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乾坤大

2017-07-10 07:43刘洁
北京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鲤鱼刘备

刘洁

戏曲来自平实的生活,天然带着对世情的了解。台上热热闹闹地说着是非曲直,无不是世道人心的表达。年深日久,有些剧目就成了人情世态的集大成者,能被仔细掰扯一下。

龙凤呈祥

一出戏能传承下来,必有其中的道理。就像一首诗,上溯100年,想认识字家里都得是土豪,如果是女孩,家里即便是大土豪也不让认字,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认了字家里花了银子早晚还要嫁给别人家,为人家生儿育女添枝散叶去,不能给娘家作丝毫贡献,老话还说女生外向,也印证了这一点。那时认字的人在总人口中比例太小,写首诗能流传下来殊为不易。而戏曲面对的是普罗大众,那是天然的市场经济,没有观众,一出戏死掉非常容易。戏曲尽管是下九流,也没挡得住多少高人为它呕心沥血、佳作频出。只是时代的改变往往会让某些流传了很长时间的剧目消失,运气好点的,碰到能加以改造的高手绝处逢生,最鲜活的例子是《花为媒》。当初的一男二女大团圆结局明显和解放后的一夫一妻法律不合,如果不是吴祖光给添上个男二号贾俊英,让男女比例协调了,就冲两女共侍一夫的结局,这戏从此别演了。《花为媒》是新凤霞的拿手戲,吴祖光为了让他老婆新凤霞开心,救了一出戏,吴老先生也是够厉害的。既救小我又全大戏,正是做人的最好结果。

另一个流传的原因是人性。比如到了年节就要喜庆,说吉祥话,看喜上加喜的戏,营造天下同乐的氛围。只要这种心理存在有出戏就一直会演下去,还经常动不动就名角齐上阵,凑一台“恭喜发财”的好彩头给观众,这就是《龙凤呈祥》。

许多名角都演过这出戏,里面有经典人物经典唱段,像乔玄乔国老的那段西皮原板的名唱“劝千岁”,马连良、奚啸伯他们都唱过,千古流芳百代不毁。每次看到乔玄唱这段,我的小心脏都会暗自晃悠,琢磨着孔明让刘备过江东后首先去拜访他还送上厚礼,对后来他频繁给刘备到处说好话起多大作用。好玩的还有个人物,他的老管家。这老东西看见刘备递过来的礼单,乔玄还在和刘备客气呢,他自己倒抢过去先接下来,还一直说“皇叔送来的,你不收皇叔就不欢悦了”。姜妙香演过这个角色,他的声音里有种奇怪转折,演到这里脸上的表情理直气壮得要命。这个话其实很通人情世理,说出了刘备和乔玄各自的心思,知道乔玄肯定不好意思直接收,但是不收刘备又下不来台,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做相爷家的管家,年纪大了,知道进退,知道什么时候要做点老爷不方便做的事,既不违反大方向,还各自落了应得的。乔玄没欠刘备的,他知道大敌当前,应该孙刘欢好,如果平白让他出力,以他的地位,大、小乔的爹,孙策周瑜的老丈人,也不能随便给什么人说好话。他犯不着。

1957年,为了庆祝北京京剧团成立,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和张君秋联袂主演了这出戏。两年后,梅兰芳、马连良和裘盛戎也唱了这出,而我最早看到这出戏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早期。当时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服装的异常美丽华贵:怎么可能有这样简单的舞台和打扮无不庄重的人物,尽管当时觉得那些人唱的频率太慢,还是没能抗拒美丽的冲击,居然也看到了结束。彼时裘盛戎还在,他在刘备携孙尚香回荆州与众部下相会于长江的船上时,给战斗在前线的刘备、赵云,甚至提前到达的孔明都道了辛苦。和孙尚香见礼后,孙尚香说“三弟免礼”,那一次,张飞居然捏着小嗓子重复了一遍“三弟免礼”,声音脆、人物带着稚气状,和他一身渔夫装刚刚与周瑜对峙的情势撤下来完全没有违和感。我知道表演者是裘盛戎,高龄的他仍然在舞台上利利索索地上蹿下跳,圆场也跑得欢,脸谱带着笑模样,跟别人演这个戏里的张飞不一样,倒是后来看剪纸动画片《张飞审瓜》的时候,那个感觉很接近。而这一段在1957年的录音里并没有,验证了演员在舞台上是有即兴之作的。还有一个例证是同样在这出戏里,刘备进洞房的时候,孙尚香只是说撤下刀剑。而在另外一版里,孙尚香还说过一句话“厮杀半生尚惧兵器”,这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带着孙尚香对刘备的取笑,正是年少的郡主看着半百的新郎,萌生出的亲切又带着撒娇意味的表白。都是同一个演员的表演,弹性原来随时在的。就像甘露寺相亲那一折,据说原来刘备介绍家底的时候,乔玄没什么戏,只坐在孙权身边陪着,可马连良有想法,他主动加上对每个人物的说明,向吴国太推介刘备和他的手下们,强化刘备的个人价值和他背后的势力。反复被孙权斥责啰嗦,但频频施礼而继续犯错,大有“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架势。好演员能想到一般演员不能想到的,也能做到别人不可能做到的。所谓的进步就是由这些细小的改变堆垒而成。可惜,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要推翻了重来,这样于发展真的有利吗?

《龙凤呈祥》这出戏能吸引如此多的名角出演,因为这出戏体量很大,折子戏多,人物多,还都出彩。当年创作这戏的人是高手,他知道中国人天性中对圆满的渴求,也许生活里做不到,那就到舞台看一下古人的圆满也不容易得到。“入戏太深”对许多观众都不陌生,“和我一样生活得不容易”,总能让观众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自觉代入很好地把舞台上下连接在一起,即使今天的电视剧电影,也无数次用到了这个手法。如果今天的观众能耐下性子就会发现,老祖宗很高明,各种戏剧原理用起来随心所欲。就像写小说,今天许多人说某种形式是自创的,说明他的阅读还有欠缺,古人早就把这个事研究透了,现在出现的小说形式,以前妥妥都备齐了,而出现的年代之早,令人很绝望。

刘备娶孙尚香那年,已经五十多了,须发皆白,所以乔玄让自己的老管家给他送去染须发的药,好让第二天国太相看新姑爷的时候过关。后来情节发展,这对老夫少妻感情还不错,和我们一贯认为的政治联姻一定不能琴瑟和谐的理解不大一致。那个时候的人是一根筋,嫁就嫁了娶就娶了,他们没有推托或者抗拒的念头。倒是今天的人复杂,替他们操了许多没必要的心。不过从来都是操心太过,更容易被嫌弃。许多时候人热情过分,以为自己不可或缺,其实多半是自作多情。戏里是这样,人生中更是。

追鱼

《追鱼》是越剧名剧,湘剧也有这出戏,好多优秀演员都演过。许多年前还拍成了越剧电影,由徐玉兰和王文娟主演。当年这两个人还主演过越剧电影《红楼梦》,一时间风头无两。盛名之下,《追鱼》这出戏就没那么出名。

故事来源于明传奇《鱼篮记》,基本的故事框架和现在很接近。它说了个嫌贫爱富的故事,女方家贵为宰相,从爹到女儿都看不上未来的姑爷,打算翻脸赶走男的另谋佳婿。这样的故事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有意思的是如果性别颠倒过来,女方很可能就被顺利接受了,说不定还能上演一出真情动人的爱情神曲。《追鱼》里的书生张珍除了相爷一家子琢磨他,还有另外一拨人也关注他——和他做邻居的鲤鱼精以及她的亲朋好友们。鲤鱼精的出现是个让人脑洞大开的安排,既然平凡的俗人看不上不能接受他,那来个妖爱吧,比道德有瑕疵的相府小姐真牡丹和她爹段位更高。这个故事至此进入了编剧遐想的部分,让一个精怪进入故事并担当故事的主要推动者,恰恰说明生活里遇到类似的事情不少,也没什么更有效的解决方案。如果事情僵了,冥冥中希望有个外力来推动甚至颠覆结果,是人的本能反应,凭空创造的鲤鱼精刚刚好符合了多个要求:可以变成真牡丹小姐的样貌,保证了张珍立刻接受她;能调动虾兵蟹将到相府搅局,这本领比一般小老百姓的能力大得多了;而她自己能内做美人伴书生读书,外御强敌武艺高强,真真的让小民百姓盼着自家也有这样一个美人。张珍也是好样的,他知道了一直陪伴的牡丹小姐是鲤鱼精扮的,始而惊讶后来情绪平复后,居然没什么心理障碍就接受了。对一心盼着能得到爱情的鲤鱼精来说,他的表现非常重要且有决定意义:鲤鱼精能下定决心过了炼狱般的历练,是因为他的真情打动了她。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女子的共同愿望,哪怕她是鲤鱼,也有爱情的理想。

李代桃僵在这出戏里是鲤鱼精代真小姐,类似的替代在“二拍”里有一个故事《小姨病起续前缘》,说的是和人定亲的大姐死了,借着妹妹的身体陪伴郎君一年后,才回到家乡揭露此事,郎君又娶了妹妹的故事。雖然都是替代,但是《追鱼》里是妖精替代活人,利用了空间的不通畅做成了事。而“二拍”里的故事,同样运用了空间转换,可见类似的故事需要一个能隔绝外界的条件才能成功。倒是山东吕剧有出戏没有空间问题,解决问题的办法还简单粗暴,但结果很好。吕剧《姐妹易嫁》里没成婚的大姐夫因为家道中落被大姐嫌弃,虽然岳父和小姨子都不认可大姐这样做,架不住大姐逼着小伙子去赶考,小伙子中状元回来不愿意暴露真相,就布衣的样子给大姐看,大姐当然不嫁。解决的办法来自内部,小姨子为了解父亲的危局挺身而出嫁给了姐夫,姐夫成了妹夫,她的回报很可观,做了状元夫人。这样的结构虽然有点荒诞,但是人世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怀着好心对人总会有好结果,说起来这样的故事更具有某种教化作用。这出戏的原作者很厉害,是蒲松龄。作为短篇小说高手的他,写的这出人性激烈碰撞的戏,更像是由模本改编。从来都是真实事件更跌宕起伏,创作总也追不上活生生的现实。《追鱼》就简单得多,尤其是现在看到的版本,抛弃了封建迷信的成分后,一个结构完整的爱情故事出现了。鲤鱼精遇到困难,也有各种水族出现,和《白蛇传》里虾兵蟹将用来推高长江水位逼法海放了许仙的用途不一样,他们是为了和包公带的一拨人抗衡、混淆视听来的,果然达到了相爷都不敢肯定哪位是真的包大人的效果。后来张天师请来更大的神仙,混战一番后没有灭掉鲤鱼精,解决的办法是提个条件:如果鲤鱼精要和张珍在一起,就要舍弃千年的道行。鲤鱼精选择了舍弃,经历了痛不欲生的炼狱般的痛苦,她的鲤鱼鳞被拔除了,得到了和张珍一起生活下去的权利。瞧瞧,对个妖精来说,想过平凡人的生活不太容易,也不简单。这个情节不由得让人想到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里的一个桥段,海里的人鱼公主为了能和心爱的王子在一起,喝下巫婆的药让鱼尾消失变成人的两条腿,但每走一步都如在刀尖上疼痛万分。为了爱情,无论中外,女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比它更倾心、更热望,即使天天生活在刀尖上,只要能看到爱人也可以忍受。

和许多地方剧种比起来,越剧的影响力要大得多,名演员也更为人所知。越剧拍过的电影不少,远的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追鱼》等。近些年小百花剧团的《五女拜寿》,其中第五个女儿的扮演者何赛飞后来成了多栖演员,出演过《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名片,和赵丽蓉一样打开了戏剧演员的发展空间。徐玉兰和王文娟的戏曲演员身份从未有过挪移,他们那个年代出名的倚靠就是唱戏的本领了。徐玉兰最出名的唱段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当初看《红楼梦》的时候,这段唱打动了众多观众,许多人学她,卡拉OK里点唱率很高。她那洒脱奔放的声线,放到今天应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最简单的做个声优也有广阔的天地。王文娟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曾经演过《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白的演员孙道临的太太,据说那时孙道临要拍《雷雨》,太太繁漪穿的丝绸制的拖鞋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王文娟跑到剧团的道具部门翻出来一双,恰巧符合要求,解了难题。

朝阳沟

现代戏特指的一个群体,在许多人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八个样板戏才是正宗。其实当年《朝阳沟》出现的时候,其他的多半连影毛还没有呢,豫剧又像以前一样对社会热点作出了准确的预测和反应,真真是给这个群体带了个好头。这是一出颇富喜剧色彩的戏,当年曾经大热过,众多人物成了经典,甚至带着普遍意义被传唱,经久不衰。各地的地方剧种脱胎于当地的水土人情,风沙土石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地方的人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手段。就像观众看秦腔《大祭桩》,被戏里表达悲剧情感更深地打动了一样,豫剧在表达欢乐或者说用欢乐的方式表达情感方面,比其他剧种更加生动喜感。《花打朝》和京剧的《三打陶三春》虽然故事情节不同,但都有以下犯上的情节,且都是女子干的,处理方式绝对不同。豫剧《朝阳沟》由于当时的轰动效应过大,许多地方剧种都做过移植,结果都和淮南的橘子到淮北之后的命运差不多。到底如梅兰芳一样把豫剧《穆桂英挂帅》移植到京剧还大获成功的范例不多,那也是有本领才能做到的。我们可以推断的是,移植中假如没有再创作,想成功应该不大可能。

《朝阳沟》1958年公演的时候,新中国建立还没到十年,知识青年的未来在哪里,期待着有人指出方向。农村作为就业方向这个解决办法此时悄然出炉,应该是某些知识分子给出来的。有经验的知识分子给无经验的知识分子指条明路,所谓相爱相杀,好玩得紧。当然,这样想,是有点暗黑了。《朝阳沟》的故事,今天看来程式化明显,线索单一,人物脸谱化也很强烈,发生在家庭内部的戏剧冲突使得没有确切的坏人出现,造成情节设计和编排时会有简单化的倾向。情节和人物上的对立面,排第一的是女主角的妈妈,这样的设计后来成了惯例,这是当初的创作者没想到的。有意思的是,如果把人物的语言单独拆分出来,戏里的每个人物都在故事的推演中说过生动活泼的台词。比如栓保看见银环锄地的样子很不合范式,做了样子给她指导:“你前腿弓,后腿蹬,心不要慌来手不要松,哎——哎——又叫你把它判了死刑——”这台词画面感太强了,知识青年没有摸过锄头没有种地经验的实底暴露无遗。许多人看了这出戏后,都会学栓保的唱词,做动作,然后和周围人一起哈哈大笑。二大娘和栓保娘一起给银环娘做思想工作的时候,银环娘说女儿平时在家里:“针线活她不会,端碗还嫌手腕麻。”我的天啊,这姑娘比皇帝家的公主还娇贵,针线活不会也就罢了,从来都有手笨的人,确实做不来。那个年代物质贫乏,针线活几乎是每个姑娘的必备技能,而银环娘单独提出来说明她家姑娘养得多娇。后面那句更要翻天了,不仅十指不沾阳春水,吃饭居然端碗都不行,这是要上天吗?老婆婆竟然也没二话,“吃穿不用她沾手,现有巧真俺娘儿俩”,这是多么有爱的婆媳才能处出来的待遇。只是看到这里总有点疑惑,这和平常人家的生活状态差得也太远了,更像一个有经验的女人对付另外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的暂时性对策,反正你女儿在我这里,平时生活是什么状态,你走了又怎么知道呢?天长日久的,我日日调教,还怕不能教出来?银环娘显然想到了这一点,她和所有的妈妈思维方式一样,对策是我就住下来看着你们,不让你们这些狡猾的家伙欺负我的宝贝。

早期的版本里,名演员汇聚,银环娘的扮演者是常香玉,总在扮演年轻姑娘的常香玉演了一回娃她娘,演得很好,可惜那个时候没有视频留下来。而魏云、王善朴和高洁等人都是这个戏捧红的,和歌手凭一首歌红了后,再到各地演出总被主办方提出要他“再来一遍”一样,时间长了也很无聊。演红了《朝阳沟》的这班人,后来再演别的戏总不太能让观众入戏,明明穿着古装,唱着古人的悲欢离合,也被观众在台下大声叫出来“这是栓保!”完了,从此他们别想演其他戏了,观众没法从《朝阳沟》里出来。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的体会一定深得多。

朝阳沟确有这个地方,且和戏曲很有缘分。据说原来叫曹家湾,河南曲剧的名剧《卷席筒》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卷席筒》的主人公苍娃的哥哥进京赶考,苍娃的母亲是填房,设计害前房儿子的媳妇,没想到毒死了老爷子,和哥哥没血缘关系的弟弟苍娃出面顶了缸,法场上被中状元的哥哥解救,但嫂子不知情带着席子去收尸。经典桥段就是嫂子拿了裹尸的席子卷成筒状,苍娃假装被杀,反复在卷成筒状的席子中跳来跳去,把嫂子吓得不轻。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乐不可支,嫂子的悲痛和苍娃的淘气形成鲜明对比,戏剧冲突特别强烈,结局当然是大团圆。只是故事后面的发展出人意表,中状元的大哥多年后因事获罪,整个湾子受株连,曹姓人闻得消息连夜改了姓才躲过一劫。而改成朝阳沟是因为戏出了大名。一个地方在两出戏里出现且如此戏剧化,很让人意外,须知这是个非常小的地方,在深山沟里。

(标题书法:陈小平)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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