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

2017-08-01 19:31廖静仁
黄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丽丽

廖静仁

追风的子衿

水泡像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汽球,在玻璃器皿中直往上冒,不锈钢烧水炉的底座也是透明的,看得清里面盘着的一串细细的电阻丝由微红到鲜红再到炽白,这燃烧的过程也同样是风的热血沸腾的过程。

这个烧水的新玩艺是子衿从远天远地的厦门带过来送给风的见面礼物,这小女子绝对是一个有心之人,她早已经从微信里熟悉了风的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还给他带了一罐半斤装的武夷山大红袍。说她有心,当然还并不仅仅是指这些,自从她与风有了交往以来,她就已经从海量的资讯中进行过拉网似搜索,把凡是能从网上找到的有关风的文字或图片资料,建立了专门的文件夹并分类做了加密收藏。

这些都是子衿在不动声色中独自做成的,风到目前为止也还并不知道。风也无须知道,他骨子里就是那种独来独往只享受过程的人。

当然罗,子衿也并不是要做给风看,她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快乐,也很享受,有一种被幸福所陶醉的满足感。子衿在上大学时攻读的就是心理学专业,对风的心路历程,尤其是个性特质肯定也有过一番研究和分析。她也更了解她自己。子衿的微信相册里有一句格言:我给世界的,或者希望世界给我的,就是喜欢和爱。这其实与风的人生观大抵有着相同之处。不然为什么会叫人以群分呢?

子衿当时从旅行包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茶罐来,说:亲爱的,不要嫌土气哦!风听了心就一愣。从两人在网上聊天的“亲”,到现在面对面的称呼“亲爱的”,这个过程也同样令风的心旌有了匪夷所思的摇荡。他毕竟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读过许多闲书又思想开放的专业作家,不过风当时还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茶叶罐,他指缝间夹着一支香烟,偏着头一边欣赏,一边在心里暗忖:如此精致的汝窑小罐该不是什么文物吧?善解人意的子衿就俯身拉开了罐盖,告诉他这是武夷山最负盛名的,被誉为“茶中之王”的大红袍。子衿的老家在武夷山,父亲是个茶农。她又接着说,这种茶是生长在九龙窠内的一座陡峭的岩壁上,年产量很少。是我春上专门请假回家去自己采摘的。

这小女子真是上心呐!未必是从春上就有了准备,而直到秋天的深处才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风想开她一句玩笑,却还是咽下去了。

打开罐盖,子衿抓了少许茶叶放进身边小圆桌上的瓷碟中,又从百宝箱似的旅行袋中取出了一个玻璃器皿和烧水炉及一套别致的双人茶具,她说这都是我专门挑选了送给你的。她把它们一样一样地列队摆放在了风的面前,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今晚就先试泡呗!

风就像个小学生认真地看老师在演算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对子衿意味深长说的“我们今晚就先试泡呗”的话似乎并没有引起重视。

子衿却依旧热情未减,又笑笑地进了里间的盥室去打水。但是就在她去打水的时候,几许桂花的香气就已经从深蓝色的汝窑罐里溢了出来,风深深地吸了一口,便陶醉地说:太珍贵了!他当然是个懂茶之人,这些年来他品过不少好茶,其中也包括市面上流行的所谓大红袍,但香得如此纯正的却还是头一回领教。这太珍贵了!他又补充了一句。难道比我还珍贵?一声娇嗔终于从克制不住内心燥动的子衿口中奔放出来,她说,最好的茶叶也得需要有适合它的温水冲泡呀!

风也许等的就是子衿的这一句话,或者说他此前憨头憨脑的样子根本就是在装!这一年多来,两人已经在微信私聊中无话不说,甚至还有過老夫聊发少年狂,令他在半夜里去冲个冷水澡才把死灰复燃的欲火浇熄的时候,但是就在这一天,当子衿从薄暮的斜晖里真向他走过来时,他又多少显得有些拘束,那是年龄的拘束,也是职业的拘束,人家毕竟是一个80后,是一个优秀的小学教师……她那天着了一袭深蓝色旗袍,领口的两边各绣着一朵纯白色的风信子,顺手拖着一个带双轮的旅行袋也是深蓝色的。风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杂书中,有过对色彩与人性格的描述,深蓝色:因爱而有些忧郁;纯白色:暗恋。纯洁清淡或不敢表露的爱。当时站在宾馆门口等候子衿的风老远就认出她了,子衿也认出了风。但两人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得出双方其实都在努力地克制着初次见面的激动,是风先向她打招呼的,他微笑着大步朝她跨了过去,说,千里迢迢而来,真是辛苦你了!可当他欠身接过她手中的旅行袋时,子衿也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可比照片显得更加年轻和威猛饿!风就附耳说,这话我真是爱听。但是现在子矜的这一句“最好的茶叶也得需要有适合它的温水冲泡呀!”的话刚一出口,风就当真如风一样向子衿扑了过去并把她卷了起来……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如此适时,风是今天早上才从微信里得知子衿要来长沙,信息是她上列车时发来的,而他自己则是昨天才刚从老家回来。风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小女子还真是能掐会算啊!

风一连就刮了两个晚上,大白天却照例是秋高气爽,子衿按照自己在网上预先查询过的几个人文景点去参观,当然还包括了去考察与她的职业相关的几所学校,如雅礼和周南等;这都是善解人意的子衿在微信里向风通报过的,她还说自己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独来独往的方式,却叫风尽管回家去泡茶遛狗写作陪家人,决不扰乱他的正常生活秩序。风口中答应着,而心里却自有盘算,他其实早跟家人做了备案,说这几天省文史馆有一个专家会议要开,是封闭式的,得在宾馆吃住,还得关闭手机。风是湘省破格聘请的最年轻的文史馆员。

那一夜风刮得很紧,子衿呻吟着说,风,你刮得我喘不过气来啊!

风正在劲头上,说未必比你们沿海的台风还强劲呀?他这话也是喘着气说的。子衿就再没有说话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呵呵地狂叫不已,当时房间里灯光全亮着,但见左侧落地镜中白浪翻滚……

后来台风终于平静了,两个满身汗淋水滴的人进了浴室,不,更具体地说是双双进了浴缸。原来子衿一进客房就先去了趟洗盥间,她早就已经用沐浴露将浴缸清洗过,并打开龙头调好了水温。这是五星级宾馆的江景大单间,白磁的浴缸也很大。房间却是子衿自己从网上预订好的,她也曾在微信里跟风说过,本人这次是自费游,无需先生破费的,你只要能够请我“吃特色夜宵”就行。他当时还不太理解她为什么把“吃特色夜宵”这几个字打上了引号。此时一切都明白了。

是子衿先溜进浴池去的,她还有意回过头朝风报以了一个妩媚的微笑,号称是厦门中心小学游泳冠军的她一溜进浴缸就来了个鱼翔浅底。风也是一个在水中从不示弱的家伙,他从小就在资水边长大,那时候时兴用自制的手雷炸鱼,年少的风和一群同样是光着屁股的伢儿,总是预先藏身于某个经常过鱼的江湾,那情景就如他后来读过的一个叫邓刚的作家写过的《龙兵过》差不多。炸鱼人的引线还刚刚被点着,他们就几乎未等手雷爆炸就跳入了水中,那种被炸弹的冲击波振得麻酥酥的感觉,这时又似乎重新回到了风的体内,他于是大呼一声我来也!便跃入了水中,跨上了美人鱼一般的子衿滑腻的腰间……

风又起了,这次不再是台风,而是从浴池里搅得水花翻滚后又腾地竖立起来的两股龙卷风!刹那间,呵呵的狂叫声再一次响起……

关于风,这里说的当然是两人共同刮过的台风和龙卷风,他俩各自都有着迥然不同的事后反应。这也许就叫男女有别吧。子衿轻轻啜饮了一小口茶水,把舌尖顶出薄薄的朱唇,上下抵舔和搅动着,然后又缩回去啧啧了两声,那种自得其乐,自我陶醉的样子极是迷人,俄倾,她才又意味深长地问横陈在对面躺椅里的风,说,亲爱的,你看过一部名片叫《昼颜》的日本电视剧吗?挺大胆的。风虽然有了些许疲惫,但新刮过胡茬的青色脸庞上却似乎仍有着愉悦在荡漾,他正在想别的事,对子衿刚才的问话并没有听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在意。

风的根本就没有在意,其实是从两人各裹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相拥着回到房间后,子衿又去浴室打纯净水准备泡茶时就开始了。作家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风当时也余兴未尽,正仰头在躺椅上对着四盏如盛开的玉兰花般的电灯泡出神,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一连串的怀旧词汇来。他先是由电灯想到了油灯,这是他这般年龄儿时最熟悉也最温暖的一种特殊记忆。他记得祖母总是在油灯下缝补衣服或纳着鞋底,灯光有些飘忽,却层次分明,祖母时儿扬起手来将针尖在白如积雪的发间轻轻地刮几下,他就好奇地问祖母,这是磨针吗?他其实是对着壁上的影子问的,影子就动了一动,说你真是个蠢宝崽啊!头发怎么能磨针呢?我这是在给针尖揩点油腻,它走起来脚步就会快一些。可如今这电灯只需将开关一按,整个房间就如同白昼,一览无余。他继而又想到了飞针走线,想到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但是这些极具古典美感的词在现代写作中还能用得上吗?是的,他还想到了一个与当下刚刮过的“风”相关联的词,那就是“云雨”。他当时想到这个美好的敏感词的那一瞬间,也是关注过子衿的,他看见她正打着兰花指在滤茶,动作是如此地从容,姿态是那么地优雅,但是至于后来她突然冒出的那句你看过什么电视剧的问话,他确实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电视剧?风忽然下意识地弹起来,坐直了身子问对方。

你们男人呐!子衿无比娇羞地微红着脸感慨道,风刮过天就阴了。

风就有了明显的不服气,端过小桌上氤氲着雾状茶气的杯子,一仰头饮尽了半盏血色的大红袍,有几分狡黠地辩驳说,我正在想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是怎样与那一条马林鱼展开殊死搏斗呢!

子衿是获得过心理学硕士学位的,《老人与海》中的老人就曾经进入过她的心理学分析视野,她也还清楚地记得海明威对自己的这部小说所作出过的评价:“一艘渔船越过世界的尽头,驶向未知的大海,船头上懸挂着一面虽然饱经风雨剥蚀却依旧艳丽无比的旗帜,旗帜上,舞着云龙一般的四个字闪闪发光——超越极限!”她还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这位杰出的作家感动过。而现在自己对面坐着的也是一位令她钦佩的作家,而且……她于是就莞尔一笑,并风平浪静地说,老人最终还是战胜了那条不可一世的马林鱼,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风却并没有感到得意,而是陷入了沉默。他又在想什么呢?

此时的江景客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烧水的玻璃器皿中不断地冒出的水泡,风又横陈在躺椅里了,仍仰头望着吊灯出神。子衿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年龄与职业的尴尬,而是观念与文化的差异。作为上世纪五十年末出生的风,传统文化肯定已经深入了骨髓,尽管他是一个作家或者诗人,浪漫与洒脱只不过是如他的笔名一样,是一时间刮起的一股风,而对于80后的子衿而言,一进入学校就几乎淫浸在渐进的西风中,尤其是进入网络时代的当下,即便是包括了她作为教师在内的一些年轻男女,对家庭的责任感,尤其是对性的开放,早已经呈现出多元化的状态,有保守的,更有激进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代沟。她此时并不想用心理学去分析风到底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被风刮得累了,需要休息了。

亲爱的,我们到床上去休息吧!子衿上前吻着风的额头说。

才不呢!风顺势就把子衿抱了过来,你不是要跟我说电视剧吗?

是啊!子衿像一只听话的猫偎在风的怀里,这正是她的所求。她于是就侃侃而谈地说起了那一部片名叫《昼颜》的日本电视剧梗概:

《昼颜》是以新词语“平日昼颜妻”为主题的一部描写所谓的“出轨”的电视剧——主要讲述了两段不同的年龄段的女性婚内外遇的故事,年龄40岁的利佳子丈夫事业成功,可是丈夫在婚姻生活中非常专制,将利佳子视为自己的佣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利佳子刚开始是为了发泄婚姻中的不满和压抑,与自己丈夫的下属,一位出色的年轻画家产生了迷恋,在一次出轨过程中这个秘密被年轻的只有30岁的纱和发现,利佳子为了自己的事情不暴露,向纱和提出了一些交换条件,并且向纱和坦露了自己在窒息的婚姻中能够活下去的勇气就是对情人的迷恋,每次和情人在一起之后,回家应对老公的严苛指责不会积压太多的怨恨。纱和自己处于和丈夫的无性婚姻中,也倍受压抑,最后在利佳子的鼓励下,与妻子是大学老师,受控于妻子强势的暖男北野老师迷恋并出轨。北野是自己侄女的班主任老师……

这其实是一个很一般性的故事!真的。听到这里,风却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子衿似乎饶有兴致地叙述,他几乎是毫不客气地接着说,这种事在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或者说在你和我的身边多了去呀!

是吗?子衿依旧是笑笑地,而且还仰起了脸来,睁大了她那一双虽然并不十分清澈却水汪汪的眸子充满着期待地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难道不是吗?风也微笑着,还把下巴贴过去用胡茬扎她的额头。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不,应该说是彼此都陷入了沉思。

风当时还并不了解子衿的成长与婚姻之路要比常人更加崎岖,所知道的只是她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应该一直在致力于对人性中的弱点当然也包括优点的研究,她或许还希望通过用自己的在场实践,寻找出一条符合人性的和谐途径。至于所谓的传统道德在她的实践中将会被一一粉碎,但是,这又并不妨碍她是个好母亲,是个优秀教师。

这只是风的主观臆想和武断猜测,谁也无法走进谁的内心。但风还是想起了不知是谁的一首短诗:不要总把自己视为珍珠,时时都会有被埋没的痛苦,还是把自己当成泥土吧,让人在身上踩出一条路。

此时的子衿却突然弹了起来,挣脱了风的怀抱,并且毫不讳言地说,应该是每个人在婚姻中都有着自己无法调整和改善的地方,每个自己也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人,所以我的主张是允许每一个自己的身上都有着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她又补了一句,那就是喜欢和爱!

一席话有如惊雷。这是风根本就没有想到的,自己的内心世界居然被子衿透视得一清二楚,一览无余!他还真有些猝不及防。为什么呢?因为风在这次回老家时就与自己的一个在小镇唐家观当教师的老乡探讨过这方面的事情。老乡名叫未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复旦大学的高材生,曾因为参与过当年那一场很著名的学生运动而改变了此命运,从此以小镇教师为职业,潜心钻研古籍,钓鱼为乐,也只有风偶尔回老家时他俩才有可能来一次思想的碰撞和交流。但是这一次两之间探讨的话题却很世俗,是风跟未济主动说起了他的一位茶友的故事。他说,我有一位茶友,是在副厅级岗位退休的,曾经是在部队服役,人到不惑之年才回地方工作,今年62岁的他身子骨仍如铁打铜铸,但老婆却在几年前就做了子宫瘤切除手术,几乎完全丧失了性生活能力,而他自己对性的要求又还十分强烈,家有儿媳,膝下又有小孙,找情人这档子事显然不合适了,于是经常在家里发闷脾气,直到前不久,他从年轻茶友口中听到了网上约炮这一档子新鲜事后,也就当真与几个少少(少妇)网友有约过,并且事后他的情绪果然有了好转。他这还是作为心得专门将此事说出来与风分享的,风当时听了后也是这么跟茶友说:应该允许有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但是没想到此言即出,未济便摇头感叹道:这纯粹属于心灵秩序混乱所至!

有如此严重么?风当时有些颇不以为然,说混乱的何止心灵啊!

未济的表情却很严峻,便自言自语说,心乱,则大千世界乱。

此时的风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对岸万家灯火已熄,只有几盏路灯如惺忪的眼睛在窥探着这一座喧嚣过后的弱显得疲惫的城市。但是风的精力却又似乎旺盛起来了,这当然是大红袍所发挥出的作用。

子衿的精力当然会比风的精力更加旺盛,只见她拉开了镜前的抽屉,熟练地取出了一支银白色的蜡烛,又顺手从小桌上的烟灰缸旁拿了火柴,然后又走向床头摁灭了所有的灯光,也几乎是在同时,她把裹在身上的浴巾一扯,挥手就扔在了床上,随即将夹在右手指间的一根红头火柴棍往左手掌中的火柴盒黑燐上奋不奋身地撞了过去,只听得啪地一声,蜡烛就被她点亮了。搖曳的烛光中,赤裸的子衿如同从月亮走出的女子,不,而更像是一尊线条优美的女神像站在了风的面前,居然毫无保留地说起了她自己的婚内和婚外情及成长故事……

这样的人生故事确实只宜在忽暗忽明的烛光里慢慢道来,子衿告诉风说,她原来的名字并不叫子衿,而是叫河女。为什么会取名河女呢?风忍不住疑惑地追问道,你是河神爷的女儿呀?吓死本宝宝了!

我早就被吓死过了!坐在风对面的子衿说,我是个死过了几回的女人。燃烧的蜡烛发出了的声音,白色的烛泪像凝固的琥珀,子衿的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对光的一面白得惨淡,背光的一面黑得凄迷。我是个弃婴,她接着说,是我娘从武夷山下的河滩上捡回家的。

风就没敢再油腔滑调了,一脸肃穆地听子衿诉说着她的身世。

那是35年前的一个早上,武夷山下的小河里刚发过洪水,两岸的杂柴和茅草上,因退水而残留下来的各色烂布筋以及塑料片,如清明节墓头上挂着的彩色冥纸,在晨风里阴一下阳一下地晃荡着……

子衿的叙述很缓慢,风当然知道,她是在想努力地还原现场。

哦,对了,我娘说,捡到我的那天就是清明节。子衿末了补充说。

……故事己接近了尾声,子衿的魂却似乎仍然萦绕在往事中。

亲爱的,风也改口叫她亲爱的了,他是在想尽量地多给予她一些爱抚,还把她拉了过来,也顺手甩掉了浴巾,将她紧紧地搂在了他那密布着胸毛的怀里。子衿颤抖了一下,魂终于回来了,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在风的怀里蹭来蹭去……她的舌头好有力量呀!这不禁使风想起了少年时他放过的那一头小母牛,一头埋进在资江河滩上的茵茵水草中,不要命地啃食着水草时的忘形样子。牠那哪是什么舌头呀,分明就是一台小型的割草机!可此时的子衿,却像是决意要把曾经失去过的全都要抢回来似的,比小母牛更加贪婪,更加忘形,滑腻的舌头一直往下抵舔和横扫了过去,风的身子也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又开始喘起粗气来了,突然呵地一声啸叫,两人就又扭成了一团……

狂风卷过,烛泪已干,户外的月影西沉,万籁也在俱息中。

第二天早上,哦不,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房间里才又有了轻微的响动。是子衿先醒来的,睁开惺忪的睡眼,才知赤身裸体的两个人儿昨夜里并没有上床,而是在宽厚的沙发躺椅中融为了一体。这使她想起了女娲捏人的传说:用一个揉了又揉的泥团,先捏一个男人,再捏一个女人,然后让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顿时就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又在发热发烧了,本来是想再与风来一个长吻,但终于还是强忍住了,也不敢久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拉开,从他的怀里溜出,再给他盖上了一床薄薄的毛毯。一切都是在轻手轻脚中进行的。

即使你真是万里长风,也该停在树梢草叶上歇歇气了!子衿说。

她一直是站在心理学的角度理解和适应身边这个叫风的男人,她知道男人都是这样,尤其是像风这样的艺术型壮年男人,爱过之后是极不情愿再去扭捏迎逢或惺惺作态的。她于是努力地克制着心中不舍的迟疑,然后只深情地回眸了一眼,便进洗盥间冲澡刷牙和梳妆去了。

她是在对镜梳妆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脖颈左右并乳沟深处已经有着红一块紫一块的牙印。这不免使她大吃了一惊,心想,昨夜大风起兮云飞扬,该不会怀上了风的种子吧?她在经历了两次婚变之后,本来已经做好了与女儿晴相依为命的打算,并且刚满八岁的晴也很懂事,无论是在上幼稚园还是现在上初小,为了给单亲妈妈留出足够的空间,只要一到寒暑假,她就会主动提出要到外婆的乡下去,还说她长大以后要做一个武夷山的茶仙子,专门给做茶的外公外婆卖茶,也给喜爱品茶的妈妈泡茶喝。就连这一次国庆长假也是如此。

一想到女儿,子衿的心里就荡漾开了幸福的涟漪。

但是万一……万一要真怀上了风的种子……她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却照例是满怀满脸的幸福,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多好的事啊!只是这事绝对不能让风知道,这是上帝给我的“爱与喜欢”的恩赐!

这些年来,也就是她改名为子衿以后,就始终是怀揣着“爱与喜欢”的格言面对生活和工作甚至人生的,所以她班上的学生,也包括个别以前调皮捣蛋的学生,才都在私下里叫她子衿妈妈,就连学校里的同事和领导,也改变了因为她有过婚变而用有色眼镜对她的看法。她还想起了自己刚与风在网上认识时曾经读过的他写的一首小诗:

人在岁月的征程跋涉

箭步如飞或者蚁行

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无论身处何地

均属于匆匆过客

记得携灵魂一起上路

怀揣着爱与喜欢

虽然它们有时候

不如纸币和身份证重要

但若是丢了它们

你就既回不了故乡

更去不了天堂

也就是因为读过了这一首清淡如水的小诗,她与风才有了后来更深更亲密的交流,子衿当时就留言说,生活中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豪言壮语,人在旅途,确实只需记得携上灵魂和怀揣着爱与喜欢足矣!

这次在国庆长假的最后三天,子衿就是携上灵魂和怀惴着爱与喜欢追风而来的。要是真有个意外的收获……她的心里又是一热,脸上也顿时飞上了火烧云,再举目窗外,秋阳已经老辣,便赶紧收拾停当,拿了遮阳镜出门时,又深情地望了风一眼,并留下了一张小纸条。

风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便唤了声子衿,却只见身边的小桌上留下的纸条:亲爱的:我按照既定路线出去了,特意没有惊动你,起床后你可以电话叫餐或者回家,要休息好哦!我们晚上见。爱你的子衿。风的目光在最后那句“要休息好哦!我们晚上见。”停留了片刻,摇了摇头说,这小女子!那我就电话叫餐吧,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我们晚上见。然后又补了一句: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等待的滋味也就是反刍的滋味。但是风并没有对彼此在网上的交往交流多做停留,他想起了子衿的一句玩笑话:你就省省吧,现在都已经进入到网上约炮的时代了,你一个当作家诗人的还那么多的夫子气,未必写出的文字会有人看呐!尽管风的骨子里或许对此说有些颇不以为然,他心深处也许是更偏向于认同未济所说的“心乱,则大千世界乱”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警世之语,但他却也十分看重子衿作为一个心理学硕士所说的对自我心理的疏導和调整。他还记起了子衿所言:应该是每个人在婚姻中都有着自己无法调整和改善的地方,每个自己也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人,所以我的主张是允许每一个自己的身上都有着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风一旦面对子衿就成了个矛盾体。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死亡,人的感情生活亦如此,更何况一些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所谓道德,乍一看有道理,而实则却有违了人性,如某些所谓条例和乡规民俗一样,与法律是搭不上界的东西。风于是断言,这是一个值得引起作家们去探索和思考的主题!

风并没有回家,用过午餐后还叫服务生送了一包香烟,就开始了自己泡茶自己饮。真正的武夷山大红袍就是与众不同,韵味悠长,口齿留香。这使他首先想到了子衿的养父养母和他们非同寻常的人生。

茶气氤氲,余香袅袅,风仿佛进入了30多年前武夷山区的九龙窠下,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清明,前几天才下过一场暴雨,当地有一句民谚:谷雨要淋,清明要明,这一天正好是一个爽朗晴日。墓已经扫过了,茶农们得趁这样的好日子上九龙窠去采开春以来的头茶。

山下的一户茶农家有两个儿子,长子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城里,在厦门武装部工作,小儿子继承父业留守在九龙窠山下育茶做茶,前不久才结婚,还沉浸在蜜月中。但采头茶非小事,每家得有人参予,男人一早就要进山,行前交待女人说,你就不去了,留下忙家务吧!

我晓得的,你去吧!女人含情回答,崖坡上路滑,你多留点心。

收拾过桌上的碗筷,扫过地,太阳已经照上台阶了,女人就背了公公婆婆和男人的半竹篓换洗衣服,准备去禾场坪外下面的小河边。

她自己的衣服昨晚就在家里洗过了,九龙窠村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凡结婚未满月的新媳妇的衣服是不能进河水的,说是身子脏,会玷污了河神爷。刚出门,婆婆果然就追问,你的冇混在一起吗?

冇有呢。新媳妇赶紧回婆婆说,我的已经晾在后面檐下了。

小河里的水涨得快,也退得快,蹲在一块溜黑的河礁石上浣衣的新媳娘家也是茶农,她懂得婆婆说的规矩,只是在心里头有一些对旧俗的不满,为什么偏偏就瞧不起女人呢?难道定这规矩的就不是女人所生所养的吗?她正在胡思乱想着,衣服就已经洗完了,一抬头,却发现从小河的上游晃荡晃荡地漂来了一个木盆。是谁家的媳妇这么不小心呀!该不是也在洗衣服想着心事想忘神了吧?她有些好奇,挽起了裤管就去打捞,原来里面是一件破烂的小棉袄。这谁稀罕呐!她正要松开手,棉袄就动了一下,这不禁使她一惊,还没等她醒过神,紧接着又是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木盆里传了出来,女人的心软了,也疼了,想也没想就把小棉袄抱进了怀里,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这小生命还真是懂事,居然睁开了一双黑亮的小眼珠,还嘟着冷得发紫的小嘴朝她笑呢!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小女婴抱回了家中,还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子:河女,意思就是河神爷送来的。

公公婆婆脸色虽然难看,但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也没多说什么。

关于河女的生世至今是一名谜,或许是某对青年男女图一时快活不负责任地播下的孽种,也或许是某个家庭重男轻女怕占去了生育指标而有意弃之,又或许是因为家庭贫寒养育不起?但不管是出于哪一种原因,反正是被人弃了。这当然对改变她的人生观有过巨大影响的。

当时河女却并没有给捡养她的女人带来好运气,相反带来的还是大不幸。也就是在这一天,上山的男人却因为在陡峭的九龙窠采茶时不幸摔伤,而且伤到了命根子的根部,从此便丧失了性生活的能力。

还不就是因为你捡了个女婴回来?婆婆像自己不是个女人似的,不但没有对儿媳的同情,还常把一句“女人是祸水”的话挂在嘴上。

幸亏公公和男人明理,说有一个女儿也好,等于捡了件小棉袄。

武夷山区还有着另外的一个传统,那也是专门针对女人的,“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人明知自己的女儿这一辈子的幸福给毁了,但也未敢让她提出过离婚这两个字,而且女人在48岁以前却始终是在公公和婆婆的严密监视之下过日子,婆婆还声称宁肯断子绝孙,也绝对不准让儿子戴绿帽子!直到公公婆婆先后去世,总觉得这一辈子亏欠自己女人太多的男人,才默认妻子与本村的一个年近60的老单身汉暗中有来往……在这样的一种家庭背景中长大的河女,性格的判逆便是可想而知了。她还在读中学时就与男生有过性接触,而且还先后堕过三次胎,后来好不容易在厦门当上了市武装部副部长的伯伯的帮助下进了教师队伍,在本乡教初小,再后来又与一茶商富豪公子结了婚,但是却始终怀不上,未满三年就被协议离婚,男方补给了她一笔钱后来了个刀脱把脱。河女的第二次婚姻有些偶然,那是在一次学区会上,离婚不久的她与一位风流倜傥的男老师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速战速决就领了结婚证,但男方父母了解到未来儿媳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便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当时河女已经怀上了男方的孩子,这就是她现在的晴。晴空霹雳,无奈之下两人便友好分手了。

乱棍打鸳鸯,受伤最深的是河女,她还要瞒着对方自己已怀孕。

打击是一波接一波的,也就是这时,河女还无意中听到了自己是一个被捡来的弃儿,再联到养父养母平时的古怪行为,尤其是得知养母几十年来守着活人寡的境遇后,她整个地要崩溃并被激怒了,但又不知该向谁诉说和发泄。河女也亲口问过她的养母,这些都是真的吗?养母却只是哽咽地埋着头,泪珠像檐水似的落下,什么话也不说。

河女深情地叫了一声娘。紧紧地搂着她,您永远是我的娘,比亲娘还要亲的娘!但是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母亲辈们为什么能如此心甘情愿地接受着这一切。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她终于选择了再度报考大学,而且是选择了心理心学学科,再后来她又是在伯父的帮助下才进入了厦门市中心小学……从此以后,河女不但改了名字,更重要的是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后来之所以能够变得如此阳光,变得这般开朗的主要因素有二,子衿毫不掩饰地说,一是源于知识的更新和视野的开阔,二是源于对传统女性、尤其是自己养母大半辈子人生的反思和反省……她自豪地说,我喜欢无拘无束,我爱生活,爱我的女儿和我的学生……

茶水淡了,又换了一泡。风的整个下午都几乎陷入在子衿昨夜里讲述的故事中,他在不断地反刍了她的身世后,也就更加对她如今在面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时的那份热爱并喜欢的人生态度,有了由衷的赞赏;还对她所说过的允许每一个自己的身上有着灰色的行为和感情存在,表示了更深的关切和理解。子衿,子衿,风呼唤着她的名字并不自言自语地沉吟道:这确实一是个需要理顺各种秩序的时代啊!

这个晚上,两人就围着烛光而坐,一直到半夜。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话题扯得很宽,也很野,子衿是平静的,风也是平静的。

老马的文章你应该读得不是很多吧?子衿忽然谈起了读书的事。

风愣了一下,说确实不多,只读过他的《致燕妮》,风是坦诚的。

亲爱的,此马非彼马,我是说《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的大将风度一扫而光,说《百年孤独》我几次都没有读完。

子衿便坦言,《霍乱时期的爱情》读过之后对我影响特别大,也是通过那本书我知道了世间存在的爱情有千万种,有的人一生只爱一个,有的人一生爱了无数个,而且每个都感情真挚,有的人可以一年360天在婚姻中生活,只有5天和情人在一起,有的人没有真正和爱人在一起过上一天,却深爱着对方。她还顺便说到了余秀华的诗。

但风却说,在我看来余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简直就是意淫!我并不喜欢。他接着也对老马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本书要告诉人们的爱情观应该是唯一的爱用千万种爱都不可替代!完全不是说可以有万千种爱!是主人公渴望去寻找到可以代替折磨自己的爱的其他的爱,但最后他才终于发现唯一的爱从来都不可替代!风又回到原点说,世界的秩序才不会混乱。

两人便有了短暂沉默。但肯定又都在思考着道德与人性的话题。

是子衿先打破了沉默,她说,《雪国》和《花未眠》你一定读过。

川端康成的主要作品风是有所接触的,他知道眼前这位心理学硕士是在有意考自己,也就挑了一部古印度的《薄伽梵歌》说话,没想到子衿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然后还回头问风,《圣典博伽瓦谭》呢?

风却如数家珍般回答說,《圣典博伽瓦谭》一书又叫《巴嘎瓦特往世书》,简称《博伽瓦谭》。这部巨著被称为是外士那瓦的《圣经》。

这不能不令子衿感到震惊!其实呢,《薄伽梵歌》和《圣博伽瓦谭》风都并没有读过,但是他却从他的老乡未济口中听到过许多次。

是吗?子衿含而不露,说她也是在早年苦闷时读过一些书。她还说,当代文学我很少有光顾的,但你的作品是个异数,特别接地气。

一讲到接地气风的兴致就上来了,说生活才是一部百科全书。

正是的,如我读过的书可能不会比你少,却只知道写几篇论文。

但你提出的那个灰色行为和灰色情感的概念就很有意思呀!

子衿笑着说,对于女人,我宁愿接受荡妇,但我拒绝怨妇。说着就信手拈来了李清照的一段词句: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她接着慨然道,哪来这许多愁呀!

风从来都反对吊书袋子,而且最忌讳什么事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说穿了他就是一个知道型的作家,而并非知识型的文学工作者,所以他每次回老家一旦与深潜于儒释道古籍中的未济作过深度交流后,就总是会狡黠地说一句“理论是灰色的,只有生活之树常青”来做结束语。但子衿是灵动的,他们之间的对话显然很轻松也很愉快。

后来风提议,两人就唱起了“围着烛光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这个晚上还算是安静的,因为考虑到第二天要早起。

一开始是脸贴着脸睡的,两人相互抱着彼此。风轻轻地说,你好深呀,亲爱的!子衿以为他又讲痞话了,就抽出手来捂风的嘴。风狡辩说,我是指你的思想呀!子衿当然知道风是在耍赖,难道我的肉体不吗?说着就依旧把脸偎进在风的蓬勃胸毛里,风双手抱着子衿的脖颈,腿却跨在她的腰间。他后来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是成吉思汗。

凌晨还不到六点,子衿就起床了,她得赶列车回厦门,她不能因偶尔的出轨而耽误了自己的工作,更不能让孩子们长假后来学校见不到他们的子衿妈妈。她对送她至酒店大门口的风说,其实我也很想孩子们了。风被她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是子衿执意只允许风送到大门口的,她还是那句我已经习惯了独行的话。子衿从风的手中接过行囊时深情地看了他片刻,最后又还没忘记扮了个鬼脸很认真地充了一句说,更不能占用阿姨的……她有意把“阿姨的”三个字说很慢也很甜。

深秋的晨风擦耳拂过,很凉,风游丝般轻微的叹息声随风而逝。

与来时一样,子衿依旧着一袭深蓝色的旗袍,她从的士后坐探出头来招手向风道珍重时,旗袍领口两侧的两朵纯白的风信子在桔红色的晨曦里显得特别宁静而醒目……子衿就这么宁静地远去了,正如她远天远地的来,不是跟她的风说再见,而只道了一声珍重!还有,风忽然又想起来,还有“更不能占用阿姨的……”半句谜一般的话。

子衿走了,她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从肉体到灵魂,只为喜欢与爱。已经过去有一个多月时间了,她没有再在微信里出现过。风也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打扰她,或许他原本就喜欢着这样的一种开始,也喜欢着这样的一种收鞘。如同生命只有一次,人生至少应有一次全然抛开道德与责任的真欢喜与真相吸的从灵魂到肉体的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风心里有无限的遐思,但没有愁绪,子衿不喜言愁。他又说,有的人每天照面,却视而不见,有的人长期潜水,但在心里同我聊天。

风写下的这一段情感故事并没有期期艾艾,而是戛然而止。没想到未济看完之后却沉吟道:风起于青萍之末。

未济此言,风没有完全明白,接着把写他的故事请未济本人过目。

未 济

那一天太阳泛白,委实老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毒日头。俗话说白太阳久晴,红太阳近雨。小镇唐家观人都知道未济不怕太阳只怕雨。

太阳有什么可怕的呢?未济说,要是真晒得我火冒金星了,就往水里一潜,与鱼儿们嘻戏耳语一阵,再上得岸来时,啧啧,红翅白翅就像是来寻伴一样,都会争着要往我的渔篓里飞。那才叫过瘾呐!

只要一说起钓鱼的事,未济总是眉飞色舞,足以使他忘忧。

他口中津津乐道的红翅白翅,是山溪里两种不同类型的小鱼。所谓不同,指的是鱼翅的颜色,红翅红,白翅白,但最长也长不过尺,一般都在五六寸左右,极喜在浅水滩活动,味道却是同样的鲜嫩。

他钓鱼也有两种不同的钓法,一种是河钓,河是江河,那就是在唐家观吊脚楼下的资江;一种是溪钓,溪是指以唐家观为轴心的上手边槎溪和下手边株溪,还有就是江对岸的余皋溪及团子溪。左右或两岸四地的溪流都注入资江。未济有时也会忽发诗兴来几句很有意思的长短句,他说,小溪如山中走来的蒙童,汇入资水就长成了青年。

槎溪发源于水竹园,株溪发源于水田坪,长50余里,两溪的源头与桃源交界,均属于雪峰山脉;江对岸的余皋溪和团子溪的流径就短了近一半,在田庄乡境内,与新化大熊山毗邻,系南岳山脉。河钓一般是在清晨和傍晚,出学校操场,跨过青石板街道沿斜对面的麻条石级而下,到得码头月台,登上一直伸向江湾湍流处的跳板,把钓杆一甩,用不了两个小时左右,一日三餐食有鱼的问题就解决了。但河鱼的味道远不及溪鱼,肉质要稀一些,粗一些。溪钓却是在周末,最方便的出行是在放寒暑假的时候,一出门少则一天,多则半月,边钓边卖,碰上运气好时十天半月就能抵得上一个月工资。他在县城东坪镇给读大学的儿子买了一套三居室,首付的钱多半来自钓鱼的收入。

他只有一个儿子,他们这一代基本上都只有一根独苗,不是生活条件养不起,也不是身体原因怀不上,而是政府有规定不准生第二胎,这是国策。儿子叫未北溟,取自庄子《逍遥游》北溟有鱼之意。

儿子在长沙师大读书,按理这几天就会回家了。一想到儿子,未济不免就一声叹息:唉,这鬼崽子啊!不会又出什么花脚乌龟吧?

花脚乌龟是个贬义词,这在小镇唐家观是说人不三不四的意思。

北溟倒是个不错的孩子,骨子里是有一股静气的,这一点或许是受了他爸的人生哲学的影响;但有一点却特别像他妈,极爱面子讲虚荣,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学校一放暑假他就回来了,但并没有直接回到唐家观,而是先去了在县城东坪的外公外婆家。外公是县人大副主任岗位岗休的,房子在县里四大家领导的住宅区桔园新村。这其实也没什么,出事是在當晚遇上了以前在二中的同学。安化中学的布局有其历史原因,一中是在前乡梅城,那里是解放前的老县城,二中是在后乡东坪,又名城关镇,是新县城的所在地。他遇见的刚好又是几个没考上大学的流打鬼,一见未北溟从桔园新村的大门口出来,有同学老远就喊,未北溟,你现在是我们东坪镇的高干子弟吧?未北溟先是愣了一下,见一女同学踮起脚尖往大门里望,他才回过神来,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不等于是默认了吗?其他几个同学嗡地就围了上来,说既然是高干子弟了,我们又难得碰一次面,你看着办吧?

节目你们点就是,有什么了不起呀!北溟当时穿着牛仔裤,从屁股后面摸出钱包,看看还有三张红票子,说请你们去大码头吃宵夜。

也行。那就走起吧!这群流打鬼一哄而起。

走起就走起!北溟首先申明,我只能喝啤酒,就两瓶的量。

红男绿女们一起挤上了两辆摩托,吹着口哨喊着流行歌,如风驰一般就到了大码头海鲜大排档,七八个老同学你点一个蟹,他点一个虾,她又加了一个扇贝,啤酒一开口就是两箱。像是赶来专门打土豪似的。北溟同学紧张得要命,又碍于面子不好制止,心里惴惴的。

大码头是东坪街上最热闹、最繁华的去处,当然也是最平民化的商贸场所,什么菜市场、水果批发市场、鞭炮杂货等,沿资江北岸一长溜都是的。海鲜大排档在大码头的中心位置,面北临江,仰天俯地,把盏凌风,举杯邀明月,甚至通娘骂街,想怎么抒发就怎么抒发。

一二三呐!三星堆呀!堆牛屎啊!屎克郎啊!郎相望啊!

这哪里是什么行酒令呀,简直粗俗得不堪入耳!北溟在心里说。

他能明说昔日的老同学粗俗吗?接不上龙就得认罚,结果酩酊大醉的北溟当场就出了洋相,不但结不了夜宵账,还醉得不省人事,幸亏手机里存有他爸学校里的电话,才终于找到他妈(因为他爸已经外出钓溪鱼去了),也惊动了外公外婆,叫了急救车往县人民医院送。

人倒是没事,打了一晚吊针,静养了两日,未北溟瘦了一大圈。

半辈子钻研《易经》的未济,总感觉得这两天有些甲不对乙,他手中握着渔竿,心里却惦着儿子,也只在外三天,父子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家的。他腰间一篓红翅白翅的溪鱼还未解下来,就被老婆砍的剁的一顿劈头盖脸怒骂。未济只是憨笑,什么也没说,不就是牙齿和舌头的关系嘛!第二天他就去县城买了一部手机,轻声跟儿子说今后要是在学校找不到我,就直接打我手机吧!这是专为你服务的。

儿子知道爸是个图清净之人,从不与手机和电脑沾边的,心里不免就有了愧疚。爸,儿子错了,不该爱虚荣的。说着还瞟了一眼妈。

妈还是不解恨,瞪眼哼了一声,说还亏得是在大上海混过的!

儿子赶紧打圆场,一脸顽皮地说,妈你还想着要圆上海梦呀?

没想到妈却认真了,一脸严肃地问儿子:你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吧?紧接着又是一句期待语,说有种你就给我找个上海媳妇回来嘛!

我才不呢!儿子有些得意地说,那你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啊!

未济的目光与儿子的目光碰了一下,那意思是在告诉儿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座金字塔,或者说是有着一件皇帝的新衣,外人不应该轻易地去把它摧毁或者戳穿。父亲深邃的目光里透着平和,他总是能以一种中庸的心态去理解或化解身边的各种事物和矛盾。一句道不远人是父亲常放在嘴边的话。儿子也渐渐地懂得了这句话的意思。

见母子俩在扯着口白,未济就去了二楼四壁是书的卧室,把自己整个地埋进了书堆里,并且还朗朗地读出了抑扬顿挫来: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他读的是《易经》最后一卦。这一卦他不知已读过多少遍了,也查过凡是能找到的注释和解读,却一直认为未能找到过真正的答案。或许根本就是没有答案可寻的,要真有也只能是在日常生活里。他真想不出目不识丁的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父亲是个手艺人,补锅补炉罐(煮饭用的)游走乡间,见多了没有浸过油盐的菜锅,也见多了被饭勺刮穿了底的炉罐,他给儿子取了个济的单名,想来应该是有着深意的。未济叹曰:宿命啊!

起更了,驳驳——哐!竹梆和小锣响过,白天的尘嚣在街巷里沉淀下来,这是只有小镇唐家观还一直保持下来了的一种古老风习。

学校里一家三口却并没有完全入静,儿子独处一室,戴上耳机在听手机里赵雷的《少年锦时》这是一首很另类的歌曲,词也特别棒:

又回到春末的五月

凌晨的集市人不多

小孩在门前唱着歌

阳光它照暖了西河

柳絮乘着大风追

柳树下的人想睡

沉默的人从此刻快乐起来

脱掉冬天的傀儡

我忧郁的白衬衫

青春口袋里面的第一支香烟

情窦初开的我

从不敢和你说

……

北溟掏出了一包万宝路烟来,是前天晚上吃夜宵时的女同学塞给他的,还没有开封。他并不抽烟,也只条件反射地闻了一下,烟味很呛人。女孩子怎么抽这种烟呢?听说外烟特上瘾的。他在心里说,我爸还舍不得抽香烟呢!就把烟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继续听赵雷的《少年锦时》:“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晴朗蓝天下昂头的笑脸/爱很简单/爱很简单……”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忽然有个女生的影子就浮现在未北溟脑海了,而且还有了娇嗔得软软款款的声音飘过来……

亲爱的,阿拉想这一次就跟你回去嘛,去参观一那座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的小镇。这是放暑假前她跟他说过的征求他意见的话。

我们那里的夏天好热的。他觉得时间还不成熟,是在委婉拒绝。

女孩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然后就跟着手机里的赵雷唱起了“爱很简单……”上海姑娘的矜持总是在恰到好处地表现得淋漓尽致。

未北溟忽然间想起这些,完全是因为他妈妈那句激将他的话。

这两天妈妈也跟着儿子倍受折腾,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一会了,于是用上海牌沐浴露洗了個澡,又用上海牌电吹风吹过了头发,便来到靠窗的桌前打开了那一台老上海牌留声机,却是张学友的《定风波》:

十里洋场,成就一生功业

潮起潮落,里里外外都体面

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叶,过程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灭

幕还未谢

好不容易又一年

渴望的你竟还没有出现

假如成功就在目前

为何还有不敢实践的诺言

一辈子忠肝义胆薄云天

撑起那风起云涌的局面

过尽千帆沧海桑田

你是唯一可叫我永远怀念

……

这不是男人听的歌吗?肯定又是儿子在捣鬼!但她这句话刚一出口又感觉到自己的结论或许错了,说不定是他爸呢!女人的心有着天生的敏感,她知道男人骨子里还是有着一股气的。我才不稀罕什么一辈子忠肝义胆薄云天,撑起那风起云涌的局面呢。她说着干脆就把留声机给关了。心有大上海,也可以自得其乐过日子。又尖起耳朵听了听楼上房间,见没有一点动静,估计男人已经睡了,她也就上了床。

其实未济听到更声响过就下楼了,他的脚步很轻,这是当教师以后养成的职业习惯。他下了台阶来到学校的操场里,就等于来到了融融月色中。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环顾左右的街巷,大多都已经熄灯了,小镇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一早打开铺面静候生意。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自从水运被陆路交通取代后,唐家观昔日的繁华不再,就连月色星光也被檐口搭着的檐口阻隔了,惟有这学校的操场仍以开阔的情怀接纳天地。然而又生源渐少,这未免令未济心生了几许惆怅……

这些当然都是过去的往事了,从去年下半年开学的情况看,升学率已经有所好转,一些把家安到了县城去的家长又陆续打道回到了唐家观,说还是把孩子交给未老师来教育,基础会打得更加牢一些。一下子就增加了新生有十多个,联校领导还专门亲自来表示了祝贺。

有人甚至把未济喜钓鱼,会钓鱼也与他教学生挂上了勾,说他是因为心能入定,会循循善教,所以鱼才会咬他的饵,学生才会听他的讲。凡是经未老师教过的学生就是不同,一个个进了中学后都是尖子生。而且越是往上走,就越能看出在初小打下的基础是何等重要。

现在的老师还有几个能像未济的?他是在跟学生们掏心掏肺呢!

让他教小学是太屈才了,什么老子孟子孔夫子,他装了一肚子。

这些逐渐多起来的议论未济听了也就听了,最多也只是说一句教书育人,同时也是在育己,这是我的本职呀!倒是让他那爱慕虚荣的妻子尚丽丽为男人感到了自豪,说他呀,是在与学生们交知心朋友。

未济对妻子和儿子其实也是如此,他说齐家与教书育人同理。

他与鱼也是在以心换心么?此次去钓鱼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但把手机充满了电随身携在腰间,还不敢出远门。先就在吊脚楼下的江湾里去河钓吧!未济跟妻子说,干脆等北溟回来了再去溪钓也不迟。

妻子微笑着点头,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免得到时又找不到你。

他抬头看天,太阳像个刺球,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怕懒得呢!未济说着几步就跨过了学校的操场坪,横过青石板街道,沿麻条石级到了大河横前的江边,又登上了长长的码头跳板,向江湾外面走去。

前不久刚下过一场暴雨,发过一场洪水,江湾里的漂浮物被摧枯拉朽般赶了个精光,就连水草上的淤泥也洗涤得干干净净,像被梳理过的女子的秀发,水色莹莹地泛着碧绿,水里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影。

幸亏下钓处是在深水区,站在跳板末端的未济说,不然水清则无鱼,这回还真是白来了。未济钓鱼是有着讲究的,所钓到的第一条鱼勿论大小,一律得放生,当然不是简单的放生,得在鱼尾掐出一个月牙般的指甲印再放入水中,一直看到这做过记号的鱼儿游到远处消逝后,才开始正式下钓,而一旦见到这条放过生的鱼再次上钩,就得赶紧另换地方。这叫见好就收。然而今天却奇了怪了,他把才开钓就上钩了的一条红尾鱼掐过指甲印子再放回江中去时,这家伙却一直在跳板前面的回湾水里游来游去,总是不肯离开。这让未济甚感疑惑。

一晃就在跳板前站了个多小时,抽过了一支旱烟,又捲了第二支喇叭筒点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太阳越往上走就越是老辣,头顶上像有一团炭火烤,他就对着江面把双手合成喇叭状,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呵嗬嗬!”这叫喊风,以前拉上水船的纤夫都这么喊。可还是不见有风来,那条不知好歹的红尾鱼也几乎还在原处不肯游走。他回头望了一眼码头,也扫了一眼身后的一排吊脚楼,见没有个人影后就干脆把短袖衫脱了,将腰间鱼篓和手机也卸下来放在了跳板上,人却一跃而起跳入了江中。真是舒服啊!未济说,下辈子我要变条鱼。

但是他万万也没想到,此话刚一出口,心便一惊。

那我不是也会沦为钓鱼人的刀俎吗?未济在水里自语,他从小就是在资水里泡大的。难道水泡里冒出来的声音鱼儿也能够听到么?那一条红尾上留有特殊记号的鱼儿,像是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欣,从它那好看的嘴里也冒出了一串水泡来,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做了记号的鱼儿死赖着不肯走开的情形,未济在溪钓的时候也曾遇到过,那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当时还差两周放暑假,给儿子在县城东坪买房的事已经与老婆商量好了,交首付还少了一点现金,存的几万元定期又舍不得取出来,那就赶紧去钓几天鱼吧!他把这一周要上的课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尚丽丽,也反复交待临近考试了是绝对马虎不得的。于是就趁东方刚刚剥开朦朦亮色就赶往了上手边的槎溪口。

这些年有闲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钓鱼也仿佛成了一种时尚。但是钓鱼者并不是庸俗之人想吃鱼就可以钓得到的,鱼咬不咬勾并不在于饵,一些手持几百甚至上千元钓竿和买了所谓色香鱼饵的人,不一定就能钓到鱼,只能钓到排场。未济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也讲过钓鱼的故事,他说,传说姜太公钓鱼不但不用饵,就连钩还是直的,却钓能够到像周公那样的大鱼。本人也梦想成为姜太公,也梦想能从无涯的学海中为民族钓到大鱼。没想从教室门口路过的尚丽丽却冷不丁丢出一句话来,说还晓得到底是谁钓了谁呢!学生们于是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老师也在笑,笑出了一脸天真来,然后正色说,而在于心!

未濟一旦进入溪钓的角色,餐风露宿是常事。开始两天手气好得不得了,一个整白天和半个夜晚下来共钓了30多斤,溪鱼比河鱼难得,36元一斤的溪鱼中午下午有人追着买,两天下来就有零钞整票大两千了。然而第三天一早他来到了一个叫山岚湾的小溪塘,见溪水绿得如同青烟,水面上还有着一层飘飘渺渺的白雾,这地方他往年是来过的,红翅白翅大的盈尺,肥硕如江河里的小青鱼,就是轻易不肯上钩,但是钓一条可以顶得两三条。奇怪的是这次他钓杆一甩,溪塘里的鱼就像前来赶集似的,摇头晃脑居然把小溪塘搅起了阵阵涟漪。

他有些欣喜若狂,心想这五千元购房款弄不好几天就能凑齐了。

未济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照例把开钓上钩的第一条鱼做了记号放入水中,于是搁下钓竿掏出烟盒,慢条斯理地捲了喇叭筒旱烟,啪地打燃火机吸了一口,目光却始终如火炬般盯着那一条做过记号的肥硕红翅鱼,然而这家伙却显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总是久久地不愿意离开。第二支烟已经燃到指头了,未济终于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就破一次例吧!未济双手合揖,口中念有词,溪神爷保佑!溪神爷保佑……他说着就从腰间的小竹筒里抓出了一只蛆虫,把它穿进鱼钩,然后将钓竿一甩……真是破了天荒啊!水中的红翅白翅就纷纷跃出了水面,争着要来咬钩……刹那间只见红光如血,白光似雪,溪塘里阴风四起……这种事未济只有在传说中听到过,是属于不祥之兆。

撞到水鬼了!今天是撞到水鬼了!未济也胆寒起来,扛了钓竿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20多里水路,晕晕乎乎地就到了小镇唐家观。

此时还不到上午十点,学校里却静悄悄的,一叫尚丽丽连个人影也不见。再往楼上楼下教室一看,只见黑板上留着一行大字:老师有事,同学们上午自习,下午继续上课。有比上课还重要的事吗?未济气得捶胸顿足,楼板上一步一个血脚印,他这时才醒过神来,自己这一路跑来是没有穿胶鞋的,鞋子还丢在山岚湾的溪岸上,他同时也觉悟到了自己作为教师的失职,这是溪神爷在惩罚他!未济老师于是二话不说,拾起了一楼窗台上的小钢锤,当当当就敲响了上课铃……

学生们听到敲铃声三三两两地到了学校,未老师把全校的学生都集合在一楼的大教育里,一双赤脚站在讲台上,他向学生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教不严,师之惰,这次是老师的错,不应该丢下你们去钓鱼的,让同学们耽误了学业。老师的坦诚令学生们一时间显得很是惊慌,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去。俄顷,童稚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声音由低走高,是一年级的一个小女生先起的头。

户外阳光很爽朗,透过后窗是一片葵花地,朵朵葵花开得热烈。

未济后来终于得知,尚丽丽是因为娘家来了一个上海亲戚,并且是一个七拐八弯的远房亲戚,居然扔下学生不管不顾,一大早就赶往县城见上海人去了。她是午饭后才回学校的,见了未济有些心虚,说我确实错了,我不该因为去见一个上海人就把孩子们的学业给误了。

也是我太急功近利了。未济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未济是唐家观小学的校长。小镇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所学校,他这校长的任命是由乡联校下了红头文件的,据说在乡政府和县教育局都备了案,有档案可查的。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包括一个教民办的一共有四个教师,学生有百多号,是整个杨林乡村级小学最红火的学校。如今稍有一点本事的人要么是进了县城,要么是进了省城,能真正留在小镇上的人已经不多了,生源也就少得可怜,全校学生才33个,教师也一个一个地或调走或下海,只有未济依旧在原岗位。

前几年杨林乡并入了县城的东坪镇,他也被新组建后的镇联校校长找去谈过话,先是一通寒暄和客套话,接着又问及了未济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还跟他透露说县外经贸局想调他去搞办公室,主要是考虑到县里有招商引资的外宾对象时,也好兼顾给分管副县长做翻译。他听了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复了一句,还是算了吧,唐家观小学这座庙也要个和尚守着的。联校校长曾经是他在县二中的学弟,给他扔了支烟,又反问了他一句,你真不想走?未济把香烟拾起来还给学弟,很客气地说,我感谢联校领导的关心!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只要唐家观这一座小庙不废,我就会踏踏实实地念好经,敲好钟。于是就从浅灰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个旧式的铜制烟盒来,打开是一盒金黄的旱烟丝,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个小塑料包,里面是一叠薄薄的烟纸,他慢条斯理地把烟捲上,用舌尖舔了一下接口,再把旱烟叼在嘴角才啪地敲燃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是想等领导的下文,是不是我这小学校长已经当到头了?没想一抬眼领导已经不在办公室了,他也就拍了拍屁股,狠叭了几口浓烟,把烟蒂摁灭在烟缸里便走人了。

走出了联校的大门口,后面气喘嘘嘘地跟来了他的学弟,怀里揣着用报纸裹着的一包东西,说你拿去抽吧!原来是两条芙蓉王香烟。

这个我不要,嘴巴是惯适不得的。未济连客套话也没说一句。

望着学兄大步而去的背影,学弟眼眶里有了潮湿,心想一个曾经令县二中引以为豪,令同学们引以为榜样的未济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现在唐家观小学就只剩下他一个教师,也没见上面来过免去他校长职务的任何口头或文字通知,就是说领导和被领导都是未济。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学校照样有着一二三四五六个年级,分楼上楼下两个大教室排兵布阵。当然还有绰号叫上海迷的他爱人尚丽丽偶尔会搭一把手,那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帮他管一个层楼的监督和敲一敲下课铃。因为他在讲课时总是口若悬河关不住闸,也许正是如此,凡是从唐家观小学走出去的学生,各科成绩都是一流的,英语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他的专业,要不怎么连县里的外经贸局也想指名调他呢。

也有家长笑他说,未济老师,你这是开的夫妻店呀!

他却一脸认真地回答,说学校怎么是店呢?是庙还差不多。

那也不是庙呀!人家就开玩笑驳斥他,男女和尚能混居一室吗?

你见过我们是混居一室吗?未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见对方笑出满脸惊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又跟着补充了一句,说我之所以把学校比喻成庙,主要是想给小镇唐家观留下一方净土。

那确实。人家这才言归正传说,也只有老师您念的是真经了!

有什么褒奖比家长的肯定更重要呢?未济的心里有鲜花在绽放。

未济老师和爱人尚丽丽分房睡确实是事实。是尚丽丽赌气搬到一楼校长办公室去的。反正学校空房多的是,但只有原来的校長室比较宽敞,当时还兼顾做会议室用的。如今校长老师就是一个人,未济办公也是在楼上靠山的卧室里,而且满屋子尽是书籍和作业,尚丽刚刚收拾过,又被男人顺手搞得乱七八糟,更烦心的是他还经常摇头晃脑把书读出声音来。尚丽丽是个特爱虚荣的女人,这话要从她读初小时说起,当年唐家观来了个知青,就住在教过她一个月初小的代课老师白秀秀家里,大家都亲切地叫他阿拉。每每有人说起阿拉从头到脚与众不同时,尚丽丽听到的总是这句话:这还用说,人家毕竟是从大上海来的呢!也就是从那时起,少女的心里就一直装着一个大上海。

尚丽丽的父亲在公社里当干部,母亲在唐家观小镇的供销社当营业员,凡是百货柜进了新产品,尚丽丽都是第一个先知道,什么上海牌香皂、上海牌牙膏、上海牌毛巾,只要她能见到就逼着母亲要给她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拥有了上海牌自行车和上海牌缝纫机,如今还一直戴着颜色发黄了的一块女士手表,也是那时买的上海牌。

这还不算,就连后来找对象她也要找一个与上海有某种瓜葛的。

谁叫她是尚书记(她爸后来当了公社书记)唯一的掌上明珠呢!

她那时已经在唐家观供销社站百货柜台了,连续两年高考总分成绩差一大截,父亲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弄了个全民集体编,也算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因为考虑到母女不能同柜台,她母亲就只能管南杂和生资。眼看女儿就满22岁了,接下来再难的便是婚姻大事。虽然也有媒人踏破了她家的门坎,但每介绍一个,就被尚丽否决一个。

姻缘前世修,我们着急也是空的。上海迷的母亲也只能摇头。

这时正好未济出现了。未济是邻村井湾里人,与唐观家也就相隔三里多。他是八五年考上复旦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其实他当时的总分成绩是县二中最高的,后来排名据说还是全省应届毕业生中的语文状元,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他对国学有着特别的兴趣和深厚的功底,选择去清华或者去北大都是可以如愿的。但是当年的未济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他之所以果断选择了去有着大口岸的上海复旦大学,并且还是外语系,是自认为通过几本黄老线装书内圣已经修成,那么不如干脆就去外语系补修外王吧。到了复旦后他的成绩也一直都很优异,并且是学生会的负责人之一。但是世事总是难料,因为临毕业前的那年五月,他参加过一次当时很有影响的高校学生大游行,而且头上还缠了白巾,又是走在最前面,更不巧的是照片居然上了日报头条,这一下可倒大霉了,满腔的青春热情却换来了被学校提前劝退回老家的结局。这对未济的打击当然是前所未有的,挥斥方遒的复旦大学高材生成了霜打的茄子,回家以后将近一年大门不出,也几乎与外界毫无联系,只躲在家里把早年从旧书摊上觅得的几部线装书横看竖看。倒是当补锅匠的父亲却似乎很坦然,他跟儿子说,只要是一块好钢就不要怕淬火,就是放到犁尖上,也能犁出一个春天来!哥哥和嫂嫂却为弟弟的遭遇深感痛惜,在一旁嘟囔着说,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呀?还刚刚过上几年能吃饱饭的舒坦日子,又开始要乱了,连我弟弟这样的人才都容不下!一时间井湾里舆论大哗,说好说歹的都有。也就是从那时起,未济开始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怀疑,也开始迷上《易经》……

未济出现在上海迷尚丽丽的视野很是偶然。那是在小镇唐家观逢五赶集的一个晴朗的夏日,自从陆路交通日渐发达,唐家观作为资水的一个重要水运埠头开始冷落后,人们为了挽留住昔日的繁华和热闹,便想出了一个逢五赶集的招数来,凡这一天,以唐家观为轴心的两岸四条溪水的农人们(当然主要是农妇),都会带了自己家里的特色农副土产来到唐家观镇上赶集,而一些年少的伢儿和年轻的妹子又几乎全都是来赶热闹的。他们各自打扮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只往人群里窜。这一天小镇上的豆米腐店、糖油粑粑店和糯米青团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就连供销社的营业员也把柜台里的时髦货摆到了店门口进行展示。尚丽丽却显得有些木然,因为她对土特产一点也不敏感。

您这牙膏多少钱一支呀?忽然有个抱小孩的妇女凑过来问她。

尚丽丽却头也没抬,她在看自己手腕上新买不久的上海手表。

对方的声音不卑不亢,说就是这一种呀,上海牌的!

尚丽丽这才微微地振了一下,一抬眼,目光就直了,因为她看到了这位大嫂怀里抱着的小孩胸前居然别着一枚精致漂亮的校徽,虽然是繁体纂文,但上海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校徽上的“复旦”二字。

来来让阿姨抱抱!也不等人家母亲开口,她就把孩子抱了过去。

那位妇女就是未济的嫂子,她是认得尚丽丽的,也早闻她有一个上海迷的绰号,就打趣着跟自己的孩子说,快叫一声上海阿姨。是个男孩子,还不到三岁,却很懂事,当真就笑笑地叫了一声上海阿姨。

我哪是上海阿姨呀!去都没去过的。尚丽丽笑出一脸红霞,说宝宝身上这枚校徽的主人才是从上海来的呢!语音里充满了无限向往。

这是他叔叔未济的。孩子的母亲有些欲言又止。

是未济呀?尚丽丽显然有所耳闻,请问他叔现在是在哪呀?

嫂子是个冰雪聪明之人,稍顿了几秒钟,见人家姑娘对未济如此上心,猜想他们肯定是早就认识的,弄不好还是她上海迷心中的偶像也有可能,就如实相告说,他呀,如今肯定又坐在崩洪滩咀上的黑崖礁了!她心里的小九九其实是拨得溜顺的,一来是她听说过上海迷的父亲是公社改乡后的书记,说不定孩子他叔安排工作的事能够帮上忙,再退一步说他叔这么颓废下去,有个漂亮女人冲一下喜也行呀!

压抑得太久的女人,青春的潮水一旦奔放起来还真是势不可挡啊!那一次尚丽丽确实显得有些失态(但后来有人说姻缘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她居然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拿了一支上海牌牙膏和一块上海牌香皂,连同小孩一并塞给了未济他嫂子,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又小跑着进商店里把妈拉出来值班,自己却风一样地旋走了。

她是从吊脚楼下的江湾里驾了一条渔划子赶往崩洪滩去的。

渔划子的主人绰号牛绊筋,是很倔的那种人,但偏偏对尚丽丽百依百顺,这倒不是因为她爸是乡党委书记,用他自己的话说县委书记都不过是一粒芝麻大的官,与我牛绊筋沾不上边!他有天醉酒后跟尚丽丽说,你尽管去迷恋你的大上海,我一辈子就只暗恋你尚麗丽!

尚丽丽听了笑得要死,说你有资格暗恋我?当时旁边男女老少有一大堆,也同样笑得哈哈直滚……不过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也就是从那以后牛绊筋只要见到尚丽丽就绕道,但大凡供销社或家里有什么体力活要他帮个忙,只要她扯开嗓子喊一声牛绊筋,他总是随喊随到。

渔划子是双桨,尚丽丽又是个打小就同男孩子在船上和水里摸爬打滚过的母夜叉,双手摇起桨来活泛得像展开翅膀的渔鹰,远远地她就看见滩咀黑崖礁上的一个人影了,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未济!

她的心里不禁翻腾来,还真想大声地呼喊出未济未济我爱你!

那个人影确实是未济,他一早就来到了这里的。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反思,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首先应该要回到本心,完善自我,在自我的宇宙里照样可以任尔驰骋。他如今还喜欢上了庄子,对他的《逍遥游》倒背如流: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每天到这里来,一个人结跏趺坐在黑色的崖礁之上,目光也开始变得清澈和明亮起来,柔软和韧性起来,此时他正盯着荡荡而来又荡荡远去的一江流水,也想起了一些与水有关的句子,如: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上善若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等等,他已经能把水中游来游去的鱼看成是天上飞翔的鸟……

救命啊——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女人的尖锐呼喊,却是未济怎么也想不到的,其实令他更想不到的事还是在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有人跌入了江中,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又是在将要进入到激浪狂涛的崩洪滩滩咀上,未济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就一纵身跃入了滚滚江流,向着水中漂着一头长发的女人奋力游去,然而水流太急,他根本就无法拽住那个似乎也同样会水性的女人,只下意识地跟着她,顺着激流一直冲到了江心的两座荒洲之间的浅水湾里。还正在疑惑间,女人却长发一甩先站了起来,并且还奋不顾身地向他扑了过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也太不真实了!一阵懵懵懂懂的疯狂过后,未济后来想,自己当时一定是受了庄子的蛊惑,把尚丽丽幻想成了一条美人鱼,而把自己却幻想成了鲲……这其实是绰号上海迷的尚丽丽早就有预谋的,她把渔划子泊在了滩咀后,自己便有意跳入了水中。

那是温柔之水,韧性之水,更是激情之水,也就是那一次两人在水中搂抱着,她竟怀上了他的种,那就是现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未北溟。

未济后来的工作果然是在尚丽丽她爸尚书记的努力下解决的。

当然主要是后来的大环境有了一定改观,形势也有了松动,幸亏他的学生档案还在,也幸亏他以前一直是一个品学皆优生,而尚书记为了准女婿的事亲自到县组织人事部门去协调关系时的要求也很策略和低调,说是把未济放在村级小镇的唐家观小学先锻炼和磨砺吧!

其实后来也曾有过机会可以把未济安排到更合适和更大的平台上去,只是都被他给婉拒了,加上不久后唐家观供销社被撤销,尚丽丽单位也面临分流,未济就干脆做好了在小镇上扎根一辈子的心理准备,动员妻子办理了留职停薪手续,让她在家里当起了全职太太。

学校的后面有半亩菜地,产权归校方所有,以前是由学校请的工友负责伺弄,后来只剩下未济一个老师,工友也就辞退了,却正好成了尚丽丽这些年来消磨时间的用武之地,未济偶尔也会去菜地里走一走,巡视一下妻子的劳动成果,还少不了会顺口吟诵出一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来。小日子确实还是过得很惬意的。

未济前不久去参加了一次在母校安化二中举行的同学会,他本来是无心再往这一类热闹场面里钻,也厌烦时下动又动就冠以什么校友名义的假大空的所谓聚会活动,还反复说明现在自己也作为一名教师,感恩母校主要是在于不忘初心,遵循厚德敬业、博学善导的教风来得更加切实一些,但后来还是被几位以前要好的同学强拉了去。

参加那一次同学会回来后,未济的心里便不免有了一种失落和失望之感,失落是觉得本应该是一方净土的母校似乎没有了昔日的尊严,失望是同學之间一见面,开口问的就是你现在混得怎么样?衡量所谓怎么样的标准无非是评教授没有?当官没有?老板当得有多大了?而昔日被万人瞩目的县二中品学兼优的骄子未济却在尽量地回避着这一些话题,但后来还是有被热心的老同学主动问起,嘿,后来怎么一直没见到过你,是出国了吧?未济却也回答得从容,他是用了四句诗来回答的,说:“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处好。吟到夕阳山外山,世间难免余情绕。”只是大多数人不会知道,此诗是出自曾经写过“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龚自珍先生之手。

吊脚楼下的江湾里,蓝莹莹的碧水中忽然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是有备而来的,身着海浪条纹的泳装,像一条美人鱼向深水中的未济游去,这使一边潜水一边与鱼说着话的未济根本就没有想到。

能够在水里潜15分钟以上的未济这一次是在跟鱼儿说庄子: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也说起了自己的儿子,他说,鱼儿啊!我再也不钓你们了,北溟有鱼,我儿子的名字就叫北溟,鱼是留给我儿子的呀!再说我是一个教学生的老师,教书育人,才是我该做好的……

他并没有想到这话却被游到自己身后的“美人鱼”听到了,她接过话说,现在有政策可以生二胎了,我们还生一个,就取名叫鲲吧!

从水中发出来的声音嗡嗡的,有水泡一个接一个往上冒,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以为真有鱼儿在跟他对话了,于是一踮脚尖便冲出了水面,却意外地看到跳板上居然多了一把蔚蓝色的遮阳伞。那颜色何其熟悉啊!未济终于记起来了,这是一把与自己儿子同龄的遮阳伞,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个夏天,他去母校复旦大学补办相关手续时给未婚先孕的妻子尚丽丽买的一件上海牌礼物。这么多年来,她却一直珍藏着舍又得轻易示人,而他又早已经把它忘记了……想到这里,未济的心便柔软起来,觉得自己还真是对不起尚丽丽,有负了尚丽丽。

原来是妻子也来游泳了,并且已经潜到了他的身边。

未济也再一次潜入了水中,蓝莹莹的江湾里便有了两条人鱼在追逐、在嘻戏。夫妻间很久没有这么欢畅过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感恩于水!不断上冒的水泡里便有声音传出:资水荡荡,上善若水……

这时,两条鱼已经先后坐到了一直伸向江心的跳板上,是未济把尚丽丽先托上去的,然后他自己双手一撑也上了跳板,还去把遮阳拿了过来,坐在她的身边,终于破天荒为她擎起了一片宁静的蔚蓝。

丽丽说,我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好消息,一个是关于儿子的,一个是有关你的。尚丽丽比未济小三岁,今年47岁,却依旧风韵犹存。

未济的肌肤却呈现出古铜色,这是太阳赐予的颜色,他照例显得从容,那就说儿子的吧!未济始终是一副对自己的事高高挂起的神情。

儿子明天就回,妻子说,而且是两个人,不,应该是……她还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神神秘秘地说,真不愧是你未济下的种呀!

啊?未济似乎听明白了,但也明显吃了一惊,儿子才毕业呀!

这你放心,他俩的接收单位都已经定了。他魏叔叔打了包票的!

魏叔叔就是早年当过东坪镇联校校长的未济的学弟,今年班子换届,一开春就已经由县教育局副局长升为局长了。妻子接着又告诉他,还有你想不到的呢!未济以为是说他自己的事,有些颇不以为然。

你这儿媳妇还真是个上海姑娘!从尚丽丽口中又爆出个冷门来。

原来他俩是同班同学,读大二时就已经好上了,女生名叫陶念湘,祖籍安化小淹人,至于是不是与从小淹石磅冲走出去的晚清中兴名臣陶澍有关联,儿子不得而知,他们年轻人才不关心这些事呢!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父母之所以给女儿取名叫念湘,证明对故土有着思念之情,儿子还自豪地告诉妈,你儿媳说人的生活所需很简单。

妻子在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似乎有着几分自弗不如的羞涩。

是啊!男人的目光从波光渺渺的江湾移向女人,似乎若有所思地说,资水浩荡绵长,吾取一瓢足矣!同时也还由自己名字中的这个济字,想起了一桩“波是水之皮”和“滑是水之骨”的文坛公案来。他不禁喃喃道:济,这不就是水之齐么?未济,不就是浅浅的水么?他于是会心的笑了,人的生活所需很简单,幸福就是一泓浅浅的流水。

后来妻子还是把有关未济自己的一个消息告诉了他,她说电话是直接从县教育局打来的,办公室主任说,过几天县里要召开一次全县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将由县长亲自给优秀教师戴大红花,还有相应的物质奖励,未济老师不仅是被表彰奖励的对象,还要代表优秀教师作典型发言。办公室主任还交待说这是近十年来最隆重的一次大会。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呢!尚丽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未济并没有直接回答妻子,而是把遮阳伞让出一边来,抬头望了望天,此时太阳刚好居中,像个火球就要从头顶上砸下来,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却忽然发现火球的周围全都是细细密密的金针。

难怪这么扎眼呐!未济说。

妻子以为是跟她在说话,赶紧偏过头来,把耳朵也拉长了。

未济又说话了,是跟妻子说的,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去钓鱼了。

为什么不钓?妻子有些不理解。她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补充了一句说,今后就只在周末和假期里钓鱼嘛,又不会影响你上课的!

未济沉默了片刻,却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有关孔子的故事,他说: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未济的之乎者也,却让尚丽丽越听越觉得迷糊,就揪了赤着膀子的男人一把。未济仍我自巍然不动,又用白话文重新说了一遍,未济说:孔子到楚国去,行走在一片树林中,看见一个驼背人在捕蝉,就像拾取蝉一样容易。 孔子(上前)问道:“您真灵巧啊!有什么诀窍吗?”(驼背人)答道:“我有诀窍啊。练习了五六个月。在竿头上叠放着两个泥丸,这两个泥丸不掉下来了,然后再去粘蝉,那么失手的概率就很小了;后来在竿头上叠放三个泥丸,不掉下来了,然后再去粘蝉,失手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再后来在竿头上叠放五个泥丸,这五个泥丸仍不掉下来,然后再去粘蝉,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样容易了。(粘知了时)我的身子站定在那,就像没有知觉的断木桩子;我举着的手臂,就像枯树枝;即使天地很大,万物很多,而(此时我)就只知道有蝉翼。我不回头不侧身,不因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得不到(蝉)呢!” 孔子回头对弟子们说:“运用注意力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说的就是这位驼背的老人吧!”

妻子肯定是听懂了,却没有吱声,只听得扑通一声,一条半老徐娘的美人鱼又没入了蓝莹莹的江水中,未济喊了声我来也!也跟着扑通了下去,正午的阳光下,浅浅的水花溅起了一片五彩斑斓的霞彩。

小說读过了,结尾也照例戛然而止。未济展了展眉,什么也没说。

而此时的窗外已现曙色。我们去江边走走吧!风提议说。

未济便欣然道,兄台此言正合我意。

于是两人下楼,走过学校操场,跨过街道,拾级而下就来到了资水江边。此时虽然立冬不久,江风却拂面有了微寒。风身裹皮衣,双手操在胸间,未济把衣领住上拉了起来,边走边说起了自己钻研《易经》以来对末卦“未济”的一番宏论,而他却说是一点断想。他说:

济就是渡河,是过河。但很有意思的是,东西方那些最伟大的训诫和故事里,最后都总是要落实到这个“济”字上,如佛教的《心经》里,揭谛揭谛原意就是自渡、自济,只可惜有很多人虽然《心经》不离口,却连基本文字语意障碍亦难扫除,更岡论能够上心,所以终是无益。西方的《圣经》里,最神奇最动人最念念不忘的故事,亦是先知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前往一块富饶自由之地迦南,人们历经苦难和艰辛,最后也是大河横前(红海),上帝让红海在中间分出一条道来,希伯来人才得以“济”海。但所有的“济”海,在今人读经时都不过是“心海茫茫”“人心难测”而矣。

儒家五经之首的《易经》六十四卦终于未济,真的伟大,真的了不起!佛教的彼岸佛的境界终究是众说纷纭,没有人能真正成佛;圣经里的上帝又太过,可以主宰一切,但真能主宰一切吗?惟有“未济”正是孔子始终在人世间的真正精神!未济,未济,永远都是在努力渡河而矣,没有彼岸,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天堂。易经的终篇“未济”只是渺漭、浩茫,亦如宇宙人生的神秘,最后也是无法或不能解释的。

又想起孔子与庄子的对比,庄子仿佛整天在河边、山林里到处游玩,观看大鹏、小鸟、蝴蝶和游鱼,看见的人也多是奇形怪状:驼背、跛脚,四肢不全……庄子好玩,庄子只能是不可或缺的朋友;而孔子则终日在受苦受难的礼乐崩坏的人群中穿梭,终日栖栖徨徨,受尽冷眼,人家骂他是丧家犬,他却说是的,我就是一条没有家的狗。他全然没有庄子的优游自在,他说鸟兽不可以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他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就像是一位亲爱慈祥的长者,是可以牢牢地牵着他的衣袖永远跟随的人生导师。他一生言语都在《论点》里,那是我们不断上进,努力修身齐家不求虚无飘渺的渡往彼岸的明训!

一个“济”字是与河流有关,而几乎所有的圣人都是从河流中获得启示:道家是上善若水,水往低处流,水圆融,所以很少有挫折;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和易经中君子自强不息相通;自然、人生和文化都是川流不息的长河。东坡先生有“我家江水初发源”的诗句,他离开家乡后,念念不忘老家门前东去的江声,他说他是在万念俱灰,人生空濛渺茫一片不得“济”的万分痛苦中,因故乡的江声而自觉生命之流,使他的心灵找到了慰藉之源。他还不止一次地把爱比作流水。

最难能可贵的是子女对父母之爱,因为这是生命原始的爱流逆流而上;最深长隽永的是兄弟姐妹之爱,因为这是生命原始的爱流之分枝派衍;最细密曲折的是夫妇之爱,因为这是一个生命原始的爱流与另一个生命原始的爱流之婉转融汇;最复杂丰富的是朋友之爱,因为这是不定数的生命原始的爱流之纵横交错……耶稣,佛,孔子,这三个人其实济与未济,心里怀的都是一个“爱”字,爱,仁爱与慈悲……

其时旭日已经东升,阳光亦如爱的流水朝着风与未济涌来,两人顿觉得全身心有了暖意。风怔怔地望着未济久久无语,他是在思考着小说中的未济与站在自己面前的未济,其实也同样隔着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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