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鱼记

2017-06-09 13:08谭诗育
读者·原创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花生油水桶集市

文|谭诗育

卖鱼记

文|谭诗育

最初的最初,我在一个小集市生活了12年,就住在“门市部”里。门市部的房檐下用油漆写的招牌上的大字已经模糊不清,但逢农历一、四、七日过来赶集的人都知道,这里是“门市部”,这家的花生油是整个集市里最正宗的,这家的大米是最实惠的。一斤花生油一般是5.5元,最贵时是6元。一个景田矿泉水瓶,装至包装纸上方一厘米处,就是一斤花生油。桌子上摆着五六瓶,周围的邻居或熟客都会直接拿桌上的;遇上挑剔的客人,就会要求从油箱里重新倒,还要过秤。爸爸下海经商遇挫后,我们一家人基本就靠着这小小的门市部过活。

上到三年级时,这个小集市开始有些发展壮大的意味了,菜市场便迁了址。“油香也怕巷子深”,来买油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好几天都没有。

还好到这年的冬天,爸爸养的鱼,终于可以捕捞了。

数量最多的是罗非鱼,但那一年鱼的价格却很低,在收购商的暗箱操作下,一块钱可以买到三斤。爸爸不愿随大溜,就在摩托车的后座横上一根大木棒,串起了两个蓝色的大水桶。我不知道一桶鱼有多少斤,我只记得在西风里,傍晚的鱼市让我尝到了绝望。

自从知道鱼价,妈妈基本上就不跟爸爸说话了,一说就吵。这些年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那个冬天,妈妈一次都没有到过鱼市,哪怕只是不到5分钟的路程。

从爸爸的鱼塘到鱼市,骑摩托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的路程里,基本没有任何人家,黄泥路在持续的绵绵冬雨里更加坑洼不平。

我蹲在角落里抱着小半桶鱼,不敢吆喝,甚至不敢抬头,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期待听到爸爸的摩托车的声音。可是那么多辆车停下,开走,没有一辆是他的。周围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渐渐弱下去,黑幕一点点侵蚀太阳的余光,没有人来问我这桶里还尚存气息的鱼多少钱一斤,更不会有人告诉我爸爸什么时候来。只有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老托”站在我身边抽着水烟筒,那天我是唯一一个没给他辛苦费的鱼贩。那些钱被我揣在怀里,我紧紧贴着鱼桶,双手抓着鱼桶上沿。5块钱虽算不上天文数字,但妈妈卖10斤油还挣不到10块钱,何况,还有期末需要结算的学费。

我不知道我们僵持了多久,我害怕他抢我的钱,也害怕他拿我的鱼。这场沉默的战役,最终我取得了胜利。

爸爸回来了。从鱼塘出来开了半个小时,他的摩托车就没油了。在那段坑坑洼洼的路上,他独自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摩托车上还有两大水桶的鱼。最后,他在街口加油站用几条大泥鳅换了一些汽油。

鱼市没有电灯,附近的瓦房逐渐亮起了闪烁的灯火。整个鱼市基本没有来往的人了,爸爸叫我先收拾收拾回家,说那两大水桶的鱼今晚是卖不出去了,得找个地方安置。然后,他蹲在鱼摊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支曲折褶皱的烟和一盒被压得瘪瘪的火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冷,他的手一直在抖,划不着火柴。他把烟在唇上叼了一会儿,又把它取下来放回衣兜里。

我沉默着,翻出菜篮子里的钱,零零散散地数着。

爸爸说:“明天不要来了,把钱交给老师,去上课吧。”

我捏紧手中的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差50多元。一个“好”卡在喉咙里。

爸爸从桶里抓了两条鱼出来,用稻草串好,拎起那小半桶鱼,说:“你先把鱼拎回家煮吧,我把其他的送到你爷爷那里放一晚。”

听着爸爸的摩托车的声音渐行渐远,我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里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有拖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怎么啦,还不回家?”

我心里一惊,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猛地抬头望着那件军绿色大衣,衣服上的油污像是好多年没洗了,我突然感觉这一段时间的压抑得到了一个新的发泄口,我说:“我没有钱,还差50多元,我不想去上学,不想听他们吵架,你不要再问我了……”

他不说话,慢慢掏出一些块票和毛票,数出一部分,放在摊边上,拎起两条鱼,说:“鱼我买走了,回家吧,明天要上学的。”

他站了起来,我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便是走路时脚下发出的鞋子拍打地面的声音。他微驼的背影,走得极慢极难,一步一步,像是要把冰凉的大地踩开,我不敢喊他,直到他的身影隐于黑暗中。然后,我拿起鱼摊边上他放下的钱,放到装钱的篮子里,双手抱紧篮子,狂奔回家。

跑到我家院子的铁门外,我才想到:没有鱼了,今晚吃什么?我忽然不敢走进去了。我坐在门前的几块砖头上,脑袋一下子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听到爸爸的摩托车声,我撒腿跑去。

我跟他说:“鱼卖了,卖给了鱼市的‘老托’,他多给了我钱,够交学费了。”

爸爸不说话,又翻出那支曲折褶皱的烟和那盒被压得瘪瘪的火柴,划了几次才划着,点了烟。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把我抱上摩托车后座,开回院门口,卸下装在车尾座的一些地瓜和两个大白菜,说:“你拿回家,先吃饭,别等我了,爸爸先找个人。”

回家,只有锅碗瓢盆的声音,无人声。

这晚,谁也没提起爸爸。

第二天,我回校,交了学费。

不到一个星期,爸爸的鱼全部低价卖给了收购商。

就在没回家的那天晚上,他几乎是求着收购商将鱼买走的。

他那么努力,那样拼搏,可生活终究慢待了他,30岁时的失败,不仅造成了他40岁的落魄,甚至还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仰人鼻息。

只是,他始终是一位好父亲,竭尽全力维持着那份作为父亲的尊严和人前微薄的体面,不曾亏待过儿女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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