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风情的年头

2017-08-09 20:41王树兴
西湖 2017年8期
关键词:李雷姨娘师姐

王树兴

1

李雷是在21岁生日的第二天闯的祸,他在河堤上玩车技将运输队的铁斗车开到大运河里。空的铁斗车在扎入护坡的紫穗槐灌木丛时侧翻,硬拽倒了一大片灌木,留下惨不忍睹的现场。工友们将血淋淋湿漉漉的李雷抬到医院时他一声痛苦的呻吟也没有,医生问人是怎么从河里弄上来的,李雷不等别人开口就抢着说是自己爬上来的,矮他一头瘦他半边身子的医生摇摇头说:“身体好的人敢跟石头和钢铁碰。但结果呢,你们看见的……”边上的人注意到,这个医生的手重了起来。李雷硬铮,一声不吭,眼看着有黄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渗出来。

李雷的脚踝处缝了13针,左胸肋骨断了3根,跌打损伤180天,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还得在家养一两个月。可回到家才十来天他就觉得熬不住,他感到浑身难受,不干活不出力,身子里便有憋着的什么东西要释放。他比上班时胖了很多,但胸大肌和腱子肉还在。

吃了早饭李雷拿一只小板凳,艰难地挪移身子到家门口贴院墙边坐着,大眼小眼地盯着巷子。这光景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只有闲人路过。李雷的目的只有一个,想见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少妇。

她每天早上买了菜要从他家门口袅袅地走过。看她的人就都知道,她有点目中无人。她左手胳膊上挽着一只绣花的帆布包,右手提一只沉甸甸的尼龙绳网兜,里面装满水灵灵的蔬菜。窄的巷子里,她要是与人撞鼻子迎脸了,也会浅笑一笑,这一笑让人愣怔,她还是眼皮没抬的那种,要是扬脸朝人家,那不得了。

女人三十刚出头,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卢海雅,住在巷尾。她不上班,每天买菜很晚。她从李雷面前经过时,会把一股浓郁的香风抚到他身上,不是雪花膏,也不是雅霜,是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他呼吸急促起来。她当然不是有意的,她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李雷一眼。

李雷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她到面前的时候他不敢抬头,怕被她察觉到自己的窘态。李雷上学只上到初中,班上的女生几乎都骂过他騷猴子,15岁的时候身上的荷尔蒙已经蒸汽一样燎人。

卢海雅从李雷面前走过以后,他再坐在外面就没有名堂了。他回家后会横躺在床上瞎想一气,想她的背影,圆滚滚的屁股,微微扭动的柔软腰肢,让这些拨弄人的影像在脑海里过若干次。

这天早上,李雷吃力地再次搬运板凳出去时,在堂屋里握着一把韭菜挑的李雷妈摇摇头叹气。这并不影响李雷心情,在机械厂翻砂车间上三班的她头发已经花白了,她一直这样,在倒大夜班的这天怨天怼地,嘴搁在儿子身上。李雷瞄一眼她手里的韭菜也表达不满,“天天吃韭菜,脸都吃绿了。医生说我需要喝骨头汤补钙。”李雷妈放下韭菜说,“喝骨头汤——把你嘴吃大了拱老鼠。你要是前辈子修得好,像你爸爸那样做个厨子,也能天天有骨头汤喝。谁叫你身体长这么粗壮,让人一看到你的样子就想安排你去干体力活。开铁斗车算对你客气,还没有叫你去拉板车……”

李雷不想听母亲喋喋不休的奚落,可到了吃午饭时他还是逃不过去,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桌上李雷妈用筷子指着他,说不要闲着难受,说不要眼睛像个锥子盯着人家;要女人到时候会有,就像吃三顿,到点一定会有饭菜摆在面前。李雷妈说这些话一点也不顾及李雷面子,李雷不顶嘴,东耳朵进,西耳朵出。李雷妈一直计划把厂里老姊妹的女儿小娟娶回做儿媳妇,已经多次在儿子面前放风,看他的反应。李雷看不上那个女孩子,觉得她瘦兮兮的一阵风能刮倒。过胖的女孩子他也不喜欢,要不胖不瘦的。李雷妈因为他的不听话有些气恼,又说不出他哪里不对。

李雷与铁杆哥们刘小欢讨论过什么样的女孩子好看。刘小欢更倾向于女孩子脸要好看,那叫一个标致,那才走得出去。他在服装厂,那么多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入他眼的。刘小欢有高论,说女孩子瘦也有瘦的好处。李雷一点也不觉得女孩子瘦有什么好。刘小欢对女孩子显得老在行,不知道他对女孩子究竟干过什么。

刘小欢隔三岔五地到他们家来,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次。这天下午他过来时穿着李雷送的劳动布工作服。这件衣服已经被他彻底变了面貌,洗得发白,变得时髦,骨牌领里面加上了一条白线勾的衬领。李雷问他用什么办法使衣服变白的?刘小欢诡异地笑了笑,说是袁师姐替他洗的。李雷想起来,刘小欢最近总把袁师姐挂在嘴边上,说这说那的不止一次。服装厂不发劳动布的工作服,只发一块布随他们自己做,休息也不在星期天,是在星期三,有很多女工、很多的女孩子,不像李雷的运输队清一色男人。这一点上李雷又很羡慕刘小欢,觉得他投胎好。刘小欢的父亲过去在服装厂做熨工,他顶替父亲当然要接着干。李雷注意到他的脸上时不时有红斑或者青斑,这是服装厂的老阿姨经常到他脸上来揪一把。刘小欢说这是父债子还。

凑到李雷面前坐下来的刘小欢身上有一股香味,李雷知道这是铁皮听装的红梅牌发蜡香味。这种味道一开始很好闻,闻长了就有点腻歪,能让人呕吐。李雷不想提醒刘小欢这一点,有时候巴不得刘小欢在女孩子们面前出出洋相。

刘小欢这天休息,神神秘秘地说有事情要告诉李雷,却又吞吞吐吐的。李雷让他快点说,他才说是看到杨珂钻到“哎呀”家里去了。

李雷说,“那又怎么样?”刘小欢说,“人家传杨珂爸爸是‘哎呀的孤佬,杨珂总是替他们望风,看来不假。”

刘小欢说的“哎呀”是海雅,他这么称呼她,很多人也都这样。刘小欢见李雷听了没反应,说他也想不通这件事,“杨珂爸凭的什么本事?再说,‘哎呀也不是一个长得好的女人,稍胖了一些,肉在屁股上太显眼。”

李雷对刘小欢这么说卢海雅很不赞成,李雷又不想和他扳看法,怕他怀疑和奚落。

刘小欢走后,李雷的母亲在他面前叽咕,怪他不开口向刘小欢讨那块服装厂发的布料,“你把工作服给了他,他就应该将那块布给你,这才是道理。”李雷说,“我也有道理,他是我的朋友。”母亲说,“出鬼,你还有朋友?懂什么是朋友,你爸爸一辈子不知道吃朋友多少苦,瞎讲个义气。”李雷觉得她烦死人了,啰里巴嗦的,要是腿利索早离她远远的。

这时候李雷最想去会会杨珂。撬他的嘴也要他吐出他爸与“哎呀”的情况。李雷还是受了刘小欢的影响,想跟他们一样叫卢海雅为“哎呀”。

杨珂小李雷两岁,曾是李雷的跟屁虫,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成天跟着李雷玩耍。杨珂现在还在上学,读高沙中学的高二。李雷要找杨珂得等他放学以后,他家在隔壁的一条巷子里。李雷的腿目前不能跑那么远,他想杨珂要是到哎呀家一定会在下午放学以后,他从学校过来只能从他家门前过。

2

下午,李雷又坐到了家门口,等路过的杨珂。

杨珂腋下夹着几本课本,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瘦长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弓着,脖子梗梗,嘡嘡地往前走。李雷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个子窜了很高,嘴上也有了毛茸茸的胡子。他没有理会李雷,当他是空气似的。

“杨珂!”李雷很不满地大喝一声。杨珂没有停下,犹豫着走了几步才转过脸轻声一句:“干什么?”李雷说,“叫你,叫你过来!”

杨珂转过身来,说他要去有事。李雷说,“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过来一下,与你说话!”说着扶墙站了起来。杨珂看看李雷脸色,慢吞吞地走过来。

“你是到哎呀那里去吧?”李雷带着狡黠的表情看着杨珂。杨珂有被戳了一下的反应,沮丧地皱了一下眉,很不耐烦地说,“我到什么地方关你什么事?”说完转身离开。

李雷冲着杨珂的背影说,“那里很好玩吧?!你爸爸是先你进去,还是在你之后进去?”杨珂不仅没有回答,头都不回。

李雷极想给杨珂一个铳头,在他后脑勺拍一巴掌,无奈腿不方便,看着他去远。闷坐了一会儿,他作出了一个自己不敢相信的决定,要到哎呀那里去探一下。

哎呀家离李雷家有接近两百米,李雷往那边走时只走了十来步就走不动,腿疼,带动全身上下疼。医院里是为他配两个拐杖助行的,他怕丢丑不用,怕人家以后叫他瘸子。走到半路上他几次想回头,看见哎呀的家近了,也就捱着走过去。

哎呀家门头有一个高廊檐台,门紧闭着,没有一丝丝缝。李雷走过去,再走回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竖起耳朵也听不到里面动静。他不敢扒到门上往里看,站下来的时间也不敢长,見有人过来,他便要吃力地启动瘸腿,蹒跚着,摆动着身子离开。心里为没有在哎呀家门口看到什么而很不甘,起码,哎呀她也该露一下脸。

晚上刘小欢拎来了一包厂里分的碎布角,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东西,有人想去服装厂工作也就冲着这福利。碎布角可以拼做很多东西,窗帘、被套、床单,甚至可以拼成睡衣内衣。

刘小欢拿来的碎布角是泡泡纱,他说这次分到的不太好,由不得人挑,一包包的不知道轻重,更不知道什么货色,拈阄决定拿哪一包。他没有说实话,他分到的布料其实是最好的一包,在他摊开来看的时候被一个师姐抢走,丢给他这包差的。下午到李雷这里来的时候,见李雷妈脸色不太好看,晚上就带了点讨好的东西来。

李雷妈上夜班,本来已经早早睡了,听到刘小欢的动静便忙不迭地起来看碎布角。她没有嫌不好,只是让刘小欢以后分到棉绒的给她一些,她要做一件睡觉穿的衣服,软和点的那种布料好。刘小欢说对头,棉绒布就是做外贸睡衣的,外国人只穿这种东西,舒服。

李雷让母亲赶紧去睡觉,他想和刘小欢说说下午见到杨珂的事。等到母亲拿着那包碎布回到房间,李雷把刘小欢带到自己房间后又不想说了。刘小欢对杨珂的事不感兴趣,两眼发光地说自己的事,分碎布那天袁师姐让他吃了一次嘴。

李雷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要刘小欢细说详情,在什么地方,怎么开始的?刘小欢说是在电梯间,就他们两个人时。袁师姐见他不高兴就说,宝宝我抱你一下吧,这一抱的时候刘小欢就趁机吃了她嘴一口。

李雷收了一下子嘴里溢出来的口水,说什么吃嘴啊,那是亲嘴或者叫接吻。刘小欢不在意李雷的话,在叙述的过程中重新体会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当中。接下来,他像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情,想回家,李雷也没有留他。

刘小欢走后,李雷有点后悔。刘小欢说到与师姐吃嘴的时候,他只想到扫刘小欢的兴,就没有问一下滋味。他不知道袁师姐的模样,想不出刘小欢和她吃嘴时的活色生香。他只能接下来想自己,想他和一个什么人吃嘴接吻的样子,他只能想到哎呀。

这种事很有意思吗?他问自己。他有时候其实更想咬一口肉呼呼的什么地方。很多人喜欢干的事情就一定是有意思的,他只能这么想。只要一想到哎呀他的身体就有反应,这个反应是怎么引起的,他还不清楚。

哎呀只是李雷喜欢的女人,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丰腴的体态或者迷人的笑;至于哎呀的身体,李雷的注意力还没有集中在某一点或者某些方面。哎呀是一个催情的符号,一想到她,他的身体就热烘烘的,目前也就到这种程度。

差不多十点钟,李雷做厨子的父亲从饭店回来。一会儿听到母亲和他争吵,母亲的声音很大,说她要再安静地睡一会儿去上班。父亲说,他天天上班,一天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算什么理由啊。接着是摔门的声音,母亲骂了一声,“骚料子喝多了。”

过了好一会儿,听不见吵,李雷出来给茶杯加水,看到母亲坐在堂屋里发呆。母亲看到李雷没有说什么,摊开放在大桌上的碎布角理起来,她举起一片泡泡纱布在灯光下看了看说,“这布可以拼起来做裤头,应该很凉快。”李雷摇摇头,“我不要!”他有句话不好说,觉得这种布不结实,容易走光。

母亲说,“不是给你做的,给你爸爸做。”

3

李雷第二天早上在巷子里再见到哎呀时目光有点放肆,他向她打招呼,“你早啊!买了菜了?”

“你好!”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李雷关于买菜的问话。本来也是李雷没话找话。她没有站下来或者放慢脚步,一如既往地翩然而去。

下午李雷再次坐在巷子里等杨珂,可坐到天黑也没有见到人影。

晚上刘小欢来的时候李雷说,“昨天看到杨珂,一副拽样,老卵得很。问他什么话,屁都不放一个。”刘小欢说,“老卵就收拾他。”

刘小欢并没有和李雷讨论怎么收拾杨珂,这不太像他以往的风格,他是个喜欢找事的人,李雷不仅壮实而且很会打架,仗着这一点刘小欢喜欢在李雷受气时替他做武力解决问题的设计。刘小欢一反常态,根本不想说李雷的事,他好像魂掉了一样心不在焉,连话也说不利落。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袁师姐,“我和师姐是不可能谈对象的,她比我大好几岁,听说早被男人搞过……对象了。我就是想……和她玩得好一点。”

李雷说,“玩得好只能是哥们之间,跟女孩子就怕是另外一回事。”他想跟着刘小欢的话尾子打击他一下,笑话他一下。

刘小欢说他或许可以把袁师姐办了,自己也想办一办。他要李雷出出主意,怎么去下手。李雷轻蔑地笑了笑,问刘小欢和袁师姐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还在吃嘴,有没有吃出滋味?

刘小欢说他的感觉像喝了酒,头晕,心噗噗跳。李雷噢了一声,陷入无限的联想,根本不会指导刘小欢下一步怎么办。在刘小欢的催促下李雷只有瞎说:“喝酒是要吃菜的,空口多伤身子啊……”

刘小欢恍然大悟,“这是我下一步的理由……再下一步我就说,菜吃多了觉得咸,应该吃碗饭。吃饭就……办了。”

两人笑了一气。李雷越发扮行家里手的角色,让刘小欢吃了饭以后告诉他;他要知道是吃了硬的饭、软的饭还是夹生饭。刘小欢不笑了,好像屁股下面有钉子,又要站起来走人。李雷不想他只待一会儿就走,想与他再说点什么,他现在非常想与刘小欢说说哎呀,估计刘小欢不好再笑话他。他要刘小欢说老实话,哎呀身上有没有吸引人的地方,更想刘小欢改变对哎呀的态度。

刘小欢留不住,还是很快走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补偿李雷,临出门时说可以帮李雷钓两个服装厂的女孩子去看看电影,“你打三张电影票,有两张是在一起的,我替你传过去。不过,服装厂的女孩子真的没几个好的,拿不出手。”李雷觉得刘小歡是在服装厂成天看女孩子眼花了。

李雷在刘小欢走后觉得很无聊,悄悄地打开电视机。电视机是舅舅从福建替他们家买的走私货,日本产的索尼黑白九吋。母亲当作宝似地在电视机上套了两层套子,又在外面罩一个厚实的纸箱子。

打开电视机,雪花一片加嘈杂的伴音,他赶紧去调音量的旋钮,声音大了会吵醒睡觉的母亲。他也不敢去外面调天线,用一根长毛篙架的天线在天井里,靠父母房间的窗子。电视调来调去也没有调到一个能看的台,只有再费一番事将电视包裹起来。

扫兴的他睡到床上,只有在脑子里做幻想这么一个娱乐。他有什么想的,也只能想想刘小欢和他师姐吃“饭”的好事,先在脑子里演一回他们的电影。袁师姐的样子想不出来,只有用哎呀代替。想想还是想到哎呀身上去。

哎呀和杨珂爸搞,也可能和别人搞;别人搞,我也可以去搞一搞。

李雷这么个想法一蹦出来,自己吓一跳。

——要办哎呀啊?

是的。他陡然觉得身上燥热,翻过身子顶着床,用身体的重量压着膨胀开的那处。

可哎呀根本就不理会一般人。袁师姐和刘小欢一天到晚在一起做事,他们容易来电,刘小欢说工厂里的女孩子不装。哎呀是有夫之妇,怕被人说闲话,要装正派妇女。她是正派妇女吗?肯定不是,她对杨珂爸不是……

我不是要和哎呀谈对象,只是和她那个一下,照刘小欢的话,办她一下。

怎么办哎呀?李雷不能够想得具体,也根本想不出过程来。他只想到要把自己身子下面顶着床板的这个东西塞到她身体的那个部位去。那个部位是女人最神秘的所在,他与刘小欢津津乐道过无数次,也在纸上画过图,但谁也说不具体是什么模样。

李雷在胡思乱想之中昏沉沉睡去,到第二天醒来时他决定了一件事,就是要去会会哎呀。

这有点困难,李雷想他不可能送电影票给哎呀,也不好约哎呀到家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他只有想办法到哎呀家里去坐一坐。

哎呀在街上,在巷子里不搭理人,在家里一定是不一样的,刘小欢说女的都会装,有的会装得不得了,不像话。

这天,李雷没有坐到巷子里去,躺在床上做了一天的白日梦,把与哎呀的好事想了个遍。好事的开头就是他一进门哎呀就抱住了他,以后……

以后先要把门关上!这是李雷觉得很重要的细节。他对自己说,门不关上会被别人看到,这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即使成功了也不能对刘小欢说。

4

这事情冷了两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雨停的这天下午,李雷开始再一次艰难的跋涉。他靠边走,尽可能地扶墙,减少身子晃动带来的剧烈疼痛,还不时地打量身边走过的人,怕人家笑话。

好不容易撑到哎呀的家门口,看到她家一如既往地大门紧闭,他只得故伎重施,慢吞吞地在门前晃悠。有那么一刻他都想转身回去,因为即使哎呀打开门或者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也不可能邀请他进去坐一坐,他也没有理由去敲门拜访。

在巷子里转不是个事儿,是徒劳的。想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杨珂,这个小子还是吊儿郎当地在腋下夹着课本,目若无人地走到哎呀门前,推开门闪进去。

这个情景让李雷的心被锉了一下,胸闷的感觉随之而来。嫉妒心原来是这么一种特别的难受,他是第一次领略到。

回到家他想自己忽视了一个问题,就是去哎呀家时还要避开杨珂。上午哎呀买菜回家后这段时间才是最合适的。

第二天上午李雷并没有再去哎呀家门口,一是他还没有想到进入她家的方法,二来他也有点灰心。事情比想的要复杂。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没有再去。直到有一天受了启发,有了办法。

他接到舅舅从福建寄过来的一封信,邮递员敲门以后见他身子不方便就直接跑进来将信递到他手上。李雷当时想,他要是个邮递员该多好,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接触哎呀。主意随之而来,他解决了一个问题——自己不是邮递员也可以给哎呀送信,只要自己能够制造出这么一封信。

因为经常给舅舅写信,李雷手上有现成的信纸、信封和邮票。他身子一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当然,他又给自己吃了苦头,疼痛袭来。面对着信纸,他也踌躇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往上面写什么。还有,要不要用一种伪装的笔迹。

考虑再三,他决定要把信写得有意思一点,字迹更要让人看不出来是他的。

海雅:

你好!

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女同志,我很喜欢你,我想……

他用省略号将要说的露骨的话掩藏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知道就行,以后见到哎呀,和她好起来的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她也行。

信在早上上班光景寄了出去,邮箱在不远处的日用杂货店门口,跑过去的距离比到哎呀家还要近一些。他盘算着哎呀最早在第二天上午收到信,不,是邮递员在那个时候送过去,他知道邮递员到他们这条巷子送信送报纸的大概时间。

第二天,他比那个邮递员通常出现的时间早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哎呀家门口,几乎是跟着买了菜的哎呀回家。

等到那個兜腮胡子的邮递员出现的时候,他紧跑几步,努力使自己离哎呀的家门口近一点。这个邮递员喜欢左脚搭在自行车的脚镫上,右脚一下下点着地,让自行车滑翔,这样就不用在短距离翻身上下车。

邮递员居然在李雷面前溜了过去,将一张《参考消息》送到哎呀的邻居家。李雷希望他是漏了哎呀的信,巴望他能够回头送过来,可他骑上车扬长而去,还揿了两声沙哑的大板铃。

李雷不甘心,又傻傻地等了一天,再去哎呀门口仍然没有见到邮递员去她门上送信。他不知道,寄信的那天下午,投递员因为送哎呀邻居的一封电报,顺带着将哎呀的信捎了过去,小县城的邮局一天没有多少同城的邮件。

李雷没有气馁,又写了封信寄了出去,这回他还增加了信的内容,在“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女同志”的“好看”前面加了“非常”二字。

这次,李雷终于在哎呀门口等到了送信来的邮递员,他看到邮递员在送了一份报纸给哎呀的邻居后没有翻身上车,趟着车滑翔过来。

李雷站在了哎呀的大门口,跟堵着邮递员似的。他问邮递员,“有我姐信吧?”邮递员问,“是十九号卢海雅?”他点点头说,“是的!”邮递员说,“有!”

李雷回了下头,示意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方便的话我替你把这封信给我姐,要不然你就塞门缝里去。”邮递员二话没说就将信递给李雷,说了声谢谢,打了一下自行车的板铃高兴地奔下一家去。

这个场面是李雷想了不知多少次设计的,小时候经常挨揍的他有一套说谎的本领,对邮递员说这样的谎他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而在邮递员走远,他决定去敲门的时候,他才真感到了紧张。

几记咚咚敲门,像敲在自己的心口上,好长时间才听见里面有一声回应,“我来了。”

等待着,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

门打开后李雷几乎与哎呀脸撞了脸,他脸红了一下,举起手中的信说,“碰见邮递员,给你带来……你的一封信。”

哎呀接过信封瞄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她还是说了声谢谢,然后看着呆站着的李雷。

李雷这时候该怎么着?他该说声“不客气”,然后礼貌地转身离开。可这样他的目的就没有达到,苦心经营的计划就又一次泡汤。他喘了口粗气,目光掠到院子里的牙枣树上,他说,“夏天里,在你们家墙外看到你们家牙枣树,结那么的枣子……”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看到哎呀饶有兴致,再接着说,“就是不知道这颗枣树有多粗。”

哎呀说,“真的呀,你可以进来看看的。”

他等的就是这句,她话音刚落就一脚迈进了门槛。

“我们家过去也有过这么一棵枣树,瘦巴巴的,结几个枣都不够我塞牙缝,后来砍了,竖了电视天线在那里。”李雷边说边往里走。

哎呀家和他们家一样,三间房中间的一间是堂屋,院子里的厢房是厨房。枣树在厨房跟前。哎呀说可惜现在树上都没枣子了,前些时树上挂满了,一竹竿子能打下很多很多,大部分都送了家门口邻居。李雷听哎呀这么说,就好像手上已经捧着她送的枣子,很不过意,忙说他有好朋友在服装厂,有分的碎布角,大块的棉绒布,要送给哎呀。

哎呀笑笑,说她从不喜欢用缝纫机缝缝补补的,也不做假领子、护袖什么的。她问李雷是不是受了伤,看他走路好像还不怎么利索。李雷说,“出了个车祸,算是大难不死。”

他正考虑着怎么向哎呀吹嘘一下,说说自己受伤的壮举,哎呀看到厨房里的水壶在冒热气,说要灌水瓶,跑进厨房后转身冲外面的李雷笑了笑,这个笑应该是歉疚的、无奈的,为手上忙着的事。而在李雷看来,她这是讨好他,这种笑犹如向他招手,在示意什么。

他遽然热血上头,心卟拓拓乱跳。接下来,他看到哎呀俯下身子灌水,浑圆的臀部翘着,水瓶口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的眼睛直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扑了上去,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她被惊吓得不轻,啊了一声,手上的水壶提起来,有这么一刹那似乎想把水壶的壶口转过来,但她的身子很快僵住了,一动不动,任他的手抱在她的腰上,身体紧紧地贴着她。

只是一小会儿,她平定了一下呼吸,身体扭了扭,意欲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开来,他不放,倒是抱得更紧。

她说,“松开吧,我开水在手上。”他还是不放手,像是她的开水浇在身上也不怕似的。

她换了种更轻柔的声音对他,“你放下来好不好?我和你协商。”见他还不松手,又说,“你弄疼了我!”

听她说被弄疼,他的手松了开来,出乎意料的情况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问她哪里被弄疼了?

她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他觉得她的这种沉静目光带着探寻,像过去上学时他回答了一个错误答案,女老师让他再想想的那种样子。他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她说,“人表达什么,要有好的方式,要知道该不该做,能不能做。”

她再次弯下腰去灌水,水瓶里的水其实已经灌得差不多,很快就满溢出来。

他尴尬地僵立在那里,只恨不能将地上的水用手替她抓起来。

她笑了笑去拿院子里的拖把进来擦地,他于是有了缓解情绪的机会。看到窗台上有一本红色硬封皮的书,里面夹着一个书签,他抓起来看。

是苏联小说《日日夜夜》,他把这本书一直拿在手上,看着她做事,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

她开口了,问他是不是想看这本书?他点点头说是的。她说,“是繁体字,内容你也未必喜欢。”

他说他能够看懂繁体字,以前经常看这样的书。他就想赶紧拿着这本书体面地走出哎呀的家。

她说,“好吧,你看完后一定要还给我,不要弄脏弄破。”他说了声好,拿起书就走。

出了门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腿一点也不疼了。

5

小说《日日夜夜》真不是李雷喜欢看的书,本来他也不喜欢看书。他抱着这本书,翻着翻着就有困意。从哎呀那里回家后他就开始觉得很困乏,浑身没劲,总是打哈欠,总是想睡觉。

他有點后怕,怕哎呀找他算账,他抱她可以算是流氓行为;巷子里的俞黑皮偷看隔壁妇女洗澡,被人家发现后打得鼻青脸肿,在派出所里也待了好几天。俞黑皮还只是用眼睛看了看,没有摸女的身子,没有搂抱。

除了公安局的人,其他人找他,哪怕是来教训他都不怕,他会打架,今天吃了亏明天会继续找人家打,吃的亏总能找回来。问题是事情的起因不光彩,一吵一闹巷子里的人就知道了,甚至县城里的人全会知道。至少会说他耍流氓,他就成了人家的笑料,下饭的小菜。也没准会进派出所,这是他不敢想的。

他也往好处想,哎呀作风不好,她这是装正经,自己因为紧张也没有对她怎么样。也想到,她当时没有剧烈反抗,没有大喊大叫,没有让他难堪,只是提醒他,让他觉得在做不该做的事。试想,要是她当时换一种态度,他可能会来粗的,会因为她对他和杨珂爸的态度不同而愤怒,会硬把事情办了。

或许她真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经人,跟杨珂爸其实不是刘小欢和别人说的那样。那么杨珂为什么到她那里时鬼鬼祟祟的,为什么被人家说了闲话呢?

“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要是在这件事上不计较我就是好人!”这么想来想去,他决定以后不再把海雅当哎呀,想尽快地让这件事过去。

过了几天,在李雷想把那本书还给海雅时,他又将书翻了翻。这部小说虽说写的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里面还是有一些李雷想看的情节,有关男女恋爱的描写。

为什么苏联人把拥抱当喝茶,接吻当作吃饭,做爱根本不算一回事呢?

李雷在翻看了以后甚至有了这样的读后感,虽然没有谁给他答案,但他还是由此愉悦了起来,心里的负担放下一些。因为他想到,海雅是看过这部小说的,那样的话他从背后抱她一下算什么呢?真的不算什么。

李雷把书用一张报纸包起来,在巷子里等着买菜回家的海雅,他看到海雅过来赶紧抓起书站了起来。

海雅到他面前站住,神情很平静,问他是不是看完了书?他说看完了,看得懂,蛮有意思的。海雅说,现在找不到什么好书看,倒是电影院里有好电影放了。他点点头,马上又想说点不同意见,“我不喜欢看电影,单位里发电影票我送人家了,都说中国是新闻简报,越南是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是搂搂抱抱,朝鲜的是哭哭笑笑。”

海雅把接过来的书塞到放菜的尼龙网兜里。她说好电影真的慢慢多了起来,建议李雷可以带对象去看看。李雷摸摸头嘿嘿笑,说他已经不在徒工期,可以谈对象,不过还没有找到。

她像突然想起来,又像是临时起意,说要介绍一个对象给李雷。李雷懵住了。

她追问他要不要?这女孩是她的亲戚,姨侄女,在布厂上班。李雷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好的”,脸红了。

和海雅说话的时候李雷一直在担心,怕母亲这时候回来。她要是撞见,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奚落他的话。

海雅临走的时候说她要做一回媒,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她有礼貌地和李雷告别,又留给他袅袅的背影。

李雷心里慌慌的,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饼砸懵了,很久才搬着小板凳回家。

这天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向往海雅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子,想早一点见到她。他又想一下海雅为什么要这么做。头脑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在巷子里见到海雅,见到她走过来的时候李雷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去和她打招呼。他先是以笑脸迎着海雅,搓着手,待海雅到面前的时候他从小板凳上站起身,目光落在海雅的尼龙网兜上。

都不要李雷开口,海雅就知道他想的。海雅说还没有见到她,她在上日班,只要不是上小夜班都可以约她见面。海雅说的她,当然是她的姨侄女,那个要介绍给李雷的对象。

李雷说,“不急,不急,谢谢你!”海雅说,“你还懂礼貌,知道感激,我那个姨侄女就不行了。好在一块馒头搭块糕,性格和为人处世上你们都是可以互补的。”

李雷点点头,继续他的礼貌,蹒跚着送了海雅十来米。

再一天到来时,李雷端着小板凳到门口却没有勇气坐出去。他怕见到海雅,因为料想着还没有约下,他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人家就像催债。

再再一天,杨珂跑到李雷家来,说有人让他送给李雷一张电影票。他不用说那个人是谁,李雷就知道是卢海雅。

杨珂是鄙夷地瞟了李雷一眼离开的。李雷拿着电影票心情又高兴又复杂,他想,杨珂凭什么这么看他呢?

他马上去巷子里向人打听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回答他的人有说《追捕》,有说《人证》的。他不放心,跑到街上贴电影海报的副食品店门口看了看,证实是在放一部叫《追捕》的日本影片。

电影海报是印制的,在上面用毛笔写着片名,放映的起止时间和场次。李雷看看手上的票头对了一下,是晚上7︰30那场。

6

因为这个差不多24小时以后的赴约,李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捱到这天傍晚他洗了把澡,吃完晚饭觉得出汗了又洗了一把。以前他用上海药皂,这天改成了檀香皂,擦了好几遍身子,把一块肥皂都擦瘦了,就希望能有香味留在身上。倒第二次洗澡水的时候母亲说,“身上爬蛆了,这么洗。”他不理会,换上黄军裤、白衬衫和夹克衫出门。

白衬衫用荧光增白剂化的水泡过,时髦的小尖领很挺括,这件衬衫是在服装厂的门市部订做的,特别要求用加料的树脂衬做领子。厨子父亲有一块上海牌手表,平时舍不得戴,用手帕包着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下午的时候李雷摸出来藏到自己的屋里,出门后从口袋里掏出来戴手上,甩了甩戴表的胳膊,抖抖手腕,表盘亮霍霍的。

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很利索了,也不再疼,虽说身子还有点扭捏,他还是早早地走到了电影院。电影院每排有31张椅子,中间一大块座位,左右两小块,李雷的票靠右边的小块座位区,他的座离过道空两个座位,想这应该是海雅和她姨侄女的位子。他坐下后不停地东张西望,想一眼看到她们从什么地方过来,没有能够看到她们。

她们到熄灯放片子的时候才过来,女孩大大方方地挨着他坐下,海雅坐在外面。女孩身上有痱子粉的气味,她身子往前倾了倾,胸部很是饱满,脸上看不清楚。看电影的时候李雷偏过头看女孩,看海雅。有那么一回海雅也转脸看他,他冲她一个笑脸,女孩不看他,头也不转,津津有味地看电影。

电影放完了亮散场灯时,李雷和她们一起站起身来,他终于看清楚女孩的模样,长得一点不像海雅,皮肤倒是很白,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戗脸斑。她扭头看了李雷一眼,再看向海雅时脸上带着的笑有意味。

他们随着人流慢慢地往电影院外面走,女孩和海雅走成一排,李雷在她们后面,有好几次他被拥挤的人推得贴近女孩,他发现他比女孩高出一头。

散场后的人流在电影院门前的广场开始分散稀疏,海雅站下来介绍双方,女孩叫齐红。李雷做自我介绍,自己名字里的雷字是打雷的雷。齐红噗嗤一笑,说也是地雷的雷。

从电影院回家的那条巷口靠近海雅家。到了她家门口,她要李雷和齐红拉一下手。她说,“希望你们好好相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她便接着又说,“李雷,我希望你也叫我姨娘哦。”李雷点点头,他看到齐红的眼睛一亮,再看他时目光火辣辣的。

回到家,李雷睡不着觉,脑海里尽是杜丘和真由美骑着马的画面,还有“啦呀啦”那首主题曲。可睡觉前他把齐红的模样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李雷第二天上午一个人在家里,到了海雅买菜路过他家的光景,他犹豫着是不是坐出去时,海雅在外面叫他了。李雷家朝巷子的堂屋门敞着,他一应声只几步就看到了海雅和齐红站在外面。齐红帮海雅提着装满菜的网兜,手挽着她头斜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吟吟地打量着李雷。

李雷局促,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海雅说,“你不请人家进去坐坐?我可要回家做饭了。”李雷忙说,“来来来”,说着就掉头先往里走。齐红朝姨娘做个鬼脸,将网兜交给她跟了进来。

齐红在李雷身后一声喊,“你们家院子在里面啊?!”李雷被她这一嗓子一惊吓,回转身点点头,停了下来。

齐红在屋里东张西望一番后问,“昨天的电影看得怎么样?”不等李雷回答就告诉他,“这是我姨娘要我问你的,要我就这么开头和你谈。”

见李雷只哦了一声,齐红便又说,“我姨娘就怕我们两个木头到一起只会大眼瞪小眼。”

李雷笑了,故作老练状说,“我大眼,你小眼。”齐红也笑了,把眼睛瞪大起来。他以为她不服,说不信可以照镜子看看谁大眼。齐红撇撇嘴,不笑了。她说,“昨天的电影很好看,我喜欢杜丘,很有男人样子。”李雷想了想,说电影是他妈的好看,他尤其喜欢那个矢村警长,特别是那句“远布你这个老滑头”,声音太拽了。齐红说她不喜欢矢村,长得不好看,狮子狗一样,凶巴巴的。

两个人又没话说了,好一会儿齐红先开口,“你望你个呆瓜样子。我要到你住的房间看看。”说着就迈进了李雷的房间。

李雷很奇怪,“你看出来这是我房间?我没有告诉过你呀!”

齐红说,“当然,是我看出来的。你房间像狗窝。不过,我一收拾就干净了。我第一次到你们家来,不可能帮你做事。我看过了,我走了。”

说走她就拔腿,李雷这时知道客气了,要留她再玩一会儿。话说出来,齐红已经出门。

李雷妈下班回来吸吸鼻子,问家里谁来过了?李雷说谁也没有来过,母亲不除疑,四下里看了又看。

李雷还不想告诉母亲家里来过一个女孩,她要是听说有这样的事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才怪呢。

7

齐红再一次到李雷家来是四天以后,她用手帕包了一包热乎乎的菱角,李雷撇一眼鄙夷地摇摇头,零食他是不喜欢的。他奇怪菱角早就下市了,她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母亲快要下班回来,他希望齐红不是这时候来才好。

四天里,他想到过她,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相处。和她谈,谈对象,谈什么呢?他甚至有过是不是该和她谈的念头。他跟刘小欢说起这件事,当然要吹一下,说他最近被一个姑娘黏上了。刘小欢说真替他高兴,正拿不定主意该给他在厂里约一个什么样的马子。“这下子好了。”刘小欢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更大的兴趣则在说自己的事情上,他在四处找安全套,好像和师姐要那个了。李雷想他在这个事情上说得详细和具体一些,这才知道他的程度也就是隔着衣服顶了顶袁师姐。对于齐红,刘小欢提了建设性意见,“不管怎么樣,可以练练手,臭咸菜总比白嘴强。”

齐红见李雷若有所思,便一个人吃起菱角,她的牙齿很厉害,一咬一口,很快就吐了一地的菱壳。吃完了她拍拍手,风风火火地站起身来找扫帚。她不仅扫了地上的菱壳,还顺手帮李雷整理了房间。

她对于床肚里扫出来的纸团子有点疑惑,问李雷怎么会有一股怪味,说像青草的味道又比那种味道要腥。

李雷不吭气,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齐红收拾,看着看着就突然上前抱住了她。齐红被他一抱,脸马上涨得通红,气息也变得粗和急促起来。李雷不怕她生气,她要是生气骂他一两句然后走了最好,省得母亲回来见到她啰里巴嗦的。

齐红一点也没有生气,她任由李雷抱着,越来越紧地抱着,抱到她喘不过气来才拨他的胳膊。她说,“你的两只手像老虎钳。”听到这话,老虎钳像揿了开关一下子松开了。

“警告你,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来了。”她的身子有点抖。

大概不想李雷见她这样子,她说完了这句话就转身回家。几乎是前脚赶后脚,李雷妈下班回来了。她都没有像上次回家那样嗅鼻子,肯定地说家里一定有外人来过,她闻到有雅霜的气味。

“谁啊,抹的是不花钱的呀?”她看着李雷,要一个解释。

李雷撒了一个谎,说刘小欢带着女朋友刚走。母亲要打喷嚏,憋着难受的样子,转身对着外面的阳光,极其响亮地打了一记。然后她说,家里变样了。她特别把李雷的房间看了看,李雷有点心虚,就怕她再问得仔细一些。好在没有,她忙着去做晚饭。

齐红再一次来的时候进门就笑,说知道床肚里的那些怪味纸团是怎么回事了,她还探头到床肚下看了看。

李雷要扳回面子,交代齐红以后不要抹雅霜,气味难闻死了。齐红说她不是买不起珍珠霜,就是那一挑子不怎么好抹开。

李雷驾轻就熟地又抱了齐红,从后面,从前面,换花样抱了好几种。齐红很顺从,过于顺从,连老虎钳也不说了。

这以后齐红每次到李雷家都是白天,她说妈妈晚上不让她出门,说要谈男朋友必须将人带家里给她看了再说。

“我什么时候带你到我们家啊?”齐红问。李雷愣了一下,说,“再说。”齐红喃喃地跟着他重复,“再说,再说。”

8

李雷的腿真是好了,都能轻松地出去跑跑。他在矫正自己走路的姿势,让身子不再晃来晃去。这天,他从外面跑了回家,看到齐红和母亲一起坐在堂屋里吃菱角。

李雷妈见到齐红轻车熟路地进门,脆生生地喊一声小雷,就知道她一定是那位在他们家留下雅霜味的。齐红红着脸几声阿姨一喊,便和李雷妈一起分享她带来的菱角,她告诉李雷妈,她乡下舅舅有一个很大的鱼塘,养鱼,也种了藕和菱角。李雷妈吃着她喜欢的菱角,顺便也问清齐红除了有一个乡下舅舅,家里还有什么人。

齐红见到李雷回来一副意外和恼怒的神情,马上知道自己该赶紧离开了。她临走时画蛇添足地解释一句,说是来送擦自行车的纱头的,要李雷将他那辆凤凰自行车坐垫下塞的脏兮兮纱头换了。

齐红一走李雷妈话就来了,说哪有主动跑到人家门上来的姑娘,怨李雷也不打听一下她过去谈过几个;即便不问家庭成分是什么,也得访一访有没有暗病。她骂李雷饿死鬼投胎似的,见到毛就以为是鸭。

李雷忍受不了她的数落,跑了出去,到街上逛来逛去。

他想应该找到齐红说一下子,不要总是往他们家跑,他们可以到谈对象的地方去谈。他顺便把小县城里青年人谈对象常去的地方想了一遍,他知道的有电影院、溜冰场、公园、大运河堤下面……

他忽然意识到,都不知道齐红家住在哪里,他要找她只有去问她姨娘海雅,或者到布厂门口等,或者写封信到邮局寄到布厂。要说到海雅家去讨齐红的地址,他绝对不愿意,哪怕齐红从此不来。他又想,刚才对齐红的态度很不好,或许她真的不会再到他家来了。

隔两天,齐红还是来了。她说李雷妈那天约的,这天来帮他们家腌大咸菜。

腌大咸菜是李雷家一件最忙碌也是最辛苦的事情,要把一棵棵高帮青菜洗干净后晾干。齐红在洗大菜时手被井水冻得通红。洗净晾干的大菜一层层码在大水缸里面,码一层撒一把大籽盐,腌个几天要翻一下身,用重物将大菜压实,让它整个浸在咸的卤汁里。过十天八天的白菜帮变得微黄便腌成了,就可以装进储存的坛子里。那时候就怕还要齐红来帮忙。

齐红忙得乐呵呵的,她揉着累酸了的腰,说刚腌成的大咸菜菜心最好吃,切碎了拌上辣椒酱,淋上麻油,崩脆透鲜。

李雷对她说的不感兴趣,谈不拢,大咸菜是他深恶痛绝的东西。他看着腌咸菜的齐红,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像他母亲那样的人,他有点烦,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非常郁闷。偶尔脑子里跳出来真由美的样子,心里更是绝望了一大截子。

齐红忙完了以后就赶着去上小夜班。她走后母亲说,“这个姑娘倒是长得还不丑,鹅蛋脸,手脚蛮长,腰也不细,是个唰唰刮刮能做事的人。”这话等于表明她看中了齐红。

齐红自从帮李雷妈腌了一回咸菜以后变得主动起来,只要不上班就往李雷家跑。面对着这样一個火辣主动的女孩,李雷像上足了闹钟发条又强按着不让闹钟响一样绷着。就这样齐红还是向他摊了牌,她说李雷妈既然也喜欢她,是不是该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到她家提亲,她说那样李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跑他们家。“你到我们家,陪我爸爸喝酒,他会很高兴。”她满怀希望地说。

这种情况下,李雷就要避免去抱齐红,怕她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怕她更加来情绪。但最后总是忍不住,每次的抱只是从以前的开场戏改成压轴戏,他在抱她的力度上发泄自己的情绪或者做一种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表达。有那么几次,他也特别想吻一下怀里的齐红。吻一下其实不伤皮也不伤肉。他这么给自己找过理由,最后还是没有敢下这个决心。

他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在谈对象。要和这个对他很主动的女孩子有下一步,去谈婚论嫁,去谈他们的将来,他觉得紧张和不怎么愿意。可她情况不一样,她喜欢他,一直期待他能够尽快到她家去见父母,能够陪她父亲喝酒是她非常具体的一个理想。

李雷只能用他的口头禅回答齐红“再说”,不过他决定要为和齐红的事去找一下海雅。

这一次他进海雅的门时一点也不紧张,海雅一看到他来访就笑了,说齐红不在,在厂里上白班。李雷说他不是来找齐红,是专门来找她。海雅拢拢头发说,“你现在该叫我海雅姨娘了吧?!”说完咯咯地笑,很开心,做成一件天大好事似的。

她没有丢下手上忙着的事,熨着一堆衣服。她问李雷和齐红谈得怎么样了?李雷说不怎么样,和齐红好像不怎么谈得来。

海雅放下手上的熨斗,说谈恋爱是结婚前的重要过程,要好好谈,谈出感情。李雷摸摸头,说问题是不知道怎么谈下去。

“不会谈?”海雅像是被他逗乐了,笑了起来。李雷看她笑就更觉得齐红不好了。她要是有她姨娘这样好看的笑多好。他这么想,很是沮丧。

“想想我还是错了,太想促你们成一对,没有给你们一个自然而然的认识机会。那时候要是不和你们说是处男女朋友的事,让你们自己来电就好了。你说我这事做得,唉……”她有些后悔了。“你是不是不想谈了?”她问李雷。

李雷愣了一下,他不敢看海雅的眼睛,他知道她是友好的,但他怕她那种带着探寻,期待他一个态度的,像老师那样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面前,他只有低下头的分。他声音小小地说,“也不是。”

海雅说,“不是就好。”看了他一眼,她接着说,“你就应该找齐红这样的女孩子,能干,心眼好,会过日子。你也特别适合她。是不是?”

李雷没有回答她,他特别在意她话里的“你也特别适合她”,在心里问自己,“我适合她吗?”

晚上见到齐红,她没有说从姨娘那里过来,可她身上带有海雅才有的那种香味。毫无疑问,她用了姨娘的化妆品。李雷觉得这种气味在齐红身上,像她穿了件向别人借的衣服。他不由得又要去想他和她是不是合适的问题。

齐红说,“我们谈谈工作上的事情吧。你最近没有上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好,我主动谈。”她大概不仅用了姨娘的化妆品,也被姨娘开导过。

她的工作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他们车间一位叫胡晨的技术员有点娘娘腔,几个班组里的女工都喜欢他,都希望调班的时候能和他在一个班。

李雷听出问题,毫不留情地问她是不是也喜欢这个技术员?她脸一红,说不喜欢。怕李雷不相信,她说,“这个人很好笑。”

接着她说明这个叫胡晨的技术员的好笑之处。讲胡晨上班时经常睡觉,不怕被发现,因为总有女工替他放风,一有查岗的领导来就叫醒他。她们乐意这么做,可以顺便捏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李雷说,“这也好笑?”他鄙视地摇摇头,觉得否定她一下很开心。

她注意到李雷的态度,继续讲胡晨更好笑的事情,好像硬要他服气似的。胡晨上夜班时吃了两块油酥饼后偷偷睡觉,没有抹干净嘴,嘴唇上留着的几粒芝麻引来老鼠。老鼠馋得下口很重,等于咬了他嘴唇一口。“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哈哈……”说到这个地方她开心地笑起来。

李雷当然不会跟着她的引导去猜测,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说的这件事会有什么好笑的结果。

她笑停了说,胡晨的嘴唇被老鼠咬了一口后半边脸面瘫,眼鼻嘴都歪了。或许她是真觉得这件事好笑,她又笑了起来,“被老鼠强吻……车间里的小姐妹们都这么说,你说好玩吧?!”

李雷摇摇头,让自己什么表情也不带。哪知道齐红突然收住了笑,呆呆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口气冷淡地问。

她捏住他的手,还是那么望着他。她用起力来,气息也粗了,突然把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体上牵引。

他知道,自己只要顺势就可以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他的手臂僵着,像十字路口的两条腿,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迈。

唾手可得。他不是犹豫,是不敢;他不是不想,是想得很。他和刘小欢研究过女人的胸脯,估摸过,想象过手落在海绵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触觉。

9

李雷问齐红,“你前天和我在一起时怎么突然……”

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你个呆瓜样子,我就是突然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有一种我很喜欢的表情,蛮不讲理的样子,不像人家胡晨。”

李雷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在想,她怎么说来说去总喜欢说到胡晨身上。齐红凑到他面前,“你评价评价我,不说我长得怎么样,就说说我今天这身衣服?”

李雷这才注意到齐红今天是穿着一件新衣服来的。他说不出好和不好,也不想说。她见他不吭气,就要他说一下衣服是不是可爱。听话听音,李雷知道她真正想听到的是什么,是她穿上这件衣服是不是显得漂亮,漂亮了是不是也就显得可爱。

李雷想,可爱的女人应该很多方面像海雅那样。那样是什么?是长相,是穿着,是打扮?不仅仅是这些,还包括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很多惹人疼招人爱的样子。

“好多人说,我小时候和我姨娘长得非常像,长大了倒是变了。我是不是没有我姨娘长得好看?”

李雷想都没有想就回答她,“是啊!”

听到他这么说,齐红脸上挂着怨怼的神情坐到一边去。李雷想问齐红,她姨娘當初是怎么介绍他的?他也想和她开一句玩笑,问她姨娘有没有夸他长得好。看看齐红的脸色,知道自己刚才对她说得露骨了一点,让她有点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他是不会去哄她高兴的。

他对海雅介绍给他的这个对象,从感到新鲜到觉得无趣甚至慢慢地有了厌烦的心理。他设想过一种身份,将来若是果真有一天要叫海雅姨娘,会很不好意思。他忘不了那个小厨房里发生的事,想海雅也不会忘记。想到这种难堪,他便想立即结束和齐红的交往。

晚上李雷妈留齐红吃饭,齐红兴高采烈地在厨房里忙了一气,吃完饭还抢着去洗碗。作为回报,李雷妈识相地出去转了一圈,出门时声明她半个小时以后才回来。

听到院子里的门响,他们都知道是李雷妈出去的信号。齐红笑了笑,李雷也笑了笑。他又想起海雅的那种笑,觉得齐红笑起来真是不怎么好看。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人的笑可以改吗?她可不可以跟她姨娘学得好看一点?

齐红看他走神了,嘴唇抿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李雷觉察到,“你又要骂我‘你个呆瓜样子?”齐红噗嗤一笑,“是的。”李雷问,“你在厂里是不是也这么骂胡晨,骂他个呆瓜样子?”齐红得意地说,“是的,看到他就骂。”

李雷忽然有点小嫉妒,这种情绪下对齐红的态度便有改变,他一把揽住齐红的腰,将她用力搂到怀里,在她嘴唇上猛啃了一口。

这么一下后他就松开了她,他觉得被麻了一下,是嘴里的唾液传导的,右边身子一直通贯到脚板底。其后嘴里是苦的,像一颗胶囊被突然咬破。

齐红愣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坐到椅子上,将头别过去不看李雷。两个人像木头人搁在那里一样。

后来齐红先说了话,“你以后再动手动脚不行,你们家必须找人到我们家提亲,把关系定下来你对我怎么样都行。”

李雷不吭气,见齐红目光锁住他,神情也十分严肃的样子,感觉浑身不舒服。他说,“门好像响了,我妈回来了吧?”齐红说,“不管。她说半小时以后才回来呢。你先回答我,答应我。”

李雷做了回老油条,他问齐红,他答应了怎么说,是不是就可以再来一回?齐红回他一个字,“滚!”

齐红说请姨娘到他们家说最好,不过真的要趁早,姨娘马上要到姨夫工作的酒泉,户口都迁过去,家全搬。

“你姨夫在甘肃的那个酒泉?”李雷问,齐红嗯了一声。李雷再问,“你姨娘不工作,为什么不早点去,一结婚就去?”

齐红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姨娘不喜欢那里,没有鱼吃,干燥得要命,皮肤受不了。”李雷哦了一声,“过去受不了,现在可以受了?”

齐红眼睛瞪起,“你阴阳怪气的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姨娘哪里对你丑了,把我介绍给你,我当时不肯,是她硬替你说。她结婚后一个人过,多苦啊。她现在是没办法,说自己都老了,还不如去将就着过过日子。”叹了口气,她惋惜地说,“我姨娘那么有文化,工农兵大学生呢。我姨夫更有文化,在工厂里管一大批人……”

“你姨娘还是大学生?”李雷不是不相信,而是想多知道一些海雅的情况。齐红的回答非常简单,她说,“当然。她现在还帮人家补课呢。”

李雷说,“难不成杨珂是你姨娘的学生,时不时地夹着本书去你姨娘家补课?”齐红还是一句“当然”。

齐红见李雷与她有了谈得来的,兴奋起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什么人也不要告诉,你要答应了我才告诉你。”李雷点点头说,“无所谓,你可以不告诉我,其实你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齐红急了,“那我就告诉你,杨珂的爸爸打我姨娘的主意,总是在她家院子外面探头探脑的,我姨娘背个书什么的,他跟着学嘴学舌的。我姨娘好说话,还居然答应教他儿子英语。他儿子其实又不想学。”

李雷问齐红她姨娘背什么书杨珂爸爸感兴趣,她怎么不帮她姨娘去骂骂那个讨厌的家伙?齐红丧气地说,她姨娘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

李雷说,“这确实不关你的事,你姨娘说不定就想杨珂老子这样呢。”齐红说,“你个呆瓜样子,才不可能呢,我姨娘不是那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齐红见李雷和她一下子又谈不拢了,气嘟嘟地离开。她出房间见李雷妈已经回来了,灯也没开坐在堂屋里不出声。她回头瞪了李雷一眼。

待齐红走后李雷妈说,“你也不要就这么相信齐红说的,她们是亲戚,她不会说姨娘的坏话,这个海雅外面话真的不少。寡妇门前是非多。”

李雷说海雅不是寡妇,李雷妈说,从来没有见过她男人是什么样子,她等于是寡妇。

李雷说,“你不能这么说。还有,你偷偷听我们说话不好。真的不好。”

李雷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李雷。

10

好长时间不来的刘小欢来了,他拉李雷到饭店去喝酒。他有苦衷,说被袁师姐耍了,耍得不轻。他要一醉方休。

到工农兵饭店,刘小欢一下子就要了五瓶汽酒。李雷打量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工作服的排骨领耷拉着,袁师姐替他勾的线领变得黑乎乎的。李雷很想问刘小欢办了袁师姐没有,又怕他心里更难受。

不等菜上来刘小欢就用牙咬开一瓶汽酒,也不倒杯子里,咕嘟嘟先灌下肚半瓶。李雷这时候有答案了,估计他对袁师姐没有得逞。

李雷知道刘小欢喝下去的汽酒酒劲马上就会涌到头上来,他做厨师的父亲说过这东西不能喝,是汽水兑乙种粮食白做成的,粮食白是最差的酒。他和刘小欢都没有酒量,只能喝这种有点辣舌头杀嗓子的液体,进入一种晕晕乎乎很兴奋的状态。菜他们点了三样,肉打滚——五毛钱的炒肉丝、六毛钱的蒜香排骨和一元钱的扒骨肉烧杂烩。汽酒两毛钱一瓶。

刘小欢用筷子将几块蒜香排骨拨到一边,露出盘子底下衬的菜帮子说,“这就是我,垫底的。”他对李雷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了袁师姐怎么耍他的。

袁师姐一直在和刘小欢玩“信在飞”。她拿出一封信给刘小欢看,说是夜校的男同学写给她的。信一看就知道是情书,刘小欢不由得吃醋,但也不好说什么。袁师姐不是仅仅让他看信,是以此责备他为什么不给她写这样的信?这么一来,刘小欢知道有别的男孩子在对袁师姐好,还表白了。他觉得袁师姐告诉他是好事情,是鼓励他,希望他也有这种表示。刘小欢上学时作文写得很好,觉得要是写情书一定会胜别人几筹。于是他上班写,下班也写。上班的时候他躲在电梯间里写,在电梯间里特别的才思泉涌,边写边回味和袁师姐偷着接吻的感觉。

想不到的事情在后面,袁师姐夜校里的男同学居然拿着一大沓信来找刘小欢,他自称是袁师姐的男朋友小吴,说刘小欢写这么多信给他女朋友,这么纠缠袁袁他实在忍无可忍,说刘小欢要是还敢这样继续,他就把刘小欢的信拿到服装厂来一封封地读,让厂里的人都知道刘小欢的丑恶行径。

“小吴在指责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用的词很多。袁师姐明明叫袁小英,他居然口口声声地叫她袁袁……”刘小欢愤愤不平又很无奈。

李雷问刘小欢,袁师姐对他有个什么交代,怎么面对他的?刘小欢说袁师姐在他面前一直低着头,她说她喜欢小吴;刘小欢就算帮了她的忙,她会记着刘小欢对她的好,永远地记着。

“她都在我面前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我也就不想为难她了。”刘小欢好像很通情达理,一点也没有了过去的玩世不恭,变得很高尚,要为师姐牺牲自己感情,做一种高尚成全似的。

从饭店出来,刘小欢喝的汽酒酒劲上来了,他要到夜校门口去等袁师姐和小吴。他要打那个有夺爱之恨的小吴一顿,问李雷帮不帮他?李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答应,心里觉得这是不应该的。

路上李雷想出了他不动手的说辞,说刘小欢不能让袁师姐瞧不起,要动手一个人动,吃亏的情况下他再出手相助。刘小欢想想也是,他最怕的就是在袁师姐面前丢脸。

职工夜校借用实验小学的教室上课,刘小欢知道九点半下课,看来他来这里等袁师姐不是一次了,否则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雷对刘小欢说他搞不明白,本来是和袁师姐不当真的,怎么就弄成这样,弄得被人家割了肉似的疼。刘小欢说他对袁师姐的感情是写情书的时候写出来的,“我写的时候真是掏心窝子,这倒好,把自己的心肝五脏掏出来,变成一泡屎了。我现在恨所有的姓吴的人……”

刘小欢说着摸摸口袋,掏出一个空癟瘪的烟盒扔了,跑到街对面的烟酒店买了一包大运河香烟回来,递给李雷后又跑回去买了一包。

抽上烟后刘小欢猛吸一口,说他打小吴的时候要是袁师姐哭了,他就死心,说明袁师姐真心喜欢小吴;她要是不哭,他或许还有希望。

“信在飞,何日归。”刘小欢嘴里念叨着。袁师姐给他写过一封信,在信封上写着这句话。

“这句话说明什么呢?说明袁师姐是希望我给她写信的,我要告诉小吴这个家伙,袁师姐当着我面是不好赖的,是她要我写信的。”

李雷一直在若有所思,他突然说这么做没有什么意思。他告诉刘小欢,他很想把齐红甩了,不谈了,觉得谈得没有意思,没有名堂。刘小欢没一秒钟作是否应该的思考,立即支持他,“甩,坚决甩!”

刘小欢问李雷,他要不要将自己和袁师姐做的事跟小吴说一说,没准小吴很在意这个。李雷摇摇头说,这样是胜之不武,要是小吴已经和袁师姐做得更是出格,被气倒的怕是刘小欢而不是小吴。

正说着,实验小学的下课铃响了,一会儿放学的人蜂拥而出。刘小欢紧张地盯着人群,生怕那两个人从眼皮底下溜掉,又有点怕这两个人先看见他。

袁师姐和小吴出来得很晚,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回家,袁师姐紧挨着推着自行车的小吴,他们慢吞吞地走着,小吴说句话袁师姐就仰起脸,将目光投向他,笑吟吟的,好像等着小吴给她一个表扬似的。出校门走了一段,小吴骑上自行车,袁师姐跳起来坐到后座上,一手搂住小吴的腰,拿半边脸温存地抵靠在小吴的后背上。而小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句什么。

这个过程中刘小欢一直想冲过去,被李雷死死拉住。

李雷是看呆了,他看到的是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恋人相好时的情景。

他看到了亲昵、温存、体贴、照顾,看到了因为这两个人的亲热,包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一团夜色都在发着光亮,让他眩晕,他不想任何人去侵扰这一切。

半天,在他们走远了以后,李雷对刘小欢说:“他们挺好的。大概算美好!”

刘小欢说,“美好个屁……”他有点呜咽,说不下去。

李雷显示出他的同情,拍了拍刘小欢的肩头,又非常无奈地说,“你去打人家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

刘小欢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动弹。

11

李雷见到齐红时问,“你说,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齐红说,“你望你个呆瓜样子,你都抱我了,亲我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在谈,你还想赖不成?”她转过红扑扑的脸对着他,竟有一点点动人的娇嗔。李雷不在意她的神情,他有要说的话却只能绕圈子说,这让他多少有点紧张。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在谈对象?”他再问。不等她回答就说,“我看我们不是。”因为心虚,他的语气显得僵硬。

“那是什么?”齐红反问他,眼神开始警觉,嗓子里带出颤音。

他怎么能够回答。他这个时候想到的,是近处的袁师姐和远处的真由美,袁师姐仰起脸看小吴眼睛发亮,真由美扑到杜丘怀里,隐隐约约还有点海雅的影子。他的小世界开始倾覆。他开始知道谈恋爱是什么,不是什么。他很想给她说出来,但拙于表达,难以言说,茶壶里煮饺子一样倒不出来。

憋了半天,他竟莫名其妙地说起刘小欢。他说刘小欢倒霉了,袁师姐现在在和别人谈对象。

齐红很惊讶地看着李雷,她到李雷家来撞见过刘小欢两次,刘小欢只看过她一眼,都没有怎么在意过对方。她问,“刘小欢怎么了,这个袁师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与我们处对象又有什么关系?”李雷回答她,“刘小欢想搞……袁师姐对象的,袁师姐现在和别人好上了。她现在谈的男朋友真的不错。真的比刘小欢强很多。”

“哦,这么回事。跟谁谈可是人家的自由。”齐红喃喃地说,有点不高兴起来。

齐红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临走时气哼哼地说,“李雷,我们谈对象我家里可是早知道的,我姐姐、姐夫也知道的,我厂里的小姊妹们也知道的……我话说到这里。”

李雷见她出门了,听到她替他们家关上门才说,“我们不像是谈对象,一点也不像。”

他好像还有点愤愤不平。齐红没有听见,听见的话一定不会走的。

齐红有个嫁人的姐姐叫齐丽,在供电所工作。她在第二天下午登了李雷家门,她听妹妹说谈对象后一直想到李雷家看看。她是抄电表的,不负责李雷家这一段,找了一个替人代班的机会。

齐丽拿着抄表簿,握着一把手电筒进门。李雷一看见她就愣住了,李雷妈反应快,马上问,“电厂的师傅是不是和齐红有亲?”

齐丽是走家串户的,她的反应也快,说是有一位叫齐红的妹妹,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她?说着她四下里瞅了瞅,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屋里的几大件上,以她的经验马上就判断出这家是一个什么样的经济条件。到李雷妈想说什么时,她已经在问电表在什么地方了。

电表很显眼地挂在墙上,罩着一个镶了玻璃片的木头盒子。齐丽踮起脚,用两根指头擦拭一下玻璃片,再打开手电筒看了看。

往簿子上记数字的时候,她说李雷家电用得还挺多的,她瞄了一眼布罩子,“哦,你们家有电视。”

李雷妈想问问点了多少度电,齐丽已经风风火火地走出门,她回了一句什么李雷妈没听清楚,问到李雷,李雷也说不知道。

晚上十一点半,李雷破例去布厂门口接齐红下班,齐红见到他很高兴,回头往厂里面看了看。

李雷是步行过来的,他要过齐红的自行车骑上,催促齐红快坐上来,齐红慢吞吞地,想让小姊妹们看看,对象来接她下班了,以前她可都是羡慕别人。

李雷在齐红坐上车后埋头将车骑得飞快,骑到看不到人的地方说,“你怎么要你姐姐跑到我家里东看西看的?我妈意见很大,说不作兴这样。”齐红说,“我没有要她去,腿长在她身上。再说,她也没有看少了你家什么东西。”

李雷说,“你嘴凶。”齐红怵他的态度就不再说什么,把手搂住他的腰。李雷馬上表现出不自在,身子扭了一下,车骑得歪歪斜斜,齐红惊叫一声抽回了手。

默默地骑了一段路,齐红发现没有骑向她家的方向,也不是朝着李雷家,都骑到了城西边的体育场门口。齐红失望地看着黑乎乎的体育场里面,说溜冰场九点多就散场了。李雷问她有没有到溜冰场玩过,齐红说,“你骑好,我动一下身子。”说完抓住李雷的衣摆挪了一下身子。她没有回答李雷的问话。

“后天我轮休,我姨娘要我们一起去吃饭,她还约了杨珂和他爸爸。不知道要约他干什么,像狗皮膏药的一个烂人……姨娘要走了,她说以后回来恐怕不会是一年两年,酒泉那个地方很远,要坐去新疆的火车,冬天很冷,很干燥。她还是决定了要去……”

李雷对齐红略带忧伤的唠叨听得断断续续,他在想一个男人,海雅的丈夫。那个男人在甘肃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会经常想着海雅吗,他要是想得厉害了怎么办?海雅对他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为什么在临走之前请杨珂爸爸这么个人一起吃饭?

乱糟糟的他想了很多,不知不觉中就将自行车往回骑了。本来他想用自行车载着齐红到大运河堤上转一圈,看看感觉是什么样的。

12

海雅请客的这一天,齐红一大早就跑到李雷家来。她说很奇怪,姨娘竟然不要她帮忙,说要自己亲手烧一桌菜。李雷妈听说他们要到海雅家吃饭,说不应该空手大摇地去,急匆匆地跑出去买东西。

李雷说,“最重要的客人怕就是杨珂父子两个,我们只是陪衬,顺便被请的。”齐红急了,说李雷阴阳怪气的,情况才不是呢。她告诉李雷,姨娘曾经被杨珂爸气哭过。李雷说,“这就对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复杂,说不清楚。”

齐红说,“没有说不清楚的。”李雷说,“你不要说。”齐红说,“我非要说。”

齐红说她姨娘每天闲着的时候喜欢读书,不是只看,是读出声来。姨娘用外语读,俄语、英语都朗朗上口。杨珂家有一扇窗户与姨娘家的窗户靠得很近,杨珂爸便在家里学嘴学舌的。姨娘烦他,关上窗户,他跑到姨娘窗前来念。姨娘说他英语烂透了,怕他教坏了杨珂,这才由她来教杨珂英语。

李雷不屑地说,杨珂根本不愿意学什么英语,这是自作多情。

齐红说杨珂不是这样,他英语全年级考第一名,是谁的功劳?他向姨娘揭发他妈妈,他妈妈要他监视爸爸和姨娘的一举一动。“我姨娘哪能看上杨珂爸,那个瘪三样子的人……”齐红说着把手叉在了腰上。

说着李雷妈回来了,她一手拎着两包芝麻台酥,一手端着一只钢精锅,李雷认识那只锅子是父亲饭店里面的。李雷妈把这两样放在大桌上,揭开钢精锅的锅盖,说从饭店买的鱼圆,讨个富裕圆满的彩头。

李雷不愿意拎着、端着东西一路招摇地到海雅家,他觉得那样非常滑稽。他皱着眉头说自己还在病假当中,被人看见了说到单位不好。齐红自告奋勇地要拿东西,李雷乐得这样,又说还是这个原因,两人得分开来走。

李雷是在齐红前面走的,走到靠近海雅家的地方看到齐红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他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他前面去的。

海雅知道李雷来了,从厨房里闪出来一下,说要齐红做服务员就又进去忙了。李雷被齐红推着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俨然是位尊贵的客人,待喝了一口齐红替他泡的茶,他大喊一声“烫嘴”,嚯一声猛站起身来。

齐红见他这样笑得要断气,捂住肚子说,“心急……吃不得热粥,不小心喝不得热茶……”

“你们在我这里还闹啊……”海雅笑盈盈地进来,打量两人一眼,不是责备,是开心的那种表情。齐红又笑了起来,说,“不是……不是……”她显得很是兴奋,大概因为是在姨娘家,她十分地放得开。

海雅抬头看看挂钟,解下身上系的围裙进了房间,再出来时看得出她打扮过,上衣换成了一件很是洋气的驼色开司米毛衣。说洋气是因为李雷没见过这样的毛衣,一点也不花哨,但是看起来很高级,把那些女人的花花绿绿都比下去。

海雅问李雷,“看什么,噢,我这件毛衣很少穿。”李雷连连点头,边上齐红用肘捣了他一下,“姨娘穿这件毛衣更好看了吧?不要一个劲地点头。”

李雷又看海雅一眼,名正言顺的一眼。转过脸来对齐红说,“好!真的好。好看。”

齊红说,“姨娘也替我织了一件,晚上我就穿到你家去给你看。”李雷一听就摇头。

海雅看在眼里,没说什么,挂钟喀嚓一声后响了起来,她说老杨要来了,跑到门口去接。

老杨说到就到了,看来是约了要准时到。李雷好几年不见他,觉得他有很大的变化。

老杨四十二三岁样子,高挑挺拔的身材,戴一副黑边框的近视眼镜,皮肤显得更白皙,相貌也斯文、和气,不像过去在杨珂家见到时总皱着眉,板着脸,哈着腰。海雅向老杨介绍李雷,说是姨侄女齐红的男朋友。他殷勤地朝李雷笑了笑,好像第一次认识一样。

齐红要给老杨倒茶。海雅拿过她手上的茶杯,要亲自给他泡,还说她有好的珠兰花茶。她的表情和语气在李雷看来,像极了《追捕》里的真由美,像极了真由美在说“我拿爸爸喜欢的奶酪来”的样子。电影里远布是通过女儿的神情知道她喜欢上杜丘的。

海雅在将泡好的茶端给老杨时体贴地说了声“烫,小心点”。李雷扭头看了一眼齐红,齐红飞快地做了个鬼脸。

老杨揭开杯盖浅啜一口茶,再小心地将茶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他抬头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充满好奇。海雅问他,是不是想参观一下?他说求之不得,他说海雅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比他们家长得好。他这是表明想看院子,海雅就引着他到外面去。

李雷轻声说,“跟没有来过似的。”齐红瞪了他一眼解释,“他哪里进来过?!”

她给李雷茶杯添水,也学姨娘那样轻声叮嘱,“水烫,注意烫嘴。”李雷没有像老杨那样斯文地回应,他在注意院子里海雅对老杨的一颦一笑,更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一株米兰面前,海雅说在她走之前会把这些花都搬到姐姐家去,老杨却说,“离得近,觉得你的声音更好了。”海雅笑了笑,俯下身去摘米兰上面的枯叶。她的这个身姿正是李雷那天在厨房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雷说,“老杨开始拍马屁了。”齐红说,“拍也白拍。”她好像在努力为她姨娘撇清和老杨的关系。

老杨和海雅又叽咕了什么以后回到屋里来。海雅说,“老杨要和我一起念一段电影《简·爱》里的台词,我也很喜欢这一段,我们念给你们听,你们当听众好不好?”

李雷说了声好,齐红鼓了掌,她对老杨说,“你要好好念,我姨娘这一走,就没有人能够跟你念了。”

李雷看到老杨的眼神黯然了一下,转过来看着海雅。李雷从老杨的眼神里看到了东西,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眼神,这种看女人的眼神。

海雅用脚尖划了一块她和老杨站的地方,要齐红拉条长凳子和李雷一起坐到他们对面。

老杨推了推眼镜,平定了一下情绪,又似乎在酝酿着情绪。李雷盯着他,不安地挪了挪木头凳子上的屁股。

很快老杨就变成罗切斯特了,他那一声沙哑的,有点点野性、霸气的“简……”让李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简,是你吗?”

“我们还要出去旅行。知道吗?十年以前我是带着股怨气跑遍了整个欧洲,这次我要——有个天使陪着我去。”

……

“噢……那么早晚有个傻瓜会找到你。”

……

老杨和海雅慢慢地投入了,他们开始声情并茂,而李雷和齐红却变得如坐针毡。李雷是从老杨和海雅的朗诵里面意识到了什么,他能感受到男声和女声的主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那些东西喷薄而出,是他所不能完全领会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精妙世界。齐红左右扭动,她很不习惯姨娘和老杨做这种表演,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他们又不是演员,她这么想。

一段以后他们稍停片刻,海雅迟疑了,停顿后缓缓地说:

“但愿这样,有个……傻瓜,早已找过我了。”

老杨轻声地提醒,“还有一句,是最精彩的……”

海雅说,“下面就不念了吧?!”

老杨说,“那……多……我替你念吧。”

“我回家了,爱德华,让我……留下吧。”

老杨的声音有些变调,海雅则像是由她亲口说的,瞬间有一个与简·爱一样的表情,表情消失后她愣在那里。

爱德华是谁?李雷看了看身边的齐红,然后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老杨和海雅,把他们两个钉在那里。

他们默默地,垂下头。连眼皮也不抬。

尴尬的不只是他们两个,李雷看了看齐红,齐红也低下头。

好在外面的门敲响了,让大家回过神来。“是杨珂来了……”海雅应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开门。

回来时她说,“人齐了,吃饭。”老杨跟着说,“吃饭,吃饭。”他的声音很小,像轮胎被戳最后的一声。

齐红帮着姨娘从厨房里将菜一样样端到堂屋来,放在八仙桌上。菜很丰盛,因为不喝酒,饭也一碗碗盛了端过来。

吃饭的时候,海雅介绍了一下,说鸡汤里的鱼圆是李雷带来的,他的大厨爸爸做的。老杨说,“好吃,好吃,只是以后……”他吞吞吐吐的,话说不出来,菜咽不下去似的。

海雅接過话来,“老杨,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老杨愣了一下问,“有什么话?”

海雅说,“我反正要走了,也不怕做坏人,我告诫你,对家属和孩子好一点,特别是对儿子……”她看了杨珂一眼,李雷和齐红跟着盯住他。杨珂把头低了下来。

“你不要强迫孩子学这个学那个的,孩子想学的才能够学得好。还有,你坚决不能揍他,一个指头都不能碰他,我上师范学校是学过教育心理学的,棍棒教育行不通。”

老杨低下头点了点,说了声好,又说了句:“他有时,真的很过分啊。”

李雷觉得老杨“真的很过分啊”这句说得非常好听,他看到杨珂很感激地看着海雅。

许是为了化解桌上的尴尬,老杨开始喋喋不休,他说鱼圆真的好吃,在嘴里经舌头一掸就酥化了,非常软滑、细腻,鲜美无比。他说他会做菜,下次海雅和老杜从甘肃一起回来时,请他们一起到他家吃饭,他做饭,做烩三圆,鱼圆、虾圆、肉圆,做汽锅鸡,做红烧呼啦圈。

吃完饭,老杨和杨珂就告辞回家了。齐红悄悄地对李雷说,“不正常,都不正常。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待齐红收拾桌子洗碗时,李雷鼓足勇气跑到了海雅面前。他告诉海雅,他不想再和齐红谈下去。

海雅看一眼在院子里自来水池子旁的齐红说,“她很好的,你给我一个不谈的理由。”

李雷沉默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没感觉。”

海雅很不满地说,“具体点,你要说明一下怎么没感觉。”

李雷说,“我没有老杨看你的那种眼光,也没有他那种语气,我觉得和齐红在一起没有意思。”

海雅的脸刷地红了,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出一句“也好”。

她真是想不通,在她看来李雷和齐红是般配的,齐红曾经让她很失望,因为齐红的性格,因为齐红不喜欢上学,因为齐红进工厂做了一个身上落满棉絮的女工。海雅想齐红要是能够和李雷相亲相爱结成一对,倒也是一种圆满。对李雷那次抱她,她当时就原谅了,觉得他还是个大小伙子,出于欲,止于情,不是个十足的坏人。介绍侄女给李雷是她怀着大度和怜惜,想李雷要是谈个对象,有个老婆就好了。她的心目中,侄女齐红和李雷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是鱼找鱼,虾找虾。可他怎么就对齐红没感觉呢?

她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白操了心,李雷这样的人居然还东想西想的,她是不认为李雷会有小说、电影和戏里才有的浪漫爱情的。她都没有、不敢有。

13

只过去十来天,刘小欢就来找李雷,他坦白和齐红好上了。

李雷说这不关他的事,只是刘小欢要说说和齐红怎么开始的。刘小欢说齐红在街上撞见他,她拦下他问,敢不敢带她去溜冰场溜旱冰。

李雷问他是不是就带她去了?刘小欢承认带她去了,以为就是溜一场冰。哪知道来感觉了。他那天下午特别希望天早点黑下来,心里慌慌的。

“怎么发展的?”李雷追问。刘小欢说,“我们摔在了一起,两个人都不想爬起来。”

“是摔得抱在一起了吧?一定是的。”李雷的表情不自然起来,刘小欢像偷了李雷的东西一样低下头。

李雷问刘小欢为什么要跑来告诉他这件事,刘小欢说这是齐红布置的,说是摊开了以后就自在了。李雷说,“是的,这样大家会很自在,都自在了。”接着又补充一句,“我和齐红什么也没有做过,以前对你说的那是吹,你也会吹是不是?”

刘小欢笑笑,笑得有点苦涩。李雷见他这样马上笑着问,“齐红的姐姐齐丽到你们家抄电表了没有?”刘小欢说去过了,不是一个人,带着齐红的妈妈一起去的。

“真的很过分啊!”李雷这么一句,一出口忽然觉得竟然是学了老杨的腔调。

为和齐红分手,李雷妈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家里一只有缺口的碗,她警告李雷,公安局的严打还会搞,借谈恋爱为名做坏事是要被抓的。

李雷说他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他自言自语:“我就是对自己有点要求,要谈一个对象,不是找一个对象……”

为了让事情早点过去,李雷病假还没有结束就去上班。单位里照顾他,给他安排了轻的活,负责给车队里的车轮胎充气。

很多闲暇的时候,李雷的脑子里便放电影,袁师姐和小吴放学时亲热的一幕,海雅和老杨深情对白的一幕。他更愿意多想的还是袁师姐和小吴,夜校那里成了他所向往的地方。

他通过单位的工会报名上了职工夜校,插班读英语初级班。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报这么一个班。在课堂上他有些后悔,老师讲得太快,他跟不上。但他决心学下去,实在不行找杨珂补课也是办法。他有点失望,班上男女同学其实并没有多少交往,放学后也是一哄而散。

班上在他之后又新来一位女同学,他在课堂上看着这个女同学的背影头脑开起小差,想要是齐红突然到这个班上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这天下课后他没有立即回家,骑着车到大运河堤上转了转,他在他出车祸的地方停下来笑了笑,那天他是看到一个很扎眼的女孩,想在她面前显本事玩车技才一头栽到河里去的。

夜色里他看到护坡的灌木被他的铁斗车碾压过的地方形成一个大的豁口。他想已经快要冬天了,待明年的春天紫穗槐会长起来的,会重新生机勃勃。他想明年的夏天或许会和一个夜校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认识的女孩,那种他一见了心里就咯噔一下的女孩,在河堤的护坡坐着窃窃私语。一定是依偎着紧靠着的,或许她的脸也仰着看他,眼睛像月亮下的河水閃闪发光。

从河堤上下来,他骑着车竟然不知不觉地到了布厂门口,他架好车站了下来。

刚好下小夜班,一帮青春活泼的女工像刚揭开蒸笼盖的馒头热腾腾的,喧声笑语。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也在慌忙地想该对她说什么。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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