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色彩的考证方法

2017-04-28 03:56肖世孟
湖北美术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实物颜色色彩

肖世孟

先秦色彩的考证方法

肖世孟

本文是“语言还原视觉”的一次尝试。语言对色彩的记录,其凝结点在颜色词,集中在五个基本颜色词:青、赤、黄、白、黑上,考证这些颜色词对应名物,以国际通行的Lab系统描述名物色彩概貌,建构先秦五色的视觉系统,达到以数字还原“先秦五色”的目地。

考据;方法论;先秦无色

“色彩”是指特定族群对其环境中物体所呈现颜色的认识,包括类别划分、亮度感知及其附属情感等。

当我们讨论具体色彩时,是以语言为媒介的。先秦色彩的研究,其结果指向特定历史时期的视觉印象,交流的媒介是语言。语言对色彩的记录,其凝结点在颜色词,“先秦五色考”就是考证先秦颜色词的核心——青、赤、黄、白、黑,描述其色彩概貌,建构先秦五色的视觉系统,达到以数字还原“先秦五色”的目地。由此,进一步讨论先秦五色内在关系,并分析古代色彩源流与文化特点,为文献解释和阐述美术现象做基础的铺垫。

通过语言来研究色彩,很多学者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并对此作出消极的结论。19世纪的德国文学家歌德,曾在他的《色彩论》中指出:“我们从未充分考虑这个问题:严格来说,语言只是象征和比喻的,它从来不能直接表达事物,只能间接反映事物。古往今来,概莫能外。色彩尤其如此,它只能不完全的表露出来,供人观赏。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属性”,而非“物质”。属性在自然界中变动不息,属性变动不息,而我们又有必要描述它们。”[1]歌德认为,色彩是人类视觉的产物,是人对色彩信息处理的结果,语言只是象征和比喻的,无法再现色彩。

20世纪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曾对语言和色彩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他说:“倘若有人询问什么是红、蓝、黑、白,我们可以立刻指出带有这些颜色的物体,然而我们的解释能力也仅限于此!对于它们的用途,我们一无所知,哪怕只是粗浅的、某种程度上错误的知识。”维特根斯坦认识到色彩的相对性,认为很难对色彩进行语言的研究。

西方哲学家翁贝托·艾柯指出:当一个人说出某个颜色词时,他不是要指世界的一种状态(所指的过程),相反,他是要把这个词与一种文化或理念联系起来。显然在特定知觉下,该词的使用是确定的,但是,把感官刺激转化为一种认知,在某种方式上是由该词的语言学表达与其文化意义或文化语境之间的符号学关系决定的。[2]翁贝托·艾柯认识到色彩描述受制于文化意义和文化语境,语言的确定性很难把握。

理论的探讨一方面给我们以启发。另一方面,没有一种理论可以是绝对的真理。重新审视色彩与语言的关系应该是十分必要的。

色彩是通过人眼在大脑中形成的一种视觉反映,古今中外的人们观察到色彩,并用语言描述它。描述色彩的语言凝结在颜色词上,所谓颜色词,是人类的色彩认知能力对颜色认知、范畴化和编码的结果。比如青、赤、黄、白、黑、红、绿等。包括颜色词在内的语言描述具有如下特点。

其一,模糊性。

科学家的研究表明,人的肉眼能够分辨180万种色彩,但语言中色彩名称却非常有限。单纯颜色词不过几十种,如红、黄、蓝、绿、紫、灰、黑、白等等,包括颜色词加上修饰语的表达,如浅蓝、黄绿、灰白、苹果绿、象牙白等,也十分有限,其结果导致一个颜色词往往包括光谱上的很长一段距离,其中还包含许多可以区别开来的色彩,因此颜色词具有很强的模糊性。

其二,历史性。

色彩的语言描述具有历史性。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由于外来语言的加入、社会的变迁等原因,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颜色词的内涵和外延会发生改变。比如,先秦时期的红色表示是类似粉红的颜色,中古时期,“红”取代“赤”成为表示红色大类的颜色词;“青”在先秦时期并没有黑色的意义,秦汉之后,青也用来表达黑色的意义。《楚辞·大招》:“青色直眉”,青色所指的就是眉毛的颜色,应该是接近黑色的颜色。《大招》是对《招魂》的模拟,出自汉代或汉代之后。

其三,文化区域性。

不同的文化区域中,形成不同的语言特点。不同的语言往往具有迥然不同的颜色词,这些颜色词对光谱的切分往往具有很大的不同。在恩登布人的语言中,他们将“蓝色”布描述成“黑色”布,黄色和橙色的物品被统称为“红色”。有时候,一个黄色的物品被说成“象蜂蜡”,但是黄色在仪式上经常等同于红色。[3]

虽然,包括颜色词在内的语言描述具有上述特点,并不表示颜色词无法确定其色彩范围。认识语言描述色彩的特点,实际可以帮助我们找到“先秦五色考证”的突破口。

第一,从总体上讲,相当有限的颜色词描述几乎无限的色彩种类,颜色词具有很强的模糊性。就这个意义上,某一颜色词很难对应某一种具体的色彩,只能对应某一类的色彩。语言是人们沟通的手段,在一定文化区域内,对色彩的语言描述是日常沟通的常见现象,人们对同一色彩的描述是可以相互认可的,在语义上也是可以相互沟通的。因此,可以说,色彩的语言描述可以对应某类的具体色彩。中国历代色彩训诂虽然只是以语言来训释语言,但是,色彩是可以把握的,却是历代颜色词训释的基础。

第二,语言的沟通必须限定在一定的文化区域和历史范围内,在这个时间和空间的范围内,有无数人曾经对某一色彩进行过描述,色彩和语言描述保持着一定的稳定性,因此,颜色词必定对应着某一具体的色彩类别。

因此本文定为“先秦五色考”,设定颜色词使用的时间和空间范围,也因为颜色词的模糊性,本文对颜色词考证的预期结果使用的色彩范围的方式。

同时也要注意到,时代的进步提供了“先秦五色考证”更多的可能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色彩测量手段的数字化。数字技术普及之前,对色彩的描述,语言是主要手段,基本颜色词是语言色彩描述的关键词,比如,《说文解字》:“紫,帛青赤色”。对“紫”色的描述关键集中“青”、“赤”上,因此,色彩的训释也具有模糊性、历史性、文化区域性的特点。今天的技术发展,对色彩进行统一的数字编码,让人类对色彩的认知可以实现精确性、跨文化、跨区域的特点,因此,以数字编码来定义色彩是色彩研究的必然结果,也是数字化给色彩研究带来的历史机遇。

其次,相关研究领域学术发展。对先秦色彩的考证,涉及语言学、美术史、工艺史、科学考古、古代名物考证等若干领域的研究,近几十年,这些领域的学术研究逐渐走向精深,给先秦色彩的考证提供各种可能。比如,随着出土文物增加和检测手段的高明,学术界对古代染色工艺的探索也越来越清晰,按照古代工艺手段,染成色彩实物成为可能。

色彩是一种视觉形象,很难准确对它加以描述,尤其是古代的色彩,实物证据并不系统,古代的文献记录又语焉不详,如何能对这种视觉形象进行确凿的考证?这里可以找到两个研究的支点。一个是语言,语言是与色彩紧密联系的相对称谓,也是古今色彩交流的媒介,与色彩感知有着密切的联系;不仅如此,中国古代语言还具有材料极为丰富的特点。虽然考古发现给我们提供不少的有色实物,但仅仅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文献,是古代人民生活的反映,记载了各种色彩,显然语言是研究色彩的主要途径。色彩考证的第二个支点是实物,古人今人在视觉上具有相同的生理特点,古人描绘有色物体,如能找到,如天地山川、花草树木、矿物颜料等,古今的色彩都是一致的。基于这两点,可以将古代色彩考证的核心放在语言与实物的对照上。

简单地来说,如果考证出古代描述色彩语言对应的实物,找到今天存在对应物,拍成照片,记录下色彩的数值就是描述语言的色彩值了。以上的方法只是一个简单思路,要对色彩进行准确的考证,还需要处理若干的问题。

首先,语言的分类问题,古代对色彩的描述语言数量很大,而且各个时期混杂在一起,如不加以归纳、分类,将极其混乱,无法进行科学研究。因此,要确定历史的界限,将古代色彩研究的第一个阶段放在先秦时期,它是中国古代色彩的定型时期,也是色彩研究的起点,国家社科基金“先秦五色考”(12CF085)的题目就是将色彩考证的历史界限限定在先秦时期。即便在先秦时期,描述色彩的语言也是数量庞大,因此将研究的目标放在色彩描述的凝结点——具体的颜色词上。据作者统计,先秦的颜色词多达127个。(从传世的24种先秦文献和有关的出土材料中得出),根据其解释词义,127个颜色词可以归入到青、赤、黄、白、黑五大类当中,因此对先秦色彩的考证主要集中在对先秦颜色词青、赤、黄、白、黑的考证上。

其次,语言的具体和抽象问题。虽然颜色词具有十分明显的抽象特征,从先秦文献来看,先秦颜色词往往是描述具体实物的颜色。这其中大致上可以划分为两种情况,一种作为名词直接指一种实物,如“西蜀丹青不为采(李斯《谏逐客书》)”,“丹”和“青”指的是两种颜料;另一种是作为形容词描述一种实物,用以表述这种实物的颜色特征,如“ 其木宜赤棠。(《管子·地员》)”,“赤棠”指的是赤色的杜梨。第一种情况表述的是基本词义,后一种情况则是孳乳的词义。“青青子衿”(《诗经·郑风·子衿》)的“青衿”指的是青色的衣襟,“青”的基本词义是青色的矿物颜料,其孳乳词义是衣襟的青色。先秦颜色词描述的色相,往往是一个以基本词义为中心,以孳乳的词义为外围的多个同心圆。至于更加抽象的引申义,不再描述具体颜色的词义,则不在讨论之列。如“是非黑白”等的“黑白”。

图1

再次,颜色词对应实物的问题。先秦的颜色词描述了具体的实物,可以通过名物训诂等方法找到其对应的实物。这些实物的情况往往比较复杂,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古今都有的实物,也就是古人和今人所看到的是一致的,可以称之为“自然物”。如古文献中所描述的自然现象、动植物、矿物。今天的有色动植物、有色矿物有些是先秦就有的,一般来说其色彩不会改变;另一类是古有今无的人工制造物,它们是特定时期的产物,从研究色彩角度来说,它们主要是古人制造或加工的颜色,本文中称之为“人工物”。如绘画的颜料、古人所穿戴的服饰、使用的器皿等,这一类人工物一方面可以借助考古发掘的成果进行研究,另一方面古代工艺的产物,可以借助古代工艺的研究成果,还原古代色彩的制作,借以找到具体文献中颜色词所对应的人工物的真实色彩。先秦的传世和出土文物,其着色、染色技巧,大多已由工艺学利用现代技术和《考工记》研究成果揭示出来,可以按原样得出或染出其色彩。

最后,色彩考证结果的问题。如果仅仅对古代色彩考证的结果加以语言的描述,由于语言的模糊性,还是很难达到跨文化交流的目的。因此对古代色彩考证的最终结果应该使用现代的科学方法测量出来。对视觉观测的色彩,国际上普遍采用国际照明委员会的(CIE)Lab颜色系统,有了这个Lab色彩数据,就可以使先秦色彩在现代计算机得到还原。

具体来说,色彩考证的方法可以分为如下步骤,以下对每一步骤加以说明。

一、对先秦颜色词进行了系统地调查和清理。参考古今学者涉及上古汉语颜色词的研究成果,先将《说文解字》《尔雅》《广雅》《玉篇》中的颜色词全部找出,然后逐一检索其在先秦文献中是否有用例,有则保留,无则删之。这样,得到若干颜色词。再根据语义特征及现实取证的可能性,选择一些词作为本项目重点考査的对象。要特别说明的是,本项目考査的不限于这些单音颜色词,先秦文献中习见的相关词语组合,如“青玉”、“苍天”、“青蝇”等名物词语亦在考査之列。

二、对与颜色词对应的名物进行研究,将其分为自然物和人工物。自然物是天然存在的,如火、植物、动物、矿物等;人工物如古代的纺织品、绘画、陶瓷等。对于自然物,根据文献记载的地理方位,采集相应的标本或按一定方法拍成照片;对于人工物,探索其工艺,对照有关出土文物,按照当时的工艺水平进行复制。(除部分可以操作的工艺外,其他主要吸收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对复制的结果按照一定的方法拍照。

三、使用数码相机模拟人眼的观测,设定统一的光圈、快门、感光度等参数,对上述分类整理的实物进行拍照。对于无法自行拍摄的图片按照一定的标准进行加权还原,与设定的标准统一。

四、将拍好的数码照片放到带有MAC OS X系统的电脑中,使用其系统自带测色软件——“数码测色计(Digitalcolor Meter)”进行测色(图1)。“数码测色计”可以随鼠标指针移动到不同的颜色部位相应地显示不同的颜色值。选取照片的不同部位的颜色,使用CIE Lab标准将其进行记录,记录其连续的多个颜色值。

五、因为确定了同一个色名代表多个不同的值,那么这两个值之间的所有值都是属于这个色名的颜色范围。CIE Lab代表人类所能观察的所有色相,其模型的外形像一个椭圆的西瓜,古代色名的色彩范围是其中一个个西瓜瓣。测出单个色名的颜色范围,比较邻近色谱的不同色名,如果其中范围值出现重合,说明这两个色名在色谱关系上是连续的或者它们之间的语义有共同的地方。如果相邻色名的色彩范围值之间出现空白说明中间的色彩在当时的视觉经验中不受重视。

六、将上述得到的数据进行分析整理,再与相关的词义解释的语言分析进行对比,并将这些颜色值同先秦文献中的记载相对应,可以知道先秦颜色词包含的颜色种类。据此,可以获得先秦颜色词所代表的颜色范围值,进一步印证、补充、修正秦汉以来训诂家对先秦颜色词的训释与阐述,同时,也为中国古代色彩研究提供最基础的数据。

肖世孟 湖北美术学院美术学系副教授

[1] J.W.von Goethe. Theory of Colours[M]. London:G.L.Eastlake,1967:300.

[2] Umberto Eco. How Culture Conditions the Colours We See[M].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160.

[3] 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恩登布人仪式散论[M] 赵玉燕,等.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77.

J18

A

1009-4016(2017)01-00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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