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外婆家

2017-08-11 21:11黑老头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洋芋外婆家外公

懂事前的寒暑假都在外婆家度过,外婆家在山顶上也成了小时候最得意的事情。童年的冬夏全都是深山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都是外婆等我放假了去我家接我,那时候还没有乡际水泥路没有长途车,几十里的山路我都趴在外婆的背上。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积雪常有一两尺厚。田里的积雪一行高一行低还能隐约看出田垄的形状。和田相接的一座座山也都跟盖了一层白头巾似的沉默不语。山上覆盖的积雪厚薄不一,有些地方还能看出深绿色来。放眼望去,空旷的大地上零星地立着几所房屋,只能从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分辨出它们。偶尔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叫声还能回荡好一会儿,外婆说那是麻雀,只有它们不怕冷。一阵风过,路旁的树枝上簌簌地落下几行积雪。我双手离了外婆的肩回头去看,远远的一行全是外婆小小的深深的脚印。我拍着手叫道:“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枫叶,小狗画梅花……”外婆捏了下我的小屁股,“哎哟,我的小祖宗,快给我趴好,抓紧我!”白茫茫的大地上全是我的笑声。

山上经常下雪,冬天屋外是一片冰雪的世界。除了外公的小兄弟和父母家紧挨着,最近的乡邻也在两里之外。外婆经常带着我从房屋左边那条小道穿过两片小树林去吴奶奶家。我猜吴奶奶一定是外婆最好的朋友了。吴奶奶家灶屋的构造也和外婆家差不多,黑黢黢的,烟雾缭绕。灶洞里燃着大块大块的木柴,等锅里的饭烧好了就把木柴撤出来,在灶台前搭起一笼火取暖。她一边把我往怀里拢,怕我被飞起的火星子烫到,一边和外婆聊着我听不懂的家长里短。我随着一阵一阵上升飞舞的火星子抬头往上看,它们红橙橙的,比头顶上微弱的白炽灯丝精神多了,有的上升到灶头就忽地灭了,有的飞到头顶新挂着的熏肉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黯淡下去。它们随着吴奶奶手里火钳的拨动一阵阵地升腾,在昏暗的灶屋里像一群小精灵。过一会儿吴奶奶就从火堆下面扒出几个大番薯,烤得焦焦的,她慢慢把焦皮剥掉,露出一块鸡蛋黄的番薯肉来,她吹了吹上面冒着的热气喂我吃。我看到她粗糙的手上沟壑密布,指甲缝里还有番薯皮和柴灰的混合物,外婆点头示意了下我才敢把嘴凑上去。烤番薯软软的,糯糯的,暖暖的。吃到最后,吴奶奶把粘在手指上的番薯肉一把揩进了我的嘴里,我舔了舔她的手指。

我通常在外婆家待到过年的前两天,再由外公或小姨小姨夫把我送回去。外公高大魁梧,每次从田里干活或者从山里砍柴回来,背好大一背篓东西,威风凛凛。年前外公都会宰杀一两只鸡或者肉兔,等它熏干,当作过年的年货。我蹲在外公的旁边,看着他认真地把开水倒在雞身上,然后大把大把地揪掉鸡毛扔在面前的篓子里,露出白白的带着疙瘩的鸡肉。他把清洗干净的一整只鸡抹上盐,用一根棕叶穿起来挂在灶屋里熏肉的旁边。外婆家的灶屋里挂了好多的密密麻麻的熏肉,都是过年前一个多月才挂上去的,也有前一年没有吃完的陈肉。我听妈妈说,外婆家的猪,年年都是村里养得最多最肥的,年末的时候光两头猪就够一年吃的了,还有剩余的肉可以卖掉。我们家的猪肉,也有从外婆家送来的。外公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故事,那两只鸡和兔的颜色也一天天变深,慢慢地越来越像熏肉的颜色,越来越像外公的颜色。“外公,你好黑呀,就像熏肉一样黑。”“外公就是黑外公啊,你怕不怕?”我蹭在外公怀里不肯下来,直到长大了我还经常叫他“黑外公”“黑老头”,经常被妈妈教育“没大没小的”。外公对吃很讲究,每顿饭前都会去门前的菜地里扯新鲜蔬菜。我跟在他后面,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小路上一蹦一跳。冬天的蔬菜不似夏天那样种类繁多,在一层薄薄的雪下面,抠出几棵芫荽,连根拔起来。我喜欢闻芫荽的味道,拔了一棵起来就把它放在鼻子前使劲嗅。外公把一颗大白菜外面烂掉的叶子撕掉,用刀在根底一割,一棵精神抖擞的大白菜就滚进了外公的大手。回到家外婆就不停地教训外公,“叫你不要让她去弄,叫你别让她用手去抠,说了好多次,手冻出疮来了怎么办?”外公就跟我默契地对视而笑。每次直到把我送回家的前一刻,我坐在外公肩上,他还逗我,跟外公回去过年怎么样,去吃熏兔肉吃鱼头,都是你爱吃的噢。从小到大终究也没有在外婆家过过一次完整的年。

大一些了有到山脚下的车了,爸妈就把我送到山脚下,外婆外公下山来接我。和外公外婆上山的途中被小径两边茂密的树丛藤蔓吸引,时不时还用树叶舀上一两勺清泉解渴,既不觉得路途遥远,离开父母的忧愁也全然没放在心上。上山的两条道在外公外婆背上来来回回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遍,也算不清从门前那几步青石台阶走进家门过多少回。第一次独自踏上门前坝子,望着脚下无穷的群山一再推远的天边,和夜幕降临那遥不可及的天边山上隐现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我问外婆我的家在最远的那座山上么,那亮着的灯有一个是我家的么?外婆说比那更远,在看不见的地方。我不知道更小的时候是否因为远离父母而哭泣过,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因为离开父母离开家,感到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痛苦。如果人的成长过程中真有自我意识的觉醒,那便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我,是和父母完全脱离的独立个体。孤独,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我的人生体验,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向四周蔓延,渗透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接触过的物品。就像新生的婴儿初次睁开眼睛,一个完全陌生而新奇的世界铺展在眼前,我惊奇地发现,清晨从外婆家能看到烟雾缭绕层云万里,傍晚能领略落日余晖彩霞万丈的奇景,夜里还能坐在摇椅上数群山的点点星光。只是所有这一切,都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夏季,外婆家的视野格外开阔。门前有很大一块平整的空地,空地的最前方种着一排梦花树。晚上做了噩梦,外婆就带着我去梦花树上打个结,据说这样就可以忘掉所有不好的梦,避免不吉利的梦带来的噩运。后来我有事儿没事儿都去树上打结,我很少记得做过的梦,不止一次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在外婆家的梦花树上打结太多了。空地的左边有一棵很大的樱桃树,我没有在春天来过外婆家,所以从来没有看过它开满花的样子。不过每次吃着外婆捎来的鲜红樱桃时,我都会想象微风一过樱花飘飞落满门前空地的样子。樱桃树旁边还有一棵小垂柳,我经常把它的枝条折了给自己做花环,戴着柳条满院子跑。在空地下面一两米的样子,是一大块田。每次夏天过来的时候,田里的玉米都和外公一样高了。在玉米梗上还挂着没有长成熟的玉米。我垫着脚撕掉一个玉米的皮,想看它长熟了没。结果发现它还是亮晶晶的跟鱼籽一样大。我每天都去看一眼鱼籽有没有变大,一天问好几次外婆到底什么时候能吃。没过几天,外婆就开始煮玉米给我吃,直到它长成正常的样子,日日如此。小姨说没长成的玉米砍了多心疼啊,可是外婆疼我,看我那么盼它熟就煮了给我吃,让我长大后也要像外婆疼我一样孝敬她。

外婆家海拔比我家要低很多,作物水果成熟都比我家早上二十来天。我经常问外婆为什么她家的桃子李子玉米都比我家的熟得早。“因为这里比你家低啊。”可是外婆的家在山上,我家在山脚下,怎么可能比我家还低呢。没有读过书的外婆无法跟我解释,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了我整个童年。直到学完初中地理我才明白个中缘由。外婆家后面有两棵桃树,个子不大,可是年年都果实累累。我放暑假没几天桃子就开始红了。外公爬到树上给我摘最红的下来,就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毛给我吃。外婆家的桃子又红又甜,足够我吃大半个暑假的。有时候吃太多吃坏了肚子,外公就在门前樱桃树下采几片红红的像荷叶的药草,挤出汁来喂我喝,喝一两勺就好了。

外婆家十分神奇,屋前屋后的野草,要么能治病要么能做菜。在通往后山桃树的那条小道旁边,长满了一丛一丛野韭菜。它的叶子比真正的韭菜更宽更硬,有点像兰花草。外公从田里干活回来经常会顺手割一把带回家,晚饭就能吃到鲜嫩的野韭菜鸡蛋汤了。夏末,从绿油油的叶片中还会长出笔直的花茎来,一颗白色的小花立于顶端,像少女蕾丝裙边的花纹。通常这个时候它已经不能再上饭桌了,据说是太老了,口感不好。那朵花我猜会结籽长成下年的种子吧。外婆家门前那几块地的前面是一片大树林,林子里藏有数不尽的珍宝。雨过天晴,外公或者小姨夫会领着我去林子里捡蘑菇,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蘑菇俯拾皆是,仿佛进入童话世界。我也背着小背篓,学着外公的样子,发现一个蘑菇不立刻把它拔掉,而是把它下面的落叶杂草扒开,用手掌护着它的菌面,紧贴地面从其根部掰断,然后轻放入背篓中。除了林中空地或小径两旁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外公还经常扒开树根下一堆杂草,发现一丛一丛的大蘑菇。我跟在外公后面,为外公漏掉好多鲜艳的蘑菇沾沾自喜。生怕外公知道跟我抢,迅速把它们拔掉装进背篓。野生菌菇是极好的食材,不仅味道鲜美还具有养生的功效。现在很多人不惜花重金也求不得正宗的“山珍”,而我从小就在外婆家尝尽了人间的美味。晚饭前我和外公蹲在院子里清洗之前拾来的菌菇,外公把我采的那些美丽蘑菇都扔一边。我不高兴外公不煮我的蘑菇,跑去找外婆告状,他们笑得合不拢嘴,原来颜色越鲜艳好看的蘑菇毒性越大。我偷偷摸摸采了一兜五彩毒蘑菇。

树林的另一端是本村的另外几户人家。夏季农忙的时候,村里的人为了不错过农时都会自愿集中到一两户人家帮忙。每个暑假我都能趁着这个机会去一趟树林那边。去那边的途中有一株很大的刺树。刺树,虽被称作树,实际枝叶长得都似月季。刺树的花朵梨花大小,白中透着粉红,花形略像月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盛夏正是刺树果实成熟的时节。那一粒粒樱桃大小的乌红色果实,被称作“刺泡儿”。它很像桑葚,只是比桑葚儿要圆,而且呈半封闭型,不似桑葚是颗实在的椭圆球体。口感也比桑葚要好,更有水分也更甜。刺树结满“刺泡儿”的时候枝条都垂下来,其神态又如负重的垂柳。“刺泡儿”成熟期差不多只有二十天,我从小贪吃,在“刺泡儿”成熟期间,几乎每天都找机会跑去刺树那儿摘了吃。先从枝条的最低处吃起,下面都被我风卷残云般收拾干净后,就趁小姨夫去林子里砍柴的时候缠着他,让他把枝条折了给我,以便我能吃到刺树上端的“刺泡儿”。野生的果子吃得过多,轻则腹泻,重则中毒。外婆小姨经常嘱咐我不要在山上乱吃,不过每天回来她们看着我蓬头乱发花着脸,都会故意板着脸教训我。“看你嘴唇都吃紫了,像个猪嘴巴筒子。”小姨就把我胸前全是紫红色“刺泡儿”汁水的衣服脱下来,浆洗干净。衣服挂在院子里,在绳子上随风荡过来荡过去,就像妈妈把衣服晾在屋坎的竹竿上一样。

外婆村子里的人本就不多,人户分布得零零落落,在山上很难找到同龄的玩伴。隔壁家有个比我小几岁的“叔叔”,因为是外公兄弟的儿子,辈分上的隔阂和年龄上的差距本就让我们没什么共同兴趣,再加上因为我当时还理解不了的复杂妯娌关系,外婆和他妈妈关系不好,也不怎么让我跟他玩儿。整个夏季我的玩伴儿基本分为两拨,一拨是隔壁家的“客娃儿”。他比我大两岁,因为也是暑期来别人家做客,十天半个月就走了。另一拨则是林子那头罗家的小孩儿。隔着一片树林,平时去罗家的机会不多。趁着外公外婆他们去帮罗家干农活的那几天,我也可以跟他們家的小孩儿玩儿。罗家是个大家族,孩子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已经开始去田里帮忙干活了,只能等他们回来吃饭或傍晚干完活的时候才能和他们一起玩。平时陪我玩的都是比我更小的,和一个大姐姐。在她家的时候,我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大人们上坡后,她就开始准备一家人的午饭。洋芋是乡里人爱吃的主食,她最先要做的就是刨洋芋。她左手握住一个洋芋,右手捏着小刨刀飞快地刨动,手里的洋芋也跟着迅速转动,几秒钟洋芋皮就被去得干干净净。她坐在小板凳上,将去完皮的洋芋扔进面前一个盛了水的桶里,嘭的一声水花溅在水桶的四壁上。我趴在桶的边沿,看着里面刨好的洋芋一个一个多起来,还带着皮儿上的泥土,她足足刨了大半桶。大姐姐像洗衣服似的给它们一顿揉搓,瞬间桶里的水就浑了,洋芋却都洗得白花花的。外婆经常夸她勤快,干活麻利,说以后谁娶了她都是福气。她烧饭我就在一旁看,一个人又是烧火又是切菜的,就像个大人一样。以后过家家做饭的时候,我都是学着她的样子。大姐姐不聪明,我甚至都觉得她傻傻的,小学都快毕业了有时候还挂着鼻涕,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她功课不好,听说我成绩好,特别喜欢我。她说还想读初中,我估计她也不知道初中读完之后还能读什么。她说话的样子特别认真,因为她是女孩子,成绩又不好,可能小学毕业后就再也不能上学了。我再看她都觉得有点难过,特别是当她在头发上绑一朵花的时候。她总爱绑一朵花在马尾上。

山上的世界就跟原始社会一样,我生活在街道上,山上其他人都和外公外婆一样,把我当大城市小姐一样供着,生怕我在山上的生活不适应。和罗家的一大家人吃饭,大家都接二连三地往我碗里夹菜,说一些打趣的话来逗我。他们一一细数着山里才有城镇上没有的好玩东西,给我介绍一些从来没听过的趣事。那时太小,理解不了苦了一辈子的种田人话语里的希冀和辛酸,只觉得山里好玩的是比较多,而且相比街上的那些人,虽然他们很土,我还是更喜欢他们一点。不知道是谁家有一台彩色电视机,吃完饭孩子们和几个大人就挤在一个屋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我和外婆一家在月光下,打着一个铁皮老电筒往回走。外婆和小姨低声商量着过几年要给大姐姐介绍一门亲事,据说那个男生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树林里夏虫低吟,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一阵风过,我打了个激灵,吃饭时发烫的脸凉丝丝的。

上一次去山上,已经是好几年前了。上山的路许久没有人打理,人高的杂草阻塞道路,落叶枯枝横亘其中。大片大片的田野荒芜,已经看不出昔日牛耕人作的痕迹。外婆一家是最后搬下山的。临走时远远地望着那大门紧密的空房子,铜把手在朱红色大门上摔得叮当作响。院子里阁楼上,到处都是年幼时奔跑的影子。山顶上的外婆家,开得正盛的梦花,还嗅得出大片大片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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