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借口和冲动的三重配合

2017-07-21 04:23周嘉怡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茨威格

周嘉怡

摘 要:本文将从弗洛伊德的“三我”人格结构理论出发,分析茨威格的心理分析名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主要着眼于C太太由自我、超我到达本我的跨越过程,从环境、借口、冲动三个方面剖析其中的转换条件,探讨这一过程的艰巨性和偶然性,从而发现“三我”人格之间的制约与平衡。

关键词:茨威格 “三我”人格结构 转换条件 C太太

弗洛伊德著名的人格结构理论将完整的人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大部分。“本我”遵循快乐原则,由本能支配,表现为“要不要”;“自我”遵循现实原则,由理性支配,表现为“能不能”;而“超我”遵循道德原则,由道德支配,表现为“该不该”。{1}这一理论为文学创作和批评提供了一种关注人物内在心理的新思路,开拓了精神分析这一全新领域。作为弗洛伊德理论的拥护者,茨威格在他的创作中亲身实践了这一精神探索理论,并被罗曼·罗兰称为“灵魂的猎者”。中篇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是其在文学创作中运用精神分析的极好范本。在这篇小说中,作者通过英国贵族C太太的自述,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女人“本我”和“自我”“超我”之间的激烈搏斗。而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通过大量的细节真实地看到“本我”与“自我”“超我”之间复杂的转换关系。

在小说中,人物C太太冲破“自我”和“超我”的限制而进入“本我”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她对赌徒的“救赎”,另一次则是她向“我”讲述这一往事。而两次达到“本我”的释放都不是轻易的,需要环境、借口和冲动的三重配合。

一、首先是环境对个体的遮掩作用 “本我”人格的显现,虽是对道德的反叛,但这一过程却总被主体置于隐秘的空间内,不可公诸天下。C太太认为她与那位赌徒度过的二十四小时是她“一生中唯一有意义的一天”,但她却一直将这段经历深藏在心里,即使“本我”的快乐被她自己肯定,却依旧不敢置于公众的眼下。C太太选中“我”讲述她的那段经历,是她“本我”人格的第二次集中宣泄,在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个细节:“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黄影。”这是对C太太房间的描写,可以想见,这是C太太刻意为之,是她为自己的讲述主动性预先设置的环境。她不仅将讲述的时间放在晚上,且尽量让房间也减少光亮,保持一种黑暗、模糊的环境,只有这样,她才能尽情宣泄心中被现实和道德压抑的欲望。而C太太“救赎”赌徒事件发生的时间,也是在漆黑的深夜,并且在两人第二天约定相见的时候,C太太有这样一段自述:“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殘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可以看到,C太太在白天有明显的不适感,在整个过程中,她都有一种遮掩自己不被发现的愿望,就算是在完全沉浸于与赌徒游玩之时,她的脑海里也“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在潜意识里,她希望的“本我”的释放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正是一个没有现实和道德束缚,也即脱离了社会性的所在。在这个意义上,“本我”一直被置于一个封闭的、黑暗的、无人的空间里,类似于人的潜意识。C太太对外在环境主动或被动的建构实际上是模仿和营造了主体内在精神的空间特征,以顺利地达到“本我”的回归目的。

二、其次是借口对个体的鼓励作用 抛弃现实和道德的挟制,遵从自我的本能欲望,不是一件易事,这一过程的转换是主体对自己不断劝说的过程。C太太与“我”关于亨丽哀太太事件的辩论其实就是C太太为自己寻求借口的过程。当听到“我”为亨丽哀所做的辩护,C太太“睁大晶亮的灰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儿”,随后更是“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通过这些细节我们可以知道,C太太并不是要把“我”辩倒,而是渴望“我”为她之前的行为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作为世俗等级和道德的至高代表,C太太这时实际是站在“超我”的立场之上与“本我”进行抗辩,在一次次的追问之下,C太太那双晶亮的眼睛里渴盼的是“我”说出她心里的话,也即给她一个再次回到“本我”的理由。而“我”很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也才有了后面C太太对“我”的讲述。而在她对赌徒的救赎实践中,这一点表现得更为明显,C太太几乎无时无刻处于“本我”与“自我”“超我”的矛盾徘徊之中,为了实现从“自我”“超我”到“本我”的转换,她为自己寻找了各种借口。C太太在讲述时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是为了拯救那位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年轻人才跟随他而去的。然而实际上,整场所谓的“救赎”不过是一场欲望的迸发——使C太太“像着了魔受了牵引似的”、不自觉跟随那位赌徒而去的不是别的,正是她自身摆脱空虚的欲望。因为如果C太太真的只是为了拯救一个堕落的年轻人,那么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成功地给予了他希望,应该是高兴而并非懊恼到想要立刻死去。离开时仅望了他一眼,她“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恶马上滑落”,竟然“几乎感到快乐了”;在与他谈话游玩之时,C太太的“心神荡漾”和幸福也是真的;之后更是愿意为他抛弃名誉、孩子远走天涯。这些都是发生在年轻人“被拯救”之后,那么,C太太一开始的拯救之名显而易见只是她激情流露的借口。弗洛伊德理论认为:“潜意识系统可比作一个大前房,在这个前房内,各种精神兴奋像许多个体,互相拥挤在一起。和前房相毗连的,有一个较小的房间,像一个接待室,意识就停留于此,但这两个房间之间的门口,有一个人站着,负守门之责,对于种种精神兴奋加以考查、检验,对于那些他不赞同的兴奋,就不许它们进入接待室。”{2}借口是在“自我”和“超我”人格范畴内被赋予的,符合现实或道德的标准,也即“本我”通过“守卫”、占领主体精神的条件。主体在“借口”的鼓励下,肯定“本我”在现实和道德层面的合理性,从而达到进入“本我”人格的可能。

三、最后是冲动对个体的推动作用 即使有了恰当的借口,个体依旧不能顺利地到达“本我”,“借口”就好比打开大门的通行证,而是否通过这个大门,则还需要个体强烈的自我意愿。冲破来自“自我”和“超我”世界的牵扯,需要个体一时之间的冲动才能达成,而这种冲动,在小说中常常表现为外力的助推。在“救赎”赌徒的事件中,C太太从跟出赌场,到尾随他来到临街露台这一过程中,其实仍然处于徘徊不定中,虽然已经给自己找到了拯救他的借口,但她依然“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的勇气”,并且“也许会整个夜晚站着等待下去”,或者“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到这里,C太太还停留在个体常常会有的对本能欲望的心理冲动上,与最终实践——真正踏入“本我”人格还差得很远,而改变这一切的正是那场大雨。大雨浇淋在那位年轻人的身上,使得他看起来更为悲惨和绝望:“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这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给予C太太以强烈的视觉震撼和心灵冲击,对赌徒悲惨境况了解的加深进一步加强了C太太所谓的悲悯借口,她的“本我”在这一刻重又激起,并把之前积蓄着的所有的欲望一下子迸发出来,推动着她冲破现实和道德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随着情欲的进一步加深,C太太渐渐萌生了与年轻人远走高飞的想法。在完成这层转换时,C太太一开始同样希望外界的助力:“他只需说一句话,只需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本我”世界里抛下一切跟随他的欲望如此强烈,却依旧需要来自对方的力量方能抵达,个体的冲动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外界的推动作用。无论是外界的助力还是内在的鼓动,都是为了赋予个体勇气以达到瞬间的冲动,这一冲动对于“本我”与“超我”的转换至关重要。从“猛然纵身”到“在那万分急遽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决心”,都显示出这种人格的转换在这极端短促的瞬间之内被决定。在C太太向“我”讲述这一事件的过程中,从她迎我入门到她讲述的条理,都可看出她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对自我的说服,但是在真正要去做的时候依旧十分犹豫和抗拒:“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在用借口不断说服自己的时候,个体实际上仍然处于“超我”的范畴之内,而真正突破这一防线,靠的还是这一瞬间的契机和勇气所带来的冲动:“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正如C太太自己所说她“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也就是那瞬间的跨越。当C太太对“我”说出第一句话,便能够滔滔不绝顺畅地说了下去;当她迈出第一步向赌徒走去,之后做的一切反叛便顺遂多了。与此同时,这种一时“冲动”带来的“本我”的抵达带有极大的暂时性和脆弱性,任何的延宕、变故都能使其打回原形。因此C太太在受到表姐的阻拦,以及挽回赌徒受挫之后,又乖乖地回到道德的生活中去了。

在从“自我”“超我”到“本我”的转换中,环境、借口、冲动都是极其重要的条件,它们作为个体对抗现实和道德捆绑的武器,相互配合,最终促成了本能的释放。“环境”和“借口”两个条件作为这一转换的准备过程,反映了来自“自我”和“本我”世界的牵扯力量之大以及超越他们的艰巨性;而“冲动”这一条件的存在则意味着“本我”的到达具有极大的偶然性,若在关键的时候个体没有勇气,那么很有可能这一转换会宣告失败,正如C太太所自述的那样,若当时没有那场偶然的大雨,她“甚至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这么晕厥过去了”。这种艰巨性和偶然性也就决定了此种转换的不易实现,决定了个体“本我”常常处在“自我”和“超我”的包裹之下而被掩盖,正如C太太规矩的后半生一样。

小说中,C太太在对“我”讲述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走了,并不要求“我”回答什么,也不希望我对她的行为作出肯定,与二十多年前一样,她最终回归到了“自我”和“超我”的世界;但是,对于这“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本我”的胜利。可见,“三我”之间并不存在胜负,在它们的转换之间达到本能快乐与现实约束之间的平衡,保持一个完整健康的人格结构,这才是小说健全生命力的所在。

{1} 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80页。

② 殷晶波:《用“三我”人格结构解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电影文学》2010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 斯蒂芬·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M].高中甫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2] 殷晶波.用“三我”人格结构解读《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J].电影文学,2010(1).

[3] 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文学回忆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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