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毕飞宇谈创作

2017-07-18 16:04毕飞宇
当代作家 2017年7期
关键词:理解力亨廷顿毕飞宇

毕飞宇,1964年生于江苏兴化,长篇小说代表作《青衣》、《平原》,获奖作品《推拿》。罗雪村

推拿的写作

作品和作家的组合关系也很有趣,如果是1995年——我写《哺乳期的女人》的那一年——31岁的作者该如何去写《推拿》呢?我想可能是这样的:他一定会把《推拿》写成一部象征主义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感情也是次要的,他要逞才,他要使性子,他要展示他语言的魅力,他要思辨。亨廷顿说了,这是一个“理性不及”的世界,借助于盲人这个题材,31岁的年轻人也许会鼓起对着全人类发言的勇气,试图图解亨廷顿的那句话。年轻人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张三象征着局部,李四象征着局限,王五象征着人与人,赵六象征着人与自然——所有的人都在摸象,然后,真理在握。在小说的结尾,太阳落下去了,它在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升起呢?没有人知道。盲人朋友最终达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共识,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太阳,它只是史前的一个蛋黄。

写作其实不是文学,而是化学。这么多年的写作经验告诉我,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它们在小说家的内部所构成的化学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什么是好的语言?布封说:“恰当的词放在恰当的地方。”什么是好的机遇呢?我会说:“恰当的小说出现在恰当的年纪。”在恰当的年紀,作品与作者之间一定会产生最为动人的化学反应。

我写《推拿》的那一年是43岁,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因为长期的家庭生活,中年男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改变,过去,中年男人无比在意一个“小说家的感受”,为了保护他的“感受力”,他的心几乎是封闭的、绝缘的。但是,生活慢慢地改变了他,他开始留意家人,他开始关注“别人的感受”。对一个家庭成员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但是,相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他迈出了革命性的一步。

就在我写完《推拿》不久,我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对一个小说家来说,理解力比想象力还要重要。”这句话当即遭到了学者的反对。我感谢这位学者的厚爱,其实他完全用不着担心,想象力很重要,这个常识我还是有的。我之所以把理解力放到那样的一个高度,原因只有一个,我43岁了。我已经体会到了和小说中的人物心贴心所带来的幸福,有时候,想象力没有做到的事情,理解力反而帮着我们做到了。

想象力的背后是才华,理解力的背后是情怀。一个47岁的老男人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人到中年之后,情怀比才华重要得多。

情怀不是一句空话,它涵盖了你对人的态度,你对生活和世界的态度,更涵盖了你的价值观。人们常说,中国的小说家是“短命”的,年轻时风光无限,到了一定的年纪,泄了。这个事实很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不缺才华,但我们缺少情怀。

小说家的使命是什么?写出好作品。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小说家也有提升自身生命质量的义务。在我看来,生命的质量取决于一个人作为“人”所拥有的情怀。我渴望自己有质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至今也不认为《推拿》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是,对我来说,它意义重大。我清晰地感受到,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和生活的关系扣得更紧凑一些了,我对“人”的认识更宽阔一些了。这是我很真实的感受。基于此,我想说,即使《推拿》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在我个人,也是一次小小的进步。

我找到了我的新方向。我又可以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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