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佛阿拉的一些人

2017-07-27 00:22王开
满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努尔哈赤阿拉

王开

1

城门敞开着,运水木车、杂役、士兵、送亲队伍,络绎穿梭。雄心勃勃的王伫立山岗,俯瞰他的土地臣民,微微有些激动。

城门敞开着,我看见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那些身影如同云朵,在秋天的旷野里亦幻亦真,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像树林制造的神秘风声。

四百年前,他们在这里;四百年后,我和他们都在这里。

城已消失,转化、发酵,被爬虫蝼蚁分解。非凡的静寂中,众多灵魂伏于泥土,根须向下,身体长成石块儿,或蔷薇、蓝马莲,或别的什么植物。长成石块儿的,拉近天和地的距离,变作草本科的,灿烂了山的颜色。

城曰佛阿拉,山叫鸡鸣山。

山和城位于赫图阿拉的苏克素浒河南岸。

第一次拜访佛阿拉时,在山根停住脚步,撒开视线观察,蓦然想到承德避暑山庄——人说,那座皇家围场呈罗圈椅状,而眼中的鸡鸣山,分明避暑山庄的缩版。这让我暗中称奇,捋一捋中国的脉搏,从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乃至辽金西夏元宋明,还没有哪一段封建史如此耐人寻味。我想,貌似的巧合,莫不是神的暗喻?就像一件事的发生,跌宕浮沉,兜了一大圈,终点竟是始点。我这般想,也不是妄加揣度,事实上,清王朝的开国皇帝创生赫图阿拉,他的儿孙苦心经营二百多年,末代皇帝溥仪以战犯的身份,回到先祖创业地服刑,正所谓兴于斯,亡于斯。这两个世纪里,一段重要情节给我们打下记忆的烙印——1861年咸丰病死避暑山庄,之后,叶赫那拉氏再怎么折腾,也不过徒劳挣扎。这样说来,大清帝国的童年和晚年,都在一张椅子上留影存照,奋斗、中兴、覆灭三大阶段层次清晰,让我们遥想追思。

佛阿拉亘古野性,狼虫虎豹出没,公元十五世纪,它的原始状态因森林文化与草原文化的冲突被打破。

历史上的东北,让学界颇为头疼,研究者昼夜伏案梳理,掩卷时还忍不住一声叹息,感慨那厚厚册页里的丛林身影扑朔迷离。譬如秽貊、夫余、靺鞨、鞑靼等等,一支支部族跳跃奔腾,强大的欺负弱小,弱小的奋起反抗,倘争斗失败,要么消失,要么迁徙。而草原文化的介入,进一步复杂森林部族关系,如鞑靼人和女真人的斗争,长期水火不容。鞑靼的活动区域,原本集中在呼伦贝尔草原,公元八世纪中叶,鞑靼人联合乌古斯人抗击回鹘,势力趁机渗透色楞格河下游,并逐渐向蒙古高原中南部延伸,到回鹘灭亡,鞑靼人已大规模进入漠南、漠北。随着时间的推移,鞑靼日益强大,至金代,漠北草原斡难河上游地区的一支部落里,一个具有半文明、半原始的双重性格的人——铁木真横空出世,这位将忠诚、勇猛、狡猾和无情的背叛等因素创造性地混为一体的成吉思汗,从荒蛮的土地上崛起,指挥他的蒙古大军攻城略地,取代大金建立元朝。

伟大的世界征服者亲手缔造的马背帝国,未及百年即终结,给我们留下惊鸿一瞥。

这一次掌握中国最高权力的人出身卑贱,目不识丁,为了活下去,讨饭、当和尚、造反,什么都愿意尝试,直到做了明太祖,总算找回尊严。但蒙古人不甘失败,他们依赖故土,组织力量继续抗击,与大明王朝势不两立。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剧烈碰撞中,森林文化一脚插进来——女真人怀着半是复仇,半是效忠的心理,充当明王朝征缴蒙古残余势力的先锋。血与火的熬炼中,森林文化譜系的女真人和农耕文化谱系的汉人结成一种特殊关系——成祖朱棣纳女真第一首领阿哈出女儿为妃。姻亲缔结,标志着森林文化与农耕文化血脉相融,女真人在阿哈出领导下,更加积极地投入剿灭蒙古人的战斗。

不断厮杀的阶段性结果,是女真人荣获天朝的嘉奖,蒙古人恨之入骨。

彪悍与骁勇为敌,一定两败俱伤。于是我们看到,女真人离开祖辈生活的长白山地区,迁徙苏克素浒河流域。蒙古人四分五裂,各奔东西,散居草原放马牧羊。

2

河流的方向,是人类跋涉的方向。

河流是精确的指南针,引导流浪者抵达梦想的新家园。

第一拨女真人移居佛阿拉颇费周折,首先,他们为得到明的许可,特意进京陈情,争取天朝同意。这部分女真人在大酋长李满住率领下,举族迁居婆猪江流域。女真人脚跟尚未站稳江畔,高句丽人便从朝鲜半岛杀来,李满住势单力薄,只好放弃美丽的婆猪江,搬迁建州佛阿拉。

起初我想不透李满住择居佛阿拉的理由,就跟不清楚一百多年后努尔哈赤再度率部来到这里的动机一样。从地理角度看,鸡鸣山的朝向并不理想,它迎着一条大河,自带面北背南的缺陷。辽东山区霜寒雪冷,人们喜欢面南背北建筑房屋,而反向的建筑结构,等于一个人将胸膛暴露给凛冽风雪。那一天亲临佛阿拉,我才豁然:原来鸡鸣山扇形敞开,西南古道通清河城、辽阳,有太子河入辽河;正西可达抚顺、沈州(沈阳),有苏克素浒河入浑河,辽河、浑河两大水系在辽阳下游汇集,入茫茫大海。东方、北方属长白山系,女真的原籍。就是说,站在鸡鸣山眺望,东、北、西三个方向一览无余,若有人来攻,数里之外便得窥见,不至于遭偷袭吃亏,若要出行,三条山路路路畅通。对于一个缺乏安全感的民族来说,这样的地势进退自如,何况鸡鸣山下的苏克素浒河冲积平原平坦肥沃,适宜捕鱼、狩猎、放牧、耕种。

女真人落户佛阿拉,内心产生稳定感。为感谢天朝的恩赐,他们频繁出现在通往京城的道路上。他们沿着太子河和苏克素浒河向西,满载家乡特产,觐见紫禁城里的皇帝,然后带回封赏的丝织品。

不久,第二拨女真人为躲避蒙古人的纠缠,寻着同族的脚印,前来建州合流。寂寞已久的佛阿拉生机盎然,勤劳的女真人训练海东青,泛舟苏克素浒河,采集山珍,猎杀动物,种植谷粟,饲养马匹,用劳动成果在马市换取生活必需品。可以说,女真人大批移居建州,实现了由奴隶社会向半奴隶、半封建社会的跨越。

生活状态的改变,提高了建州女真的思想意识,但他们尚未摆脱朝鲜人和蒙古人的魅影,加之内部的权力分配问题,很快分裂为三大部落,史称建州三卫。内部不团结,蒙古人和朝鲜人借机插手,极尽胁迫拉拢之能事,破坏女真自洪武年起就与天朝建立的和谐关系。当建州女真骑着马,跟随蒙古人频频抢劫边境,制造恐怖事件并接受了朝鲜的馈赠时,天朝再也不能容忍这种混乱局势蔓延,计议发兵征缴。

史籍中罗列的建州血案发生地,就在佛阿拉及其周边。血洗之前,天朝设计囚禁建州三大首领之一的董山。未几,选调广宁、宁远、义州、锦州等处官军近三万人征缴建州。朝鲜人见宗主国动怒,唯恐殃及己身,竟也派兵进攻婆猪江,杀掉回迁的李满住及其部族。隔月,董山被天朝下令处死。这件事情,发生于成化三年(1467年)。

建州女真连遭重创,畏惧天威,赶忙进京朝贡,献良马、貂皮、东珠等方物,希望弥补过错,恳请宽宥。

天朝秉持既往不咎的态度,原谅了建州,赏赐物品安稳人心。地方与中央的摩擦,就这样平息下来,双方像往常一样,保持着适度的热络。接下来的几年,建州女真继续从事渔猎和农耕生产,天朝这部庞大机器照样运转。但表面的平静暗藏隐患,宪宗皇帝和他的官员们,没有认真讨论东北问题的打算,更拿不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缓和各族矛盾,平衡地方与中央的利益分配,要么采取高压政策,要么息事宁人,敷衍了事。

建州乃至东北的边缘化,不仅是地理上的,也是宪宗皇帝和各级汉官心理上的。他们一直以鄙薄的口吻,呼女真为“东夷”,他们认为,这些人远离中原文明,野蛮、粗鲁,言行无忌,其生其死,无需耗费太多精力。这种居高临下的心态,致使旧怨没彻底解决,新问题又不断产生,裂隙越来越大。

成化十四年(1478年)二月,建州与宪宗皇帝的矛盾终于再次爆发,表现形式是,“总兵官都督同知欧信、巡抚右副都御使陈钺督兵攻袭建州三卫,破五十三寨,烧毁房屋二百余间,斩首二百级,获马一百零二匹,及盔甲军械甚多”。这样的损失对于刚刚从惊魂中镇静下来的建州女真,无论心灵还是精神,都是严酷的摧残。酋长们为免于事态恶化,当年八月启程进京,贡献马匹貂皮,乞天朝开不杀之恩。本次感情联络的结果,以宪宗宴请赏赐布匹彩缎收场。

短暂的宁静,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次年,天朝决心清剿“建州老营”,派大将赵辅为主帅,兵分三路,左军渡浑河,越石门岭,至分水岭;右军度鸦鹘关,逾凤凰城,摩天岭,至婆猪江;中军下抚顺,经薄刃山,过五岭,渡苏克素浒河,三军会合后,直抵佛阿拉。

在已知的天朝对建州女真的战役中,这一仗最狠戾。主帅赵辅在他的《平夷赋》中说,征缴大军势撼山岳,声震天地。虏寇望风披靡,譬之破竹。一到达天朝称之为虎城的佛阿拉,明军立开杀戒,“尽虏酋之所有,罔一夷而见逃。剖其心而碎其脑,粉其骨而涂其膏。强壮就戮,老稚尽俘”。这样杀了一个月,人被杀光了,连鸟兽都吓跑了。最后,赵辅抓到了一个小头目和他的妻子,那女人哀哀上前,哭泣着说:“吾所处之地,自唐以来,人迹罕到。太宗东征至凤凰城而至,亦未尝入吾境土。今天兵卒然至此,使我父母不相顾,兄弟妻子尽被屠戮,家产已尽,死亡无日,岂非天也耶!”

这女人真的被杀戮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中还没丧失理智,舍命为族人争一条活路。她的勇敢,也使洋洋得意的赵将军心里暗惊。战后,他把这女人写进《平夷赋》,除了表功之意,也使我们感受到一个渔猎民族的倔强和不屈。

3

焚烧佛阿拉的火焰熄灭一百多年,无涯的荒凉中,灰烬上萌生树木野菜,雉鸡狐兔成群。到明中末叶,这座椅状山坡再一次人声鼎沸,风中飘荡着炊烟的味道。这一次来的人,具有超群的军事、政治及组织能力,他利用一個合适的借口,通过战争方式,成功地把建州女真各部置于领导之下。这个人,就是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计划来佛阿拉的时间应在公元1587年,本年度的大明王朝多灾多难,洪涝、地震、旱灾轮番发生,房屋坍倒,死者无数。更可怕的是军政两界的损失——海瑞和戚继光双双辞世。海瑞死于十一月三日,戚继光死于十二月十二日。此时,按中国封建皇帝年号计算,为万历十五年。太多的事例表明,万历顽固、好色、贪财、吝啬,可又不能不说,他主政的中前期,得益于一帮满脑子忠君思想的人,文官以张居正、徐阶、高拱等为首,武职有戚继光、刘显、俞大猷等安疆大吏,有了忠诚能干的臣子,万历再怎么消极怠工,帝国的马车也转动着迟滞的车轮,跋涉泥泞,颠簸前行。然而,全国第一敢说真话的官员海瑞死了,守边防驱倭寇的戚继光死了,万历没有悲伤,他还没意识到,上天把文臣武将接走,惩罚他的无能。而全国官员及百姓们,因皇上没发布哀悼逝者的讣告,自然没必要多事,关起门来为自己生计盘算。

天朝上下离心离德,佛阿拉活泼灵动。

变化始于春正月,建州尚在寒冷季节,但人人胸腔里蓬着一团火,烘烤着周身,暖洋洋,热辣辣——努尔哈赤在佛阿拉宣布立国,与老对手朝鲜、蒙古建交。

学界说,努尔哈赤的后金,为区别大金定名。我觉着,这话还有一半没说,那就是,努尔哈赤把自己视做完颜阿骨打,他向往山外的缤纷,要强大、扩张,走出苏克素浒河谷。他迷恋受人礼拜的快感,想给族人体面的生活,不用再躲躲闪闪,仰人鼻息。努尔哈赤决意经营好“建州老营”,下大力气修筑城堡,一一实践自己的想法。他设计建造了外城、内城、城中城,城分三重,居住对象和象征意义就各有不同,关于它的功能划分,朝鲜人申忠一在他的《建州纪程图记》中,详细勾画出图形,著述记载。申忠一说,城堡高大封闭,外城一层石垒,一层椽木,再一层石垒,一层椽木,层层垒砌,达十余尺;内城设四门与外城通,有瞭望台、雉堞;核心区属于王和他的家人亲信,防卫更严密。这样圈起来的城,就具备了国的元素,尽管看上去十分简陋。

申忠一的建州纪行,是迄今唯一记录佛阿拉原貌的史料。后来,我凭着记忆中的这张图,到佛阿拉逐一对应。那天,在收割完毕的农田和蔓生的草木中间,我找到虚无的门,植物下的王宫,破碎的瓷片,努力还原四百年前的人来人往。当我站上高岗,遥望数里之外的赫图阿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努尔哈赤为什么越过自己出生、成长的赫图阿拉,而选择一座曾经杀机重重的废城建他的国。我想,他率部离开波勒密城,选择佛阿拉建城,不仅从佛阿拉的战略意义出发。须知,波勒密、佛阿拉和赫图阿拉,三城相距不过十几里,且赫图阿拉居于其它两城之间,佛阿拉与赫图阿拉相比,赫图阿拉的方位、面积、交通等条件更突显优势,一个政治上有所图谋的人,不会视而不见,他舍近求远,去优取劣,是否出于感情上的回避?我想他该有心理隐秘,始终没被人洞穿,自己也假装忘了,权当没这一回事。

假装是痛感的麻醉剂,它卷土重来的时候,伤害更深,更让人难以抵挡。努尔哈赤不愿再碰触赫图阿拉,是听从了内心——他是那座城堡里的一只甲壳虫,被继母碾在脚底,百般折磨,父亲也没有给予幼子温暖和关怀,而是表现懦弱、忍气吞声,甚至纵容后妻恶行。这种状况的形成,就因为那女人来自强盛的王台部落,建州实力处在下风,任那女人跋扈。幼年的凄苦际遇,让努尔哈赤过早领悟了权力的优越性——拥有绝对权力,可以干一切想干的事,能干成一切想干的事。

流云飞渡四百年,如今再过多揣摩这件事情已经没什么意义,我们需要知道,佛阿拉长久的荒芜,是为了等待新的塑造,它将在一段时期内,成为后金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个新兴国家的法令、外交、军队建设、战略方针,都由小小的佛阿拉制定发布。

4

“不肥不瘦,躯干壮健,鼻直而大,面铁而长”的努尔哈赤,建国后首次大型战役,在古勒城开打。

古勒城,距佛阿拉几十里远,是让努尔哈赤幸福和伤感的寨子。曾几何时,他的外祖父王杲统管古勒城十里水渡、土地森林,称霸一方。努尔哈赤三兄妹在赫图阿拉度日艰难的时候,是外祖父接纳了外孙,教授努尔哈赤文化知识,启蒙了他的思想。古勒城后来因王杲父子不满天朝官员欺压,屡犯边境,几次遭辽东明军围剿,王杲父子先后被杀。最后一次屠城,努尔哈赤父祖裹挟其中,惨遭不幸。

这么一个令努尔哈赤压抑忧愤的地方,他必须来了。

史称“古勒山大败九部联军”的战役,于努尔哈赤来说,只能赢,不准输。

所谓九部联军,均与努尔哈赤有着密切关系,但为自身利益最大化,亲情、友情,皆可忽略不计。利益诱惑,最能暴露人的本性,想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就给他不该得的利益。

九部联军以叶赫部落贝勒纳林布禄为首,战争导火索,涉及敏感的疆土问题。之前,纳林布禄几次跟努尔哈赤强索土地,努尔哈赤一概严词拒绝。纳林布禄碰一鼻子灰,召集海西女真会谈,专题讨论海西与建州的未来关系。会后,四部信使共赴佛阿拉,就土地问题进一步磋商。各为所需的洽谈注定失败,纳林布禄祭出绝招——联合女真九部落攻击建州,消灭狂妄的建州新兴政权。

联军到来的消息,一次次由传令兵报给佛阿拉,城里弥漫着恐慌情绪,连泼辣的大妃富察氏都在大战前夜忍不住追问努尔哈赤:“汝方寸乱耶?” 实际上,努尔哈赤绝非富察氏担忧的那样,他已经安排好迎战部署,静待敌人。翌日大战,果然以联军惨败宣告结束,后金缴获大量的战利品。紧接着,建州女真的铁骑席卷海西,叶赫、乌拉就此衰落。努尔哈赤占领了海西,马不停蹄地收拢野人女真,顺利统一了黑龙江流域、松花江流域和苏克素浒河流域。

屈指数来,女真的统一战争已平息了几百年光景,我踯躅策源地佛阿拉的时候,感叹的不是男人嗜血夺权的冷酷,而是被战争扭转命运的女人,她们作为人质、礼品,抵押、赠送到佛阿拉,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被宠爱,也被抛弃,最终在人生最美时光悲惨死去。其中,两个女人的身影永远留在这里——孟古姐姐、阿巴亥。

翻阅浩如烟海的清史资料,不断闪现孟古和阿巴亥的名字,她们不情愿地给扯进政治交易中,在男人股掌中沉浮。孟古姐姐,来自九部联军发起者叶赫部落,她的父亲杨吉砮乃叶赫部落的老首领,哥哥是挑起那场战争的纳林布禄。当年,她的父亲为讨好努尔哈赤,铺垫了嫁女的一步棋。这种感情投资,使叶赫与建州血脉相依,也制造了更深的矛盾。据史籍记载,后金国迁至赫图阿拉不久,孟古病重,想念远在叶赫的母亲,渴望见母亲最后一面。努尔哈赤遂派人前去送信,叶赫部落记恨讹诈土地不成,一口回绝,孟古遗憾离世。这件事让努尔哈赤深感受伤,所以大战九部联军时,他亲手将叶赫贝勒布斋一劈两半,发泄积压内心的痛恨。

少女阿巴亥嫁到佛阿拉才12岁,她在叔叔布占泰一手操办下,离开家乡,孤身来此。布占泰是九部联军主要参与者和策划者,战败后被软禁于佛阿拉,努尔哈赤为笼络布占泰,将侄女、女儿一股脑儿嫁给他,并在数年后释放他回国。布占泰重获自由,为表感恩之情,就把阿巴亥送至佛阿拉。那时,努尔哈赤已经人到中年,阿巴亥恰好和皇太極年纪相仿。阿巴亥的到来,像佛阿拉忽然绽开一朵色彩奇异的花,她让所有女人感到威胁,心底滋长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那些舞刀弄枪的男人们,也认为她精明得太古怪,怕她有朝一日酿成祸端,因此老汗努尔哈赤一死,就合伙谋杀了她。

佛阿拉的女主人或美貌,或多情,或直爽宽怀,但逃不出多舛命运的怪圈,在民族发展的大动荡格局下,她们零落尘土,就像一株佛阿拉湿地绽放的金马蹄莲,你只有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别样风姿。

5

我是个耽于幻想的人,到了沉淀着太多故事的佛阿拉,它的欲望、粗粝、奔放,愈发让我难辨今昔。盘旋空中的风,舞蹈的树叶,还有成熟的果实,每一种动态的景象,都是我眼里的旗帜,猎猎飘扬。

纵观世界历史,还没有哪个时期、哪个人像努尔哈赤那样,把旗帜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知道,某政权草创之初,它的内部管理机制是不健全的,甚至混乱不堪,分工盲目而随机。拿中国封建史上的农民起义来说,这些农民出身的文盲,造反的原因只有一个:没地种,没饭吃。他们的渴望中,吃饱饭比什么都实惠。而造反是解决饿肚子最有效、最直接的途径。受文化水平的制约,手持锄头冲击富人粮仓的农民们,尽管拉起声势浩大的队伍,但天生的短见为失败埋下伏笔。比如大泽乡的陈胜吴广、陕西的张献忠。当然,这些农民造反派中,脱颖而出者不乏其人——明成祖朱元璋就是个异数,他的聪明,在于立法自成体系,虽然执行效果背道而驰。

努尔哈赤不然,一朝实力增强,他马上意识到,权利分配和军队建制是成败的关键。基于这种考虑,迁到佛阿拉,他立即着手制度整顿。

佛阿拉面北的山坡宽敞、平阔,庄稼地一片挨着一片,秋天炽热的阳光下,秸秆干瘪,了无生气。在这段山坡寻寻觅觅,石堆和土坑常把我带回1587年至1602年的时光,那时候,这里是练兵场。

史料说,建州士兵每日必练格斗,强化士兵作战的团体意识,磨练他们的性情。严格的训练,配合女真人的刚猛、敏捷,就给了天朝军界乃至其他社会阶层“满人不过万,过万不能敌”的可怕印象。与此相反,天朝军界由文官钳制,普遍人浮于事,玩忽职守,将军们忙于贪污,拉关系,鲜有潜心研究战略战术者,武器装备长期得不到更新,军费开支无法保证。这样的巨大反差,常使正规军队与地方武装在大规模攻防战中一败涂地。

勇敢顽强的建州士兵,被编制到各自所属的“旗”里面,受旗主管辖。作为高级指挥官的旗主,直接听命于努尔哈赤。事实上,一个一心中兴的皇帝,一定是高度集中兵权的人,重用军事人才,才能牢牢握住国防命脉,树立民众对国家未来的信心。可能,努尔哈赤没有这样的认识,但他做到了,并因此不断创造以少胜多的战争奇迹。

而旗属编制的特点之一,是它尊重了属员的地域、血缘系统,巧妙利用了人性——作战中一旦有亲人朋友伤亡,必将激起生者仇恨,战斗力成倍增加。这种军制的独特,还在于它兼行政职能和经济职能。各旗主既是军事长官,又是行政长官。“以旗统人,以旗统兵”。发生战事时,士兵们穿上军装冲锋陷阵;脱掉军装,又是农业生产第一线的劳动者,修理农具、耕种粮食,放牧牛马等等。这时候,各级军官就担任基层行政人员的工作,负责落实上级领导下达的各项任务指标。统筹安排诸如户籍登记、查勘田地、分配财物、税收、房产及日常事物。这样,每一旗都是一个组织严密的社会团体,形成特殊的社会结构,紧紧捆绑在“国家”这个概念词上,国家就成了每一个人的国家,他们必须为之奋斗。

6

以我的认识,额尔德尼(努尔哈赤称他“巴克什”,意为博士、学者)在佛阿拉的地位,绝对不逊于不同时期的三位城主。但佛阿拉没有这个人的痕迹,他的气息淹没于沟壑衰草。我觉得,处于特殊地位的他应居住内城,距努尔哈赤的“王宫”咫尺之遥——这个人,是努爾哈赤统治集团中极少见的精通蒙、满、汉三种文字的才子。

额尔德尼出生于辽东山区的僻远之地都英额,至今仍叫英额门乡。有清一代,“英额门”作为辽东边墙的边防哨卡之一,时常出现在康熙、乾隆等人的诗歌里。额尔德尼17岁投奔努尔哈赤,做了一名文职官员,承担后金国往来信函的撰写编辑工作。就因为这,我猜他的住址在努尔哈赤近旁,保证随时随地传唤。可惜佛阿拉被时间演绎成荒坡,我想找一找额尔德尼的房子,看一看他在什么条件下创建满文的。这里没有标识,史籍更无记述,他的影子是任意一簇草,一块瘦石,我只能胡乱猜想,他枯坐在土炕上,对着满桌子蒙文煞费苦心。

金代女真原本有文字,沿袭至明晚期,努尔哈赤统一女真战争前,金文竟遭废弃。女真文字水平倒退,仅剩下语言作为思想感情的交流工具,阻塞了民族的自我净化能力。明中叶,蒙古文字流行,而女真与蒙古同属满一通古斯语族,这是努尔哈赤执意重新创造女真文字的动因和基础。努尔哈赤既懂蒙文,又懂汉文,兴兵之后,与明朝和朝鲜的外交文件,建州的法令公文,由一位叫龚正陆的汉人操刀,这位师爷肚子里墨水少,文词字意一知半解,蒙文汉文转来转去,往往词不达意。为适应建州政权发展的迫切需要,努尔哈赤就下决心创制满文。

根据《满文老档》的记载,努尔哈赤召开了一次专题会,会上,大臣意见不一,努尔哈赤坚持自己的主张,与大臣们争论起来。结果,努尔哈赤一锤定音,提出用蒙古字编成国语,同时提示可以加圈点区别蒙文。

额尔德尼和噶盖承担研制满文的重任,惜噶盖命短,在同年的战争中被杀。他死后,额尔德尼独担大任,昼夜辛勤,终于脱稿。事成之日,努尔哈赤喜不自禁,宣召众大臣共同庆贺。那一天,女真人无论富贵贫贱,男女老幼,皆举起酒碗,载歌载舞,尽情狂欢。

而今,只有这块土地,记住女真文字诞生的准确日期,我,我们,只能似是而非地想象,甚至遗忘。一个民族丢掉了自己的语言文字是悲哀的,这像一个有躯体没有魂魄的人。满文满语消失的负面影响,是我们面对装潢精美、印刻严谨的满文档案束手无策——我知道佛阿拉几十里外的一个山洞里,封存着上百万册的满文档案,多少次我想去看一看,亲手触摸一个古老民族的脉动,然而终究没有成行——我很怕一见到那些文字,周身汹涌无法名状的痛感。

佛阿拉的风声响起,佛阿拉的蝴蝶忽闪翅膀,野蜂子嗡嗡嘤嘤,山鼠奔窜,一切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晰,可是,那几千年流传的通古斯语,却断断续续,离我越来越远。

现在,佛阿拉的主人走了,城在寂寞中废弛,它抗拒不了时间磨损,像一个迟暮的人,形容枯槁。而五花八门的清史研究中,佛阿拉有意无意被淡化,人们很少去想,没有佛阿拉的艰苦过渡,就谈不上赫图阿拉的壮大,定都辽沈的决然,皇太极的崇德之治,多尔衮的统兵入关,乃至让我们歌哭悲喜的二百多年清帝国。在多维的历史进程中,佛阿拉经历生存与死亡的激烈争夺,承载了沉甸甸的重负。它的山石刻下文字的笔画,土地竖起新制度的旗杆,诞生并养育了皇太极、莽古尔泰、德格类、巴部泰、塔拜、阿巴泰等一代雄才。可惜,它的价值被否定,与隔着硕里加河对峙的呼啦哈达山(烟突山)及五公里外的赫图阿拉比,佛阿拉的游客是种地放牧的农夫,漫山奔跑的野兽。这一点,现代人和大清王朝的历代帝王们犯了同样错误——花大力气宣扬赫图阿拉,赞美的诗文激情澎湃,佛阿拉被丢弃角落,一任荒芜。

然则遗忘未必不是好事。我觉着,废弛是另一种保护。那些残败、凋零,透着苍劲、悲怆,耐人寻味。孑立于瘦石寒水间,回首风云际会、勇士喋血,何尝不是一种生命体验?窃以为,历尽千劫的古迹,埋没大野最好。荒,就让它荒着;败,就让它败着,收拾了残局,或者粗暴地复原都不合适——它的脉象在薄土厚沙里埋藏,你一惊扰,就失了原魂。所以,我喜欢佛阿拉的野、静,这样的大象大静,是守望、怀念、反思,是无言的力量。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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