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遗产与萧军的命运

2017-05-30 10:48李新宇
关东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萧军遗产命运

[摘 要]在鲁迅晚年交往的年轻人中,受鲁迅帮助最多、影响最大、与鲁迅关系最密切的,首先是萧军。鲁迅去世之后,以“鲁迅弟子”自居并以此著称的,首先也是萧军。这曾使他获益良多,即使到延安之后,他我行我素,任性而为,目无组织纪律,拒绝入乡随俗,执意做同质集体中的异质个体,却仍然能够安然无恙,说到底是因为领袖对他另眼相看。当革命在全国胜利之际,他头上的保护伞却不再有效,因而使他成为新时代第一个被打倒的著名作家,陷入悲惨境地。萧军命运的变化具有丰富的内容,体现着时代文化风尚的变化,也体现着鲁迅精神的实际处境。

[关键词]鲁迅;萧军;遗产;命运

[作者简介]李新宇(1955—),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天津300071)。

众所周知,鲁迅去世之后,留下了一些追随者。他们热爱鲁迅,敬仰鲁迅,以鲁迅的弟子自居,试图继承鲁迅的精神,走鲁迅的路。客观地说,鲁迅的弟子们没有人能够与鲁迅比肩,也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把握鲁迅,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鲁迅的感情和自己的人生选择。在这些人当中,表现最突出的,首先就是萧军。在与鲁迅晚年交往的年轻人中,萧军受鲁迅的关怀和帮助最多,对鲁迅的感情也深,表达也最强烈。因此,在鲁迅去世之后,他自然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不是物质财富,而是精神遗产和“鲁迅大弟子”所带来的声誉和地位。然而,这是萧军的幸运,却也是他不幸的根源。我在论及胡风时曾经说过:“按照一般规律,谁继承遗产,谁就要承担相关债务;谁继承遗志,谁就要面对过去的恩怨;谁高举大旗,谁就要准备承受射向大旗的枪弹。所以,继承、发扬、坚守之类的话,如果只是嘴上说说,也许是容易的,但如果真要实行,却不能不面对严峻的问题:债主会找上门来,复仇之剑会时时高悬于头上。”

李新宇:《鲁迅的遗产与胡风的悲剧》,《齐鲁学刊》2008年第3期。这话对萧军同样适用。萧军去延安,被领袖们特别容忍,另眼相看,无疑是沾鲁迅的光;然而,就在鲁迅作为新时代的文化旗帜而被高高举起之际,鲁迅的追随者相继倒下去,萧军又是第一个。这其中的奥秘至今半显半隐,本文的目的,只是清理萧军与鲁迅的关系,看他从鲁迅那里得到了什么,又因为鲁迅而付出了什么,并由此探讨这得与失与他所处环境的关系。

一、萧军与生前的鲁迅

萧军与鲁迅相识甚晚,所以相处时间不长,从1934年11月到1936年10月,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但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却从鲁迅那里得到了很多,并且深受鲁迅影响,形成了自己的人格和立场,决定了自己的文学道路,并且对鲁迅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1934年9月,萧军第一次给鲁迅写信。这时候,他与萧红刚从哈爾滨逃到青岛不久。在哈尔滨,这一对年轻的患难夫妻合作出版了小说散文集《跋涉》,可是,《跋涉》的出版没有给他们带来利益,反而使他们面临危险。于是,在好友舒群的安排下,他们逃到了青岛,落脚在舒群岳父家。这时的萧军一边编辑《青岛晨报》副刊,一边在写他的《八月的乡村》,萧红则全力写作《生死场》。很快,萧红的《生死场》写完,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也即将告峻。两部小说完成了,可是出路何在呢?谁能帮助他们?最后,他们想到了鲁迅,由萧军给鲁迅写了一封信。信是寄到上海内山书店的,鲁迅能不能收到,会不会回复,他们全无把握。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很快收到了鲁迅的回信,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并且答应了为他们看稿的请求:“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有工夫和本领来批评”

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32页。。

遵照鲁迅的嘱咐,萧军把萧红的小说复写稿挂号寄给了鲁迅。几天之后,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亦完成,两人决定马上去上海。他们是11月2日到达上海的,当天就给鲁迅写信要求见面。鲁迅于11月3日回信,对他们表示关心,并提醒他们“上海有一批‘文学家阴险得很,非小心不可”,但对于见面,却没有立即安排,而是说:“你们如在上海日子多,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直到二十多天之后,11月27日,鲁迅才通知他们:“本月三十日(星期五)午后两点钟,你们两位可以到书店里来一趟吗?小说如已抄好,也就带来,我当在那里等候。”鲁迅在信中还非常细心地注明:“到书店,坐第一路电车可到。就是坐到终点(靶子场)下车,往回走,三四十步就到了。”鲁迅:《鲁迅全集》第12卷,第575页。

11月30日下午两点,萧军夫妇准时来到内山书店,鲁迅已经到了。他把萧军和萧红带到书店不远的一家咖啡店,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交谈。说话的一直是萧军,萧红只是在一边痴痴地望着鲁迅。从萧红后来的回忆可以见,鲁迅在她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脸颊消瘦,颧骨挺突;嘴上浓密的髭须与头上硬直的短发,都极具个性;眼睛时常眯起,越是眯起那里面透出的目光越是犀利……她就这样看着,内心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疼,甚至泪水忍不住就要流下来。临别时,鲁迅拿出20元钱送到萧军手上,说:“这是你们需要的。”有了这20元,他们的生活已经没有问题,但令萧军尴尬的是,他们没有坐车回去的零钱。于是,鲁迅又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银角子和铜板。

作为初闯文坛的年轻人,萧军和萧红的确很幸运,第一次见面,鲁迅就对他们产生了好感,因好感而生关心,并且竭力扶持。很快,鲁迅设宴于梁园豫菜馆,把他们介绍给茅盾、叶紫、聂绀弩等,而且委托叶紫做他们的监护人。以为他们“解馋”的名义,鲁迅设宴为他们请来了《文学》《译文》的编辑黄源和《芒种》的编辑曹聚仁,使他们与之相识。接着,又指导他们成立“奴隶社”,把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和叶紫的《丰收》作为“奴隶丛书”出版,并且分别为他们写了序。为了他们能够顺利地立足于上海文坛,鲁迅还为他们做了一些具体的谋划。比如,“萧三郎”这个名字是不能用的,因为有一个“萧三”在苏联,是敏感人物;笔名应该有两个,一个用于《八月的乡村》之类,一个用于卖稿换钱,否则,《八月的乡村》印出后倘为“叭儿”所关注,别的稿子就发不出来了。正是遵照鲁迅的提示,“悄吟”成了“萧红”,“三郎”成了“萧军”,《八月的乡村》则署名“田军”。

鲁迅对这两位青年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怀,怕他们吃亏,怕他们上当,一次次嘱咐他们谨防上海文坛的才子加流氓。出于关心,他还破例在事先不通知的情况下与许广平一起前往萧军萧红的住处探望,然后请他们去吃西餐。萧军萧红搬家之后,鲁迅又去探望过,只是因他们外出而未遇。与此同时,萧军夫妇也成了鲁迅家中的常客,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其亲密程度,从萧红回忆鲁迅的文字中不难看到。

正因为这样,他们对鲁迅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感情。鲁迅去逝之后,萧军赶去,一进门就扑倒在地号啕大哭。那时候周海婴还小,但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他在《我与鲁迅七十年》中仍然写下了这样的记忆: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外边有一个人,抢起快步,跨进门来,我来不及猜想,人随身到,只见一个大汉,直奔父亲床前,没有犹豫,没有停息,没有俗套和应酬,扑到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地号啕大哭。他扑向父亲胸前的时候,一头扎下去,好久没有抬头,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倾诉了他对父亲的爱戴之情。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中望去,看出是萧军……

周海婴:《我与鲁迅七十年》,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第70-71页。

鲁迅的丧事,萧军做了各种工作,并且为之守灵三夜。在10月22日移灵“万国公墓”下葬时,他是16个抬棺人之一。同时,萧军还担任了送葬队伍的总指挥,灵柩下葬之前,又代表“鲁迅治丧办事处”和《作家》《译文》《中流》《文季》等鲁迅生前支持的刊物发表了演说。鲁迅去世一个月,他把《中流》《作家》《译文》等杂志发表的悼念文章带到鲁迅坟前去焚化,有人把此事登在小报上说萧军迷信,他闯到那家报社,跟人打了一架。鲁迅安葬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萧军每周都要到墓地看看,献上一束鲜花。有时买不到鲜花,就去采一束野花。这个粗而直的东北汉子,感情却是如此强烈而细腻。几个月之后,他在文章中说他仍然不相信鲁迅死了,虽然亲眼看着他入土,却觉得那是幻影,鲁迅并没有死,而是仍然仰坐在桌边的藤椅上,抽着烟,用他那白色的小茶杯喝茶。

终其一生,萧军的这种感情没有改变。而且,似乎也只有他的头脑那么简单,一切都以鲁迅之是为是,以鲁迅之非为非,以鲁迅之敌为敌,以鲁迅之友为友。无论在哪里,无论与谁交往,都以他们对鲁迅的态度为取舍。直到晚年,他仍然说:“鲁迅先生,是我平生唯一钟爱的人,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都钟爱他。”

贺金祥:《彭真与作家萧军》,《文艺报》1997年9月11日。

正是这份感情,这种态度,注定了萧军后来全部的风风雨雨和成败得失。

二、延安的“鲁迅大弟子”

因为萧军的政治倾向,因为延安在鲁迅逝世之后对鲁迅的尊崇,萧军后来去延安,是他必然的选择。然而,萧军在延安的感受和遭遇,却都极其复杂。

在置身延安的知识分子中,萧军是幸运的,他在延安我行我素,目无组织纪律,拒绝入乡随俗,而且不买任何人的账,这必然要与周围环境发生碰撞,甚至弄得头破血流,因为致力于思想统一和行动一致的集体不会放弃对任何异质个体的改造,这个异质的个体越是拒绝改变和融入,所受的打击就越重。但令人奇怪的是,萧军那样不顺从,屡屡“犯上”,频激“民愤”,结果却平安走了过来,没有成为王实味。关于自己的经历,因为萧军不愿触动伤口,所以晚年不写回忆录。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几十册日记在“文革”时期被抄走,却奇迹般保存了下来。加上夫人王德芬和相关友人的回忆录,便不难复原萧军当年的状态和处境。

萧军第一次到延安是1938年。这年3月21日,萧军只身一人,拄着木棍,背著褡裢,步行20多天,从山西来到延安。他本来计划去抗日前线,但路途不通,绕来绕去,结果就住进了陕甘宁边区政府的招待所。毛泽东从丁玲那里得知萧军到来的消息,很想会会这位鲁迅弟子,因而派办公室秘书和培元前往问候。当和培元向萧军提出让他见见毛泽东时,萧军却说:“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也许正是这种态度激起了毛泽东的兴趣,他亲自跑到招待所来了。接下来,是与延安的领导人一起在陕北公学的操场上会餐,尘土飞扬的大风中,与延安的领袖们用大碗喝酒,高谈阔论,开怀大笑,那场面给萧军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很合萧军的胃口。毛泽东对萧军也有好感,觉得萧军性格坦白豪爽,能够谈得来。

在当时中国的文坛上,论地位,论影响,论作品数量和水平,萧军都数不着。但是,他在延安受到了特别的重视。艾青等人去延安很长时间之后,毛泽东都不知道他们的到来。而萧军的到来,却不仅众所周知,而且与众多高层领导人大碗干了一杯。这显然与鲁迅相关,也就是说,萧军的价值主要不在于他是《八月的乡村》的作者,而在于“鲁迅弟子”这一身份。正如萧军晚年所说,他与毛泽东的关系,与彭真的关系,都是建立在“鲁迅关系”之上的。毛泽东推崇鲁迅,要在文化领域打鲁迅的旗,萧军是与鲁迅最亲近的弟子,而且言必称鲁迅,受到尊重便在情理之中。但在这一次,萧军却没在延安留下,而是直到1940年6月,才携妻小到了延安。在延安,他被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的理事,接着又成为七个主席之一,还担任了《文艺月报》编辑、“鲁迅研究会”主任干事、《鲁迅研究丛刊》的主编。总之,萧军在延安的起点可谓辉煌,除了丁玲因为去得早又是女性而曾经特别亮丽之外,没有哪个文化人可以与之相比。

然而,这个高起点并没有使萧军腾达。究其原因,是萧军与边区文化的隔膜。他很快就对眼前的种种现实看不惯,甚至不能忍受。这当然与延安生活本身有关,但也与萧军的性格、思想和从鲁迅那里继承的文学和社会理想有关。由于深受鲁迅的影响,萧军倔强的性格中有了极强的独立意识,时时处处维护着个人的独立和尊严;而在延安,高扬的是集体主义,个人主义早已在被扫荡之列。萧军热爱自由,崇尚平等,具有浓重的人道情怀;而在延安,却正要致力于反对自由主义和平均主义,“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被认为是有害的东西。萧军自视甚高,而且自以为得了鲁迅启蒙主义的真传,既不媚上,亦不从众;而在延安,“人民大众”却正在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都是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而萧军却不是这样,凭着一种对个人力量的自信和骨子里的楞劲儿,他选择了与环境对抗,并且试图以自己的意志改变环境。

初到延安时,他与丁玲关系密切,而且进入热恋状态,所以曾经无话不谈。他告诉丁玲:“将来文坛的趋势,凡是有些才能和骨气的作家,他们一定不属于国民党也不属于共产党,这两个党里面留下的,恐怕只是一些一般的人!”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页。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看到了组织对个性的磨灭,对叛逆性和创造力的摧残。他觉得身边的人都很可怜:奴性十足,媚上欺下,一个个都想往上爬,于不正之风中助长着更加不正的风气。他在日记中写道:“这里的女人有一个普遍的倾向:势利,虚荣,向上爬……”至于男人,那就更糟,“他们利用革命特殊的地位占有下级的女人,这现象是很普遍的”。如果只是看到了这些,问题可能不大,但萧军却不会在现实面前闭上眼。他表示:“为了人民和战士们的利益,我不能忍受这卑丑的现象,一有机会我就要攻伐!”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1页。他对不平等非常敏感,厌恶奴性,厌恶特权,写下了许多对延安生活的观感,赞美之辞甚少,负面评价甚多。从中可以看到萧军的狂傲,也可以看到他与身边其他文人的距离。考察萧军的知识资源和精神力量,主要还是来自鲁迅。所以,鲁迅帮助了萧军,也使萧军注定要历尽坎坷。

基于种种观感,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不再对这些共产党人现在的本身存过高的希求,因为我更深懂得他们了,他们大部分是平庸的,缺乏独立灵魂的,缺乏教养的,被中国旧社会培植太久了的较好的人;他们的能力也只能到这样的限度了。”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71页。看上去不乏宽容的爱,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是居高临下的。在延安期间,萧军一直未能成为革命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而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架机器。尽管这种审视是出于关爱,但注定不受欢迎,因为党并不准备聘请这样一位指导者。对于投奔革命的知识分子而言,必然要被认为是没有摆正个人与党的关系。

从萧军日记可见,刚到延安几个月,丁玲就说他是“到边区是吹毛求疵来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和批判王实味的运动进行之后,群众觉得“萧军的态度还是那么高傲,那么叫嚣”萧军:《萧军日记·散步集》,《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鲁艺的学生忍受不了他的演讲,因为“他讲话时只说了马克思、列宁,没提出史塔林、毛泽东,这是他目中没有我们的领袖……”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99页。

丁玲说得不错,群众的感觉也不错,鲁艺学生的批评更不错。萧军给人的感觉就是来挑毛病的,而且挑得理直气壮,一些说法又与众不同,不是边区流行的词汇。比如,他开口闭口抨击“党人”“小党人”,不但党员反感,那些正争取入党的人也反感。萧军却不管这些,用自己的眼睛看延安,看边区,觉得处处都是问题:弄虚作假,积极表现,提防同志,恭维上司,拼命嫁首长,争取被“提拔”,而“提拔”或者不提拔,关键不在才能,而在于建立“主奴关系”。他觉得一些人很可怜,终日忙碌,费尽心机,甚至痛哭流涕,而事实上不过像拉磨的驴子,是被蒙了眼睛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别扭,很不舒服,不是他想象的革命圣地的样子,于是寻找原因,找到的竟然是:“第一是这里党气太重,第二是特务气太重……”他知道自己与环境的矛盾,因而宣称:“我是一只狼,决不是一只为了一块馒头,一根棍子就可以为谁服务的狗。”

萧军:《萧军日记·散步集》,《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他告诉丁玲:“我明白我自己,也懂得将来的成就,可是在这里除开洛甫以外,真正懂得文学的人是没有的……我不愿像三国时代的那些‘士似的在一个据主的下面生活着,像一个属员。我是个作家,我不独推进社会,而且要监督社会……在这里我看起来似乎很自由,但我精神上受到压抑……这里‘权位的气氛太浓厚了。”

蕭军:《延安日记》上卷,第129页。正是这种态度,使萧军无法与别人一样去感受和歌颂那片“明朗的天”,而生活在“明朗的天”之下的人们也不欢迎他。

丁玲告诉他:“人初到延安,感到延安是冷酷的……慢慢自己也就变得冷酷了。”丁玲的话印证了萧军的感受,使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没有同情,只有冷酷。”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60页。萧军的道义感极强,又脾气不好,所以很爱管“闲事”。比如,1941年2月23日,做服务员的小鬼杜十海因偷吃食堂的东西而被关了禁闭,开始萧军并不想管,但听说要关一星期,“那孩子是用绳子吊在洞里的梁上,已经关了半天一夜了”,他的心中便大为不安。总务科长解释关杜十海的理由,把他激怒了。他拍案而起,要求释放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说:“对于这孩子,派的责任太多,而对于他生活关心和教育太少”,“不应该用消极的成人的法律来处置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别人吃肉,他也是馋的……”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125-126页。他不愿让自己变得冷酷,但这人道主义的同情心同样不合时宜。

萧军不满,还因为生活中存在的“领袖崇拜”。他去马列学院参观联共党史资料展览,发现把列宁、斯大林的照片放得特别大,“这使我反感。不禁想到这些政治追随者,只有政治和政治领袖,不会再想到别人……这是奴性的表现,我反对它。”他甚至表示:“凡是政治上自己歌颂的人物,我就不再去描写他们,我要描写那些不被注意的人们”。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115页。这就是萧军,从鲁迅那里继承来的基本态度,使他不可能像一些作家那样遵从某种权势的需要而写作,而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在当时的延安,红太阳正在升起,萧军却拒绝顶礼膜拜。毛泽东对他优待有加,他对毛泽东也很尊敬,却决不奉若神明,而是时时看到他的弱点。透过萧军日记,可以看到他对毛泽东的种种看法。有些看法如果在当时被人知道,肯定会被认定是对领袖的恶毒攻击。

他与周围环境的不和谐,还来自对文艺界种种现象的不满。萧军在《文艺月报》上发表文章批评何其芳的诗和周立波的小说,几乎说得一无是处,甚至说何其芳根本不适宜写诗。这种批评招致何其芳等人的反感。刘雪苇出来为何其芳辩护,萧军坚持己见,在报纸上与刘雪苇展开了争论。他把在上海养成的批评风格带到了延安,坚持表达真实的感受和认识,却不知道人们都在努力学会圆滑做人。在这一点上,丁玲很快学会了,萧军因此对丁玲非常反感,认定她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对于一般人总是背地骂,表面又故意做亲热,我很卑视她这种行为。”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100页。对于周扬,由于30年代在上海与鲁迅的恩怨,萧军根本无法与之和谐共处。他到延安不久,周扬曾主动向他约稿,他却用冷冷的“哪哈……”应付,并且自以为得意。到了1941年6月,周扬在《解放日报》连载《文学与生活漫谈》,论及延安文艺界时批评了一些作家,说他们“写不出东西却把原因归之为没有肉吃”。这引起了艾青、舒群、罗峰、白朗等人的不满,萧军抓住机会,与他们讨论之后执笔写成了《〈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一文,针锋相对地批评了周扬。文章寄给《解放日报》被退稿,萧军以为这不公平,以为是有意排挤他,决定离开延安去重庆。

其实,刚到延安两个月的时候,萧军就萌生了离开的念头。他在日记中写道:“这里给与我的侮辱与损害是别处从来没有过的,而且我还不能发声!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我宁可到外面去住国民党的监狱!”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28页。为此,他准备去见毛泽东和张闻天,与他们道别。结果,不等他去,张闻天就来了,对他表示挽留,并且让中央警备大队的人来给萧军道了歉。很显然,至少是张闻天这样的领导人,当时还不愿伤了萧军的感情。然而,从那时开始,萧军日记中就不断出现离去的决心,不断表示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能继续呆下去。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却一直没有走成。

这次萧军到毛泽东那里辞行,毛泽东感到很意外,询问理由,萧军直言不諱地批评了《解放日报》和周扬,指出了延安的一些不良现象。毛泽东提醒他:《解放日报》不发表你们的文章,你们不是有《文艺月报》吗?萧军接受了毛泽东的建议,把文章发在了《文艺月报》。接着,他与毛泽东说起了延安的文艺现状,认为应该有个“文艺政策”。萧军的建议深得毛泽东赞许,马上就请萧军为他收集情况。这是毛泽东关心延安文艺状况的开端。从这个意义上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萧军应是始作俑者。

从1941年下半年到1942年春天,是萧军与毛泽东关系最为密切的一段时光。萧军把收集到的文艺界资料寄给毛泽东,也经常到毛泽东那里畅谈,有时一谈就是一整天,有时一谈就是半夜。他们常常推心置腹,无所不谈,越说越兴奋。为了鼓励萧军不要怕孤独和挫折,毛泽东甚至现身说法,讲到自己在党内受过11次处分,但是他什么都不说,他不怕孤立,而且一直准备着被孤立。萧军听了,震惊、佩服而又感动。《论同志之“爱”与“耐”》就是那个深夜回家之后连夜写成的。萧军把文章送给毛泽东审阅,毛泽东删去了有关他在党内受11次处分的内容,同意它在《解放日报》上发表。可是,到了1958年,这篇文章连同王实味、丁玲、艾青、罗烽等当时的几篇文章,一起重新发表,被当作“向党进攻”的大毒草进行“再批判”,而再批判的《编者按语》正是毛泽东亲自撰写的。由此可见,毛泽东对那篇文章并不赞同,但在当时却容忍了他不赞同的东西。

值得注意的是,萧军虽然积极地为召开文艺座谈会准备材料,但到座谈会即将召开时,他却似乎不愿参加了。根据王德芬的说法,原因是萧军知道自己脾气急躁、耐心不够,如果参加座谈会,可能和某些同志发生不愉快。所以,他提出要到附近各县去旅行,并请毛泽东为他向当地驻军要一张通行证。据萧军自己的日记,毛泽东4月7日复信说:“我希望你迟一些再出巡,以便商量一个重要问题,未知你意如何?如同意,希回示。如你有暇,希于今下午或晚上惠临我处一叙。”在这封信的下面,萧军作了解释:“军人方面不高兴文艺作家写部队黑暗方面的事”“我本想不参加这类事,自己旅行去算了,可是这不可能,还得参加。我知道,如果我不参加,一些文人是要吃亏的。”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38页。

就是这一天,毛泽东与他讨论了文艺上的一系列问题:内容与形式;作家的态度;作家与一般人的关系;新杂文的问题……并且商定“先个别开座谈会,而后开一总座谈会。”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38页。此后几天,萧军仍然为毛泽东搜集各方面意见,但他仍然一次次要求离开延安。4月24日,毛泽东写信说:“准备本星期六开会,请你稍等一下出发,开完你就可走了。会前我还想同你谈一下,不知你有暇否?我派马来接你。”萧军去了,但这次谈话并不愉快,“起始是谈了一些开会的程序和办法,接着我谈了关于过去一般不注意文化人的现象,他脸色不很好看,我们沉默了一刻……”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51页。后来转移话题,气氛才有所好转。但是,接下来毛泽东拟定邀请出席座谈会的名单,先后与几个人商议,却没有与萧军商议。

更大的不愉快是在座谈会召开之后。5月2日,座谈会在杨家岭召开,毛泽东、朱德、陈云、任弼时、王稼祥、博古、康生、凯丰以等人都出席了大会。毛泽东作“引言”之后,第一个就请萧军发言,然而,萧军的发言与毛泽东的预期南辕北辙。他滔滔不绝地大讲文艺家的“自由”和“独立”,讲作家不需要谁来领导,并且以鲁迅为例加以证明。胡乔木忍无可忍,站起来进行反驳,萧军却不退让,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据胡乔木回忆:“对于我的发言,毛主席非常高兴,开完会,让我到他那里吃饭,说是祝贺开展了斗争。”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4页。

萧军的反应非常迟钝,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斗争。因为座谈会上的发言受到批评,他只是觉得不愉快,所以又提出要外出旅行,并且写信告诉毛泽东:决定10日出发。这一次,毛泽东没有再挽留,他说:“会要到十六日才开。如果你觉得不能等了,你就出发罢。”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59页。从毛泽东的回信中萧军感觉到毛泽东的不满,在妻子王德芬的劝说之下,决定继续参会。16日座谈之后,5月23日又一次座谈,然后会议闭幕。傍晚时分,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和全体与会者在大礼堂前合影留念。这张照片透露了许多历史信息,比如,当时延安的此类合影还没有严格的座次规定,一些地位不高、平时与毛泽东距离甚远的人也可以挤到毛泽东身边。但是,萧军却没有到前排就坐,而是远远地站在最后排。这种自我边缘化,无疑体现着他的心境,而自我边缘化能够实现,也透露着他在延安地位发生的变化。许多回忆材料证明,照合影之前毛泽东曾找过丁玲,发现她已经坐在朱德身边,自己才坐下。看来他没有寻找萧军。

从日记可以看到,萧军的确是个粗心人,置身漩涡之中,却对大潮视而不见,关心的也只是自己已经遇到的一些事。文艺座谈会开幕那天的情况,他自己的发言,胡乔木对他的批驳,人们对他的态度,日记全无记载。最后一次会议上,在毛泽东做“结论”之前,他又要求发言,讲的却是纪律,强调的是时间,表达的是对艾青等人冗长发言的厌烦。从这种表现可见他常常不得要领。不过,他反驳了何其芳的“忏悔”说,并且声明:“我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现在也没有忏悔,因为我没有意识堕落过。”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76页。他讲完之后,胡乔木又批驳了他。胡乔木参加会议,好像专为对抗萧军而来,这一点萧军感觉到了,日记中记下了胡乔木对他的批驳:“乔木带着阴险的成分,A,他说我把共产党员全看成木瓜。(他想利用多数党员反对我)B,对于王实味,思想错误也就是敌人。C,他们要执行规矩。D,他请我放心,他们党决不会再整顿六风等等。他的态度很恶劣……他并且说鲁迅是‘转变不是‘发展……”毛泽东做总结之前,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朱德,提出了著名的“投降”说。萧军却没有听出分量,更没引起重视,日记中完全忽略了。他认为毛泽东作了“一个值得欢喜的结论”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76页。,而且认为自己是胜利者,“我这一次也算一个挑战,知道知道别人的力量,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于这操马克思主义枪法的人群中,也还是自由杀入自由杀出,真理是在我这面。”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77页。他记下了他讲话时人们的掌声,记下了散会后方纪对他的赞美,却没有意识到整个边区文艺界将发生的大变化。

他所斤斤计较的,是胡乔木说鲁迅是“转变”而不是“发展”。开完会之后的第二天,他去毛泽东那里,争辩的仍是这个内容,“毛的脸色起始是很难看”

萧军:《延安日记》上卷,第477页。。5月25日晚上,他又到毛泽东那里去,毛泽东没有见他。

这时候,座谈会期间受到批评的那些作家纷纷检讨,表示悔改。萧军却完全像个没事人,会议结束之后,又给毛泽东写信要通行证。得到复信说:王旅长现在外地,等他回来,马上与他谈通行证的事。毛泽东的信写于5月25日,也就是座谈会结束后的第二天。这是毛泽东给萧军的最后一封信。此后几年中,萧军又给毛泽东写过许多信,毛泽东没有回信。

就在这种情况下,萧军又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在对王实味的批判不断升级的时候,有人来找萧军,请他去向毛泽东反映情况,救救王实味。萧军自恃与毛泽东的交情,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但他没有想到,毛泽东虽然对他的态度依然友好,却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时隔不久,中央研究院批斗王实味,“文抗”作家派代表旁听,萧军去了。在批斗会上,王实味没有申辩的机会,他每说一句,立即被一片怒吼和痛斥声所打断。萧军站起来为王实味鸣不平,因而成了众矢之的。萧军却毫不在乎,散会后又在路上表示自己的不满,大声谴责批斗会对王实味很不实事求是,硬“往脑袋上扣尿盆子”。有人把他的话向组织作了汇报。几天后,中央研究院派金灿然、王天铎、郭静、郭小川四名代表到萧军住处,指责他破坏批判会,要他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萧军不但不认错,反而大发雷霆,把四位代表赶了出去。

张毓茂:《我所知道的萧军先生》,《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2期。

萧军完全孤立了,没人再与他亲近。他忍无可忍,要证明自己正确,写了一份《备忘录》,先是在“文抗”整风小组会上宣读,但范围小,影响不大,所以到了两千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他又出人意料地把《备忘录》宣读了一遍。他的做法引起轩然大波,丁玲、周扬、柯仲平、李伯钊、刘白羽、陈学昭、艾青等轮番上阵,猛烈批判他。萧军孤身一人,却决不示弱,从晚上8点一直到凌晨2点,整整6个小时,激战无法收场。主持会议的吴玉章也困了,站起来劝解说:“萧军同志是我党的好朋友,他今天发了这么大的火,一定是我们有什么方式方法上不对头,大家以团结为重,彼此多作自我批评吧!”萧军听了很感动,当即表示自己要先作检讨,而且承认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他的错。不过,他留下了百分之一,希望丁玲等人承认。丁玲却不肯罢休,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一点也没错,你是百分之百的错!告诉你萧军,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吴玉章刚刚平息的局面,又被丁玲引爆了。萧军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腾地站起来拍案大叫:“百分之九十九我都揽过来了,你连百分之一的错都不肯认账!那好吧,你们既然朋友遍天下,我这个‘毛绝不去依附你那个‘牛;你那个‘牛也别来沾我这‘毛,从今以后咱们就他妈的拉、蛋、倒!”张毓茂:《我所知道的萧军先生》,《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2期。萧军喊完,怒冲冲拂袖而去。

此后,萧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作为作家,写作需要纸张,但延安作家的纸张需要组织供应。为了要纸,他跑来跑去,一次次写信,两个月过去,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从文委踢到管理局,又从管理局踢到招待所,连一页纸也没有要到。最后,他不得不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去他那里谈谈,但等了一天又一天,日记里记下了他日益加重的焦急和失望,却是最终也没有收到毛泽东的回信。

对于自己的处境,萧军是清楚的。他在日记中写道:“想一想自己:因为‘不驯就不容于‘家;因为不驯就不容于每个学校;不容于故乡‘满洲国,不容于中华民国的某些地方,现在在这里可以喘一口气了吧?可是这‘不驯和‘不容又在开始苦恼着我了。”

萧军:《萧军日记·散步集》,《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他还写道:

国民党把我看成“敌人”,共产党把我看成“家族以外的人”,我在这中间被击打着,但我决不依附于誰,要走自己的路。

萧军:《延安日记》下卷,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6页。

1943年冬天,萧军携妻带女,赶着牲口,冒雨迁到了离延安很远的农村,过起了农民的生活。他们一家住破窑洞,自己打柴、担水、推磨、做饭,开荒、种菜,连妻子王德芬生孩子,也是萧军自己接生。日记详细地记录了这段生活,包括每天的天气、事件、心情,从中可以看到萧军当时生活的艰苦和精神的苦闷。1943年11月10日,刚到乡间第三天的萧军在日记中写到:“今天早晨从郭村长那里拿来一柄镰刀,一柄锄,一条绳子,此地荒蒿甚多。”镰刀和绳子是准备砍柴用的,因为他必须解决烧火做饭的问题。11月16日,他“割了一些枯蒿,因为水浸和蒿刺手,手上已经起了茧和刺。夜间涨痛。”

萧军:《延安日记》下卷,第271页。一个邻居送来两棵白菜,而那家的一个女孩儿却没有裤子穿。萧军有的是力气,但毕竟不是农民,所以不会干农活儿,上山砍柴,几天后就跌伤了……更为重要的是,萧军的身份非常尷尬。他不是干部,所以没有供给;他又不是农民,所以没有土地和粮食。经再三请求,乡政府批示拨给他一石零四升四合救济粮。但不知为什么,这批示却并未落实。萧军又到县政府去要,开始接待者态度极好,但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脸色就变了。他一次次写信,最后得到的答复是:“你自己解决好了。”

萧军:《延安日记》下卷,第326页。此后的日子,是今天从这家借一升,明天从那借两升,有邻居送他一点吃的,他都要记在日记里。再后来,当地一个支书告诉他,“他们是特意让我‘吃不开,‘逼回公家去。”

萧军:《延安日记》下卷,第324页。

萧军到农村的收获是什么?接受大众教育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但也不是全无效果,这效果就是:萧军终于知道了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养活老婆孩子并不容易。哈尔滨、青岛、上海的经验或许证明他有这个能力,但在新的环境里,他要想离开组织而独立生活,却已经是幻想。相比之下,还是在延安吃供给的小米更轻松。所以,到农村去的这段经历,实际作用就是打掉了萧军身上的狂傲之气。萧军的原计划是至少在农村住两年,结果只待了三个月,就过不下去了,不得不向人求救。他写信给边区主席林伯渠,林伯渠没有回音,但胡乔木来了,毛泽东派他前来探望。这时的萧军已经很难找到借米的地方,精神几乎垮掉,英雄气荡然无存,于是,几天之后被接回了延安。

萧军回来吃供给的小米,当然多少有点尴尬,然而,萧军却依然故我,保持着某些独立性,只是不再那样直来直去。置身延安,他事实上已经进入一个队列,他却仍然不习惯听从号令,不放弃独立的思想和人格。在强调组织性和纪律性的文化中,他的姿态仍然不合时宜。客观地说,如果不是毛泽东对他另眼高看,他的遭遇应该更惨。

三、在人们欢呼胜利的时候

1946年8月,中共东北局做出了一项决定:任命萧军为东北大学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在他的身份介绍中,除“《八月的乡村》的作者”之外,引人注目的仍然是“鲁迅的学生”。任命下达之后,东北局书记彭真派人前往张家口迎接萧军赴东北。经过一个多月的旅程,萧军一家抵达黑龙江。

组织上给萧军的待遇非常优厚:四间住房,一个厨师,两个保姆,还有一个警卫员。警卫员很快让萧军辞退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有人背枪跟在身后。生活也是很好的,每顿饭有四菜一汤……然而,萧军很快辞去了院长的职务,办起了鲁迅出版社和《文化报》,自任主编,专门从事文化工作。

《文化报》创刊于1947年5月4日,一创刊就引起了热烈反响,发行量迅速增长。这时的萧军有些陶醉,通过手中的报纸发表自己的见解,进行着自己所认定的文化建设,影响也进一步扩大。有好心朋友曾提醒他:在群众中影响太大,并非好事,要知道,“你虽然也是延安来的,但你不是共产党员啊!”

萧军:《萧军近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43-244页。清醒的人们明白,在新的体制之下,一个独立的党外人士在群众中拥有威信,决非什么好事。但萧军仍然是萧军,他不想那么多,更不会因此而约束自己。无论在演讲中还是在报纸上,他仍然固执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他时时想到的榜样,仍然是鲁迅。

他在《夏夜抄之三》中说:“中国离无产阶级专政大概还得两天,因此有一些过早抱有这‘专政思想的人,还应该忍耐一点好。即使专政,那也还是‘阶级还不是党,当然更不会是‘你。即使专政,也决不会杀尽所有非无产阶级的人……这种‘小秦始皇主义式的想法是要不得的。”

《文化报》第37期。在《政、教泛谈》中,萧军又说:“凡是迷恋于这种‘统一哲学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统一过的——表面现象不算——远之皇帝方面如中国底秦始皇,蒙古帝国;学者方面底商鞅和韩非;近之如蒋介石;外国方面,历史上马其顿底亚历山大、罗马底凯撒、法国底拿破伦,以及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们崇权、持威、极刑、苛法……而结果是越要统一,越分裂,越想长久,越半途夭折。此之所谓自啮其根者是也。”

《文化报》半月增刊第5期。此时的东北正在树立革命话语的绝对权威,萧军的做法不仅不合时宜,而且很容易被认为是一种严重干扰。

所以,就在萧军的《文化报》影响迅速扩大的时候,哈尔滨出现了一份新办的报纸——《生活报》。该报与《文化报》一样大小,也是五日刊,是由中共东北局宣传部主办的,副部长刘芝明直接领导,30年代“国防文学”剧作家宋之的主编。《生活报》创刊号即在第一版的版心用醒目的黑色边框推出题为《今古王通》的短文,借着评说隋末的一个“妄人”,警告“借他人名望以帮衬自己、以吓唬读者”“迷惑群众”的“今之王通”。谁在借他人的名望迷惑群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萧军,只有他在借鲁迅的名望。

有件事很有意思:萧军的入党和被打倒是同时的。

在入党问题上,萧军一直犹豫不决。在延安,毛泽东曾经劝他入党,彭真也曾劝他入党,但他一直下不了决心。从农村回延安时,他曾向胡乔木表示要入党,但回到延安就变卦了。他一直留在党外,直到1948年7月25日,也就是东北对他的批判进入高潮之际,在友人的开导之下,萧军才决心放弃个人的“小我”,加入到组织中去。他给东北局宣传部部长凯丰写信,提出了入党的要求。此事由已经调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的彭真向毛泽东作了汇报。8月,经毛泽东同意,批准接受萧军为中共党员,并由东北局正式通知他参加组织生活。

就在这时,1948年8月26日,《生活报》发表社论《斥〈文化报〉谬论》。社论抓住了三个问题:一是8月15日《文化报》纪念抗战胜利的社论中没有向苏联致谢,并且使用了“各色帝国主义”一语;二是同期《文化报》发表的《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文涉及苏联人与中国居民的冲突;三是萧军在一首诗中把抗战胜利后的国内战争比作“萁豆相煎”。《生活报》社论说:

以《三周年“八·一五”和第六次劳动全代大会》为题的社评,不仅巧妙的避开了伟大的苏联红军解放东北的英雄业绩(关于这一点,社论里是只字未提的),而且模糊的讽示了这样的意见:“……同样的将是各色帝国主义者——首先是美帝国主义——最后從中国土地上撤回他们的血爪的时日……”各色帝国主义,究竟何所指呢?只有国民党的政客,才欺骗的谎言帝国主义者有“赤”、“白”二色,而诬蔑苏联是赤色帝国主义。

《来而不往非礼也》显著的,正面的,尖刻的给我们伪造了一幅画面,用对比的手法把俄国人写成侵略者……几乎用不着解释,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挑拨中苏民族仇恨的了,没有比这更露骨的倡导要对苏联采取报复行为的了。作者阴险的把俄国人描画成“侵略者”、“剥削者”,把中国的小孩子描写成“被侵略者”、“被损害者”,而且公然提出“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号召,以期读者都能师法,若说这文章不是社论里那含糊其辞的“各色帝国主义”的注脚,谁能相信呢?“文化报”已经完全堕落到偏狭的民族主义里去了。

……为什么会“终难免有所怆然”,“实不能无所悸痛!”“以惧以忧”,“哭笑难成!”不辨是非的把人民的解放战争比作“萁豆相煎”呢?……分明是站在反人民的立场上的。

由此开始,《生活报》连续发表8篇社论,并且组织了大量文章,如:《剥开皮来看》《论萧军的求“真”》《论萧军的“九点九”》《论“言论自由”》《鲁迅的旗帜——评萧军的思想》《萧军所倡导的“真实”是什么?》《糖衣包着的毒粉》等,对萧军展开了猛烈的批判,给萧军加了“挑拨中苏民族仇恨”“反对人民的解放战争”的罪名。9月6日,《生活报》发表社论《分歧在哪里?》,指出他们与萧军的主要分歧在两个方面:一是关于人民解放战争的认识;二是对中苏关系的态度。他们认为萧军的言论“危害人民的解放事业”“对人民的敌人有好处”。

面对火药味十足的批判,萧军奋力进行反击。9月1日,他在《文化报》第56期发表《古潭里的声音之一——驳〈生活报〉的胡说》,指出生活报是“别有用心”,是“帽子满天飞主义,随便锻炼人罪的主义,这全是封建主义,过去伪满、以及国民党反动派的得意手法”。萧军承认,纪念八一五三周年的社评没有正式向苏联致谢,但“这难道也成了罪状之一么?”9月5日,他又在《文化报》第57期上发表了《“古潭里的声音”之二——驳〈生活报〉的胡说》,认为《生活报》是“随便诬陷”,是一种“阴险的企图和恶劣的作风”。而他们的企图不外是“离间共产党和萧军的关系”“挑拨苏联人民和萧军的友情”,在群众中消除萧军较好的影响。他认为,这是没用的,因为“我和中国共产党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血肉联系”。接着,又连续写了《“古潭里的声音”之三》《“古潭里的声音”之四》,分别发表于《生活报》58期和59期。

反击的结果是对方摊牌:1949年春天,先是由东北文艺协会作出了《关于萧军及其《文化报》所犯错误的结论》,接着是中共中央东北局发布《关于萧军问题的决定》,给萧军作出了“诽谤人民政府,诬蔑土地改革,反对人民解放战争,挑拨中苏友谊”的组织结论。

《东北文艺协会关于萧军及其〈文化报〉所犯错误的结论》中这样说:

萧军及其《文化报》的根本反动观点,是企图把人民民主革命统治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反革命统治描写成为一样东西,把新的看成旧的,革命的看成反革命的,把是非黑白作了根本的颠倒。因为这样,萧军就把中国人民反对中国反动派的革命战争描写成“亲兄弟”之间的战争,“抚今追昔,终难免有所怆然;萁豆相煎,实不能无所悸痛。”在有些紧要的关键上,萧军对于革命竟比对于反革命还要痛恨。例如他对于中国的革命农民和领导农民实行土地改革的共产党,就这样说过:“复加以‘分人之地,‘起人之财,‘挖人之粮,……甚至‘净身出户,此真亘古未有之强盗行为,真李自成、张献忠之不若也。满清虽异族,日本虽异类,尚不为此,胡共产党竟如此其甚也哉?”萧军的这种反对革命的立场,在国际范围内就表现为反苏的滥调。萧军在他的《文化报》上一再发表他从国民党反动派那里抄袭来的所谓“各色帝国主义”的反革命理论,并利用最微细的借口而发表“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反动煽动。

对于萧军的反动言论,东北的进步文艺界曾经给以适时的批评,但是萧军借口“言论自由和批评自由”而加以拒绝,并且污蔑批评者是为了“焚毁自己所不高兴的人与物,妄想一统天下称霸称尊”,是“大兴文字狱”,“企图造成一个无声的哈尔滨和解放区”。萧军想以这种无赖的口吻来吓退对他的正当批评。萧军认为:让他在解放区里散布于人民有害的封建地主、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反动思想,就是“言论自由和批评自由”,否则就是不民主。萧军对于言论自由和批评自由的这种曲解是必须击破的。我们认为:人民政府完全有权利并且有义务来剥夺这种反对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言论和批评的自由。我们认为:所谓言论自由和批评自由,是有一定的历史内容和阶级立场的,因此,在人民民主的新中国,凡发表对人民有益无害的言论和批评,都应当有自由,如果某种言论和所谓“批评”直接反对人民的根本利益,有如萧军所发表的反动言论,则不应有自由。刘芝明等:《萧军思想批判》,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3-5页。

《中共中央东北局关于萧军问题的决定》中说:

东北进步文艺界最近进行了对萧军的反动思想的批判。中国共产党中央东北局认为这种批判是必要的,是应该加以支持的。

萧军的反动思想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萧军是鲁迅先生所指出的中国文艺界中“才子加流氓”一型的人物之一。在他的文学活动中,萧军表现自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贯于采取两面手法和敲诈手段的,无原则的野心家。他的带着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思想,妨碍他真正和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当被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统治所压迫的时候,萧军曾经反对这种统治,但是当真正反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革命人民得到了胜利,建立了新的统治,这种统治服从于人民的利益,而并不服从于萧军之流的个人利益的时候,萧军就转而反对人民的统治了。萧军在抗日战争时期来到延安,那时他已表现他的兴趣是比较的集中在反对人民的统治方面,而不是集中在反对人民的仇敌方面。在他到东北以后,东北局曾经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从物质条件上帮助他出版他所编辑的《文化报》,希望他在工作中能够像他所宣布的站在人民方面参与东北人民的文化事业。但是萧军却继续发展他的错误立场,用言论来诽谤人民政府,污蔑土地改革,反对人民解放战争,挑拨中苏友谊。虽然萧军在受到严重的批评以后开始作某种承认错误的表示,但是迄今为止,这种表示还只是口头上的避重就轻的。东北局为了保护东北人民的文化事业的利益起见,认为必须指出:萧军如果不在今后的实际行动中(而不是只在口头上)有系统的(而不是避重就轻的)改正自己的与人民利益不相容的严重错误,那么他就将完全自绝于人民的文化行列。如果萧军坚持他的错误,那么他的荒谬言论,就将成为封建阶级和帝国主义势力在被中国人民推翻以后所必然找到的反革命政治工具。

东北局完全赞同东北文艺协会对于萧军的结论,并作如下决定:

一、在党内外展开对于萧军反动思想和其他类似的反动思想的批判,以便在党内驱逐小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的和地主阶级的思想影响;在党外帮助青年知识分子纠正同类错误观点。

二、加强对于文艺工作的领导,加强党的文艺工作者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修养,在文艺界提倡严正的相互批评和自我批评,反对无原则的“团结”和无原则的“争论”,为提高文艺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而奋斗。

三、停止对萧军文学活动的物质方面的帮助。《中共中央东北局关于萧军问题的决定》,《东北日报》1949年4月2日。

根据东北局的决定,在东北地区党内外,各机关、学校、单位、大张旗鼓地开展了“对于萧军反动思想和其他类似的反动思想的批判”,罪名是:“反苏、反共、反人民。”

东北局的《决定》中最后一条对于萧军是“致命”的。王德芬后来在《萧军简历年表》中描述过当时的情形:纸张来源停止了,银行贷款取消了,《文化报》各个分销处不准代办了,各学校单位不许订阅了。在行政干预下,《文化报》被迫停刊。这是一个象征:作为“自由职业者”的知识分子个人主持报刊的现象将不复存在,所有的知识者和他们的精神劳动都被纳入了国家计划的轨道。

从此之后,萧军进入命运的谷底。萧燕回忆说:朝鲜战争即将爆发时,东北疏散人口,萧军让妻子带着孩子赶快走,是担心战争一爆发,自己可能会被毙掉!不过,萧军并未被毙掉,而是第二年也到了北京。可是,他成了无业游民,找不到工作,没有工资,生活失掉了保障。为了生存,他挖过坟墓,打过多种零工,并且潜心自学,掌握了正骨、针炙、按摩等医療技术,决定弃文从医。为此,萧军于1959年5月致函彭真,请求市政府给予他行医和考试机会。市政府派了卫生局的两位局长对萧军的情况进行了考察,并且派三位中医专家对萧军进行了面试。可是,就在萧军等待行医资格执照的时候,他接到了去北京市文化局谈话的通知。谈话的结果是,自1959年10月1日起,萧军成了北京市戏曲研究所的研究员。从此之后,他有了工资,总算解决了吃饭问题。

回顾萧军的遭遇,真可谓成也鲁迅,败也鲁迅。他命运的变化具有丰富的内容,体现着时代文化风尚的变化,体现着他与他所置身的文化环境的关系,也体现着他所承载的鲁迅精神的实际处境。萧军在进入新时代之后的遭遇告诉人们,即使是鲁迅的大弟子,也无法再像鲁迅那样特立独行,无法继续沿着鲁迅的道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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