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疆汉话"-kεn/-ɡεn"与上海话"伊讲"[ikã]和现代维吾尔语ikεn的语义看传信范畴

2017-04-12 17:24彭嬿
双语教育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陈式维吾尔语语气

彭嬿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从南疆汉话"-kεn/-ɡεn"与上海话"伊讲"[ikã]和现代维吾尔语ikεn的语义看传信范畴

彭嬿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传信(evidentiality①),广义上指研究说话人信息的来源以及对信息的态度或介入程度,主要倾向于研究信息的三个来源:亲身体验的、听说的、推测的,其在语法层的体现被称为传信范畴。上海话里存在两个形式相同或近似,而语义、功能迥异的“伊讲”。一个是由“伊”和“讲”构成的主谓短语,意思是“他说”,标示出一个“传闻”,带有示传信成分的性质,以下记作“伊讲1”;另一个“伊讲”在句法上属于词,是一个语义上相当于“居然、竟然”的语用标记,表示说话人对特定信息感到“惊讶”,以下记作“伊讲2”。新疆南疆汉话词尾“ -kεn/-ɡεn”和现代维吾尔语系词ikεn也表示“传闻”与”惊异”这一传信语义。

上海话“伊讲”[ikã];南疆汉话“-kεn/-ɡεn”;维吾尔语ikεn;传信范畴

一、新疆南疆汉话中的“-kεn/-ɡεn”

熟悉新疆汉语方言,尤其是熟悉喀什、和田和阿克苏等地区汉语方言的人都知道,当地汉族人民在引述信息和表达说话人的“惊异”时,会用一个词尾——“-kεn/-ɡεn”来表示。如:

(1)哎,你不知道,她妈妈是四川人kεn!

(2)我去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晚饭都吃过了ɡεn!

(3)你不知道,他们家有好多葡萄树和杏树kεn。

从上述三个“-kεn/-ɡεn”所表示的语义来看,“-kεn/-ɡεn”都表示“说话人因缺少思想准备等原因时在获悉意料之外的新信息时的惊异”,且例(1)表示来自他人传闻的信息,是“别人说”,信息来源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例(2)表示说话人对自己所亲历的事件的回想,“太早了,超乎常态或常理”;例(3)表示来自说话人的视觉。“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些”。

如果考察汉语普通话的语气词就可以发现,汉语语气词词表里是没有“-kεn/-ɡεn”这个词的,[1]而研究新疆汉语方言的学者[2]一般都将其列入维吾尔语系动词ikεn对汉语的影响之列。本文暂不讨论此词语形式何以进入新疆汉语方言的来源和形成理据,而是从表示“传闻”与“惊异”这一独立语义范畴出发,以及根据跨语言的材料来对比研究三个音近词——上海话ikã、南疆汉话“-kεn/-ɡεn”和维吾尔语ikεn在句中的语义。

二、其他语言中的传闻与惊异

据研究,在智利马普切(Mapudungun)语②里,词缀-rke在某些句子里表示传闻,而在另一些句子里则表示说话人的惊异。如:

(4)A.aku-rke-y=’she/he arrived,they say’

他们说她/他到了。

B.Fey ti chi doma kallo-rke.=’This woman turned out to be a witch(surprisingly)

这个女人居然是个巫婆。

例(4)A中的-rke表示传闻,意思是“他们说他/她抵达了”;例(4)B则表示所叙述的发现出乎意料且令人惊讶。[3]

在现代日语里表示传闻引用的助词tte同样有表示说话人的惊异的用法:

(5)A.Okaa-san,kyoo wa,iya da tte.

妈妈 今天 话题标记 不肯 系词 表传闻助词

妈,他说今天不愿意来。

B.Jyaa, itsu nara ii no?

那么 什么时候 的话 可以 语气词

那么,他什么时候能来呀?[3]

在古代日语、土耳其语、保加利亚语、马其顿语里也都普遍存在着传闻与惊异用同一个语言形式表达的现象。[3]

三、上海话中的“伊讲”[ikã]

上海话里,报道或引述信息和表达说话人的“惊异”可用同一个形式——“伊讲”[ikã]来表示。

(6)男性说话人接到电话,对方称说话人的嗓音同一个叫艾丽莲的人很相像。

说话人挂断电话后说:

搿个艾丽莲发啥个声音啦,哦哟肯定老难看个,搿人,我声音像艾丽莲伊讲。

这个艾丽莲发什么声音啊,哎哟肯定挺丑的,这个人。我声音像艾丽莲,他说。

(7)说话人注意到别人遗失的手机上缀有很多挂件。

哦哟,荡了介许多物事,哪恁打电话啊,哦哟烦也烦死拖了,肯定是女人用个。现在挂个物事是结棍呀,品种有得介许多伊讲。

哎哟,挂了这么多东西,怎么打电话啊,哎哟烦也烦死了,肯定是女人用的。现在手机挂件真是厉害啊,品种竟然有这么多。

(8)说话人回想自己刚刚拥有西服时的情景:

搿晨光刚刚有件西装,不得了噢。也想得出个——现在想想真个戆啦——戴副袖套伊讲。

那时候刚刚有件西装,可了不得呢。(连这种主意)也能想出——现在想想真是傻啊——竟然戴副袖套。[3]

“伊”[i]是上海话第三人称单数名词,“讲”[kã]是言说义动词,他们分别相当于普通话的“他/她/它和“说”。可是只有例(6)里的“伊讲”能解释为主谓短语“他说”,例(7)和例(8)里的“伊讲”都表示说话人因为缺少思想准备等原因在获悉意料之外的新信息时的惊异,“伊讲”已经成为一个系词,而不是短语“他说”。从上例我们可以知道,在上海话里存在两个形式相同或近似,而语义、功能迥异的“伊讲”:一个是由“伊”和“讲”构成的主谓短语,意思是“他说”,标示出一个来自传闻的消息,带有传信成分的性质,以下记作“伊讲1”,如例(6);另一个“伊讲”在句法上属于词,是一个语义上相当于“居然、竟然”的语用标记,表示说话人对特定信息感到吃惊、意外,以下记作“伊讲2”,如例(7)、(8)。[3]但是,在实际使用时,这些差异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区分的,尤其是在发生连续变调、不拉长发音、不在前接小句之后插入停顿或语气词时,凭语音是无法区分“伊讲1”和“伊讲2”的。如例(9)则存在歧义。

(9)收看天气预报节目后:

明朝40度伊讲!

明天40度他说?明天竟然40度!

当说话人的语速足够快,且在收看天气预报节目不久后说出例(9)这样的句子时,很难判定这里的“伊讲”是单纯的传闻,还是表示惊异,只要事态出乎意料,“伊讲”就有可能被解读出惊异的语义。

据李佳樑分析,“伊讲1”“伊讲2”是可以区分具体语境里的语义的。[3]由于“伊讲1”是代词“伊”和言说义动词“讲”构成的主谓短语,因此,第一,当信息来自于某个人群而非个人时,“伊”可替换成相应的复数形式“伊拉”——“伊拉讲”即“他们说”;第二,仍然保留有谓语性质的“讲”后面可以带上时体标记“过”,大体上相当于普通话“的”的表示主观确认语气的“个”等。除此之外,听话人在需要确定消息来自何人时,还可以向说话人询问,如:

(10)A.“我声音像艾丽莲伊讲。

我声音像艾丽莲,他说。

B.啥人讲个?

谁说的?

A.呶,就是刚刚打电话来个人。

呶,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人。

而“伊讲2”已经词汇化,其内部不具有可分析性,因而既没有“伊拉讲”这样的变体,后面也不能加时体标记和句末语气词。

再则,“伊讲1”“伊讲2”的语义内容和语用功能也不同。“伊讲1”的功能是交代信息来源,即当前信息是来自传闻,因此说话人只是忠实地转述别人曾经表述过的信息,只要是来自传闻的信息即可,“伊讲1”对信息内容没有要求;而“伊讲2”与特定的信息来源无关,表现的是说话人对当前信息所感到的惊异,因此前接小句必须是足以令人产生惊异之感的事态,如不可控的、可疑的、有悖常理的。[3]

四、现代维吾尔语里的ikεn③

关于ikεn,已故学者哈米提·铁木尔将其列入动词的间陈式范畴。在其《现代维吾尔语》[4]一书中说:动词的间陈式是根据某一事实,或是通过别人的介绍,或是刚刚知晓而通过间接陈述的语气来表达的形式。如:

(11)bu kitapni,tiradzi 35 mi,ikεn.

据说这本书印了3万5千册呢。

(12)mεn kitʃik waqtimda nahayti ʃoh ikεnmεn.[4]

(听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说),我小时候很调皮的。

程适良在其《突厥比较语言学》中将其列入系动词,认为是动词-er的过去式形动词形式,经常与静词和静词性短语结合,表示间接知道或事后得知的动作行为这样的语法意义。

其他语法书和论文也无一例外将其归入系动词之列。如力提甫·托乎提著的《现代维吾尔语参考语法》中说充当间陈语气系动词。[5]

现代维吾尔语形态变化丰富多样,与现代汉语不同的是有“式(或语气)”这一语法范畴[4][6]。其中,陈述式按照陈述方式的不同,又分为直接陈述式(简称直陈式)和间接陈述式(简称间陈式)等。[4][6]与直陈式以直接得知的语气来陈述事件不同,间陈式和转述式都表示说话人陈述的事件是间接得知的,或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间陈式和转述式的区别,杨承新认为间陈式和转述式是在“目睹”和“非目睹”这一点上与直陈式形成对立,而间陈式与转述式又以“带感情色彩”与“不带感情色彩”相区别。间陈式在陈述“非目睹”的事件时不带说话者个人的主观感情色彩,而转述式则带有说话者个人对所陈述的事件的某种主观感情色彩。[7]力提甫·托乎提著的《现代维吾尔语参考语法》中说“转述语气往往表示说话人不相信、讽刺等意义”[5],而间陈语气表示说话人对所叙述的或状况的了解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某种渠道或凭某种事实而有了间接了解。[6]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式”同时又叫语气,是一些语言中动词的语法范畴之一,往往通过一定的语法形式来表示说话者对行为动作的态度。因为交际时,说话者会根据交际需要选择语气,与此同时,往往还要附加表达自己对交际内容的某种感情、态度或意向。语气在不同的语言中表达方式也不同。汉语语气表达方式主要通过语调、语气助词、叹词、语气副词、句法格式、同义选择等,[8]但现代汉语没有“式”这一形态语法范畴。[9]如何分辨和表达现代维吾尔语中的直陈式、间陈式和转述式,这取决于对所述事件的主观感受,也是非母语者的一个难点。那么,维吾尔语间陈式真的如上所述的那样不带个人感情吗?请看以下几个例子。④

(13)qεʃqεrdε bir dap jasajdiʁan karχana bar ikεn.dapniŋ ɡεrdisiɡε kømuʧ halqilarni esi⁃witidikεn。ʧεtεlliklεr mεχsus ʃu karχaniniŋ de⁃pini iʃilitidikεn

据说喀什有一家手鼓制造厂,手鼓的边缘上呀居然挂着银环。外国人都专门使用这个厂出产的手鼓呢。

(14)towa dεjmεn,dεrt tartqanlarniŋ dεrdi⁃ni jyrεklik ejtalmajdiʁan bolup qalʁinimu ʁεlitε iʃkεn.

天哪,你说,吃了苦头竟然不敢说的怪事也有呀!

(15)θtkεn ki χetimdε,nimisini ejtisiz,adεm baj bolяanseri baj bolʁusi kelidikεn...digydεk gεplεrni yazʁandεk qiliwidim.rast ʃundaq bol⁃dikεn.

怎么说呢,上封信中我写过“人越富有就越想更富有”的话吧,真是这样啊!

(16)bazardiki εkrεmbajwεttʃiniŋ jantʃuʁiʁa ot kεtkεnkεn,paʒarni εtrεtniŋ adεmliri ytʃ kyn⁃dinberi øtʃirεlmεjwatqandεk.

集市上的艾克热姆花花公子的口袋里着了火,结果队里的人三天都没把火熄灭。

从例(13)至例(16)我们可以看到,与上海话的“伊讲”相比,维吾尔语中的间陈式ikεn与上海话不同,不存在像上海话“伊讲1”“伊讲2”的情形。维吾尔语句尾动词形式附加ikεn表示信息来源来自传闻。但是我们会发现,当与“传闻”信息共现时,“惊异、惊讶”等感情色彩也相伴而生。句尾的ikεn虽然主要表示间陈式“传闻”语气,但同时也伴有“惊异、惊讶”的语气。

五、“传闻”与“惊异”

一般来讲,当两个概念采用同一个语言形式来表达时,通常意味着这两个概念是相近相通的。标示传闻是一种提示间接信息来源的行为。而间接的信息来源,包括非视觉、非听觉、传闻和报道等,常同时获得说话人缺乏意图、控制、意识和意志这样的附加意义。这样的意义叠加后与说话人的无思想准备、突然觉悟和因而产生的“意外”相关联,导致“惊异”意义的产生。通常来说,可控性低的事件的实现容易引起惊异;可控性越高,针对事件实现所产生的惊异感就越低。正如阿科瓦尔德(Ai⁃khenvald)所指出的那样,“惊异常常伴随说话人一方的缺乏控制”[5],如“旷课出去玩儿”与“上课迟到”相比可控性高。所以上海话中的(12)B很难得到“伊讲2”式的解读,相反“伊讲1”没有这样的限制,所以(13)A在不考虑语音形式上的差异和语境中其他信息的情况下存在两解。

(17)A.我昨日上课迟到了伊讲。

我昨天上课迟到了他说/我昨天上课竟然迟到了。

B.我昨日翘课出去白相了伊讲。

我昨天旷课出去玩儿了他说?/我昨天竟然旷课出去玩儿了。

“惊异”又往往伴随着怀疑,因为发生了出乎意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态是导致惊异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在上海话中(18)的A、B、C都合法,而D不合法。

(18)A.掰腔上海介热噢伊讲1。

最近上海这么热他说。

B.掰腔上海覅太热噢伊讲1

最近上海太热了他说“覅太……噢”表示说话人自己就某事物具有极高程度的属性所作出的不容置疑的肯定判断。

C.掰腔上海介热噢伊讲2。

最近上海竟然这么热。

D*.掰腔上海覅太热噢伊讲2。

*最近上海竟然太热了。[3]

“惊异”还常派生处“荒谬”“不如意”等意味的意义,因为出乎意料的事情让人感到悖离常识并措手不及,容易蒙受损失,如前述例(8)说话人从现在的审美观出发,认为“西服外再套袖套”是很荒唐的穿着方式,感到有失颜面而不如意。

值得注意的是,某个信息是否会产生惊异之感取决于社会文化。试想一下,一个从小在美国成长、熟悉美国政治体制的上海话母语使用者完全有可能说出“大学都没有上过的约翰也能当选美国总统伊讲”,但不大可能说“每个成年美国公民都可能当选美国总统伊讲”,因为“只要是成年美国公民都有当选总统的可能”近乎常识,不足以引起惊异。而作为传闻,“大学都没上过的约翰也能当选美国总统”和“每个美国公民都可能当选美国总统”后面都可以加上“伊讲”。

六、小 结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人类交际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传递信息或命题,但信息与命题存在真伪之分,因此,当需要证明自己所传递的信息或命题是否真实的时候,人类通常总是需要调动各种手段来证明其真实性。这就是语言研究中的“传信范畴”。对传信范畴的理解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理解比较注重信息来源与说话人客观真实性概念之间的关系,而广义的理解则兼顾说话人的态度,更着重他对于现实的肯定强度。[10]目前,学者们对于传信性的认识并不一致,但是在一些语言中存在着像上海话“伊讲”、现代维吾尔语ikεn和新疆汉语南疆片区“-kεn/-ɡεn”这样表示信息来源的语法形式。

我们同意蔡菲(Chafe)的观点:“传信范畴就是用来涵盖说话人针对知识或信息态度的语言表达式。”[11]除去纯粹来自主题内部的生理感受(如“我口渴”)和思想感情(如“我很生气”),其他任何信息的获得都要以外在于“我”的客体世界的某种呈现为前提。那么人们怎样用语言来描述“客体世界”的“呈现”呢。首先看“呈现”。“呈现”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可以通过色彩、声音、温度和触感等,当然包括用语言进行言说。所以在“提喻”⑤这种思维方式基础上,人们完全可以用相对具体的、下位的“言说”来称说相对抽象的、上位的“呈现”。其次,当人们有意识地去把握客体世界呈现给自己的现象时,总是伴随着将这些现象进行一定程度的语码化。换言之,“向我们呈现”与“向我们言说”所带来的认识结果是高度一致的。当“我”试图将“客体世界”所呈现给“我”的东西向“你”传达时,“客体世界”并不参与“我们”的交际。帕默(Palmer)把传信范畴分为“传闻的”和“感知的”两个子类。[12]这两个子类的区别实际只是主体在信息获取过程中的介入程度——前者的介入程度小,后者的介入程度大。但他们都离不开客体世界中的某种“呈现”(或者说的某种“刺激”),以之为原料加工,借助语言符号的呈现即为“传闻的”,借助主体的感官得以呈现的即为“感知的”。

七、余 论

1.在包括汉语在内的一些语言里,所谓的“传信范畴”不是句法所强制要求出现的成分,因此他们的出现总是伴有特定的语用意图,如前述新疆汉语方言南疆片区中的“-kεn/-ɡεn”和上海话的“伊讲”和现代维吾尔语中的ikεn。所以安德森(Anderson)[13]说,如果被叙述的事态可以被说话人和听话人直接观察到,那么很少使用表“传信范畴”的语法成分;而当说话人是某事态中的一个已知的参与者(自主的实事者或有意识的经事者)时,那么对该事态的叙述一般省略表“传信范畴”的语法成分。另外,从会话合作的原则的角度,也可以得出相同的结论。交际双方都知道说话人一般会遵守“数量”“质量”“关联”“方式”这四条原则,一旦违反了其中某条原则,就可能产生言外之意。所以在使用汉语进行交际时,根据数量准则和方式准则的要求,说话人对于自己认为真实的或拥有足够证据表明其真实性的信息,不必在汉语中标记出来源;同时,质量准则要求说话人只说真实的或拥有足够证据的话。因此,当说话人对将要叙述的事态是否与实际情况相符这一点上不够自信,却又不得不叙述这一事态时,为了维护质量准则,就只好牺牲数量准则和方式准则,明确给出信息来源。就前述的“伊讲”“-kεn/-ɡεn”和ikεn而言,这些“传信范畴”语法成分表明说话人对有关信息缺乏第一手(因而也更可信)的信息来源,所以“伊讲”“-kεn/-ɡεn”和ikεn的出现实际上是暗示说话人试图避免对信息的真实性承担责任,而这几乎总是因为相关信息出乎说话人的意料,说话人自己对真实性抱有怀疑的态度。

张伯江、方梅[14]指出,口语句子的线性排布首先反映的是说话人对句子信息结构的分析,而不一定直接反映句法语义结构;在简短紧凑的对话体里,要求说话人在最简短的时间里,把最重要的信息明确传达给对方,即简练原则和清楚原则凸显,重要的信息成为说话人急于说出来的内容,而次要的信息就放到了不显要的位置上。这是导致产生上海话“伊讲1”发展出“伊讲2”的重要条件。先信息而后信息来源这一线性排列顺序则说明说话人急于传递出信息,当然一般情况下是因为该信息的信息量大。因为根据信息量的定义和计算公式,越是背离既有知识的信息(如发生频率低的事态),其信息量⑥越大。因此,信息背离了既有知识且低频出现,就构成了说话人急于将其表述出来的动机,而这样的事态一旦发生,往往会令人感到惊异。

2.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语用学都强调,语言不仅仅客观地表达命题式的思想,还要表达言语的主体——即说话人的观点、情感和态度。[14]在像现代维吾尔语中有传信范畴的语言里,还有一个“认识立场”⑦的问题。当说话人述说一个信息时,他有必要为他如何获得这个信息采取一个“视角”,⑧这个“视角”就是说话人对信息的认识立场。认识立场是信息构建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和其他必要部分共同发挥作用。驱使说话人采取某一认识立场的动机是一个语用问题,只有分析说话人表述知识状况的语言策略才能知晓。虽然有很多因素会促使说话人采用与实际的信息获取方式不同的语言形式来表达信息来源的状况和性质,但是根据说话人互动的语境,认识立场仍然会反映出说话人对信息来源的建构,以及他对信息可靠性的评估。正是这些变量,促使说话人采取某一认识立场,并且这一认识立场同其他因素结合起来共同导致说话人在语言上采用某种语言形式表达。穆希(Mushin)所例举的几种认识立场,其中就有“转述”,恰巧维吾尔语中的ikεn表示这一“范畴”,即说话者采用转述认知立场来表达别人已经说过的话中得到的信息,与推理认知立场相同的是转述认知立场用来表达的不是说话者的直接感受的信息知识,而是事后才得知的信息。[3]不过维吾尔语间陈式也是“带感情色彩”的,在表示“传闻”上有共性,但以“惊异”这一语义范畴上与转述式所附带的“讽刺”语气不同。

3.从语法化的角度来讲,当两个概念采用同一个语言形式来表达时,通常意味着这两个概念是相近、相通的。从其背后隐喻和提喻等修辞性思维的作用,以及语用推理和信息排布的角度,“伊讲1”与”伊讲2“之间给予这种概念上的共通。我们认为,上海话中的“伊讲1”发展出了“伊讲2”。同样,现代维吾尔语中ikεn在“传闻”这一语境中语法化为表示“惊异”的语义范畴。

注释:

①Evidentiality在国内的翻译方法有五种:1.胡壮麟在其《语言的可证性》(《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年第1期,第9-45页)将其翻译为“可证性”;2.房红梅在其《言据性研究述评》(《现代外语》,2006年第2期,第191-195页)将其翻译为“言据性”;3.徐盛恒在其《逻辑与实据——英语IF条件句研究的一种理论框架》(《现代外语》,2004年第4期,第331-339页)将其翻译为“实据性”;4.江荻在其《藏语拉萨话的体貌、示证及自我中心范畴》(《语言科学》,2005年第1期,第70-88页)将其翻译为“示证性”;5.张伯江在其《认识观的语法表现》(《国外语言学》,1997年第2期,第15-19页)将其翻译为”传信范畴。本文采用张伯江的翻译方法,即“传信范畴”。

②马普切(Mapudungun)语为今智利中南部和阿根廷东南部的人所使用的一种语言。这些地区的人们在西班牙入侵之前没有文字,现使用拉丁字母书写。其字母分元音和辅音。世界语言地图在线(WALS 0nline)中收集有该语言的大量例句。

③因为在现代维吾尔语中辅音没有送气与不送气的对立与区别,故送气符号从简。

④本文例句引自买买提明·吾守尔《短篇小说选(2)》,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版。

⑤提喻:英文名synecdoche,跟隐喻、转喻一样即是比喻修辞的一种,又是人们的思维方式之一。它使我们可以用一个下位概念的名称去说它的上位概念,如汉语里“吃饭”并不只是,或者根本就不吃“米饭”;或是相反,例如现代日语里的“花见(赏花)所“赏”的只能是樱花,不是其他花。

⑥信息量的计算公式如下:假设时间E的发生概率是P(E),那么得知事件E发生时所获得的信息量I(E)=---log2P(E)。由这个公式可以知道,发生概率低的事件比发生概率高的事件有更高的信息量。

⑦认识立场(stance)是一种认知语用现象,属于主观性的一个方面。即当说话人述说一个信息时,他有必要为他如何获得这个信息采取一个“姿态”,这个姿态就是说话人对信息的认识立场。Mushin在其Evidentiali⁃ty And Epistemological Stance:Narrative Retelling,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2001,第77-156页中列举了这几个认识立场:1.亲身经历;2.推理;3.转述;4事实;5.想象。

⑧这是学者对说话人在说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的这一语用现象所使用的另一术语。见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年第4期,第268页。

[1]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207-214.

[2]聂莉娜.喀什汉语的特点[J].喀什师范学院学报,1990,(4):77.

[3]李佳樑.当传闻不再是传闻——论上海话表示“惊异”的语用标记“伊讲”[A].吴福祥,张谊生.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五)[C].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50-152、145、147-149、308-315.

[4]哈米提·铁木尔.现代维吾尔语语法[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7:444-445、288-309.

[5]力提甫·托乎提.现代维吾尔语参考语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311、315、313.

[6]程适良.突厥比较语言学[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356-395.

[7]杨承兴.维吾尔语“非目睹”陈述语气式的发展与分化[J].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05:1-56.

[8]徐晶凝.汉语语气表达方式及语气系统的归纳[J].北京大学学报,2000,(3):136-141.

[9]叶蜚声,徐通锵,王洪君,李娟.语言学纲要[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104.

[10]张伯江,方梅.汉语口语的主位结构[J].北京大学学报,1994,(2):66-75.

[11]Chafe Wallace.Evidentiality in English Conversation and Academic Writing[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261-272.

[12]F.R.Palmer.Mood and Modality(2nd edition)[M].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13]L.B.Anderson.Evidentials,Path of Change,and mental maps:Typologically regular asymmetries[A].In Chafe,&Nichols,Evidentiality:The linguistic Coding of Epistemol⁃ogy[C].New Jersy:Ablex Publishing Corpora tion,2008:270.

[14]张伯江,方梅.汉语口语的主位结构[J].北京大学学报,1994,(2):66-75.

A Comparison of the Evidentials ofkεn/ɡεnin Chinese Spoken in Southern Xinjiang, [ikã]in Shanghai Dialect,andikεnin Modern Uyghur

PENG Yan

(School of Humanities,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Xinjiang 830046)

Evidentiality in its broad sense is about the source of information,the attitude of the speaker and the extent of his/her interfer⁃ence in the information,but with main focus on three sources of information:witness,second-hand,and inferential evidentials.There exist two[ikã]in Shanghai dialect which are identical or similar in form but completely different in meaning and function.One is a subject-predi⁃cate phrase constructed by[i]and[kã]meaning“he/she said”,marking a hearsay or rumor(recorded as[ikã]1),and the otheris syntactical⁃lya word—a pragmatic marker with the meaning similar to“unexpectedly,to one’s surprise”and indicating the speaker’s surprise toward specific information(recorded as[ikã]2).kεn/ɡεn in Chinese spoken in southern Xinjiang andikεnin modern Uyghur also contain both the meanings of“hearsay”and“surprise”.

[ikã]in Shanghai dialect;kεn/ɡεn in Chinese spoken in Southern Xinjiang;ikεn in Uyghur;Evidentiality

H215

A

2095-6967(2017)02-021-09

[责任编辑]:马 梅

2017-03-28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维吾尔语语法化研究”(07XYYU)的阶段性成果。

彭嬿,新疆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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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维吾尔语中“-0wat-”的进行体特征
陈式太极拳大师——杨文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