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

2017-05-31 08:57霍君
清明 2017年3期
关键词:德仁小芳母亲

霍君

等待。

我背着一只碎花的小书包站在小芳家的屋地上,等着小芳吃完饭,然后我们一起去上学。我每天都要等着小芳吃饭,早饭要等,午饭也要等。

我挺着瘪瘪的小肚皮,看着小芳不急不缓地吃着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地吞咽着饥饿的口水。那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羡慕小芳有一个能给她每天做早饭的母亲,更妒忌小芳有一個每天为她做早饭的母亲。我对小芳的羡慕和妒忌是从她的母亲开始的。小芳早上吃的饭并不是早上做的,头天的晚上,小芳的母亲将一碗炒好的切成长条形状的玉米饼子,放在一堆泛着黑油花儿的老棉花套子里,早上,再将这碗饼子从棉花套子里取出来。小芳的母亲小心谨慎地取着那碗饼子,仿佛她不是在取一碗饼子,而是在小心地剥着一枚鸡蛋。剥去蛋壳,再剥去蛋清外边的那层膜儿,然后才是她需要的那枚蛋。这是一个让我百看不厌的动作。我甚至想,为什么我家就没有这么多的黑乎乎的棉花套子?我一点都不因为它们的脏而讨厌它们。取出那碗还热乎乎的饼子,小芳的母亲便坐在炕沿上看着小芳吃饼子。她的眼里没有我,好像站在地上的我是不存在的。小芳的母亲头上永远都戴着一顶棉帽子,小芳说她母亲有病,不能着凉。因为她太怕着凉,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给小芳做早饭。这样“剥”出来的早饭难道不更生动些么?小芳母亲的两只好看的眼睛从棉帽子里露出来,里边含了满满的一摇晃就要泼洒出来的柔软的东西。这些柔软的丝绸似的东西一层一层地将小芳围裹住,把小芳裹成一只蚕茧里的蛹。小芳很习惯地享受着这些,也很习惯地享受着我的等待。在那个时候,我恨透了我的母亲。母亲从来不在某个冬日的早上,像小芳母亲那样给我“剥”出一碗还有温度的饼子来,也从不用眼睛把我裹成一只茧儿。我该上学了,母亲才拖着一脸的倦怠从村办的小厂打夜回来。我故意不理母亲,可令我气愤的是,母亲根本就无视我的故意,像一堵薄墙似的轰然倒塌在炕上。

小芳吃完了一碗饼子,鼻尖儿上竟吃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儿。小芳的母亲为小芳擦去鼻尖儿上的汗后,小芳就背起书包和我去上学了。最后一道程序是走出她家那扇用草帘子做成的门。

刚刚完成了早上的等待,中午的等待又开始了。和早上的等待相比,中午的等待显得丰盈一些。

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土炕上,五颗头将小桌子密密地围住。其中两颗头是小芳和她母亲的,另外的三颗是小芳的两个哥哥和父亲。三个男人一人手里一大碗熬白菜,唏嘘有声地热热闹闹吃着。他们的嘴巴掉在碗里,眼珠子也掉在了碗里,仿佛他们变成了一条菜青虫,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片一片的菜叶子。他们在拼命地蚕食。热气腾腾的汗在他们的头上袅袅婷婷地旋散着,一滴汗水拉长了身姿,准备从父亲的尖鼻子上跃下。就在汗水即将命断菜碗时,鼻下一串清涕想伸手拉住汗珠儿,结果一个没拉住,和汗珠儿一起就义了。我在心里哧地笑了一下。我不敢笑出声来,因为我发现,小芳的母亲也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小芳母亲的两只好看的眼睛又从棉帽子里露了出来,两只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两把钢针,在锁定目标之后,两把钢针嗖地就发射了出来。钢针百发百中,准确无误地打在小芳父亲的身上。小芳父亲的脸隐在络腮胡子后面抽搐了一下。钢针是有名字的,叫厌恶,深度的厌恶。紧跟在母亲后边的是小芳,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的情绪,于是,她也向着父亲发射了两把钢针。只是小芳发射的钢针火候还不够,还有点夹生。所以,小芳对父亲的厌恶就缺少了硬度,拥有的杀伤力就大大地减弱了。小芳在收回她对父亲的厌恶时,用左手抹了一把鼻尖儿上的汗。小芳长了一双和母亲一样好看的眼睛,不像她的两个哥哥,从长相到吃相都像足了父亲。可小芳爱出汗的毛病无疑是随父亲的。这一点是小芳的母亲和小芳都不太满意的地方。轻轻地一抹,那层对父亲还欠火候的厌恶连同鼻尖上的汗被一起抹掉了。

小芳和她的母亲随时保持了一致性,这也是我羡慕的。因为我无法和我的母亲保持一致性。有天晚上,我趴在炕上写作业,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把笤帚打在我的头上。我扭头一看,笤帚是从母亲那里飞来的。我捂住头上的包,母亲不但不安慰我,还红着眼睛骂我,都八九岁的大丫头了,什么活儿都不想干!我盯住母亲,学着小芳的母亲和小芳的样子,从眼睛里发射钢针。我发射的不是厌恶,是愤怒。啪,母亲的笤帚又一次落下来,打在我的愤怒上,把我的愤怒打得七零八落。

我越发地羡慕小芳和她的母亲。我愿意等待小芳,愿意和她成为最好的朋友。哪怕看小芳的母亲给小芳捉头上的虱子也是一种享受。小芳的两根辫子披散在肩上,她母亲的几根又细又白的手指在散开的头发里滑行,一会儿,便用其中的两根手指捏出一只或大或小的虱子。将虱子放进一只小铁盒里后,小芳母亲的白手指又继续在小芳的头发里滑行。我的头发痒痒的,那几根葱白幻化成的手指弄痒了我,仿佛它们像虫一样在我的头上游走着。小芳问,虱子咋不宰掉?捉虱的母亲说,看看哪个虱更大呢。小铁盒里的虱逐渐多了起来,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小芳拨弄着一只硕大的虱,妈,它最胖,它叫大胖。这时,小芳母亲的两指间又滑下一只虱,来,又来个二胖。小芳看看那只二胖,再看看我,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那只二胖是我变成的。我有点生气了。趁着小芳和她的母亲不注意,我偷了她们的大胖和二胖,把她们放在我的头上,走了。这下,因为大胖和二胖的存在,我的头上也有了虱子了。我的母亲也会为我捉虱了。我一直没敢对小芳说我偷了她的大胖和二胖,所以,我一直不去问那天她的母亲到底在她的头上捉了多少虱。这个问题太敏感。可是没过多久,我的偷盗计划却失败了。当大胖和二胖开始在我的头上疯狂作案,大肆盗取我的血液时,我奇痒难忍,不停用手去抓头皮。我的手把我的头发抓成一堆烂草时,奇痒才止住了。不痒了,我的手指便从乱草里钻了出来。我一眼就看见我的那几根狼狈的手指甲缝隙里夹带了草屑,不,不是草屑,是大胖和二胖正在我的指甲缝里挣扎着。

小芳和母亲的一致性表现在方方面面。母女两个人的一致性像细沙一样,灌满她们的生活。

小芳比我大一岁,但这一岁的差别却足够我仰视她的了。我需要花费大把的精力和时间才能看清楚她,有时甚至需要踮起脚尖儿。尽管我的个子高出她有半个头。一次我和小芳溜到她家的菜窖里去玩。我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小芳神秘地对我说,咱们俩做那个玩。我好奇地问,那个是哪个?因为我发现,菜窖里除了半窖的大白菜,再没有其他的物件。不,还有一根大木头。小芳家的菜窖里没有梯子,而这根竖在菜窖口的木头就扮演了梯子的角色,我和小芳刚才也是顺着这跟木头溜下来的。小芳用肢体语言来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的双脚离开地面,细小的身子趴在木头上,然后,不动了。我看得出来,小芳的全身都在用力。她像一个牧羊人,手里挥动着一把鞭子,不过她赶的不是羊,而是她小身体里的力。小芳在把身上的力往一处赶,身体里四面八方的力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它们由弱小,由细微,逐渐地汇集成一股强大的力量。那股强大的力量,在一个十岁的女孩的体内嘶嘶长鸣,像洪水一样肆意地冲撞着。堤坝眼看就要冲毁了……忽然,一切都在瞬间风平浪静了。小芳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软软地说,该你了。我听话地爬上了木头,我以为那是一根神奇的木头,趴在它的上面,就可以感受到万马奔腾的场面。我趴在上边,静静地,等待宏大场景的进入。趴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我静静的,木头也静静的。原来,木头不过是一根普通的木头。二十年后,我把小芳和木头的这种亲密关系写进了小说,那部小说的名字叫《我的木头情人》。

是谁揭开了小芳最原始冲动魔盒的盖子?小魔鬼一边偷偷地舞蹈,一边又要完成它的使命。这个使命就是小芳要完成和她母亲的一致性。

在呼呼的北风掩护下,小芳的父亲爬向小芳的母亲。父亲的体内长了虫虫,只有隔三岔五地爬向母亲,体内的虫才能消失,父亲才不被噬咬得心神不宁。母亲的态度分明是不想让父亲拿掉体内的虫,她拒绝父亲的进入,那个她厌恶的男人越来越不配让她来捉虫。让她捉虫的男人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已经不敢去想了,她的想象力在她出嫁的那天就枯竭了,停止了。小芳的父亲呢,他当然明白小芳的母亲不愿意给他捉虫,可他的虫必须得捉,就凭她是他的女人。更重要的一点,本来父亲要母亲捉虫,可以选在白天三个孩子都不在的时候,父亲偏偏不。父亲知道,那样他会遭到小芳母亲干脆而又猛烈的拒绝,虫捉不成,还会饱餐一顿恶骂。这个时候,三个孩子都睡在身边的土炕上,小芳的母亲就是反对,也不会太激烈的,她不在乎给他捉虫,她还不在乎她的三个孩子么?许多次的捉虫行动,就是这样完成的。现在,父亲的捉虫行动明显受到了威胁。就因为有了懂得和母亲保持一致性的小芳,有时候,父亲体内的虫就要被捉出来了,小芳却在黑暗中说话了。小芳说,妈,我想解手,快把灯拉开了。当然了,小芳的声音是带了十足的睡意的。她的声音提醒醒着的人,她刚刚醒来,醒来的原因是被尿水憋醒的。起来解手的小芳喊母亲也是顺理成章的,因为电灯的灯绳是在母亲的手边。父亲只好软软地钻回自己的被子。体内的虫也折腾倦了,和着风声睡去。

从开灯到关灯的这段时间,母亲始终闭着眼。她不去看小芳,此刻,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光,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小芳。小芳不是去解手么,就全當她只是为了解手而解手吧。毕竟还是个孩子呢,不会有那么多的心计吧?母亲强迫自己这样想。

小芳的父亲少有朋友,只有德仁隔三岔五地来他家串串门子。德仁比小芳的父亲长两岁,他们两个都姓王,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子。德仁来小芳家串门子,奇怪的是,德仁的注意力却不在小芳父亲的身上,眼角眉梢都颤颤巍巍地挂在小芳母亲的身上。小芳的母亲恰到好处地迎住德仁的目光,才使得德仁轻颤的目光不至于滚落。小芳母亲看德仁的目光是明显有别于看其他人的。我说的其他的人,指的是小芳和她的父亲,还有她的两个哥哥,面对小芳的是面条一样柔软的慈爱,面对另外三个男人的是深深的厌恶。我没有看过小芳母亲眼里的其他表情,好像其他的人都不在她的视线里。面对德仁的呢,不是慈爱,更不是厌恶,是什么呢?小芳的母亲迎住德仁目光的时候,在她眼里亮光的照耀下,她的破败的小屋竟熠熠生辉了。只有德仁来,小芳的母亲才会摘下套在头上的帽子,让一头美丽的长发倾泻在肩上。小芳像一只机灵的小兔子,往前一跃,毫不费力就捉住了母亲眼里的亮光。小芳明白,母亲是喜欢德仁的。于是,小芳也像母亲那样喜欢起德仁来。原本,德仁也是着人喜欢的,虽然德仁的名声不太好听,是一个说不上媳妇的老光棍。小芳想,像德仁这么一个从长相到谈吐都非常优雅的人,怎么会娶不上媳妇呢?这个问题一个缠绕着她,就像她不明白母亲那样的一个美丽又高傲的女人怎么会嫁给父亲一样。父亲是配不上母亲的,只有德仁才配得上母亲。

听说前几年,有人出来做媒,把村里的一个陈姓姑娘介绍给德仁。陈姑娘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右腮上总是有一个洞洞,喝粥时,要用一只手掌把洞堵住,否则粥就要从洞洞里流出来。到了论婚嫁年龄的陈姑娘,就因为脸上烂个洞洞,没一个说媒的上前。就有人想起了德仁。谁料,陈姑娘把媒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就是老死在家里,也不会嫁个大富农的儿子。这话传到德仁耳朵里时,德仁正喝着一碗粥。德仁从粥碗上抬起头,用手捂住右边的腮,笑了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由于德仁的偶尔光顾,小芳家起了些变化。就拿小芳来说吧,她在我之前穿上了带两个口袋儿的裤子。本来,我们两个是班里为数不多的还穿着裤子上没有口袋的便服的人,德仁让小芳离开了少数人的队列。我和小芳是左右不离的,所以,我最先注意到了小芳的变化。小芳故意在我的面前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来掏去,我知道,小芳等着我来夸赞她的裤子有多漂亮,等着我来问裤子是爸爸给买的,还是妈妈给买的。然后,她会带给我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小芳满脸幸福地等待我来问她。她的等待有些焦急,少了我每天等她吃饭的那份平静。我却偏不问,让小芳把她的那份幸福,那份焦急带进了梦乡。

小芳的父亲却毫无睡意。身体里的虫又在噬咬着他。这个男人竖起耳朵,挨个听了听他的孩子们,确信三个孩子都已经睡沉之后,悄悄地往小芳母亲的被窝里钻。小芳的母亲听见了动静,本能地拉紧了被子。小芳父亲的腿伸进了被子里,屁股却还裸露在外边,为了让屁股也钻进被子,他只好又来拉被子。被子异常地坚固,仿佛它不是棉絮做成的,而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堡垒。打破眼前这道铜墙铁壁,是需要锋利的武器的。有那么几秒钟,小芳的父亲停止了动作,用手挠了挠可能被虱子咬了一口的屁股,打开头脑里存储的工具箱,寻找着最锋利的武器。小芳的母亲一边死死地抱住被子,一边在心里祈祷,她希望她的哪个孩子这时突然醒来,突然被尿水憋醒。最有希望被尿水憋醒的是小芳,母女连心,她总是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就来了。这个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她不能让那个男人钻进来,德仁刚刚还在心里和她说着悄悄话,臭男人上了她的身子,德仁会不高兴的。几秒钟的沉寂,小芳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小芳的父亲放弃了。小芳的母亲错了。几秒钟后,小芳的父亲在大脑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他认为最锋利的武器。他将嘴巴凑到小芳母亲的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小芳的新裤子真好看!那不是九个字,而是九枚小炸弹,颗颗都在小芳母亲的心上炸开了花。

那个晚上,小芳的父亲如愿以偿了。土炕颤抖着,瑟缩着。两男一女的三个孩子在土炕的颤抖中沉沉地睡着。两颗泪从小芳母亲的眼角慢慢地踱出来……

突然,小芳的大哥从被子里一跃而起,大声地呼喊着:爸呀,妈呀,快跑呀,地震了!

小芳有一个姑姑,一个非常了得的姑姑。从我记事起,我只见过一次小芳的姑姑,那是一年的春节。小芳的姑姑很少来,一是由于父母都已过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小芳的母亲。据说,小芳的母亲嫁过来时,小芳的姑姑还小。一个女孩子却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儿,鼻子下边整天拖着两条黄龙似的鼻涕,身上的衣服也从来没有整齐过。小姑姑从街上走过,整条街就都干净了。黑乎乎的棉花套子从裤脚里探出嘴巴来,把街上的垃圾吞了个一干二净。因而,小姑姑在村子里是以邋遢而闻名的,尽管村子里的人少有几个干净的,少有几个是不长虱子的。但小姑姑是邋遢里边最邋遢的。心长在头顶上的小芳的母亲怎么会看得起这个小姑子呢?令村里的人更令小芳的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小姑姑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北京人。小芳的爷爷和奶奶是半路出道的北京人,小芳的爷爷带着小芳的奶奶在北京做生意,他们在北京落脚还不到三年,就在文革初期出事去世了,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小芳的父亲和刚刚三四岁的小姑姑,被遣送回了原籍。在全国上下都在更正错误的时候,小姑姑被当成一个错误给更正了,安排在北京西郊的一家豆制品厂上班。小芳的父亲之所以还留在天津的农村,是因为他娶了妻生了子,错误永远地错了下来。小姑姑一开始回来过几次,来看她的哥嫂。穿得光光鲜鲜的小姑姑,站在街上尽量地模仿着北京人说话的口音,和街坊四邻打着招呼。人家问她,老姑奶奶啥时回来的?小姑姑拿捏着腔调不说“前儿个回来的”,而是说“前天回来的”。村里的人管“前天”叫“前儿个”,只有北京人才管“前儿个”叫“前天”。小姑姑用她的举止和言行,来提醒村里人,也是提醒着自己她是北京人,北京人的身份是远远高于土里刨食吃,一走路身上就往下掉土渣儿的农民的。小芳的母亲一盆水从屋子里泼出来,骂道,这是啥鸟,大冬天的在街上怪叫!小芳的母亲对小姑姑的鄙视,并不曾随着小姑姑身份的改变而减弱。那种鄙视是长在骨髓里的,是无法抽取的。

我们平常只是羡慕着小芳有一个北京的亲戚,那种羡慕有些空泛,有些盲目。或者说,有些不具体。但这次就不同了,小芳去了北京,去了姑姑那里。到底还是北京的诱惑更大一些,北京对小芳的诱惑盖过了她和母亲之间的和谐与一致。也就是从那时起,小芳用剪刀把她和母亲之间完美无缺的一致性剪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流出来的是什么呢?是一些很细碎的东西,细碎到你无法把它拼凑成一件东西。但,它肯定是一件东西。它的细碎,让你一时无法看清它的面目。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小芳从北京回来了。北京在我们的心里是遥远和神秘的,它对我们这些很少走出小村的人来说,是处在心灵触角够不到的地方的。从北京回来的小芳变成了稀有的动物,身边站满了围观的人。小芳变了。经过了四十天北京空气浸泡的小芳变得水灵灵的了,像一只去了皮的梨子,裸露着又细又白的肉质。这只梨子是捏在别人的手里,旁的人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儿,再馋也得忍着。我们想吃梨子的人围了一圈,一口一口地把口水往肚里吞。被围在中间的小芳,用带着不太标准的京腔叙说着她在北京的每一个细节。她叙说的表情是丰富的,是飞扬的,更是得意的。我们则用惊奇和羡慕来配合着小芳的飞扬和得意。小芳说到梨子那个细节了。她说,在北京,我的手边总是放着一书包梨,想吃了拿一个,想吃了拿一个。她的手做着拿梨的动作,我们的眼睛跟着她的手转来转去,好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甜梨真的捏在小芳的手上。后来,小芳把她在北京的细节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重复了数遍。重复最多的就是吃梨的细节。想吃了拿一个,想吃了拿一个,这句话诱惑了我们很长时间。睡着觉,我的手会伸向墙上挂的几件破上衣的口袋里,母亲说,你在掏啥东西?我睁开眼睛说,妈,那个装梨的书包呢?怎么不见了,我想吃梨呢。装满梨子的书包没有挂在墙上,却沉甸甸地挂在了我心里。

那包被魔化的永远也吃不完的梨子,也挂在了小芳母亲的心里了么?我在她的脸上寻到了几丝沉甸甸的感觉。此刻是夏天,小芳母亲头上的棉帽子难得地歇息几天,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黑色的纱巾。从黑色纱巾里露出来的两只眼睛,依旧用慈爱的光束罩住小芳。可是,除了慈爱,还多了些别的。就在小芳说“想吃了拿一个”的时候,我无意间碰触了一下小芳母亲的眼睛,那里,沉沉的,重重的。它们掩在慈爱的后边,听小芳说“想吃了拿一个”。

暑假开学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小芳铅笔盒里装得满满的五颜六色的铅笔。不是我想看,是小芳主动让我看见的。所以,我不光看到了五根不同颜色的铅笔,我还看到了满满一铅笔盒的炫耀。我和我的同学们少有能同时拥有五根整铅笔的机会,一根铅笔用得剩下一个头儿了,手几乎不能握住它时,我们才有资格拥有下一根铅笔。可小芳却同时拥有五根新崭崭的铅笔,她把它们都放在了铅笔盒里,她在我的面前打开它,故意让我看到它们。然后,小芳会享受地欣赏我眼睛冒绿光的情景。再然后,她会等我来问,谁给你买了这么多的铅笔?面对我的问题,她会笑而不答。让我去猜,去想,去妒忌。在看到五根铅笔的那一瞬,我的眼睛的确是嗖嗖地往外冒绿光了,大量绿光的流失,弄得我胆囊生疼生疼的。可是,我像上次面对她的新裤子那样,硬是将我的羡慕恶狠狠地一口一口吞进肚里。大概,我吞咽得太急了,打了一个响亮的长嗝,长嗝带出一股腐烂的气息。来自小芳的一层又一层的羡慕堆积在我的心里,经过漫长的夏天和潮湿的空气,它们逐渐腐朽了。同时,我对小芳的行为深深地不满了。好朋友是不能在好朋友面前显摆的,有了好东西是要和好朋友共同分享的。起码,五根铅笔最少要分给好朋友一根的。小芳的炫耀和显摆真正地伤了我,伤了心的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好朋友,对不起小芳的事。在某一个课间,我拿走了小芳铅笔盒里的五根铅笔,并且,把五根铅笔扔到了学校那堵破败院墙外边的水沟里。

很快,小芳发现了铅笔盒里的五根铅笔不见了。

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头一次面对如此重大的盗窃案件,在翻遍了我们的书包一无所获之后,请来了一个高明的男老师。这个高姓的男老师长了一双大眼睛,他的眼睛大到让人看一眼绝对毛骨悚然。村里的妇人哄孩子,小孩子一直哭闹个不停,妇人吓唬小孩子,别哭了,再哭,马猴子来了。小孩子还是哭闹不停。在小孩子面前,妇人说了太多次的马猴子,可是哪次也不见马猴跑来,小孩子就接着哭。一边哭一边朝远处张望着,用哭和张望来表示他的怀疑。突然,妇人说,高老师来了!小孩子咯噔一下子,就止了哭声,也止了张望,将头埋在妇人的乳间不出来了。

高老师的高明之处,不光是他长了一对吓人的大眼睛,据说他会相面。无论哪个人撒了谎,他用他的大眼睛一看,那个撒谎的人就招架不住了,就会脸红心跳,不打自招了。现在,会相面的高老师就站在我们班的讲台上了。他打开了他的那两盏探照灯似的眼睛,朝着我们猛扫了过来。二十六个小小的身躯,在探照灯下坐得笔直笔直的,像二十六截木头戳在凳子上。没有人敢动一下,因为那时的一动,就意味着你胆怯了,惊慌了。没人动,哪怕一下。几只苍蝇在一截木头上落下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再不慌不忙地飞到另一截木头上,伸伸胳膊踢踢腿。没有人敢抬起手来轰苍蝇,也没有人敢摇一下头来吓吓落在鼻尖上的苍蝇。我用眼的余光看见,一只苍蝇在我前排小富的肩上睡着了。偶尔,苍蝇的小腿会动上几动,可能是做梦了。我的腿在课桌下颤颤地抖着,些许尿液已经不听话地出来散步了。我的唇咬在齿间,因为我不把我的两片厚墩墩的唇咬住,它们肯定会把探照灯当成舞台的灯光,跳起舞來。可怕的静。静。突然,一个炸雷打破了吓人的静。

探照灯的光聚在小富的头上。小富,到办公室来一下!高老师的声音像极了提犯人的警察,口气威严又霸气。小富站起身来的时候,肩上那只睡梦中的苍蝇毫无防备地滚了下来。教室里一截一截的小木头,一下子松软了。

据说,被叫到办公室的小富拒不承认是他偷了小芳的五根铅笔。由于小富的顽抗,高老师颇为恼怒,为了让小富认罪,他对小富实行了攻心政策。渐渐地,小富不再顽抗了。虽然没有承认是他偷了小芳的铅笔,可也不再否认他偷了小芳的铅笔。小富的母亲就被请到了学校。有着两瓣瘦屁股的小富的母亲,一扭一扭地来到了学校。一条破旧的补丁裤子紧绷绷地兜着那两瓣瘦屁股,看着小富母亲走路的样子,我们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生怕一不小心那两瓣瘦屁股中的任何一瓣,会扑的一下子,把裤子钻一个洞洞。

小富的母亲对准小富的脸,扬起手臂以力劈山河的气势挥了下去,顿时,五指山就搬到了小富的脸上。小富也不去捂那半边脸,眼里含了泪对着母亲说,妈,我真的没偷。小富的母亲又以力劈山河的气势,将无指山搬到了小富的另一边脸上。小富的泪哗哗地落了下来,妈,我真的没偷!小富的母亲不再打小富了,拉着小富来到教室里,径直走到小芳的跟前,问小芳:你看见小富偷你的铅笔了么?小芳垂着头说没有。小富的母亲抓起小富的书包,书包的口儿朝下,哗啦一下子,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小芳的课桌上。小富的母亲又问:这里有你的铅笔么?小富仅有的一只铅笔头在课桌上滚了几滚,淘气地滚到了地上。小芳想弯腰去捡,她的腰刚弯到一半,发现铅笔头被小富的母亲用脚踩住了,就停止了弯腰。小富母亲的两只眼睛狠狠地,也是轻蔑地盯住小芳说,我们家小富买不起那么多的铅笔,是他妈没本事,不会搞破鞋,勾不来老光棍子给他买铅笔,我们买不起,穷死了也不会去偷去摸!

说完,小富的母亲扭着两瓣瘦屁股走了。没等小富的母亲完全走出教室,哄笑声就把教室淹没了。一个问题像接力棒似的在班上传递着,一个同学接住了“老光棍子就是德仁”,又迅速传给了下一个同学。半分钟之内,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老光棍子就是德仁”。其实,我是最早知道“老光棍子就是德仁”的人,我之所以没有把这根棒传给别的同学,不仅仅我和小芳是好朋友,我更怕的是,我会把对小芳的羡慕和妒忌也传染给别人。也许,别的同学也有知道“老光棍子就是德仁”的,可我们从没把小芳的母亲和德仁与搞破鞋联系在一起。大人真是聪明,原来,他们这样叫搞破鞋。于是,我也学着小富母亲那样,用轻蔑的眼神看了看小芳。

小芳的头埋在课桌下面,身子一抖一抖的。

小芳哭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母亲和德仁的那份耻辱。

刚刚给小芳带来的这份耻辱,像刚出锅的红薯一样,还保持着烫人的热度。小芳忙着将热红薯从左手倒到右手,再从右手倒到左手。红薯不但烫手,还烫心。小女孩的心是嫩的,经不住烫,没几下就发出了吱儿吱儿声。古人把话都说绝了,什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许“祸”是最怕孤单的,想上谁家串门子,总要找上一个同类做伴。小芳手里还捧着一块热红薯时,另一块热红薯又朝小芳飞了过来。

脸上烂个洞的陈姑娘,就因为脸上这个无论如何都堵不住的洞洞,成了没有人敢要的老姑娘。一块黑膏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堵在洞口上,陈姑娘的脸就有意思起来,像极了一块日本的国旗,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膏药旗。脸上挂着膏药旗的陈姑娘倒也不是真的没有人要,瘸子、拐子、瞎子及至懒汉癞皮们也都算在“人”的行列,恐怕陈姑娘也是一块香饽饽,想掰着吃的会大有人在。陈姑娘既然没有把他们归入“人”的行列,就是不希望他们来瓣她这块香饽饽。可是,陈姑娘希望来掰她这块饽饽的人,到了年龄的,也早都有了属于自己的那块饽饽,香不香的,都占着手占着嘴了。陈姑娘有点后悔了,德仁家就是成份不好,德仁还是蛮不错的,应该属于“人”的行列。前几年,德仁有機会来掰陈姑娘这块饽饽,陈姑娘闪了。陈姑娘暗中比较了一下,德仁除了年龄大了一些,论谈吐,论从头到脚的那个儒雅劲儿,村里是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陈姑娘碍于面子,又不能把心里的悔意挂在脸上抹在嘴上,就装着无意地在家里多提了几回德仁。就说,过去成份真是害死人,那么好的一个人给耽误了。这话儿就入了陈姑娘年迈的老母亲的耳朵,老太太就一步三颤地去托媒人说亲。托来托去就托到了小富母亲的头上。老太太是采用了“曲线救国”的政策的,明明是求人给自己的姑娘说亲,却不明了说。明了说,就透着她的闺女不值钱了,犯了贱了。但是,又不能让对方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人偏偏就不明白,明白也是不明白,大家都知道陈姑娘和德仁之前是有个碴儿的,这门亲说起来肯定要扎手。小富的母亲很响地嘬了几下牙花子,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揽下了提亲的差使。

事情的结果就像大家预料的那样,也像小富的母亲预料的那样,德仁干脆利索地回绝了。小富的母亲去回陈姑娘时,说明德仁的意思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陈姑娘说,嫂子有话就说。小富的母亲躲躲闪闪地说,德仁要不是被狐狸精迷住了,也不至于眼里没有妹子。然后,小富的母亲就心情抑郁地走了。仿佛德仁回绝的不是陈姑娘,而是她。

那天正好是个周日。正好德仁又来小芳家串门子。德仁是小芳的母亲打发小芳的哥哥给叫来的,最初小芳的母亲是想让小芳完成这个任务的,可小芳的的小辫子一甩就躲进了屋里。小芳的母亲就对小芳的大哥说,你叫德仁叔中午过来,就说是你爸叫他有事。小芳的大哥去了德仁的家,见德仁还没有下班回来,就去了村办厂的会计室,把话传给了正在劈劈啪啪打着算盘的德仁。德仁以为小芳的家里出了事,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原来是有好吃的东西在等着他享受。

我的母亲早早就做好了午饭,早早地喂饱了家里的几张嘴,然后,母亲就去睡了,为晚上的工作储存精力。没事可干的我,犹疑着又去了小芳家。铅笔事件在我心里投下了很重的影子,短时间内是抹不去了。如果我因为心虚就不找小芳了,岂不是让小芳怀疑么?我去找小芳,说不定小芳还会感激我呢,因为我是冒着和破鞋的女儿做朋友的危险的。一想到我是和破鞋的女儿做朋友,我忽然有了些英雄的壮举,别的同学都远离了小芳,只有我还一如既往地做小芳的朋友,我是多么的伟大呀。我的两条犹豫的腿变得坚定起来,它们活泼地蹿进了小芳的家。小芳一家五口正围在炕上的方桌前吃着饭,不,好像桌上多了一颗头。那颗头是德仁的。桌上不光有肉菜,还有酒。小芳的父亲不时就举起白瓷儿的小酒壶给德仁倒酒。小芳的母亲一双筷子在碗里忙着,却不见往嘴巴里送一筷子菜,而是把菜里的肉翻出来堆到靠近德仁的那一边。小芳的两个哥哥蹲在炕上,吃得满脸流汗,他们的筷子去碗里夹菜,夹着夹着,会拐个小弯儿,拐到母亲堆的肉跟前。这时,母亲的筷子会长了眼睛似的,跑过来守住那堆肉。德仁就笑笑,把肉夹给几个孩子。小芳却不要,板着小脸把肉又夹回到菜碗里。小芳的两个哥哥嗷的一声,瞪圆带着血丝的眼睛瓜分小芳送回去的肉。

我的注意力在桌上,桌上人的注意力在桌上的菜上,或者在桌上人的身上。每个人的注意力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把心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份注意力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又进来一个人。

陈姑娘幽灵一样飘进屋子。随陈姑娘飘进屋子的还有她手上端的东西。

一盆浑浊的黄颜色的液体从陈姑娘的怀里飞出来,像网一样在炕上的饭桌上空张开,然后朝着饭桌,朝着饭桌上吃饭的人坠落,坠落。饭桌上的人来不及躲闪,他们也没有时间躲闪,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网罩住了。黄颜色的液体打湿了几个人的衣服,打湿了几个人的头发,灌进了来不及闭合的嘴巴里。一些软软的渣滓毫不客气地挂在人的头发上,脸面上,散落在饭桌的盘子里碗里。有一块渣滓挂在了小芳父亲的鼻尖上,悬荡了几下,落在茂盛的胡子里。桌上的人足足愣了有二十秒钟,仿佛是谁对着时间叫了“暂停”,时间不再向前流动。时间在陈姑娘那里是流动的,她笑眯眯地看着桌上的人,说,我做的汤好喝么?在转身准备离开的一刹那,陈姑娘把脸上的微笑放大了,说,屎和尿都是最鲜的呢。

陈姑娘说完,打着她的那面膏药旗走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芳。或许,小芳的母亲还有德仁早就反应过来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动了之后,该做什么,到底是去追陈姑娘打上一架,还是先去清理身上的新鲜的粪水。他们一时还没有选择好,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待在那里,什么也不去做。

一串类似狼的嚎叫声从小芳的喉间传了出来,她的身体弓成狼的形状,用仇恨和鄙夷的眼光扫了一眼桌上的人,像一条真正的小狼那样蹿出了小土屋,带着响亮的狼的嚎叫声。

小芳两天没去学校上学了。我早上去找她,她的细小的身子在破旧的被子里钻着,只剩下一颗蓬乱的头露在外边。头发像一条更加破旧的被子盖住小芳的脸,让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小芳的母亲闪着两只褪去光泽的眼睛,对我说小芳病了,让我不要再等她了。中午,我再去找小芳,她细小的身子依旧在被子里钻着,她的母亲闪着比早上更加暗淡的眼神对我说,小芳的病还没有好,你不要等她了。

第二天再去找小芳,我就不忍看小芳母亲的眼睛了。我总感觉那不是一个人的眼睛,而是一朵花,一朵盛开的花。这朵刚才还美得耀目的花,突然就衰败了,它的衰败是那么的彻底。目睹这样的衰败,我的一颗还没长成的心颤栗了。

晚上,起风了。秋天快要结束了,风刮起来有些惆怅,也有些焦躁,像一个年老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发着脾气。我趴在窗台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风声。猛的,窗棂发出了类似扣击的声音,我狠狠地吓了一跳,以为是风成了精,用手在拍打窗子。还是个女风精呢,她不光在拍窗子,还在呼叫我的名字。我惊悚极了,却不敢发出声响。听大人们讲,如果遇见鬼怪了,它叫你,千万不要应声,被叫的人一应声,魂魄就会被鬼吸了去,人就必死无疑。拍了几下,叫了几声,风精见我不理睬她,悻悻离去了。我身上的肌肉刚要放松一下,风精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叫了你半天,还以为你不在屋呢。怪了,風精的声音怎么有点像小芳的声音?我大着胆子回过头来,真的是小芳站在地上。

我不费力地逃离了父亲的视线,随着小芳来到大街上。小芳把我拉到黑暗之处,咬着我的耳朵问我,咱俩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我点点头,说是。小芳说,好朋友有事,你要不要帮忙?我又点点头,要。小芳抓起我的右手提起来,说,你要发誓,不管什么忙,你都要帮,帮完了不许告诉别人,要是对别人说了就天打雷劈!小芳的口气严肃极了,沉重极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在当当地敲打我的耳鼓。小芳隐在暗夜中的神态影响了我,我的一双耳朵由于紧张,像狗的耳朵一样竖立在风中。按照小芳的要求,我发了重誓。发了重誓之后,小芳才告诉我到底要去做什么。

在朝着德仁家走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镜头,这个镜头经过我的大脑不断重复之后,我的腿部有了力量,它们不再颤栗。一股英雄气概在我的周身涌动着,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平凡极了。在那一刻,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坚硬的土地上存在的只有我和小芳两个人,我们两个人在去做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

我和小芳腾云驾雾般到了德仁家的后院。一大垛柴火紧挨着德仁家的房山放着,那是德仁一冬做饭和烧炕的燃料。我和小芳无声地靠近了柴火垛……

火起来了。火开始是娇娇羞羞地燃着,一阵北风扫了过来,火就发起怒来,一下子跳起老高老高,它扭着身子,跳着脚和风打起架来。风也不示弱,和火纠缠在一起,凶猛地扭打着。

开始有人喊,着火了,救火呀!接着就是越来越多的人的呼喊声嘶叫声奔跑声水桶的撞击声。再接着,村里的广播响了起来,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赶紧到德仁家救火呀,德仁家着火了!喊广播的瞎德全连着用了三个“社员同志们”。生产队都解散一年多了,瞎德全喊广播时,依旧习惯性地把村民喊成“社员”,除了社员的称呼,他实在不知道在广播里该把村民称作什么,好在村民们也不计较,也不知道计较,只要瞎德全一喊“社员们”,他们就支起耳朵听着。大凡遇到重要的事情,瞎了一只眼的德全才会把“社员同志们”连着喊三遍,若是用凝重的语气喊,肯定是村里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若是用非常急促的声调喊,肯定是村里谁家出了燃眉的大事。小村像一锅烧开的猪食一样,咕咕嘟嘟地沸腾起来……

我和小芳躲在不远处的暗影里,紧张而又刺激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承认,那时的我忘了害怕,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害怕。几十只上百只的水桶轮番和火搏斗着,一桶水泼下去,火舌缩了一截,再等下一桶水时,火重又吐出更长的舌头来。这时候,德仁家的那扇木门已经烧着了。救火的人里有人嘶哑地喊着,德仁还没出来,晚上在我那儿喝的酒,我把他送回来的,快呀,大伙快救德仁呀!害怕的感觉终于袭击了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我拉了拉小芳的衣角,带着哭声说,小芳,德仁不会被烧死吧?小芳不理我,两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团火。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在燃着火,两团火在她的眼底跳跃着,闪烁着,发出吱吱的呻吟声。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燃着的门被推开了,从门里撞出一个人来。是德仁。由于大火已经和房子连成了一片,所以,德仁一出来,就被火裹住了。火一层一层地朝着德仁裹去,像包一个小婴儿似的将德仁裹住。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都愣了,他们被突发的事件吓蒙了,有人两手一抖,举起的一桶水全扣在了自己的身上。人们的愣怔只是一瞬间,可就是在这一瞬间,一个人疯狂地冲向了火海,冲向被火裹住的德仁。然后,这个人和德仁抱在一起,燃在一起,倒在一起。她和他合成一个大火球。大火球在向外滚动。滚动。当大火球滚出火海时,几十只水桶对准了大火球,一道稠密的水帘卷过之后,火球消失了。那个人依旧死死地抱着德仁。我清楚地看见,那个救德仁的人是陈姑娘。她脸上的膏药旗被烧没了,腮上的洞就显露了出来。那个洞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惊恐地睁着。

小芳说,救他的那个人为啥不是我妈?!

我无法形容当时小芳的表情。很多年后,我一直试着理解小芳当时的心情。

我大病了一场,病得昏天黑地,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不时地大喊“社员同志们,快去救火呀”!吓得母亲特意请了假陪了我两个晚上。母亲不时地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不时地唤我两声。母亲的手竟是那样的柔软,母亲的声音竟是那样的慈爱。那么母亲看我的眼神也肯定是特别温暖的。原来我的母亲也像小芳的母亲一样,只是,我的母亲没有时间和机会来表现她的柔软和慈爱。我沉浸在母亲营造的温暖里,想永远这样病着,永远享受着母亲的温暖。我的小眼睛紧紧地闭着,却没有挡住两串泪水。那时,我感动极了,幸福极了,不再羡慕小芳,甚至有些同情小芳,自从小芳从北京回来后,她和她母亲之间筑起的一致性的堡垒已经动摇了。生病的第四天,我不得不去上学了,因为我的烧完完全全地退了。我沮丧地背着书包想去找小芳,母亲说,你自己上学吧,不用去找小芳了。天哪,我只顾自己病着了,只顾享受母亲的温暖了,想都没想一下这几天小芳是怎么过的,还有德仁,还有陈姑娘,他们两个到底受没受伤。也许是我不敢去想,我病得那么恰到好处,病着,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当个病人,和病无关的事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去想它。母亲说我不用再去找小芳上学是什么意思,难道小芳也病了么?母亲说,小芳被她姑姑接走了,去北京了。去北京了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上学了?还是去北京上学了?

没有告别,我病着,小芳在我病着的时候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小芳家了。小芳的母亲不再走出土坯房半步,完完全全地与世隔绝了。小芳的家里进进出出的只有三个男人,小芳的两个哥哥和小芳的父亲。

冬至那天,德仁和陈姑娘结婚了。新郎官德仁的头上戴了顶夹帽子,因为头上被烧掉的头发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一驾扣了喜篷的马车把陈姑娘迎娶过来。作为新娘子的陈姑娘脸上挂着几分羞涩的笑,就连右腮上的膏药也含了几抹娇羞。陈姑娘和德仁对着主席像虔诚地鞠了三个躬后,开始给围在院子里的大人孩子撒喜糖。我眼见一块喜糖落在我的脚边,刚要弯腰去捡,我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蹬了一脚,我顾不得疼,准备再次弯腰去捡那块糖。回头找时,那块糖却不见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对着左突右撞的人群骂,哪个不要脸的踹我了?其实我心里骂的是“哪个不要脸的抢了我的糖”。

晚上吃完了子孙饺子,人散尽了,陈姑娘铺好了炕,等待那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结婚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激动的事情,激动的场面,激动的氛围,激动的新娘。德仁被周围的激动感染着,因而,德仁也是激动的。尽管新娘子不漂亮,不尽如人意,可他还是激动的。就像排在一个激动的队伍里,别人都激动着,你不激动就显着你很另类。更何况这场激动是和你息息相关的呢?德仁把激动延续到了拥住陈姑娘的那一刻。陈姑娘在激动地等待德仁的进入,等待德仁把她从陈姑娘变成德仁媳妇。德仁也激动地准备把陈姑娘变成自己屋里的女人。猛然,德仁听到了一声呼唤。这声呼唤来自窗外。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的剪影映在窗子上,是她在唤着德仁。她哀婉地唤着德仁,你不要我了么,你不要我了么,你不要我了么……在夜风的搅拌下,女人的声音阴森森地凄厉着。德仁的一身筋骨在顷刻间化成了一摊水,瘫在陈姑娘雪白的身体上。陈姑娘還陷在激动的等待里,推了推德仁,你咋了?德仁无力地说,你听到啥了?陈姑娘说,听到你的心跳了。

陈姑娘和德仁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哭着跑回了娘家,一头扎在炕上号哭起来。老母亲踮着一双小脚慌慌地过来问咋了。陈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呀,他,他是个废人,不行,他不行呀!

喊广播的瞎德全见过一次小芳的母亲。村里的人忽然间知道了一个词儿,“计划生育”,从知道这个词儿后,孩子就不让噼里啪啦地随便生了。瞎德全不光负责喊广播,村里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都要管。开始“计划生育”后,瞎德全又多了一项差使,挨门逐户地发放避孕套。我们不知道避孕套叫避孕套,更不知道避孕套是用来避孕的,我们管它叫“大泡”,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大泡吹得满天飞。那时候,天上飞的不光是麻雀,还有白色的被吹得鼓鼓的避孕套。瞎德全的身后总是黏着一串要大泡的小孩子。每发到一家,瞎德全准要挨一顿笑骂。瞎德全也乐得挨村里娘儿们的骂,他正巴不得有个机会和女人们说上几个黄段子呢。发到小富家时,小富的父亲没在家,小富的母亲正撅着两瓣瘦屁股烧火做饭。德全侦察了一下现场,确信家里就小富的母亲一个人时,在小富母亲的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富的母亲吓了一跳,一回头,见是德全,咋着了,瞎子?德全深深地又唉了一声,一脸的愁苦相,这下完了,完了。小富的母亲用烧火棍子点着德全,到底咋的了?德全不瞎的那只眼骨碌碌地转了几个圈儿,搞“计划生育”了,这下子把咱们的儿子给计划掉了呀。在小富的母亲把火棍子落到身上之前,德全把两盒避孕套塞到女人的怀里,兔子似的跑走了。发来发去,避孕套就发到了小芳的家里。有人看见从小芳家里出来的德全用手捂着裆部,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人就笑,咋的了德全,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臊吧?德全哼了几哼,你知道个屁!

谁也不知道那天德全和小芳的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德全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发避孕套,不是这家多给了,就是把那家给忘了。德全也不再和村里的娘儿们说黄段子了。不过,有时,德全被娘儿们逗急了,他会说上一句,不理你们,你们这帮臭老娘儿们都是豆腐渣。

很多年过去了,小芳和她的母亲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北京是个并不算遥远的地方,可小芳在村里人的记忆里遥远极了,好像小芳是一百年前小村里的一个古人。隔三岔五的,绿色的鸽子会停在小芳家的门口,衔来一张汇款单子。小富在村里开了一家面粉加工厂,小芳的两个哥哥在面粉厂里打工。我则成了面粉厂的老板娘,小富的老婆。偶尔,我会从小芳的两个哥哥嘴里听到关于他们母亲的一些词汇,他们把他们的母亲叫成“老妖精”。哥哥有时会对弟弟说,老妖精的病又重了,一会下了工你去买点药来。有时弟弟会对着碾米机发会子愣,牙齿磨动的声音比机器的声响还要大出几倍,然后对着墙角噗地啐上一口,恨恨地说,赶明儿把老妖精给小芳送过去。小芳的两个哥哥在以独特的方式提醒着我小芳和她母亲的存在。他们使我不能忘记小芳,也不敢忘记小芳。不能忘记对小芳的等待,不能忘记对小芳的羡慕,不敢忘记我偷了小芳的铅笔,不敢忘记那场改变好几个人命运的大火。

小芳的两个哥哥对他们的母亲是持了漠然和仇恨的态度的。他们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可都还是赤条条的两个光棍。他们把责任推到他们的母亲身上,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找一个神经古里古怪像巫婆似的婆婆。小芳两个哥哥的想法不无道理,他们娶不上媳妇,不光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摆脱贫穷的底子,哥两个只有一间新房,就是这一间新房,已经倾尽他们所有的家当了。更主要的还是他们的母亲。平时人们都忘了小芳的母亲,忘了这个奇怪的女人的存在,可一到关键时刻,遇到有人给小芳的大哥或是二哥提亲,人们就恢复了记忆。小芳的母亲是看不见的,然而她却是存在的,像空气那样。小芳的两个哥哥身体壮得如牛,他们的欲望也壮得如牛,浓稠的欲望让他们热烈地想着女人,想着女人的身体,想着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女人的身体里应该是有个部位的,这个部位可以稀釋他们浓稠的欲望。他们想女人想得发痒,痒在心里,痒在肉里,这种痒是他们的手抓不到的地方。女人就是痒痒挠,可以解痒。他们看女人的眼神狠狠的,像蚂蟥似的,专往女人的肉里钻,所以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有些怕小芳的两个哥哥,迎头遇见了都绕着走。

天上不光下雨,还下女人。村里擅长保媒的人称王巧嘴儿的王婆婆,突然领回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操着外地口音,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王婆婆说,谁家要是拿出五千块钱,这个女孩就给谁家当媳妇。村里的未婚男人分成几等,适龄的家境较好的男人,根本就不会娶一个外地的媳妇。适龄的家境不是很好的男人,处在犹豫和观望的状态,他们不敢轻易去娶一个没根没梢的媳妇,村里发生过娶外地媳妇,时间不长媳妇就跑得无影无踪的事情,说是女人在老家早就有了一家人的,不过是出来挣点钱花花。着急的,是那些实在娶不上本地姑娘的老光棍们,他们有的是因为家里穷,有的是因为长得连自己都对不起,还有就是家里有些特殊情况的,像小芳的两个哥哥。着急娶媳妇的这些人,他们管不了以后的事情,他们一心一意地想要当男人,想要释放。是个女人就行,管她是丑还是俊。所以,女孩一进村,最先红眼的是小芳的两个哥哥。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出击,抢在别人的前边把女孩领回家。小芳的两个哥哥连假都没顾上请,就偷偷地去了北京。两个男人带着一身新鲜的鸭粪味回来后,直接去了王婆婆的家。令鼻尖上冒着热腾腾汗水的两个男人惊喜的是,女孩还没有被其他的人领走。小芳的两个哥哥高高兴兴地把女孩领进了他们的那间新屋,领进新屋后,哥哥对弟弟说,你走吧,今晚上你去睡老屋吧。弟弟一听脑门上的筋儿就突突地蹦了起来,说,咋会是我走呢?你是哥哥,走的人该是你。哥哥脑门儿上的筋儿也突突地蹦了起来,我是哥哥,我打光棍的时间比你长,媳妇就该先让给我。两个男人脑门儿上的筋儿都突突地蹦着,像两辆陷在泥里的拖拉机,突突叫着不动。把女孩子领进家之前,他们太想要媳妇了,“太想”的结果是,他们只顾凑钱,只顾赶时间,竟然忽略了领回家的媳妇是该归哥哥,还是该归弟弟这个大问题。

哥哥看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子,说,不吵了,瞎耽误时间。弟弟看了一眼瑟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子,说,不吵了,瞎耽误时间。于是,哥哥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说,来,咱两个石头剪子布,谁赢了媳妇就是谁的。弟弟也往手心啐了口唾沫,行,谁赢了媳妇是谁的,三局两胜。

第一局,弟弟赢了。

第二局,哥哥赢了。

哥哥鼻尖上的汗呼呼地奔走着。弟弟鼻尖上的汗呼呼地奔走着。哥哥咬着下唇说,我喊一二三,一块出手。一,二,三——

哥哥和弟弟谁也没出手。

终于,哥哥死死地盯住弟弟,喉咙里嘶嘶地鸣叫着,咱俩一块娶媳妇,中不?弟弟的喉咙里也嘶嘶地叫着,中——

两个男人犹如两条饥饿的野狼,晃荡着干瘪的肚皮,一起扑向他们的猎物。女孩惊恐地反抗着,她不知道这两个表情可怕的男人到底要把她怎么样。这次是弟弟主动发扬了风格,他先让哥哥娶媳妇,自己在一旁帮忙。弟弟按住女孩乱动的两只手,哥哥在女孩的身上一通忙活,忙活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口,嘴里一个劲地喊着弟弟的名字,叫弟弟快来帮他的忙。弟弟也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帮,只好把女孩的嘴巴捂得更死,把女孩的手臂按得更紧。哥哥终于找对了地方,刚刚进去,人就像一抹黄泥似的瘫了。吸取了哥哥的经验,弟弟少走了许多的弯路,直接奔赴战场……

到了后来,两个男人不用再按住女孩了。因为赤裸裸躺在炕上的女孩乖极了,安静极了。

小芳的两个哥哥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小芳回来了。这算得上是村里的两大新闻了。不,是三大新闻,和小芳的两个哥哥一起被带走的,还有王婆婆。王婆婆死死地扒住车门子,一口一口的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警察的脸上,老天哪,这世道还让不让好人活呀,做了好事就是犯法呀,我是女雷锋,你们凭什么抓我呀!年轻的警察一把掰开王婆婆的手指,把她推进警车。警车的车门都被王婆婆鸡爪似的手挠出了几道沟沟。王婆婆还不老实,我找你们大头头评理,你们咋把我接走的,还咋把我送回来。年轻的警察被王婆婆气得噗的一声笑了。

夹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我的心有些发沉,我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样幸灾乐祸。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小芳。我以为我的眼花了,便使劲揉了揉,没错,是小芳。小芳长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样,漂亮,高雅,尤其她的眼睛,简直就是她母亲眼睛的复制品。那样的眼神,只有小芳和她母亲那样美丽的女人才配拥有。它们是孤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肩上背着几个沉甸甸大包小包的小芳,目睹了两个哥哥被带走了。小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关于意外,关于惊愕等词汇的蛛丝马迹。被带走的是与她没有任何瓜葛的两个人。我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和自己狠狠地做了一番斗争,斗争的结果是,我朝着小芳走了过去。朝着小芳走过去的我,不知道脸上是该挂着惊喜,还是该挂着悲楚。我脸部的肌肉僵硬极了,哪一种表情都浮现不出来了。

小芳,你回来了。我说。

你是谁?认错人了吧,我不是小芳。小芳说。

你是小芳。我倔强起来。

我不是小芳。小芳看都不看我一眼。

泪水迅速地漫过了我的眼眶。我不再坚持了,不再倔强了。我的坚持,我的倔强改变不了小芳。她存心要忘记小村,存心要忘记我。也许不是忘记,是拒绝。因为无法忘记,她,只有拒绝。她决定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拒绝。我是她的好朋友,那么,我就成全她的拒绝吧。

小芳依旧不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在她转身的那一瞬,我发现她的眼里汪了两泡泪水。泪水弄湿了她美丽的眼睛。

小芳走进了生她养她的老屋。老屋里住着她的母亲。

小芳的一只脚还踏在门外,一个衰老的声音就颤颤地飘了过来:

是你么?

是我。小芳答。

炕上的一颗头动了动,朝着门口的方向转动着:真的是芳么?

真的是我。小芳被母亲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想喊一声“妈”,可她喊不出来了。一瞬间,小芳用无数个日日夜夜堆砌起来的拒绝堡垒融化了,化成了一摊水。“妈”字如一柄利剑,尖刺刺地扎在她的喉间。

小芳扑到炕上,扶起母亲,让母亲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身体上,声音哑哑地责问母亲,瘫了几年了,怎么没有告诉我?

小芳的母亲转动着眼珠,寻找着小芳的脸,眼睛里满满的慈爱,我不让他们告诉你,我总寻思着,你早晚会回来的,是不?

小芳的泪一颗一颗地落在母亲苍老晦暗的脸上。

母亲的眼里多了几分疼爱,芳啊,你在养鸭厂上班累不?

小芳点了点头,嘴里却说,不,一点都不累。

母亲喘息了一会,艰难地说,芳啊,妈就等你回来啊,没了这个念想啊,妈早就死了,等你回来,妈想啊,再像小时那样给你捉一次虱子。嗯?

妈——小芳喉头的那把剑终于拔了出来,她哀哀地叫了一声,妈,我让您给我捉虱。

小芳搬来了被子和垫子,让母亲靠在上边。

小芳烫成的一头波浪型的秀发,海水样涌在母亲的胸前。母亲的不再细滑的手指轻柔地在小芳的发丝间滑动。

芳啊,我捉到了一只,是个大胖呢。母亲的声音带着惊喜,然后用两指捏着大胖,放到小芳的掌心上。小芳看着那个并不存在的大胖,说,真的是个大胖子呢,妈,再捉个二胖吧。母亲的手指继续在女儿的发丝里滑动。小芳把手掌尽量地伸向母亲,等待母亲把二胖三胖放上去。看来母亲的眼是不管用了,很久都没有捉住二胖。

小芳的手掌依旧向母亲伸着。妈,小芳叫了一声,我有话和您说,您还记得那场大火么,是我——

小芳的母亲打断小芳的話,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你看你看,我捉到一只更胖的呢,是个大大胖呢。

母亲捏住大大胖,把手伸向小芳的手掌。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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