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

2017-08-10 21:25彭春绵
四川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婆娘专员珠子

彭春绵

涂县长盯着对面的吴二,觉得屁股底下这条船如同风中的木叶,随时都可能沉没;手里的酒杯一晃一晃,似乎喝完这杯酒,世事将更不可预料。

涂县长轻轻一笑,将另一只手伸进江里,似乎想掬起一点水,水却从指缝间一一流走。

涂县长举起空手,有点发愣,索性将酒喝干,咂着嘴说,就算到手的东西,也不一定拿得稳。

吴二有些心慌,拿过酒壶,又给涂县长斟满一杯,看着江边一点泪眼似的渔火说,要是命里该有,不想要都不行。

涂县长再次看定吴二,良久后说,要想把这东西拿稳,少不了要破财。任何东西都有代价,这是天道。

吴二嘿嘿一笑道,侯专员就是个财迷,只要舍得银元,啥事都敢干。

涂县长冷笑道,你晓得个球,不是啥东西都能拿钱买!

吴二不解,笑道,这世上啥东西不能拿钱买?

涂县长嗤笑道,老子想活五百岁,你拿钱去给老子买!

吴二顿时无言,再将话转到侯专员头上,涂县长再也听不进去,眼前都是给侯专员送寿礼的情形。涂县长把箱子打开,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一千个硬银元,一点心意,请大人笑纳。

侯专员看也不看,一只手捏着鼻子,仿佛箱子里装的不是银元,而是满满一箱子大粪,还冒着热气,嗡声嗡气地说,拿走拿走,都这年月了,还搞这一套,又不嫌累赘。

这话真像是大粪,一坨一坨扔过来,自己不仅要双手接住,还需一口一口咽下去。侯专员忽又换上一副笑脸,不无亲切地说,算了算了,我也不难为你,好歹把这收受贿赂的罪恶担起来,不然,你出门就要骂我。

涂县长大受感动,仿佛不是自己要送出这一千个银元,而是人家要把一千个银元送给自己。

这时,侯专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翡翠手镯,在手里转了几个圈,忽递给涂县长说,你帮我看看,这东西是真是假?

涂县长脑子里一片白,仿佛月光照在霜地里,除了模糊还是模糊,只觉这东西凉幽幽或者热辣辣,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哪里分得出真假,嘴里却笑道,好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侯专员又一把将镯子夺回,把笑脸一收,指着涂县长头上说,糟了,你这帽子歪了,怕是戴球不稳!

涂县长如同被他戳了一刀,身子一紧,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这才想起并未戴帽,正要分说,忽然明白人家说的是那顶官帽,顿时冷汗淋漓,几乎想跪下去,老老实实作了个揖说,这帽子是专员给的,戴不戴得稳,都是您一句话。

听到这里,吴二竟一脸义愤,朝黑幽幽的江里啐一口,骂道,狗日的侯瞎子,喉咙也太粗了,吃了人,连根球毛都舍不得吐!

此时,月色格外朦胧,朦胧得有些压抑,野鸭们似乎经不住这朦胧,一一惊飞。接着风又起,拂过江面,拂上面頰,涂县长似觉有点头昏,眼睛一花,一团虚光倏然而起,于是赶紧闭眼。

老子晓得,姓侯的挂记的是那颗夜明珠!涂县长咬牙切齿地说,说完一下仰倒在船板上,似乎再也起不来。

吴二忽觉涂县长把那些冒着热气的屎全都糊在自己脸上,好歹要让自己变成那条吃屎的狗。吴二咬咬牙,蹲下身子,将涂县长搁在船板上的帽子拿起,端端正正给他戴上,一狠心说,不就是颗夜明珠么,包在我身上!

涂县长一翻身坐起,拉住吴二的手,一句话不说,只是拍了拍,然后起身就走。

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窗格影子映在墙上,一片模糊。吴二翻过身,面朝墙壁又睡。

糟了,都大天白亮了,要误了老爷的事,少不了要挨骂。吴二翻身起来,嘴里骂道,他奶奶的,瞌睡都睡不好;这伺候人的日子,真他妈不好过。总有一天,老子祖宗显灵,也要人来伺候!

吴二来到回廊,见涂县长正伸着懒腰,从三姨太房里出来,把腰带扎了扎。

吴二挤出一脸笑问,老爷睡得好?

好个球,姓侯的像把刀,架在脖子上,气都出不匀!

大太太没熬人参汤给涂县长喝,涂县长哪里睡得好。吴二暗想,幸灾乐祸地一笑。

昨晚,涂县长这头老牛无地可耕,也不见三姨太呼天抢地叫。往常只要三姨太一叫,大太太就敲木鱼,敲得满院子一片响,等三姨太闭了嘴,木鱼声才会停。毫无例外地,第二天早上,丫鬟总是早早地敲门说,老爷,喝参汤了。涂县长拉开门,接过碗一气喝干,又砰一声把门关上,似乎很愤怒。

老爷……

三姨太的声音像条蛇,从大太太心里爬过。

这条蛇还在睡,那头老牛正在洗脸。吴二想,显摆个锤子,不就三个婆娘么,等老子哪天发了财,弄三十个婆娘,眼馋死你!

吴二,啥时把珠子弄回来?涂县长问。吴二赶紧回过神,忙答道,我今天就去找柳疯子。

涂县长朝院子里吐了泡痰说,柳疯子穷得都要疯了,随便给几个钱,不怕他不松手。

吴二走上来,给涂县长理了理衣领说,老爷说得是!

早点去,莫再拖!涂县长说着,已走到门外。吴二小跑几步跟上。

涂县长摇摇头,骂道,日他先人,老子这县长当得真是窝囊!龟儿姓侯的年年要过生,老子年年都送礼!今年姓侯的竟然看不上银元了,偏偏看上了柳疯子那颗夜明珠,他自己又不拿钱去买!

一股风,把吴二吹得有些张狂,紧走几步,挨着涂县长的肩,唾沫乱飞地说,老爷堂堂一县之长,咋说这种话,你放个屁,这青江县哪个敢说不香!至于那姓侯的,就当是老爷放的个屁!

涂县长脸一黑,骂道,你狗日拐起弯骂老子,明明晓得我不敢得罪姓侯的,还说这种屁话,你才是老子放的个屁!

吴二不住点头,就觉得自己连屁都不是。见阳光正把影子抹在地上,仿佛放屁时,顺便溜出来一泡稀屎。

这时,吴福远远跑来,边跑边喊,老爷,糟了,码头上打起来了!

涂县长停下,黑着脸问,哪个喝了狗血,说打就打?

吴福喘着粗气说,青江码头的浑江龙死了,有人要来占码头,浑江龙那帮徒子徒孙不干,就打起来了!我的个亲妈呀,又是刀又是枪,打得个血肉横飞,吓死人了!

涂县长顿脚骂道,狗日的些,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吴二,你多带些人,把家伙都带齐,先放他娘几枪,把神光给他退了,管他妈是谁,都抓到县衙去!老子正好把码头收过来!

码头是块肥肉,凡商铺、戏楼、茶馆、酒肆都需给浑江龙上供;客商、船家更需按月交份子钱。人说青江流的不是水,是银子。大都流到浑江龙口袋里去了。

吴二风一样跑向衙门。涂县长愣了片刻说,浑江龙死了?他不是另一个县长么?他狗日也死得下去?

吴二带着黑压压一帮人,提着家伙扑向码头。先胡乱放一阵枪,看热闹的远远躲过,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吴二吼道,把闹事的都给我绑了!

于是,双方被押走。

吴二看了看手里的枪,不由暗想,这么看来,老子也算是个人物!这码头……

吴二心里一动,忽觉涂县长、浑江龙都是人,老子也是人,一样吃人饭,放人屁!不就是耍花招,挖暗坑么,老子也会!

江里,一条送葬的船缓缓过来,哀声不绝,如江水一般。船渐渐靠岸,纸钱漫飞,如一场雨,慢慢下进街市里。

吴二望着乱飞的纸钱,骂道,狗日浑江龙,未必到阴间去当县长了?骂完,狠狠咳一口痰,从窗口吐进江里。

江上又来了一条船,船头那人又矮又胖,一看就是涂县长。吴二喝一口茶,慢慢吞下,这才抖了抖衣服,出去迎接。

吴二抬起手臂,涂县长把手搭上去说,这几天事多,老子一肚子的火,找不到地方泄!

吴二弯腰笑道,我晓得,我晓得,所以才请老爷出来泄火!

涂县长笑骂道,孝顺,比亲儿子都孝顺!

吴二引涂县长来到一家酒肆。酒肆雕梁画栋,屋里竟挂着涂县长的字。涂县长看了半天,似乎认不得自己的字。

吴二说,老爷的字比郑板桥的好!

涂县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抬眼一看,雅间门帘上,恰好绣有一幅郑板桥的竹。涂县长嘴里念念有词,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吴二一步上前撩起门帘,等涂县长进了屋,顺手关上门,朝窗外一望,天竟下起了雨。

眼前,青山映江,扁舟带烟。

靠窗那张桌子上,摆满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涂县长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到首席上,望着吴二说,你是给老子降火,还是点火?

吴二忙说,降火,降火!

这时,江风吹得里屋的门帘轻轻一撩,带出一股兰香。涂县长心里一摇。

吴二斟满两杯酒,奉一杯给涂县长。涂县长看也不看,还盯着那道门帘。吴二放下杯子说,泄火的来了!

说完,一击掌。门帘里露出一只细白的手,又轻轻一掀,走出个比三姨太还蛇精的女人,柳条腰一摆一摆,好像既怕风又怕雨。涂县长满脸惊愕,指着女人说,这,这不是你吴二的婆娘么?

吴二笑道,我是老爷的,婆娘当然也是老爷的!

说完,吴二转身就走,把门死死锁上。

女人站在那里,像一棵雨中的草,显得很可怜。

涂县长咽了口唾沫说,坐!

女人不坐。涂县长又说,请坐!女人还是不坐。涂县长正不知所措,女人忽端起一杯酒,喂到涂县长嘴边。涂县长愣了愣,张嘴一口喝干。

涂县长忽觉喝的不是酒,是一杯迷药,晕得坐不住,干脆往女人身上倒。女人只好把他扶住。

涂县长像一坨稀泥,只管往女人身上敷。

吴二蹲在屋外,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想笑,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屋里,女人像一条摆上菜板的鱼,唧唧地轻叫。

吴二忽然站起,声嘶力竭地唱起来——

砰咚一声天门开

一根黄龙飚出来

黄龙出来下大雨

五个瓜皮送票来……

涂县长像坨滚下山来的石头,死死把女人压住。

吴二的唱腔鬼哭狼嚎,不依不饶。女人一软,任石头压住自己,一泡眼泪跟着流出来。

涂县长张开嘴,把那些眼泪全部吃进去。女人像受到怂恿,大声叫起来,像在给吴二伴唱。

吴二陪涂县长回到船上,涂县长拍拍吴二的肩说,我不会亏待你!

吴二说,我有今天,都是托老爷的福,我这辈子忘不了老爷的好。

火也消了,气也顺了,有啥事快说。涂县长说。

吴二忽跪在船板上说,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吴二求老爷赏口饭吃。

涂县长一惊,看着吴二问,这么大个家都由你管,你还想啥?

吴二连磕两个头说,浑江龙死了,求老爷把码头赏给我。

涂县长大笑道,难怪你狗日的这么舍得,原来起了这么大的心!不过,你烧香找错了庙门,码头老子说了不算,要姓侯的说了算。要不,把你那婆娘给姓侯的送去?

吴二顿时傻了眼,真他妈冤枉!有心烧香,偏偏认错了菩萨!

吴二再也说不出话,一转身下了船。

涂县长朝吴二的背影说,记得把那颗夜明珠弄到手,赶紧给姓侯的送去。

吴二头也不回地说,放心,忘不了!

涂县长噸开喉咙唱道:

砰咚一声天门开

一根黄龙飚出来

黄龙出来下大雨

五个瓜皮送票來……

唱得心花路放,又幸灾乐祸。

要不为了那颗夜明珠,想我送礼,除非你是侯专员的私娃子!吴二边走边骂,想吐泡口水在礼封上,口水到了舌尖又咽下。

吴二一扬手,要将礼封丢出去,忽想起涂县长的话,似乎这礼是码头的敲门砖,忙又紧紧捂在怀里。

吴二骂道,日妈买封桂花糕的钱都要老子出。转念又想,要是能得到码头,花几个毛毛钱,值!

到了柳家门口,吴二将礼封托在手心,脸上阴转晴,眼睛笑成了一条逢。

干娘,吴二看你来了!

里面没人答应。吴二走进院坝,见柳疯子躺在摇摇椅上抽大烟。

稀客!柳疯子起身朝吴二喷一口烟说,到我穷家小户来,不怕歪了脚?

吴二呛得直咳,一把夺过烟枪砸几口说,我一个跑腿的,哪有你命好?有先人留的金山,几辈人都用不完!

柳疯子朝身后指了指,声音有些虚,中气不足地说,早晓得烧的是钱,我打死也不会抽。看看,烧得除了堂屋,只剩个净人了。说完,抢过烟枪,使劲摔在地上。

吴二劝道,莫发瓜,整烂了又要买。拿到,干娘爱吃的桂花糕。

柳疯子笑道,干娘,心里只有你干娘,忘了我是你干娘生的。咋不给我也买点吃的。

吴二说,吃锤子不,我去给你买!

柳疯子弯腰捡起烟枪,勾上吴二的肩说,真是我的好哥子!我哪里缺锤子,只缺婆娘。

吴二一瘪嘴说,都三十啷当了,早该找个婆娘了。

柳疯子把一只手伸到吴二眼皮底下说,我两手雪白,哪个婆娘看得上我?

见柳疯子一身布衣褴衫,简直不敢相信,他家原是开绸庄的,是青江县的首富。人说,以前,柳家的银子多得生霉。每年夏天,都要拿到院坝里晒几轮。柳家人用钱,像用水,不晓得节约,更不会心疼。

腊月间,柳疯子爹进了一批上等丝绸。谁知绸庄起了火,柳疯子爹救火时遭烧死了,留下穿叉叉裤的柳疯子和吃奶的妹妹。娘往柱子上一撞,长流的血敷到了眼睛,一把抹开,哭道,天老爷,咋不长眼哦!要收命,该把吃闲饭的收了嘛,你咋把顶梁柱给断了。哭一阵又骂道,你个背时短命鬼,走了,也不把攒钱路子留下,叫我们娘儿咋活?

柳疯子爹一死,柳家人只有吃老本。等柳疯子长大了,娘拿钱叫他重开绸庄。柳疯子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绸庄没开起,倒染上了鸦片烟瘾。柳家日日败落。娘叫他戒烟不行,气得边哭边骂,我的命好苦,男人死得早,好不容易把两个光屁股娃儿拉扯大,以为能享几天福?享福,享他妈个夜壶!娘数落着,揪下两笼鼻涕,搭在院坝里,手揩在鞋底上,又长声吆吆地哭诉。

听得柳疯子满心愧疚,一脸泪水跪在娘面前说,我去做生意养家。娘高兴地拿了本钱。柳疯子又买了鸦片说,抽完了就戒!娘气得一口血敞在地上,骂道,疯子,疯子!

从此,柳疯子出了名。不过,是人教娃儿时说,莫学柳疯子,不争气,遭雷打的败家子!

吴二牵起柳疯子的衣裳笑道,想不想娶个婆娘,给你生一堆娃儿?

柳疯子眼睛一亮,张嘴望着吴二,咽一泡口水说,瓜皮才不想!

吴二笑道,要拿东西换!

柳疯子舌头一抿,仿佛要吃龙肉样,嘴里啧啧道,要是能娶婆娘,拿命换都行!

哪个要你的命!吴二招了招手,柳疯子凑过去竖起耳朵听。

夜明珠?

柳瘋子一声咋呼,忽觉头皮发疼,就像娘当年敲了自己一个爆栗样。

那珠子是我娘的命,我十个柳疯子加起来也抵不上那颗珠子。我要动了这个心,那就是不孝,天打五雷轰!

吴二心里明白,原来是个有贼心,无贼胆的家伙。就望着柳疯子说,看来你跟你妈一样,情愿要珠子,不要婆娘,你狗日就搂到珠子睡,饿了吃它,想了日它,还要个婆娘做啥!

柳疯子说,婆娘跟珠子有球的关系!

吴二戳一下柳疯子的头说,娶婆娘需要钱,我晓得你家,除了夜明珠,再没有值钱的了。想娶婆娘,只有把珠子卖了!

柳疯子笑问,有没有办法,既能娶到婆娘,又能保住珠子?

吴二说,婆娘和珠子,只能占一样,到底要哪个,等你想清楚了再谈!

说完,吴二气呼呼地往外走。柳疯子上前拉住吴二说,跑啥,开个价嘛。

吴二心想,哪有不想婆娘的男人!脸上挂笑,转身对柳疯子伸出三个手指。

柳疯子握住吴二的手问,三万?

吴二甩开手骂道,抢钱啊,三千!

三千!柳疯子心里一动,嘴上却说,我当不了家,要娘做主。

我跟干娘说去。吴二边说边往屋里走。柳疯子叫住说,娘走亲戚去了。

吴二出了院门说,给干娘带个信,我明天再来。

机会难得,先赚他娘的一笔!给姓涂的说五千,要是三千成交,自己得两千;最多出三千五,也能得一千五。吴二一路盘算,稍不留神,踩到了狗屎,正想骂人,却笑道,要走狗屎运了!

顺手摘匹南瓜叶,蹲下擦鞋子。忽听见涂县长问,珠子买到了?

吴二抬头,见涂县长正要下马,忙上前扶住说,柳疯子硬是疯了,要五千个硬银元。

涂县长把马缰朝吴二一丢,骂道,把老子当袁大头,没砍价?

吴二接住说,他先要一万,嘴皮都磨破了,才松口要五千。

涂县长说,五千就五千,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吴二一听,想自己马上有进账,心下欢喜,怕涂县长看出来,装得一脸的苦。

涂县长骂道,又不要你出钱,丧起张脸,就像要你的命样!

吴二说,五千个硬银元,老爷舍得?

涂县长哼声说,不舍哪有得!愣起干啥,还不去找柳疯子。

远远的一墙白,是柳疯子家挂的孝。

哪个死了?

疑惑间,吴二已进了灵堂。灵堂上方挂着干娘的遗像,长明灯火豆跳跃,似乎随时会将干娘叫醒。

干娘,咋会是干娘?吴二惊讶不已,以为眼花了,揉了揉一看,干娘似在镜框里阴阴地笑。吴二忽觉背上一冷,壮起胆子朝遗像鞠了三个躬。

我苦命的娘!柳疯子一腔哭声进了屋,拉住吴二的手说,娘咽气时还念叨,吴二呢?

一句话,说得吴二流下泪来。

吴二问,好好的,咋就没了?

柳疯子说,晚上起夜,一个跟头下去,就哑了声,天不亮就撒手走人了。

吴二急道,干娘在哪里,我要见她最后一面。

柳疯子埋头哭道,风水先生说,娘死的时辰犯煞星,不能见外人!

吴二说,我是她的干儿子,不算外人。

柳疯子抽泣道,说谁都不能见!

声音有些疑惑,仿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狗困在门口,嘴里时不时地呜呜。风起了,刮得叶子一片响;孝布翻飞,像一曲孤独的绝唱,凄凉得割心割肠。

柳疯子说,娘没享一天福就走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大操大办,免得她到了那头受人欺负!

吴二说,当孝子也要用钱,你有钱吗?

柳疯子鼻子里一哼说,夜明珠不是钱,难道是纸?

吴二说,珠子是干娘的命,不能卖,死了都要给她陪葬!

柳疯子双腿一跪,对着遗像又磕头又诉说,娘啊,你心善,可怜人家,好吃好穿的在家里养活着,哪个记得一点好,临你走了,都不肯出把力!

一席话勾起旧事。吴二爹是柳家的伙计,害痨病死了。吴二娘改了嫁,后爹嫌弃吴二,经常挨打受骂。干娘见可怜,便收养在家中。

吴二叫道,哭啥,我买!

柳疯子眼睛一亮,站起来说,四千!

吴二说,两千五!

柳疯子跌脚道,三千,少一个都不卖,我爹买的是这个价。

吴二笑道,谁叫我俩是兄弟呢,就三千!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太阳格外暖和,雀子像在唱歌。吴二吹个口哨对雀子说,老子赚了姓涂的钱,你也欢喜!

到了码头,碰见浑江龙的婆娘穿一身孝衣。吴二侧身让过,忽觉自己该给干娘戴孝。

身子那么硬朗,咋说死就死了,还不能看一眼?一连串的问号,带吴二返回柳家。

柳疯子,柳疯子,人咋不在?

院子,堂屋,酒肆、戏社,凡柳瘋子爱去的地方都不见人。

死到哪儿去了?吴二望着人群骂道。

忽见三姨太挽着涂县长走来,吓得吴二忙跑到跟前,掏出锦盒说,老爷,东西到手了。

啥好东西,给我看看。三姨太正要拿,涂县长打下她的手说,男人的东西,能随便看?

三姨太哭着跑开。吴二大声喊,三姨太……

涂县长说,不管她。走,回家去!

涂县长兴冲冲地进了书房,吴二将锦盒放在桌子上打开,珠子透亮,看得人口水都流出来了。

涂县长小心翼翼拿起珠子,顿时两眼发直,热血汹涌,心似乎要跳出胸腔,忙双手按在胸口,沉默良久。

涂县长才把珠子放进盒子,摸了摸头问,帽子戴歪没?

没戴帽子啊!吴二一愣,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忙哈腰笑道,正,又稳又正!

晚上,涂县长做了个噩梦,侯专员抓起珠子朝自己砸来,头上的帽子飞到了天上。帽子,帽子……涂县长拼命去追,那帽子却端端落在柳细的头上,柳细一脸浅笑,颜色如玉。

涂县长醒来,将帽子、侯专员、柳细一联想,连拍自己的大腿说,咋搞忘了,姓侯的爱美色胜过珠宝。小心使得万年船,得多备一份礼!

涂县长到吴二家,将柳细五花大绑,劫持到了省城。

太阳将尽,天渐渐暗下来,朦胧中下起了雪。雪里,街市如梦,江波含烟,却是喝酒的好天气。

酒馆很静,静得有点不同寻常。

卤牛肉!老板娘上了盘菜,又给吴二斟满酒。

吴二掐一把老板娘屁股说,是坐墩肉!

老板娘正要骂人,忽觉一股腥味进来。见是船家张老拐,上前笑道,这么冷的天,还不歇船?

雪好大!张老拐拍拍身上说,歇不成,有人包了船。

老板娘笑道,是哪个急性子,等不得天亮,未必婆娘生娃儿?

张老拐选个位子坐下,摇头说,柳疯子婆娘都没娶,哪个给他生娃儿。快点,煮碗面,吃了好走。老板娘脆生生应一声,钻进厨房去了。

柳疯子?

吴二一喜,仿佛秘密就要解开,而谜底在船上。

吴二到张老拐对面说,柳疯子今晚来不了,叫你不等他了。

张老拐急道,这么冷的天,让我白等,不行!

吴二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子上说,行不行?

张老拐连忙说,行,行!

吴二走到门口,回头又问,你船呢?

下码头,第一条就是!张老拐忙站起来说,莫出去,外面雪大!

雪一直下,江边又冷又湿。风在哭,像有说不尽的幽怨。

豆大的亮光,忽闪忽闪的,一路从街市下来,匆匆到了岸边。

娘,船在这儿!柳疯子身背包袱,手提灯笼说。

娘没死,银子太迷人了,娘不得不装死。

上船时,柳疯子另一只手拉着娘,小心过了跳板,到船头掀开门帘,舱里灯火微弱。

莫落进江里了,水深!黑暗中,吴二举起两个杯子说,干娘,走也不打声招呼。

吴二?干娘一惊,几乎摔倒。柳疯子一把拉住他娘,两人身子晃几晃,乱踩几脚才站稳。

想干啥?!柳疯子问。

灯光模糊,吴二的脸更模糊,根本看不清表情。

送干娘!吴二说着,斟满两个杯子,递一杯给柳疯子,柳疯子看也不看。

吴二笑笑,仰头喝干,竖起拇指说,一招鱼龙混珠,就赚了五千个硬银元,高,实在是高!

娘说,钱是人的胆,哪个不想要。你喊了我一声干娘,也算是我的儿子,分一千给你!

不,不,不。哪能要干娘的钱!吴二只顾摆手,把空杯子斟满,对柳疯子说,今晚一别,不知哪天再见。干娘不喝酒,你代干娘喝。

柳疯子迟疑片刻,拿起吴二喝过的杯子,一口喝干说,我们走!

想走,东西留下!吴二将杯子一摔,手指柳疯子说。

干娘喊道,儿子,收拾他!

老子弄死你!柳疯子话还没落脚,轰地一声栽倒,包袱和灯笼滚在地上。

儿子!咋的了?干娘抱起柳疯子不住地摇。柳疯子浑身发软,嘴里含混不清,药……

是迷药!吴二冷笑道,捡起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银子和一个木盒。

还给我!干娘扑过去抢,被吴二当胸一脚。干娘倒在地上,疼得直顾骂,你个遭天煞的……

吴二捡起木盒,朝干娘眼前一挥说,想想,你过的哪是人过的日子?男人死得早,又养了个败家子。我要像你活得那么累,早就舀一碗水,把自己淹死了。

干娘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吴二两眼翻白。吴二丢下浑身发抖的干娘,打开木盒,顿时满船通亮。

夜明珠啊,夜明珠!吴二欣喜若狂,将酒坛砸烂,大笑着跳下了船。

酒像匹受惊的马,在船板上乱跑,碰上了火,哗哗大笑,火将干娘淹没。干娘去扶柳疯子,柳疯子像头死猪,一动不动。

儿啊……干娘尖叫一声,忍痛背起柳疯子,哪里背得动。只得拖着,一步一团火。

那火,像复仇者在江上跳舞。

江风无语,流水无情,霜气将夜渐渐湿透。

天亮了,吴二才到家,屋里屋外找不到柳細。吴二决定暂不管女人,先送珠子给侯专员,把码头弄到手。

窗外喜鹊喳喳叫。侯专员放下手中的笔说,喜鹊叫,好事到!

吴二快步进来,打开锦盒,放在侯专员面前。

侯专员两眼放光,拿起珠子看半天,笑眯了眼说,原来在你手上!

吴二说,姓涂的,真糊涂,居然想拿个假货蒙人。这颗真的,是我孝敬专员的!

侯专员把珠子放进锦盒,手指不停地敲桌子,半天不开腔。

吴二收起锦盒说,专员怀疑这颗也是假的,那我拿走?

侯专员猛地站起,一掌拍在桌子上说,回来,有啥话不能好好说?

吴二上前,朝侯专员一揖说,如果能把青江码头赏给我,吴二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专员的恩德!

码头,在侯专员心里有本帐。那天,涂县长将绑着的柳细送到侯专员面前,为他送假珠子赔罪,侯专员的气顿时消了。涂县长庆幸自己另有一手,不但免了灾祸,还得到了码头。

侯专员干咳一声说,码头有人占了先,去当县长吧。吴二欣喜若狂,以为拣了个大便宜。

青江县衙,涂县长接过吴二的委任状,看半天说,耍长了,要当县长?

吴二往椅子上一坐说,你当得,老子就当不得,难道你毛比老子多一根?

涂县长大笑道,多不多,你婆娘晓得!

吴二嚯地站起,指着涂县长骂道,姓涂的,你等到,看老子咋收拾你!

涂县长冷笑道,来嘛,老子在码头等你!

说完,涂县长扬长而去,丢下吴二发呆。

吴二说,这两天,太阳好像圆些!

当了县长,吴二看啥都顺眼,衙门似乎更宽大了。

吴福手里拿着一张告示,趾高气扬地从门外进来。

吴二骂道,见了老子也不行礼!

你的礼来了!说完,吴福把告示揉成一团,砸到吴二脸上。

告示:从即日起,撤销青江县建制

吴二顿时瘫倒在地,张嘴想哭,却哭不出来,憋了半天,竟撕声裂气地大笑,笑得身体都走了样。

吴二疯了,经常到码头,边踩水边打自己的耳光。

江上隐约有人在唱:

砰咚一声天门开

一根黄龙飚出来

黄龙出来下大雨

五个瓜皮送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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