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爱《红楼》不爱《水浒》

◎胡晴舫

我为何爱《红楼》不爱《水浒》

◎胡晴舫

童年很寂寞看最厚的书

我到哪里都要带着《红楼梦》，因为那是我的根。为什么《红楼梦》对我很重要？因为我们小时候都困在一个小岛上面；我长大的时候，其实台湾还是一个非常苍白的年代，什么都没有。

我曾经在自己的一本叫《我这一代人》的书里写过这件事。我小时候认识的台湾，就是破碎的路面，然后大人都很粗鲁，有很多很八股的娱乐，音乐艺术都没太多选择。

那时候的社会气氛，对一个小孩来讲，是很郁闷的，我觉得我要找一个不同的空间。其实那时候是两本书一起读：一本是《红楼梦》；另外一本书是美国的小说《飘》，后来拍成电影叫《乱世佳人》。

两本书都很厚，所以你就知道我的童年有多寂寞。

其实那个时候并没有人告诉我《红楼梦》有多伟大。没有人跟我说这是你一定要读的书，我那时候也没有国文老师，我们八岁在学校还在学认字。你打开那个书页，就发现里面是另外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而且那个世界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几百个角色，就好像去外国旅行。

我每读一行字就好像有一个人来跟我讲话，然后他的打扮他的妆饰，他吃的饭，我都觉得新鲜，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旅行的旁观者，进到那个大观园，在里面不停地逛啊逛。这本书真的打开了我的视野，对我影响很大。

红楼梦教会我看淡物质世界

第一，它让我在那么单薄苍白的环境里，忽然认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变成了我的朋友。

第二，因为它讲的是一个家族的兴衰，我看到了大观园富贵风流的生活方式。他们摆的筵席，他们吃的饭，他们穿的衣服，让我大开眼界。

从小我父亲会坚持一件事情，就是每个周末都要带我们家两个小孩子到餐厅去吃饭，他的用意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是女孩子，他希望我到餐厅吃饭，我要懂得点菜，然后我要习惯这个富贵和奢侈，以后不要碰到一个男孩子请你吃一顿饭，你就说这个男孩子对我真好，跟人家跑了。

可我父亲不知道，其实我从《红楼梦》这本书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在书里已看了那么多食物，那么多漂亮的珠宝，那么多漂亮的衣服，我的眼界早开了。我其实已能把这些物质看淡一些了。

人突然有钱时，就很想拥有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可是读过《红楼梦》以后，我就觉得我已经进到那个世界，我已经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后来我再看富贵的东西，真的就如浮云一样不在意。我知道那个东西是空的，它是一个很感官的东西，可它也是一时的东西。所以我从《红楼梦》不只看到好的文学，或是文字的功力。

我那时候那么小，没有人带我读《红楼梦》，我只是看到一个富贵的世界，然后进到那个世界，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像贾宝玉一样，觉得很多东西都是空的，这个东西都不重要了。

《水浒传》里的女人像无情无意的动物

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蛮重要的。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女性去读中国古文学很大的一个障碍就是里面其实是非常封建非常男性的世界。

比如说《水浒传》，我无论什么时候读，都是进不去的。因为里面所有的女性角色都很恐怖，没有血没有肉，完全无情无意，就好像是动物一样的角色。我为什么觉得《红楼梦》很有趣，就是因为《红楼梦》里面有非常多精致的女性角色。

像我这样的女性读者进去以后，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女性，学习也好，观摩也好，我可以从她们的性情知道我应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所以我觉得《红楼梦》对我帮助非常大。

我对人性宽容对道德很严厉

再讲一下《红楼梦》的另一个启示。大家都会觉得大观园好像是一个比较纯净的土地，一家人和乐地住在一起，园子里面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花、草、鱼、虫，好像每天他们都只是在吃饭，做诗。

但很有趣的是，这个看似纯净的大观园，里面却有所有人性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觉得这对我来讲是一种人性上的觉悟。

其实说来很有趣，我本来以为我读了这样的东西，对人性就不相信了。可是，读了《红楼梦》后，我反而对人性比较宽容。因为《红楼梦》里面的人物，没有真正的坏人，也没有真正的好人，与其说他们错，不如说他们都有人性上的弱点。因此我有时候在道德问题上，就不会是一个非常严厉的态度。

我可以理解人在生存（状况下），或者他在软弱的时候，会做出一些蛮可怕的决定，连他自己可能都不能原谅自己的决定。

因为我后来念的是外文系，假如我没有读过中国的《红楼梦》，就可能直接跳到西方的那些教育，读到那些基督教文明传下来的书籍时，就会出现一种判官的个性，什么东西我觉得都要一、二，黑、白，非常的分明，然后完全没有余地。

我们人性有时候的确是蛮邪恶的，可是因为《红楼梦》完整描绘了这样的一个世界，它里面有美的东西，而美中又有幻灭，对我个人来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格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