他摇着头,打着寒战,好像有一把闷锤不断地砸向自己。他酒量不行,徒弟们拦都拦不住,他咬着牙,一连喝了几杯酒。

武魁呼地站起来,扬起脚,狠劲地想将河岸上一块石头踢到河里,没有想到自己的脚被碰得痉挛发麻,他嗷嗷叫着蹲在地上,痛苦地揉着脚踝。徒弟过来扶他,他抡开膀子,将他们扇得自打趔趄。想到了晓梅,他忽然瘫软地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倏地挺直身子,拳头擂着地,双目赤红,咬着牙凶狠狠地说:“我阉了那狗日的!”

武魁感到头胀得难受,他让几个徒弟回去,说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徒弟们走几步,回过头来看了几眼,便走了。他想到晓梅单纯,举目无亲,自己又不在身边,他断定一定是参谋长勾引了她,可能是逞强而为。想到晓梅,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他就是犯上,揍上参谋长一顿,那样,她在部队就待不住了,就要回老家,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参谋长就像是河边的大石头,硬来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爱就像魔咒一样,浸泡着武魁的心智。他不知道自己是依恋晓梅的气韵,才捎带上了她的肉体,还是沉迷于她的肉体而吸纳了她的风姿。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会将她任何污迹都归因于环境和别人,他的心里就像一个蹦蹦床,晓梅可以任性地在上面蹦跶,他有无限的韧劲,包容她的一切。

拉萨河在静静地流淌着,皎洁的月光洒向山川河野,好像给大地蒙上一层纱。不远处可以看到飞溅着的炮仗,听到清脆的鞭炮声。武魁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眶,晃晃悠悠回到家属区。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吴晓梅。心里闷着一口气,他坐在参谋长屋前杏树下的石墩上,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抽着烟,盯着他家的屋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参谋长家的灯亮了。参谋长老婆披着大衣,推开屋门,看见白花花的月光下,红色的帽徽和领章在闪烁,武魁好像雕塑一样,嘴里喷着青烟。她迅速带上门。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头惊恐地瞥着他,碎步快跑地奔向洗手間。

武魁将车检查维修了一遍,洗完手上的油污,他望着泛着光晕的太阳。靠在树干上,他抽了一根烟,想到明天又要出车,家里的证明还是没有来。他在树干上掐灭烟头,向晓梅的屋子走去。

晓梅正在洗头,看着她拎着长长的头发,屁股摆来摆去,想起参谋长也曾对着这样的屁股,武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用毛巾搓着头发,看见他无神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走上前问:“中午想吃啥?我帮你做!”

武魁低着头,看着地面,木然地说:“啥都行,啥方便就做啥!”

他不敢想象自己走了以后,还要发生什么事。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得让参谋长知道不能得寸进尺。

坐在昨天晚上的位置上,武魁沉着脸,盯着参谋长的家。参谋长的小孩出来,看到他凶神恶煞地坐在那里,捡起两块煤球赶紧回屋了。参谋长老婆揭开窗户上的帘子,看了一眼。好长时间,参谋长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进出。

晓梅做好了饭,推开门,看见武魁瞪着眼坐在那里,她愕然吐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带上门,停了一会儿,又推开门,轻轻地敲了几下。饭熟了,武魁抬起屁股,握紧拳头,凶狠地盯着隔壁,走进了屋子。

低头吃着饭,晓梅找着话题和他聊着。吃完饭,平时都是武魁洗碗,他刚抬起屁股,她就把他挡了回去。她走过去,将屋门掩上,摸了一下他的耳垂,轻柔地说:“累了,到床上歇歇吧!”

看着晓梅笑盈盈的脸庞,武魁木讷地挪着腿,坐在床上。晓梅弯下腰,脱掉他的胶鞋,将他的腿抬起来,放进被窝里。他心一下子软了,他感到自己对不住她,自己是个男人,却不能保护她。自己心里有委屈,可以和战友们絮叨絮叨,晓梅只有他一个亲人,如果自己冷落了她,有谁会吝惜她。

晓梅走在床边,抓着武魁的手揉搓着,慢慢地脱了鞋,躺在他的边上,伸出手在他满是肌肉的肚腹上抚摸着。每一次都是他主动,他没有享受过她主动的味道。他抬起头颤抖着,迷离地盯着她,感到那就是他的天堂,就这样喷一口血死了,他也会面带笑容。晓梅翻身趴在他的身上,轻快地扒掉他的衣服,好像蛇一样,缠绕着他的身体,喘着气扭动了几下,赤裸地贴了上来。她坐在武魁上面,他没有想到还有这么美妙的姿势,她撩起被子,就像一块幕布一样披在身上,幕布下只有一个观众。他贪恋地不停地咽着口水,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她颤动的胴体,他剧烈地喘息着,咧嘴瞪眼,好像要将眼前这白花花的肉体带到坟墓里去。她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撅着屁股飞快地忽闪着,头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最后像一摊粉白的泡沫一样,酥润地沾在他那冒着热汗的躯体上。

熄灯号响了,武魁缓缓抬起身子,在晓梅粉嫩的屁股上拍了几下。他穿好衣服,打开自己的挎包,拿出一把军用匕首放在她枕头边上,轻轻摸着她绯红的脸颊,用迷离而又恍惚的眼神看着她,呆然讪笑,轻轻地说:“我走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如果有谁来欺负你,就用这个来伺候他。”

晓梅扑闪着眼睛,勉强地笑着,侧头看着墙面。

武魁和洛桑开着车,驶出营区的时候,晓梅站在家属院门口,头顶着毛巾,向他们挥手。武魁停了下来,他真想跑过去紧紧抱一下她。看着操场上的官兵,他犹豫了一下,踩下油门,汽车缓缓驶出,他摇下车窗玻璃,依依不舍地向她挥手。车子冒着烟,后面腾起一溜烟尘,顺着拉萨河向东驶去。他不断摁着喇叭,在和营区里心爱的人道别。

刚出发的那几天,看着窗外秀美的景色,武魁默默地想着心事,偶尔和洛桑聊一聊藏族青年男女爱恋的习俗。回程的时候,他显得焦躁不安。他强烈期待着那美妙的时刻,他不知道晓梅和参谋长是否也有他们之间那样的火辣和激情,也不知参谋长会不会滋扰着她。他越想越烦躁,他交代洛桑加快速度,争取提前赶回营地。

东方泛白,武魁叫醒了洛桑。他们在兵站匆匆吃了早餐,就出发了。他感到洛桑速度提不起来,就坐上驾驶台,熟练地摆弄着挡位,脚不停地敏捷地踩着。他好像看到晓梅就在前面,他要提前一天回去,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传说中的私情。

武魁顾不上吃午饭,他让洛桑用匕首开了两盒罐头,边走边用刀子挑起一块,放在嘴里嚼着。到了下午两点多,他开始打盹。他和洛桑换位,继续狂奔。眯瞪了一会儿,武魁眯着眼睛,问到了哪里了?拍着座椅,让洛桑开快一点。

进入雪山口,好多车都在路边等着,他们觉得太阳正猛的时候过,比较危险。武魁抹了下打盹流下来的口水,用树枝敲打着前面的挡板,让洛桑继续前行。洛桑知道师傅的心思,使劲揉了揉眼睛,壮着胆子踩下了油门。

武魁梦到了晓梅,汽车一晃一晃的,就像晃动着的床。他眯着眼睛,脑子里还在延续梦里的事。冰川口狂风呼啸,发出飕飕的声响,风卷着雪片好像白色的妖孽一样,将汽车裹在里面。洛桑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颤动,他知道既然上来了,就要尽快穿过,不然就会有更大的危险。

太阳映在雪山顶上,反射光照进了驾驶室里。武魁感到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他眯起眼睛,看见霞光映照下的雪山,恰似一尊冰清玉洁的少女的雕像,他迅速将脑海里晓梅的身体贴上去,突然感到那就是她。武魁呆愣愣地盯着雪峰少女,山谷响起嗡嗡的轰鸣声,声音越来越大。洛桑将油门踩到底,就见雪峰上一条白色的雪线,就像少女的裙摆,摇摆着舞了下来。洛桑惊恐地喊道:“师傅,雪崩了!”

武魁似乎没有听到,依旧面带微笑,傻傻地盯着雪峰少女垂落的白色的裙边。

几天后,總站后勤始终没有见到武魁归队。部队领导意识到可能有问题,他们和营区联系,从地方上知道前几天冰川口发生过雪崩。政委赶紧带着车辆人员,奔赴出事地点,仅仅在附近找到了绿色的罐头盒子。

晓梅坐着吉普车,政治处主任陪着,裹着大衣,来到武魁出事的地方。站在雪山腰,大家脱帽致礼。晓梅呆呆地看着雪崩后的山谷,扑通跪在地上,头埋在大衣间,抽泣痛哭着。瞭望着太阳下清寂空旷的雪谷,大家在找寻着战友的踪迹。晓梅呼地起身,嘴里喊着武魁,跑向雪崖边,就要跳下雪谷。边上的战友箭步冲上去,托住了她。政委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说:“吴晓梅同志,武魁同志是我们的战友,我们都很痛心。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吧!”

回到营区,部队安排晓梅住进了招待所,专门找了两名女战士陪着她。站长和政委商量怎么安置她,政治处主任说:“还是回地方安置吧!”

由于吴晓梅和武魁一直没有结婚,她是作为遗属还是作为亲属来安置成了一个问题。部队电报询问吴晓梅的原籍,在征询大队意见后,觉得还是按照遗属安置比较妥当。

追悼会在礼堂举行,桌子上摆着武魁和洛桑的照片,他们被追认为烈士。吴晓梅含泪整理了回川的衣物,将他留给自己的匕首放进箱子。部队派了两名干事,送她回到原籍。飞机腾空的瞬间,晓梅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她的眼泪已经干了。

倚靠窗边,吴晓梅低头默然地打量着山顶上的布达拉宫,湛蓝的拉萨河和远处茫茫的雪山,脸上挂着无奈而又茫然的笑。来的时候,她偎在武魁的臂膀上,他撩着她的发髻,笑着安慰着她。现在,她揣着他的照片,武魁永远地留在了雪谷中,她要孑然独归,一腔悲凉的愁思涌上心头。她感到这就像一场梦,闭上眼睛,想象着远处的雪山,好像看到了武魁穿着军装,静卧在雪堆下面的脸。她任由思绪徜徉,努力将自己融入幻觉的遐想中,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随着飞机的颠簸,浸润着她长长的睫毛。

作者简介

陈玺,男,陕西乾县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硕士,律师。曾在高校任教,后从事政府法制工作。著有长篇小说《暮阳解套》,在《中国作家》《飞天》和《作家》等杂志发表过多篇小说和电影剧本。

(标题书法:曲菁晨)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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