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怎样(短篇小说)

2017-05-16 03:14焦冲
文艺论坛 2017年7期
关键词:猪八戒男孩

○焦冲

你到底想怎样(短篇小说)

○焦冲

焦冲

80后,河北玉田人,2008年开始写作,著有 《男人三十》《微生活》《旋转门》等长篇小说多部,另有中短篇若干见于 《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现居北京,从事新媒体运营工作。

1

前几日一直阴雨绵绵,今天凌晨淅沥之声才消停。但直到午后天空还没放晴,像个生闷气的固执老家伙沉着脸,对人们的抱怨不闻不问。这倒让久居华北平原没出过远门的李娇和小甘充分领略了以前只在图片和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烟雨江南。从婺源到宏村,桃红柳绿,小桥流水,一路上春色无边,眼睛都不够使,即便睡觉,也能感觉到一片又一片绵延不绝的绿意闯进梦乡。在北方那个灰扑扑的小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他们因此觉得新鲜,兴奋,内心充盈着一起旅行的快乐。这是他们初次踏足长江以南,回去后便准备结婚,踏踏实实地走进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庸常生活。像大多数旅行一样,总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成为日后故地重游的理由,李娇暗下决心要找机会再来玩。就算小甘没空,那时该有了孩子,她可以带着小家伙,原来出行并不像她之前想象中那么麻烦,她一个人也可以轻松搞定。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平稳快速地行驶,被雨水浸透的路面还是湿的,和轮胎摩擦发出单调的哧哧声,和着呼啸的风声使得乘客们感到困倦,大部分都闭着眼,腿尽可能往前伸,呈现放松状态。李娇和小甘没有睡觉,窗外是缭绕的雾气和时隐时现的青山,不时闪过形状各异的油菜花田,为过于沉闷的风景增添一抹绚烂的金黄。小甘挨着窗户,李娇的头靠着他的肩膀,四只手交叠于小甘的小腹左侧。他不时亲昵地转过头看她,感受到他温暖的目光时,她便抬起下巴迎合着,就像一只宠物狗摇着尾巴张着嘴,仰头望着主人手里的食物。他们的表情看上去甜蜜而满足,相恋快两年了,却还像热恋中的情侣一般甜蜜,真是羡煞旁人。

过道另一侧,李娇左手边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六十岁左右的妇女。刚上车时,小甘帮她们把行李放到了架子上,两个人连说谢谢。挨着过道的老妇留着短发,里面的则扎了一根又细又长的辫子,灰白的头发像老马的尾巴。其实李娇不想搭讪,她们却问东问西,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对陌生人说,李娇便含糊其辞,或是干脆编谎话敷衍。短发老妇没有听出她的不耐烦,脸上挂着笑容,低头从脚下的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用黑色的布缝成的书皮包着,上面绣着两个大红色的字:新约。李娇害怕她是那种安利推销员一样的传教人士,遂赶紧塞了耳机假装听歌,进入勿打扰状态。那老妇确实看了看李娇,然后像是把什么话硬咽了下去一样,戴上花镜,珍视地翻起她的书,神态是渴望被人关注却又不事张扬的。此刻,她们也睡着了,眼镜下垂,嘴巴微张,不时被自己的鼾声惊醒,动动身子调整姿势继续睡。书被她像搂小孩一样抱在腰间,土豆皮一样的老年斑几乎布满她干瘪的手背。

没有爬黄山,怕太耗费体力,现在正赶往杭州。行程规划全由小甘负责,车票和酒店也都早已在网上订好。下午三点多发车,全程大概3个小时,在杭州玩两天再去上海,看看大都市,然后便乘坐动车回京,从北京到小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一路上,不管是吃饭,逛景点,还是购物,都有小甘拿主意,基本上没上过当,只是昨天在车站吃饭时小甘觉得被黑了,两个家常炒菜就要了七八十。但李娇说,车站就这个价,咱们县火车站的方便面还比超市贵两块钱呢!这么想也有道理,小甘便不再惦记这个小插曲,怕它破坏了好心情。

小甘是城南的片警,管的事儿挺杂,小到抓小偷、调解纠纷、管理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大到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等。不过县城不大,工作四五年来,杀人越货这种刑事案件遇到的不多,如果特别严重了,有刑警负责,轮不到他。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警察,和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特别是女性,更会这么认为。加之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脸正直,很容易获得女性的信任。尤其像李娇这样心思细腻的小学语文教师,还有那么一点儿文艺,对警察的认知大多来自文学作品和电影,从小就产生了隐约的崇拜之情。因此,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对彼此便颇有好感,媒人根本没多费唇舌,两个人就搞上了,在外人看来,他们比自由恋爱的还要恩爱。只有李娇自己知道她对生活妥协了几分。

坐在两个老妇人前面的是一对年轻情侣,打扮得很潮,一看就是城里人,就算老家不是,也是在大城市上学或工作。李娇也曾想过要去北上广打拼,可她学的是师范专科,毕业就被分配到了家乡的小城,在这个正经本科生研究生都不好找工作的年代,容不得她有二心,哪儿能放着现成的工作不做,去大城市受罪呢!在长辈们看来,有梦想就等于“有病”。为了让自己显得正常,她没勇气离开小城,开始教学,偶尔有了闲情便写写豆腐块的文章抒发胸臆,发在县城小报上聊以自慰。那对情侣中的男孩又高又帅,皮肤白得像瓷,右耳戴着耳钉,他有时一歪头,那耳钉闪烁的光芒便会刺痛李娇,让她无望而自卑。她也戴着耳环,是小甘在县城最大的金店买的万足金,当时觉得不错,可和那个男孩的相比就显得俗气而老套。

她当然明白,大城市再好,自己也不属于那里,即使羡慕嫉妒,也成不了别人,小甘无疑最适合她,就像在小县城里待着最自在是一个道理。在别人的地盘,她和小甘只拥有彼此。想到这儿,竟让她凭空生出一股感动,不由得攥紧他的手。他感受到了她的力度,于是调整姿势,一只胳膊穿过她的后背,搂住她的腰,手指在她的腰眼处轻轻揉着。她觉得他一定不知道她刚才在想什么,不过那一点儿都不重要。在感情上,他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粗枝大叶,所幸相处这么久,彼此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至少他记得她的一些小习惯和小毛病,她不舒服不开心时,都能把她哄好,即使有时不能对症下药,倒也能起作用。

2

在经过第二个服务区后,车速明显放缓,之后越来越慢,只能一米两米地往前挪动。睡着的乘客在其他人的怨声载道中醒过来,跟着叹气谩骂,也不知道该怪谁。短发老妇到车头前看了看,回来说,堵死了,连自行车都过不去,往前看都是车顶。李娇和小甘虽然着急,却也只有坐着干等,坐在前排那对儿情侣中的男孩每次探头张望,都能落进李娇眼中。司机停车,下去打探,这才知道前方出了连环车祸,正在清理现场。身边的差不多都是南方人,常坐这条线,便提议让司机走下道,绕过这段再回高速。司机一定经历过这种事儿,但他没有私自做主,而是征求乘客意见,让大家举手表决。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大家一致同意从前面的出口拐下去,据李娇观察,只有她旁边的两个老妇女没有举手。那个短发老妇说,下道也不一定好走,还不如等等呐。不过没有人在乎她的话,大巴在20多分钟后拐了下去。

乡间公路异常安静,一去二三里,难得碰上几辆对头车,就好像附近的车都堵在了高速上,因此能开得飞快。道路两旁的白杨树繁茂阴森,风儿吹着叶片翻飞,露出浅绿色的叶底。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像个巨大的帐篷要扣下来似的,车里一直开着灯,显得更亮了。突然,一个急刹车,大巴停下来,车上的人都被重重地向前掼了出去,好多人的脑门儿撞到前排靠背,接着又被弹回来。小孩哭闹,女人尖叫,男的骂娘,老者叹气。司机拉开窗户,朝外面用方言骂道,你他妈不想活啦!长眼了吗?人们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况,但司机的骂声戛然而止,前面的人发现,他的太阳穴正被一杆枪指着。然后,车门打开了,犹如一股妖风般迅速窜上三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两个端着枪,一个手里握着长长的尖刀,对乘客门比划着。

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儿,乖乖坐着别动!戴着孙悟空面具的男人对人群吼道,他旋转身体,朝周围挥舞着刀子,寒光闪闪。人们一阵惊呼,继而死一般寂静,连孩子都噤了声,大气儿不敢出。这时,威胁司机的歹徒也上了车,他戴着猪八戒的面具,“猪八戒”在笑,两个窟窿里的眼睛却放射出阴冷的光。他命令道,所有人,听好了,老子不会伤害性命,只要你们好好配合,要不然就算坐牢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他扬了扬手里的枪,继续道,把手机、钱包、首饰,凡是值钱的玩意都交出来,别耍花样!快,别磨蹭!

戴着沙和尚面具的人把枪交给“猪八戒”,取下背在身后的马桶包,敞开口,走到司机面前。“猪八戒”拿枪口抵住司机的脑袋道,别让我废话,动作快点儿!司机不情愿地拿出手机丢进包里,又将钱包里的几张红色纸币放了进去。

“孙悟空”朝一个乘客吼道,你干嘛呢?别动歪脑筋!刀尖扎进乘客的胳膊,马上便抽了出来。乘客叫了一声,仿佛并非因为疼痛,而是被从衣服里渗出来的鲜血吓住了。他的手机被“孙悟空”抢过去,看着屏幕,一字一顿地念道,幺——幺——零?哈哈,你活腻味了吧?你敢拨出去?你倒是拨出去试试看?他冷笑着,用手机不断戳着那个男乘客的头,戏弄够了才把手机扔给“猪八戒”。

我有创可贴,我找找,你坚持住!坐在李娇和小甘前排那对情侣中的男孩说。“孙悟空”道,闭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也想见血是不?男孩激动道,抢钱归抢钱,你们老大不是说过不伤人吗?“孙悟空”哎哟一声,拿刀对准男孩的鼻尖道,又来个不怕死的!这年头,想做英雄的人还不少啊!“猪八戒”严厉地命令道,别说那么多,把创可贴给他!看来二师兄说了算,“孙悟空”果然悻悻地接过创可贴,扔给了刚才想要报警的乘客。

直到司机交出手机和现金,李娇才承认遇到了一场真正的抢劫。她下意识地抓紧小甘的手,当歹徒的刀对准男孩时,她感觉自己没了呼吸,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只有心脏还在怦怦乱跳。令她意外的是,小甘也在发抖,手心汗津津的,不由得和他交换眼色,却发现他也没有主意,一脸无措。瞅准时机,他在她耳边迅速地说,听他们的,枪是真的。小甘咬着李娇的耳垂,嘴巴里哈出的热气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开始,她不明白他在干什么,难道吓傻了吗?后来她摸了摸耳朵,才明白他把耳环叼了下去。他的舌头还真灵活,她想。

前排有人低声啜泣,大概是被吓坏了,听起来既可怜又恼人。还有人不肯交出钱物,“猪八戒”和“沙和尚”便扯开行李架上的包裹,一件件翻个底儿朝天。等到其中三个人(一个人在看着司机) 走到李娇和小甘的座位附近时,他已经把戒指和耳环藏到了鞋窠里。不过两个人的钱包里至少有三千块现金,他们没有刷卡的习惯。钱包在背包里,背包在行李架上,小甘曾试着站起来,但遭到“猪八戒”的粗暴制止。他用枪口冲着这边道,放那儿别动,我们有手。小甘只好坐下,投降一样举着手道,行,我们明白。

歹徒并未从前排那对情侣的包中翻出值钱的东西,现金也才几百块,卡倒是有好多张。像这种情况,翻过的那些乘客中占了大多数,看来都是利用小长假出来散心的周边游客,并未带很多钱在身上。“猪八戒”为此恼怒地说,都他妈的不带钱,出来干啥!男孩道,我卡里有钱,可以就近找个取款机。“猪八戒”道,你以为我傻啊?城里那么多警察。男孩哂笑道,有多大胆就赚多大钱。“孙悟空”道,闭嘴,老子不用你教。“猪八戒”道,我这就让你哭。他俯身探头,专注地看着男孩的女朋友,用枪杆托起她的下巴,对同伙道,这妞儿不错,够嫩,一会儿咱们爽爽?“沙和尚”淫笑道,好啊,大哥先来,我第二。“猪八戒”的手揉搓着男孩的脑袋说,让他边上站着,看他还笑得出来!说完,三个人便笑。“猪八戒”随即命令女孩道,你出来。男孩用两只手使劲儿推了“猪八戒”一把,他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往后退好几步,差点儿跌倒,但及时扶住了座椅。他气势汹汹地蹿到男孩跟前,枪口直戳进男孩的脸颊,手指按在扳机上,似乎要扯破喉咙似的说,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仿佛一只无形的魔爪攫住了心,李娇“啊”地叫出了声,歹徒瞅了她一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迎着“猪八戒”的目光道,冷静啊,大哥!你们不是想要钱吗?我们包里有,千万不要伤害人,拜托啦!“猪八戒”思考片刻,松了手,和“沙和尚”一起洗劫了李娇和小甘包里的现金。李娇一直神游物外,好像歹徒们正在翻的不是他们的东西。她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应急反应”中,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怕歹徒伤害男孩吗?男孩回头朝她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她勉强一笑,赶紧转移了目光。小甘试图和歹徒商量,能否留点儿现金不要全部拿走,他们卡里的钱不多了。“孙悟空”抽出两张放在刀片上道,有本事来拿啊!小甘一伸手,“孙悟空”的刀便向前送,如此几次后,小甘放弃了。刀刃横在李娇胸前,她一抬手,把钱抽了下来。

抢到两个老妇人时,歹徒遇到了一些麻烦。谁也没想到两个老妇的包里竟然有两沓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目测是两万元。歹徒于惊喜之中也被吓了一跳,“猪八戒”甚至假惺惺地感激道,果然还是老太太最有钱,怪不得那些骗子总是对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下手。短发老妇神色凛然地说,这钱你不能动,这是我们教会的团契经费,你要拿走了它,主会降罪于你,就算我为你祷告也没用。扎辫子的老妇煞有介事地更正同伴儿道,我主怜惜每一个罪人,他不会惩罚任何人,可你这么做终究不对,会自食其果的,除非你信了耶稣,神会原谅你的一切,只要你心诚,就算以前做过很多坏事。“猪八戒”和同伙们先是一愣,随即相视大笑。笑够了,“猪八戒”把两沓钱在手心里砸出啪啪的声音,挑衅地问,那要不信呢?短发老妇道,不信的人,死后灵魂会下地狱。“猪八戒”讥笑道,难道我们现在活在天堂吗?我看跟地狱差不多!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退休有钱了,到处瞎转悠,信这信那,哪儿知道现在的世道艰难?哪儿管过年轻人的死活?趁早别装了!两个老妇丝毫没有畏惧,眼神交接后,画着十字架道,我奉拿撒勒人主耶稣的名,命令你把团契的经费还回来。“猪八戒”好像在看一个笑话,戏谑道,两个老疯子,我就是不还。说着,他把钱丢进马桶包,拿枪抵着短发老妇的下颚道,我问你,信耶稣还是信钱?老妇视死如归道,我此生只信一个神,就是耶稣。“猪八戒”冷笑两声道,那我就成全你,带你去见他。

李娇差点儿再次尖叫,幸好小甘及时捂住她的嘴,顺势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管闲事儿。她能感觉到他的腿在哆嗦,连牙齿也在打颤。他也太胆小了,根本不像个警察,她瞬间想到了这一点,接着就听到那个男孩大声喝止歹徒,再然后,车上短暂骚乱,从前排传来正义的声音道,别动,举起手来!她挣脱小甘的怀抱,抬起头,只见七八个警察利落地将四名歹徒擒住,押下了车。后来,她才知道车上有位乘客带了两部手机,用没有交出去的那部给家人发微信,让家人帮忙报警。幸运的是附近正好有一批警力在蹲点儿,收到指示后便按照微信中的位置分享,准确地找到了事发地点。于是,这场抢劫半途而废。

3

乘客们各自取回东西,司机开起了车,很快便上了高速。车厢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欢乐气氛,好像在开派对,人们庆幸有惊无险,感激着那个机智报警的女人,称赞她是英雄,简直比警察还厉害。前排情侣中的男孩特意走到李娇面前,对她说谢谢。她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无功受了禄,不敢看男孩明亮的眼眸和洁白的牙齿,这两样都太过闪耀。她说,别放在心上,是人都会这么做。男孩立刻否定道,不可能,全车这么多人,只有你站出来说话,我真得很佩服你的勇气。说着,男孩从兜里掏出一块琥珀色的石头道,这颗雨花石吊坠是我们从南京买的,不值多少钱,但是个意思,送给你。李娇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能要你们的东西。男孩热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窘迫,小甘解围道,人家给你,就拿着吧。李娇只好收下,看男孩回到座位上,才舒了一口气。她盯着手心里明显经过人工抛光但仍旧不失精美的石头,上面有个穿绳用的小孔,回味起小甘刚才的语气,才觉出有点儿不对劲儿。

汽车开得又快又稳,野外的漆黑夜色仿佛怪兽贴在车窗上,朝里面窥视。李娇让小甘拉上帘子,想跟他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经历了一场虚惊,好像成了陌生人,需要重新认识似的。尽管他依然搂着她,挨得那么紧,可她总觉得两个人之间隔了什么,像恐怖电影里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魂灵,夹在她和他之间,让感觉变得怪异,一路上都沉默着,或者假寐。其他人还在讨论刚才的劫难,语气几乎是兴奋的,他们却闭口不提,好像没经历过。

到达杭州时是晚上八点多钟。李娇和小甘下车,打车到酒店,办理了入住。酒店设施还不错,大床很舒服,躺在上面休息片刻,他提议去外面吃饭。她说,我不饿。他坐起来道,怎么会不饿?一个下午都没吃什么。他去了一趟卫生间,伸手要拉她起来。她恹恹地说,我不太想吃东西。嘴上这么说,几声肠鸣却出卖了她。他笑道,嘴巴不想吃,胃是空的,快走吧。无奈,她只好起身,衣服也没换,厕所也没去,就跟他出了门。

菜美价廉口碑颇好的“外婆家”需要排队等位,之前小甘在网上查过,来杭州除了看西湖和灵隐寺,这家菜馆一定要吃,所以他决定等下去。李娇没意见,和他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有位置。菜上来时,早就饿过劲儿了,真美味也会觉得一般,况且吃惯了重口菜的北方人总觉得杭帮菜过于清淡和甜腻,尤其是东坡肉和西湖醋鱼。李娇只吃了几口素菜和米饭,便喝着冰橘茶,望着灯光下攒动的人头放空。小甘不忍剩下,虽然饭菜并不对他的胃口,依然仔细吃着,像在完成任务。半天没见她伸筷子,便抬头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她摇摇头道,还行,但不怎么饿了,你吃吧。他没心没肺地说,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太腻了。说着,扒了两口米饭,发出动物护食一般的声响,她不禁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男人。他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喝饮品时才觉出她满脸怅然,便关心道,有什么事?看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李娇看他一眼,没说话。心想什么叫好像,明明就是不高兴,还问我为什么,难道人人都能像你那么心大,发生那么大的事,说过去就能过去了吗?有一股气像肌肉注射般钻进了体内,渐渐膨胀。她的目光落在盘子里,金黄色的肉皮闪着肥腻的油光,让她一阵恶心。

你是不是吓坏了?他迟钝地想到了什么,宽慰道,别怕,咱俩不好好的吗?也没啥损失。见她不为所动,他抓住她的手道,出来玩就是会碰到意外情况,别去想了,就当没发生过。

她抽出手,放到桌子下面,低头抠着指甲说,要是那坏人对我动手动脚,你怎么办?

你说什么?他似乎没听清,不知是不是为了思考如何回答这个刁钻的问题才能让她满意而故意拖延时间。她略显失望,却极具耐心地重复道,如果那个歹徒想侵犯我,你怎么应对?

她用渴望的目光望着他。喔,这个啊,他们不会侵犯你的。他稍加思索,笑道,你长得那么安全,歹徒不会见色起义。她追问道,假如呢?

基本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认真地分析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只有长得好看,看起来风骚,穿着暴露或者花枝招展的女人才容易被强奸,你一看就是良家妇女,勾不起他们的那份心思。

万一呢?你会为我挺身而出,跟他们大打出手吗?她不甘心,非要问出个结果。

会的吧!他不太确定,但见她眼里的光瞬间变暗,便意识到说错了话,于是确定道,会。

可是他们四个人呢,有刀还有枪,枪还是真的。她郑重其事,又暗含讥讽。

他迟疑着,认真思考后道,也对,如果硬碰硬,我不是他们的对手,说不定咱们两个都得受到伤害,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下手特别狠,不能硬来,应该智取。她不满地提醒道,可你是警察啊,和坏人作斗争不是天经地义吗?他道,那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呵,就算想不出两全之策,也要把损失降到最低,保住命要紧,然后再考虑其他。

你的意思是就可以牺牲我的身体喽?她问。

这算什么逻辑?他觉得此时的她有些不可理喻,便没好气道,别瞎想,我是从专业角度考虑,要是一个没什么智商的普通人,估计就会对着干,那后果可就严重喽。

难道就没可能吓退歹徒吗?我看他们就是虚张声势,心虚得不行,那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一直在哆嗦,她穷追不舍。他道,打住吧,咱们别讨论没发生的事儿行不行?既然没发生,就有多种可能,我们谁都不能预料,不确定该如何应对,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个哲学命题,咱们都是凡人,就别给自己添堵了,行吗?

他望着她,目光里流露出祈求的意味。她无奈地点点头道,好吧。看得出来,她有些失落,那表情也说明她并未被说服,这让他有点儿担心,不得不从她对面坐到了她旁边,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近乎语重心长地开导,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她略微敷衍地点头,目光移向绿茶饼,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上面的芝麻很饱满,嚼起来咯吱咯吱响,让她想起用指甲碾死虱子或跳蚤的声响,忽然觉得浑身不舒服。

4

接下来的几天,西湖、灵隐寺、外滩、城隍庙等一一走遍,时间还算充裕,并非走马观花,可李娇总觉得什么都没记住,也没心思给家里人买纪念品。仿佛有什么占据了她的心,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很多事,尤其是一些突发事件,一辈子都难以遇到的意外,人们当时往往并不能完全体验,只能等一切平息后再不断追忆咀嚼,咂摸个中滋味。就像葬礼时忙着应付各种繁文缛节,等逝者入土为安,位置空出来,亲友们才开始伤心,意识到他已彻底不在。

不管是散步在四月西湖边,还是吹着浩荡江风,欣赏陆家嘴的都市夜景,李娇脑子里充斥的始终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晚在外婆家吃饭时她问小甘的。当时他犹豫了,还非常理智冷静地分析如何趋利避害,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第一位来考虑。这是她耿耿于怀的第一点,她觉得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爱自己,甚至不能为了她感情用事;其次,他在这场遭遇中表现出来的懦弱怕事(尽管在他看来可能是明智之举)让她瞧不起,不像个男人,更不像警察。

4月10号,两个人坐了七个多小时的火车回到了家乡小城,其实李娇的心早就回来了。他们没有叫人来接站,一下车就有很多出租车围过来。打了一辆面包车,小甘告诉司机去玉花园小区,李娇面无表情道,我去繁荣小区。玉花园小区是两家人各出了一部分钱给他们买的新楼房,在县城南边,他们已未婚同居半年多,婚礼就定在5月初,结婚证想等旅游回来再办。李娇的父母住在繁荣小区,在县城北边。小甘一愣,随即道,明天再去吧,我跟你一块去。她不容置疑道,我想回家睡几天,明天还得去学校。他以为她太累了,或者从大都市回到小城,心理落差太大导致情绪不高,便道,行,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也得去所里,周末了或者哪天晚上找你。她不置可否,贪婪地望着外面,好像华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桑梓。

次日午饭后,李娇接到了小甘的电话。他问,怎么样?还累吗?我全身都散了架。她说,就那样,没有太累。她有气无力,让他不由得多想道,听你声音蔫蔫的,不然再歇一天。她干脆道,不需要,学生还得上课呢,不能耽误了他们。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他傻笑道,真敬业。她道,有事儿吗?我在看午自习。他说,我周末去你家吧,买回来的东西得给爸妈拿点啊!她站在楼道尽头,看着窗外的垂柳在沙尘暴中狂魔乱舞,漠不关心地说,随便。小甘本来想跟她商量明天去把结婚证领了,但能感觉到她不想说话,便道了再见。

周六,小甘九点多就到了李娇家。他对厨房里的活计有兴趣,每次都会提前来,帮着岳母择菜洗菜,也负责掌勺。岳母知道女婿喜欢吃什么,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海蟹、皮皮虾、西兰花等,还有小县城的特产——饹馇,打算醋溜来吃。小甘在客厅待了一会儿,李娇还在房间里,母亲便喊她,小甘来了,快出来,磨蹭啥呢!她这才打开门,看了小甘一眼道,又不是稀客,来就来呗。岳父不在家,去银行领退休金了。岳母对女婿道,你们先聊,等会儿李桥他们爷俩也来。李桥是李娇的哥,比她大七岁,他的儿子上小学三年级。小甘应着,岳母去了厨房。李娇不看他,拿着遥控器不断换台。小甘刚想开口,她道,你去帮我妈做饭吧,我嫂子今天不来。他涎着脸道,今晚回去吗?她盯着电视屏幕道,再说。

李桥和他的儿子进门时,就还剩两个菜没炒。岳母赶紧接过小甘手里的铲子,让他上桌。打过招呼,小甘问大舅哥,最近挺忙的?李桥在交通局工作,有时在汽车站,有时要在国道上查超载,他道,倒是不忙,都是这家伙给我找事,刚从医院回来。说着,他指了指儿子。岳父关心道,怎么了?李娇看了看侄子的脸,才发现他脸上有抓痕。李桥道,刚上三年级,就长能耐了,跟同学打群架,把人家打坏了,正在医院呢。岳母人在厨房,耳朵在外面,听说孙子打架,赶紧跑出来,凑到面前,怜惜的左看右看,还摸摸脸。李娇的侄子机灵地躲开了。岳父问,那孩子伤得严重吗?李桥答,比他严重,住院观察呢,医生说可能有脑震荡后遗症,也不知真假,反正我这钱算是花上了。岳母叹气道,花点儿就花点儿吧,倒比让别人打坏了强,只要我孙子没事儿就成。李桥气道,您再这么说,他更猖狂了,以后还不得进局子!岳父道,总比躺在医院强,不过以后还是少惹事儿,好好学习是正经。李桥道,我教训他时,他还跟我顶嘴,你们知道他说的什么吗?李桥特意瞅了小甘一眼,然后才回答自己的设问道,人家说他有个当警察的姑父,什么都不怕,有人罩着,你说这小兔崽子,像话不?李桥的儿子低着头,正在给一只虾爬子剥皮,脸上是不服气的神情,就好像有人给他撑腰似的。岳父道,这孩子是该好好管一下,要不然不定闯下什么祸呢!李娇递给侄子一个鸡翅道,你这卦可算错了,你姑父只是个小破警察,连队长都不是,更没啥权力,保不了你!再说,他胆子还没你大呢,可别指望他能帮你摆平谁,趁早死了这个心!妹妹这么说,李桥不爱听,像是丑话说在前,告诫别人不要求他们。她说完,才发觉哥哥会错意了。可又不好改口,便白了小甘一眼,好像这事儿怪他。小甘笑着对李娇的侄子说,小然,放心吧,谁欺负你,告诉我,保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李娇轻蔑地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就拣大个儿的吹吧,反正除了我也没人知道你有多怂!

自从江南回来后,两个人便像商量好了,关于遇到劫匪那件事只字不提,更没有对第三个人讲过。李桥不清楚妹妹另有所指,只当她护着小甘,便道,别担心,我管得住小然,不给你们添麻烦。李娇气急道,哥,我不是那意思——李桥不想听她解释,抢白道,行啦我知道。为了缓解尴尬,小甘对李然道,还是尽量少惹事儿,可遇到事儿也别怕,尤其是坏人。他不敢看李娇,却分明感觉到她的目光嫌恶地狠狠射过来。多亏岳母和岳父即时解围,这个话题才告一段落,可小甘意识到李娇还没忘记那件事,看来要有的受了。

吃过饭,又待了一个多小时,李娇收拾好东西和小甘出了门。小甘开车,路过商业街时,讨好地问李娇要不要买蛋糕,她最喜欢抹茶味的。她说不用了,并不想吃。那口气就像今天的阳光,不知掺了多少水,淡到寡味。他道,是为了保持身材吗?她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好像很努力地在配合他。关于婚礼的一切都筹备好了,喜帖也发了,只欠结婚证。他试探着问,下周几你有时间?咱们去把证儿领了。她说,都行。他道,那就后天,周一吧。她点头,而后像想起了什么,道,周一不行,课多,还有例会。他道,那就周二。她嗯了一声,很轻。

晚饭她没吃,只喝了酸奶,看会儿电视就上了床。他洗过澡,围着浴巾,坐到她身边,看看她,一只手心虚得如同做了坏事般爬上她的胸部。这是他求爱的信号,以往李娇便会把身体转向他,或者抚摸他;但今天她没动,脸朝上方,像睡着了,眼睛却睁着。没有鼓励,也没有制止,他一时无措,可停下来就是他的错,何况他并不想停。解开她的睡衣,亲她,在她耳边道,你不想吗?她轻轻摇头,闭上眼显出享受的样子,可在他看来,更像是忍受。她如同一个性冷淡患者一样任他摆布,最终还是完成任务,前后也不过十多分钟。她去洗澡,他抽了一根烟,以前可没这习惯。在烟雾中,他决定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

你还想着那件事,对不?他看了她一眼,没有捕捉到她涣散的目光。她摇头道,没有。他把她搂住,摆正她的身体,让她面对他,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道,有什么就说出来,埋在心里,你不好受,我也不好过。他的目光里充满索求和追问,她不知如何回答。他温柔地鼓励道,我们是两口子,坦诚最要紧,告诉我哪里错了,我改。她垂下眼皮道,你没错。他道,你不喜欢我了?她没有任何感情地陈述道,喜欢。他又问,那你觉得我是胆小鬼,懦夫,窝囊废,嫌弃我了?她没回答。他当成了默认,叹气道,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我可以跟你道歉,但我得说明,警察和聪明人都会那么做,说要跟歹徒拼命的莽撞之徒才靠不住,更可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她点点头,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又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从职业角度来分析利害。有某种东西像病毒一样入侵了她的神经,如同外地人内心的乡愁一般挥之不去。但为了不要让他再追问,她假装释然地叹气道,是我钻牛角尖了,睡觉吧。

5

民政局五点下班,周二下午,李娇没课,说好要和小甘去领证。早晨上班时,小甘说中午开车来学校接她,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吃完就去民政局。考虑到五一结婚的人比较多,说不定现在需要排队等候。但李娇觉得没必要去那么早,而且她还没请好假,说让他先去,她自己去就行,又不是不认识。他说,那也好。早上出门时他就把户口本之类的证件都带齐了,只要她带上人就可以。

中午吃过饭,小甘又联系李娇,问她出发了吗,她说还没有,让他到了先排队等她。他忽然觉得心里没底,她往常请假非常容易,并不像现在这般磨磨唧唧。不过他没说什么,存着疑虑,先到了民政局。在他前面有三对儿,他便在门口坐着等候。流程还算简单,前面几对也不过半个多小时就拿到了证。轮到他时,还不见李娇的身影,他便给她打电话,结果提示关机。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井沿上放的一块石头终于被她推了下去,而他正好浮出水面向她求救,为了躲避石块,不得不再次潜入漆黑的水底,如同困兽般的一阵绝望毫不留情地袭击了他。他觉得她不可能出事儿,而是在故意逃避他。他没有给岳父岳母打电话,暂时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和她之间出了问题,因为他并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难道是婚前恐惧症?难道她还没有放下那件事吗?在他看来,那就像歌词里唱的“那都不是事儿,是事儿也就烦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儿”,可她为什么就不开窍呢?难道另有隐情?

他决定先去学校找她,他猜她一定就在学校,至于为什么关机,那肯定是她故意为之。应该说,小甘对李娇脾性的了解还算深入,待他不紧不慢驱车十几分钟到达学校后,果然发现她像没事儿人一样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就像他们从来没有约好要去领证一样。和她同一个办公室的三个老师都认识他,都比她先招呼他,但很快就发现这两个人正在闹矛盾,便没有再多寒暄,只见李娇写完一篇作文的评语,让他等了片刻才跟他走出办公室下了楼。

花坛里的月季刚冒出骨朵,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白色鸢尾开得饱满,毛茸茸的花瓣上散落着黄色斑点和黑色纹路,像芭比娃娃睁着夸张的眼睛,窥视着路过的人。小甘一直往外走,李娇默默跟在后面,仿佛已准备好接受讯问,而想要发出质问的小甘却迟迟没想好如何开口似的。直到走出校门外,站在一棵槐树的阴凉下后,他虚抬起一只脚,脚尖磨着地面,双手插兜,看她一眼道,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关机?

我还没想好。她像是早已料到他会问什么,他话音刚落,她便不假思索地说,同时抬头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也像要看进他的眼睛里似的。

我哪里出了问题?你现在说这话,不是晚八春了吗?马上就要办婚礼了,你跟我说没想好,你早干啥去了?李娇——不带你这么耍人的!你当我是猴儿吗?一开始他心平气和,后来喊出她的名字时,仿佛觉察到了自己的委屈,愈加激动,声量也愈高,带着控诉的成分。

她对他的激烈反应无动于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我就是不想太草率,我得诚实面对内心的感受,现在慎重一点儿没什么不对,总比结了婚再离要省事对吧?

你到底想干嘛?小甘压低声音,不想引得路人侧目,语调却是严厉的,好像在训斥不良少女的老师。他持续质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太确定我们是不是合适,我得再想想。她终于抬起目光跟他对视几秒,之后移开。

小甘低低地“呵呵”两声,突然伸出手抓住她脖子上的那条红绳,一把将其扽到面前,逼视着她,像发现了真相似的,阴阳怪气地说,哦,怪不得呢,原来有了外心,看不上我了对吗?人家就给了一块破石头,就要了你的心?我送你金项链都不戴啦,还真是真爱!可惜啊可惜,人家有女朋友,就算没有,也不会看上你,你快醒醒,趁早别做梦啦!

李娇的脖颈被细绳勒得生疼,她挣扎着道,你放手,不是你想的那样,小人之心,猥琐!

你骂吧,反正你看不上我了,我做得再好在你眼里也一无是处,因为你的眼光高了,你想嫁到大城市,想去南方,你有本事就去吧,我不拦你!本想拽断这根绳子,可无奈太结实,说到最后,他只好松开手。

李娇整理着自己的衣领,颤抖着说,你这么快就认输了?放弃了?小甘,我尽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喜欢上别人,我只是觉得你这种胆小鬼,自私的懦夫不值得托付,一遇到危险就只顾自己,根本没想过我,这才是我最心痛的,不妨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比你勇敢,至少为了保护女朋友,敢跟歹徒叫板,你再看看你,还像个人民警察吗?怪不得现在坏人这么猖狂,还不是你们这样的警察越来越多!不跟你废话了,我们还是各自静一静吧。说完,她转身,往校门口走去。他没有追上去,他觉得自己刚才太冲动,好像把原本简单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如果说以前对她的伤害是模糊的不能定性的,现在反而更加明朗和深刻,就像在她心口扎实地划了一刀,血淋淋的伤口都翻出了白肉。

6

北方的第二场春雨已经透出点儿夏天的意味,甚至有隐约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来。双层塑钢窗子隔音好,又非炸雷,传到李娇耳里时已成强弩之末,像记忆的碎片慢慢爬出脑海。和小甘吵架后,她就一直住在自己家。父母问起,她说,以后结了婚和你们住的机会就少了,别赶我啊!略带撒娇的语气瞒过了父母,他们只当女儿恋家,当她是孝顺,没再多说。可雨夜,独自在房间里,就再也无法欺骗别人一样欺骗自己了。惆怅如诗中的丁香姑娘,更多的则是烦恼,冷静思考后,她意识到其实是自己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可这又是唯一的选择,她不可能憋在心里,只是早说与晚说的区别,不说难受的是自己,说出来就伤害了两个人。都说旁观者清,李娇已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打算寻求第三方来帮忙,她决定打给某个电台的情感节目。李娇算得上忠实听众,那个DJ的声音似乎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当然,她也是为了隐私考虑,陌生人才是最安全的倾诉对象。

热线接通了,比她预想中要痛快得多。李娇一开始有些紧张放不开,但在DJ循循善诱的开导下,她像一个打开心扉的问题少女,详尽地讲述了那次遭遇,包括诸多细节和心理活动。DJ的耐心程度已超出职业本分,更像是对事件本身感兴趣,利用她的经验不露痕迹地掏出了李娇的心,让她忘记还有听众,好像在和闺蜜或者另外一个自己在对话。DJ首先肯定了小甘的部分应急反应,同时也对他的表现提出了疑问,接着她建议李娇和小甘一起来参加电视台一个“面对面”之类的节目,不能光听李娇一人之言,要让两个人在其他旁观者和心理学专家面前进行讨论,从而得出普世价值观,解决心魔。李娇随即明白DJ其实是为了收视率,让他们像猴子一样表演,她的心门突然关闭,好像错信了一个人,对DJ的印象大打折扣,生硬地拒绝道,不去,我们自己解决吧。说完,她就很没礼貌地挂了电话,不想也不敢再去听这档栏目。

像和恶魔有了契约一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周末,她又像往常一样回到学校教课、批改作业。李娇教五年级语文。上周对课文进行了初步分析,分了段,练习了生字词,这天的主要任务是解决课后习题,对中心思想进行提炼,让学生受到教育。文章《我的战友邱少云》,李娇小时候也学过,她想起那时候老师启发他们在生活中有没有挨过烫,是不是很疼,以此来感同身受英雄的伟大之处。于是她也问了类似的问题,叫大家随便发言。

一个女生站起来道,老师,我小时候被开水烫过,疼得要死,从家到医院的路上一直在哭,到了医院上药时更疼,我觉得邱少云被火烧时一动不动真厉害,要是我肯定跳起来。

一个男生站起来道,老师,邱少云真能忍住吗?我觉得正常人都会叫出声。这学生感情细腻,作文写得不错。紧接着,一个戴眼镜,很喜欢研究理科问题的学生问,老师,这故事是真的吗?

李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疑问,要知道当年自己和同龄人学的时候,老师说的就是答案,课本讲的就是真理,根本没人怀疑过。她走下讲台,略微严肃又亲民地说,当然是真的,这就是英雄和常人的区别。感情细腻的男生哦了一声,表示不解道,老师,英雄不是人吗?李娇道,当然是人,但他们有信仰。戴眼镜的学生道,老师,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战友离邱少云才五六米远的距离,为啥大火只烧邱少云一个人,另外的人怎么一点儿事都没有?李娇还没回答,不知谁在下面嘻笑道,倒霉呗。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学生们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好像在讨论娱乐新闻。李娇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前排一个成绩不错的“好学生”道,老师,我可不想做英雄,英雄都得死,我也没有信仰,我爸说学习好最重要。有人接下言道,不对,有钱才重要,我爸要是个大款就好啦,我想买啥就买啥。

眼看着就要跑题,李娇赶紧回到讲台,拿板擦敲敲桌子,让学生们安静,纠正道,让你们讨论的目的,是学习英雄的高尚品格,那些没用的下课再聊。感情细腻的男生再次站起来道,老师,我们应该学习什么呢?现在是和平年代,又不用打仗。李娇早有备课,非常官方的边写边说道:顾全大局,遵守纪律,不惜牺牲自己的崇高革命精神。虽然她早已习惯光滑的白板和黑色的笔,可写的时候总觉得失去了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那种快感,于是写完她又强调道,这就是答案,明白了吗?得到的只是稀稀拉拉的回应,而且不是附和之声。她不满道,有什么问题吗?四十多张面孔齐齐看向她,或多或少写满疑问,却没有人提出。她叫起前排那个成绩不错的“好学生”道,你有什么不懂的?他迟疑着,想了片刻才道,老师,您说得太假了,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牺牲自己是傻瓜。他开了个头,学生们肆意地讨论起来,声音像洪水般湮没了李娇,她愣怔着,仿佛扒着船底的溺水者,听不清任何声音,只觉得水流不断冲击着她,身体随着船摇晃不止,搞得她想吐。

她快步走出教室,打开窗户,像个晕船的人迫不及待要呼吸新鲜空气似的。春末的凉风灌进来,让她突然之间清醒了好多,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如今终于睁开了眼睛。这一刻,她真想立刻站到小甘面前,微笑地充满歉意地看着他,然后给他一个热烈地拥抱。看看手机,还有十多分钟下课,她要等铃声响起再出校门。她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犹如回到了等待暑期等待长大的小学时代。

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看一眼,是小甘的号码。她深呼吸,摁了接听,却不是小甘的声音,而是他的领导老王。老王说,李娇吗?你听我说,别着急啊,没什么大事。李娇忙问,怎么啦?老王道,就是告诉你一声,昨晚小甘执行任务,被歹徒捅了一刀,不过现在没什么大问题啦,在县医院,需要养伤,恐怕你们的婚期得往后拖了,真是不好意思。李娇不禁“啊”了一声道,我这就去看他。老王道,别急,不会落下残疾,扎在腿上了,其实昨晚的任务本来没有他,可他非要去,还特别勇猛,你回头劝劝他,让他听从安排,不然出了大事可不好办呐!李娇不断重复着,知道了,明白了,我明白了。听起来更像是说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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