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看花,回到中国人的精神原点

2017-04-19 23:03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4期
关键词:花市广州文化

李少威

2017年的春节,广州举办了“广州过年,花城看花”系列活动,向海内外广发邀约,让人们到这座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来感受传统节日的魅力。

和过去国内城市更多地出于经贸目的而“复活”传统节日不一样,这一次,广州是在真心实意地强调节日的人文内涵。两者的区别在于,过往人们把节日活动作为追求更好生活的工具和契机,而今天,节日活动回到了它展示文化价值、重申人神契约的初衷。

变化的背后,是一个民族的蓬勃复兴,文化自信的阔步归来。作为先行者,广州在引领人们在当代背景下再次认知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原点。

春来更早的地方

人们注意到一个现象,在除夕、初一的央视新闻,出镜记者几乎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候在人潮涌动的花市,适时地进行现场连线。

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中心南移效应,让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独特性得到了全国更多的关注。这种独特性内嵌于中国文化的普遍性,但因为地理、气候、人的活动的差异,而形成了不同的表现形式。

比如,花总是广州人过春节的一整套符号系统里最突出的意象,这首先是因为在这个温暖的地方,春天来得更早一点。

“千岁行花街”活动组织老年人逛花市,已经95岁的梁老先生对记者回忆,小时候每逢除夕,家人都会带他去花市游玩,感到特别幸福。简单的回忆让人动容,梁老先生用自己的人生证明,至少90年前,广州人对花的感情与今天一模一样。

花作为广州人重要的幸福感来源的历史,远比人们能从老人口中获得的回忆要长。1000多年前,五代南汉时期,珠江南岸的庄头村一带,就有许多专门植花的农田,花农们每天清早采摘,渡江到老城门下出售。及至明代,南岸33乡的百姓,都以种花为生,花市兴起,清朝以后规模进一步发展。日本侵华期间,头上时有战机轰鸣,但春节花市不辍。上世纪60年代,尽管民生艰难,花市反而进一步巩固,形成一年一度的惯例。

某种具体的事物能够进入代代流传的民俗符号系统,一定是因为它能够条件反射般地对应美好的现实,或者美好的愿望。

自西汉起,广州就是海上丝路的起点,重要的通商口岸,这一地位在往后的历史上从未终止,清朝中期更被指定为唯一通商口岸。而新中国改革开放,因为地近香港,而且华侨众多,广州更是国际交流的桥头堡。一个长期作为世界商业和文明交流窗口的城市,必然形成一个流动而多元的社会。这种社会的重要特点在于,不同文化背景乃至语言不同的人口,要在一个共同的空间里共生共处,必须借助各种最容易互相理解的符号,来传达话语和情感。鲜花就是一种简洁的符号。正因为花是人类共同的审美,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语言功能,成为一种交流媒介。

花是春天的代表,“春天”(积极的变化)在国内来得更早,这在广州人的经济生活史上,是每一代人的共同体验。

广州也利用了这一共同体验,将“广州过年,花城看花”做成了广州节日期间的一张名片,为节日文化注入了新的文化内涵。

广州迎春花市节庆活动至今已举办四届,采取现代营销理念和“走出去”战略,通过城市推介会、“广州过年”活动、春节旅游等形式,将“迎春花市”向境内外进行宣传推介,进一步提升广州城市影响力,已成为广州城市文化的一张重要“脸面”。

数据也显示,春节期间来广州过年,来花城看花的外地人创下了新高。来自广州市旅游局的统计数据,黄金周7天广州共接待市民游客1324.64万人次。同时,游客对广州旅游的满意度也创新高,整体满意率达99.3%。

而微信大数据则显示,春节期间,全国用户流入量前三的城市是北京、南宁和广州,“花城”广州成为大家最愿意来过春节的城市之一,排在第四和第五位的是深圳和重庆。

重申人神契约

一年只有52周,中国人将用其中的一周来过春节,由此可窥见春节在我们这个民族精神层面的重要性。一周还只是就公共假期而言,事实上我们进入节日气氛和心情的时间,远比假期要长。

比如在广州,人们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操办过年的食物,此后每一天都有相应的安排,一直到节后一周才会基本结束。

西方的重要节日,往往与宗教相关,比如圣诞,那是耶稣的生日。而中国人的节日,很少包含宗教内容,而主要与农时相关,春节就是春天的开始,一年之中的第一天。在农业文明时代,中国的农历对自然的反映之精确,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也就是说,我们的节日其实是基于一種经验科学。

科学与人文不分家,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特点之一。为什么来自农业科学的一些知识,却可以承担起把一个民族多元的国家整合成一个精神共同体的功能?

回答这个问题,就要摸清我们这个5000多年文明绵绵不绝的大民族,精神上具有的特质。概括起来,大体上是两点,一是自然主义,二是人道主义。

很多人总说中国人没有信仰,其实自然主义就是我们的信仰。北京大学教授陈连山说,按照传统过春节的方式,人们要拜天地神灵、拜祖先,展示人们对自然和祖先的信仰,重申人与神的契约关系—神保佑人,同时人敬畏神,强化生者与祖先的血脉延续关系。此语可谓简单道破了春节的密码。

中国人观念里的神,都具有一种自然功能,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都有对应的神在执掌。更具体的功能之神,还延伸到细微的日常生活中,如门神、灶神、土地神。

也就是说,中国人的信仰,其实是对自然的一种人格化,是人的思维对自然的一种模仿。这种信仰历史很悠久,因为它很原始,是来自于人类古老的认知方式。世界上也还有一些民族或部落保持着巫祝、萨满传统,而中国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是不断发展和丰富的,它和文明一样具有变化着的生命力。

自然主义的信仰,是关注现世的,它的目的不是带着人们逃避现实,寻找“天国”这样的精神避难所,而是作用于当下,辅助人们把自己的生活过好。这就很自然地延伸到人道主义,我们相信,文明发展的终极意义就是增进人的当下福祉,我们的节日在各种仪式上都体现着这种精神,在以热爱生活著称的广州,尤其如此。

举个例子,广州人过年,在腊月20都要蒸糕,年糕、萝卜糕、伦教糕、马蹄糕、九层糕,不一而足,共同点在于都有一个“糕”字,而“糕”字和“高”字同音,蒸糕的意义就是祈求生活越来越好,节节攀高,蒸蒸日上,十分直接地指向眼前的生活。

一般的祈祷都要具备三个要素:人、仪式和对象神,比如在世界上的一神论社会,人们通过一些仪式和语言直接向唯一的神提出要求。而我们的祈求,并没有明确而固定的对象,我们相信只要发表愿望,就能被一股无处不在的力量捕捉到。这股力量只能是自然,我们相信勤劳和善良的人都会被自然所回馈。

所以我们看到,信仰、哲学、科学和人的生活,都在春节里统一起来了。这个节日用一种复杂的符号系统,表意了中国人的精神。

广州人过春节,这套符号系统至少包括煎堆、油角、爆竹、春联、挥春、利是、鲜花、醒狮等在内,所谓“复杂”是对研究者而言,对于普通人却再简单不过,就像一种本能。以醒狮为例,通过对动物的惟妙惟肖的模拟,祈求从自然中直接获得机体的力量,以利于人们保持健康,有更强的能力和精神去开创新生活,这就来自人类的本能。

人文竞争力

春节的祈愿内涵,折射出人们既冷静又纯真的一面。

冷静是我们明白人的福祉必须依靠努力地认识、保护和改造自然来实现,而不是寄希望于某种神秘主义力量的恩赐;而纯真则在于,我们的节日符号和仪式都非常生活化,就像一种孩子的游戏。

這带领着我们重温辜鸿铭的观点:他认为一个典型的中国人,既要具备成年人的理性,也有保持孩子般的童真,而中国文化一直在给这种特质提供支持。正因如此,这个民族才永远不会衰老,我们的文明才绵绵不绝。

在工业时代,我们对在农业文明条件下确立的节日内涵上变得生疏了起来,但节日的精神并没有远去。事实上,传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总是被人们依照时代背景,向着更加符合实际、更能促进现世生活的方向去解释和发展。

在改革开放先行先试的时代里,广东这片土地一日千里的发生变化,令人眼花缭乱的进展看似与传统已无多少关联,但它其实仍然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为什么四个经济特区,广东就有三个?因为当时海外华侨,大部分来自广东,在欧洲和北美,唐人街流行着广州话,西方人甚至一度认为广州话就是中国话。经济特区设在广东,是对那些拥有投资能力的华侨进行一种认祖归宗式的传统动员。从这个意义上说,广东今日取得的发展成就,不也多赖传统之力吗?

广州对传统节日习俗的发扬,唤起了海内外许多曾经安静隐藏着的文化血脉的回响。春节期间,有媒体就碰到了报名参加“广州过年”的加拿大华侨Tania一家,他们祖籍广州番禺,1920年代侨居马来西亚,后来又辗转到加拿大温哥华。Tania的丈夫Gwendal看到了“广州过年”的报名消息,通过这一契机,百年游子第一次重回故土。Tania身上有马来人血统,但她仍保留着中文的姓氏,中文名叫罗慧婷,7岁的女儿和5岁的儿子也跟着她起了中文名:罗思燕和罗志明。如今罗慧婷虽不识中文,但依然能以粤语交流。

而和Tania一家一起来到广州过年的家庭,共有20户,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既有三代同堂,也有年轻小两口。过年期间,他们深入广州土著居民家中,和广州人一起逛花街、登小蛮腰、吃年夜饭、夜游珠江,共同领略着广州的蓝天白云、满街的鲜花,以及广州这座城市独特的文化魅力……

今天,广州对春节传统的真诚拥抱、以文化活动的形式加以还原和发展,其主要目的不再是投资动员,而是在现代化后期对文化厚重度的呼唤与展示。

它正在通向一种理想状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传统在这座城市,将悄然转化为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一种人文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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