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安忆小说《匿名》中的隐喻艺术

2017-07-14 01:16肖向东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7年21期
关键词:王安忆隐喻文明

⊙刘 苑 肖向东[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论王安忆小说《匿名》中的隐喻艺术

⊙刘 苑 肖向东[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王安忆是中国当代文坛最受瞩目且长于探索的女作家,出版于2016年的最新长篇小说《匿名》运用隐喻书写与抽象之美反思当代社会与生活,为读者带来全新的审美。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城市、世界等宏大概念被虚化,支撑小说的叙事框架虚实交汇;作者借小说的外壳装入了一个“寓言”,文本大量运用隐喻手法,以主人公身世变迁的故事为中心,映照出“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并描绘了一系列当代小人物群像。作者在蕴含理性思考的书写中,为人们带来具有现代感的警世与警醒。

王安忆 《匿名》 隐喻艺术

作为一种语用现象,“隐喻”是语篇组织的重要手段,它起着语篇构建、衔接和连贯的功能。隐喻的手法往往给人以神秘与晦涩之感,一方面会阻碍阅读,另一方面则有利于作者更真实地表达自己。王安忆是一个善于冷静思考的作家,作为现实生活的旁观者,她乐意将观察到的生活写入自己的作品。早期的作品《长恨歌》源于一则昔日上海小姐被劫杀的新闻,而《匿名》的灵感来源于三十多年前一宗教师的失踪案件。为了将人物引入书中的新世界,作者用了大段笔墨建构故事中的世界。王安忆自己在接受采访时也描述过:“我是一个需要路径的人。我不能把一个人抽空地突然放到一个陌生的荒芜中,必须有合理性,把这个过程安排好。整个上半部分是很‘赘人’的,等到写完,我就像扔掉了一个载体,终于自由了。”小说着意描写的“林窟”的发现与覆灭,一步步牵引着读者走进虚构的艺术世界,王安忆选用“隐喻”手法,明显给作品蒙上了一层面纱,在虚实交汇与艺术变幻中,不动声色地传递出自己对现代社会的特异思考。本文从这一特点出发展开分析,旨在揭开这层艺术面纱,解读文本背后的深意。

一、人物隐喻:寓言化形象

1.“主人公”的隐喻——从“他”到“老新”

小说的主人公从开篇起就没有姓名,“他”的出现是突然而神秘的。“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一般小说主人公出场都会有基本的背景介绍,有符号化的具体特征,但《匿名》主人公只用一个“他”来概括,且随着小说情节发展,主人公身份不断转变,形象越来越模糊不定,王安忆通篇用隐喻包裹主人公,赋予“他”复杂的身份,让“他”完成二次进化,最终溺水身亡,走向毁灭:“他”本是一个“人到中年”的普通职工,过着平凡的生活,却意外卷入一宗绑架案,成为携款潜逃的老板“吴宝宝”的替罪羊。他有妻子,有女儿,还有一个外孙,但是不幸的降临从来都是毫无征兆、没有逻辑的。作为被绑架者的“他”是不幸的,这一身份隐喻的是庸庸碌碌、生活安逸的中年城市人,他们每天漫无目的地生活,活着只是为了温饱,为人或许兢兢业业,但对危险的警惕几乎为零,对灾难的发生也毫无意识。他们不追求个人价值,属于对未来和梦想都无感的普通人。当小说的情节由现实进入虚拟,场景从城市切换至山野,故事才真正开始。初入“林窟”,他丧失了原有的生活技能与城市记忆,但作者给了他“二次进化”的机会,他与劫匪为伴,与自然为友,他依靠着本能重新认识世界。这时的他成了唯一理性的人,依靠生存本能与智慧支撑下去,这个原本在现实世界中平淡无奇的小人物,在新世界中俨然成了一个领导者,角色的转变与巨大的反差,隐喻的是人性的自然力量。作者给予“他”新生,挖掘出人性最深处的潜能。文本告诉我们,或许每一个平凡人都可以是一个伟大的开创者,所谓的宿命感与自我放弃才是一个人最终一事无成的根源。

小说的下半部,“他”从深山走出,再次进入现代文明。但是这时的福利院、养老院、城市街道,早已不再是离开时的样子。他也有了新的名字“老新”。这个自相矛盾的姓名预示着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但过去也在无形中牵绊着他的重生之路。发现桃花源的人,离开后想要再次进入是不可能的。“老新”从现代文明落入蛮荒,走出蛮荒却回不到原有的文明。就在他即将回家与家人团聚的时候,这个变为“老新”的新人却溺水身亡,这样的结局可谓恰到好处,任何人都无法回到原有的自己,“他”寻找着自我的救赎,却在光明面前倒下,实在发人深省。

“他”是小说的主人公,不拥有标准的符号界定,其形象的模糊性,在隐喻的描述中可以成为任何人,其身份的变幻和身世的变化,既喻写着世事的莫测,又寓含着幻化的人生,这也许是文本潜藏所在,读者所要做的是自悟与自解,文本的艺术张力也由此而生。

2.小人物的隐喻——旁观沉默的大多数

《匿名》中有一群近乎疯癫的小人物,是旁观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他们的名字不是“哑子”就是“傻子”,甚至还有“二点”“小天先”这样的代号,而为数不多的拥有可以称之为名字的人物,则又都是身世凄惨的孤儿、弃儿。

“哑子”是绑架案的参与者,因为“不杀生”的村规与主人公成了朋友。“二点”这个传统意义上的能力残缺者,却可以在自然中独立生存下来。“林窟”世界是违反现实逻辑的,这里遵循的是丛林法则,现代文明的弊端均在个中被杜绝,主人公的突然闯入打破了素常的平静,一切都是自然的选择,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

处于现代文明中的妻子与女儿是另一种“沉默”的代表,“妻子”是一个中年女性形象,起始她一心想要找到失踪的丈夫,于是,她理性地分析,按图索骥地寻找,但最终在等待中选择了放弃。她对丈夫是有爱的,但对自己没有信心,这使其最终接受了丈夫法律上的死亡。“妻子”对自己的不自信,源于对丈夫的不信任,一方面她相信丈夫被绑架,但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丈夫是蓄谋已久的出走,即使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存在着这样的可能。她害怕知道真相,选择了逃避。文本中的“妻子”没有特定的指向,模糊的形象像极了每一个家庭里的中年妇女。至于女儿的“不知己”则表现为“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愚昧无知。相较于父母,她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一代,且自己也是一位母亲,却在父亲失踪后选择了迷信鬼神之说,靠神婆寻找父亲,表现出现代人思想与理性的迷失,以为虚幻的信仰可以解救自己的灵魂。把幸与不幸都归结于一种虚幻,透显出那种缺乏真正的现代意识的青年所特有的一种精神性无知。

二、故事隐喻:反思性文本

在小说整体上,王安忆始终把握着叙事的走向,并苦心营造一个充满隐喻的迷局。这是一次复杂思辨的书写,也是作家的一次新的文本试验,小说的故事意在试图阐述语言、教育、文明等大家熟知的抽象概念,但文本呈现的故事与读者的阅读经验是相抵触的。《匿名》的叙事主线有两条,一是家属寻找失踪者,经历了焦虑、茫然、怀疑和最终失望地放弃;另一条线是主人公被绑架,被转运,被抛弃,在文明的裂缝中挣扎,最终自我救赎失败。前半部可以说是作者在试图给读者构建另类的阅读体验,是讲述故事前必不可少的铺垫;后半部则是作品真正的内核。在后半部中,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叙写主人公对历史、对身份、对记忆的寻找,这也是“他”对文明的渴望。王安忆自己也承认:“写到后面我得心应手了不少。”作者巧妙地将读者带入作品的虚构世界中,让读者借助主人公及其故事的延伸实现自我反思。

纵观整部小说,王安忆试图讲述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她首先提出了“我是谁?我从何而来?”这一人类文明的母题。主人公的迷失,是作者主观给予他的重生,如同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对世界一无所知,充满好奇。作品的主题无疑暗含了对文明的反思,对人类文明真谛的探索。在虚实交汇的文本中,我们看到,现实生活充斥着欺骗、背叛,甚至是犯罪。相反,在蛮荒文明的代表——“林窟”中,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包括后半部的主要场景“养老院”,似乎才是真正的和谐世界。鲜明的对比反映了一个清醒的文明人对时代的反思;经济与科技的飞速发展,一方面带来了社会的繁荣,另一方面也使得一部分现代人陷入金钱的牢笼、欲望的深渊。作者试图通过主人公这样的“二次进化”经历,探索一条文明救赎之路。表面看来,作品像是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故事荒诞不经,仔细思量,故事却处处与我们的生活相关,透露出作者对于人性、对于现代人生活困境的深刻思考与人文关怀。

三、语言隐喻:现象与抽象

隐喻作为一种修辞,常见于诗歌或文学的部分描写之中,将这一手法直接运用于长篇小说,对作者本身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王安忆是一个敢于创新的智慧型作家,她的作品从来不乏读者,但《匿名》是一部需要认真阅读的作品,这对作家和读者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走马观花式的阅读很难进入文本,只有加入思辨才能真正读懂这部小说。书中随处可见隐喻的词句,如在寻找失踪者的过程中有这样一段有意思的文字:“母亲遵循人事,女儿倾向天命。于是两人的收获也不同,杨莹瑛得到线索,女儿这里却坠入虚无。同时呢,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渐渐发生,那就是杨莹瑛的线索越多就越混乱,女儿却似乎在空茫中接近某个真相。”

简单看来,这是两代人的代沟,是唯心与唯物的根本对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世俗印象中守旧派的代表母亲却坚定地站在唯物主义的阵营,新生代的象征——女儿,则选择了唯心主义。同时,在寻找失踪者这件事情上,唯心主义在成效上是占据上风的,因为失踪者所处的环境确实是虚空的世界,是文明的缝隙。同时,林窟人迁徙的路径,从农村到城市,从替人打工到自主创业,与当今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市场经济发展不谋而合。书中说:“最终给林窟的回答,则是盘山公路。”

那么,当代市场化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到底给人类社会带来了什么,这是摆在我们面前值得思考的问题。“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抽象,几乎摆脱了文学故事的元素,与其说是讲述故事还不如说是在议论故事。”陈思和非常精辟地评价了这部小说最终呈现的文本形态。

王安忆以往的写作多以现实主义为主体。《匿名》作为一部挑战自己的实验性作品,显然带有强烈的隐喻意味,文本之中,议论和说明远远多于故事的叙述,艰涩的语言使之成为一部很容易让大部分读者望而却步、半途而废的作品,但是这种“阻碍式”阅读带来的思考则又产生了一般文学作品所无法达到的效果,当今社会不缺乏善于思考的读者,但同时看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独立思考的技能也似乎在隐隐消退。人类的文明在不断地进步,但现代文明也须时时放慢脚步,思考自己脚下的路,谨防陷阱与踏空!

①②③ 王安忆:《匿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第92页,第157页。

④ 陈思和:《王安忆笔下变化中的上海——〈众声喧哗〉解读》,《文汇报》2013年2月22日。

[1]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J].文学评论,1998(11).

[2]王晓明.从“淮海路”到“梅家桥”——从王安忆小说创作的转变谈起[J].文学评论,2002(5).

[3]齐红,林舟.王安忆访谈[J].作家,1995(10).

[4]王安忆,斯特凡亚,秦立德.从现实人生的体验到叙述策略的转型——一份关于王安忆十年小说创作的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1991(12).

[5]南帆.城市的肖像——读王安忆的《长恨歌》[J].小说评论,1998(2).

作 者:刘 苑,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肖向东,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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