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禅

2017-08-16 07:24白郎
华夏地理 2017年7期
关键词:尺八京都樱花

白郎

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在京都二年坂摄影留念,远处是法观禅寺的五重塔。禅在日本人的生活中大化无形,无处不在,万事万物皆具有禅之精神。

樱花七日,且开且落。樱花在日本被称作武士之花,日本人认为人生短暂,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死时亦要果断离去,这便是禅即当下的呈现。

賣艺者在京都哲学小道上弹奏曼陀铃。石板铺就的哲学小道与琵琶湖疏水渠并行,渠边小桥流水,樱花朵朵。小道两旁布满民居,宅院各具特色,形式多变。

禅在日本已深入到生活中,触目所及,处处皆禅。

比睿山净土院的残雪枯山水;松尾芭蕉的落柿舍;镰仓国宝馆牧溪的禅画;隐元禅师的紫砂壶;谷崎润一郎的墓地;园老宅的古梅;冰室神社的樱花;法隆寺的五重塔,南禅寺门柱上的山水纹;唐招提寺鉴真灵塔前竹勺滴下的水珠;正仓院外眯着眼睛的春鹿;春日神社里披着厚厚苔衣的地藏像;倒映在水中的金阁寺;南禅寺外的汤豆腐料理;悠远深邃的尺八之声……

连日来,所见最多还是庭院。而枯山水又是独树一帜的本土提炼,奠基人是一代禅僧梦窗疏石,他将自己的禅观,融入到了庭园。

艺人们正在日本花道的发源地京都六角堂(顶法寺),为即将举办的花道展览作准备工作。禅宗影响了插花艺术的表现:以其单纯的自然元素,在最大程度上释放出植物本来的魅力。

枯山水是禅僧内心实体化的诠释,讲究从方寸之地幻出千岩万壑,主要元素有白砂、细苔、褐石、虬松,以素白的细砂为主,以砂代水,以石代岛,几乎不使用开花植物。每天在看似单调白砂上作画,是禅僧的必修课,扫出涟漪式、波浪式、漩涡式、回纹式的“水纹”。

在建长寺、天龙寺、大德寺、南禅寺、高台寺、高山寺,当我们身临其境体验这些日本禅寺的枯山水,觉得这是佛教坛城的日本式隐喻,让人在风雅中,截断美的樊篱,直面人生无常。

在大德寺龙源院的前庭,枯山水的白砂扫出壮阔波纹,椭圆形的苔地与奇石,搭成负阴抱阳的缥缈之境。一旁的东庭,在屋与屋的间隙中,有一个窄长的枯山水,面积极小,白砂两头,各置两块青石,场景枯寂,孤峻之极,到中午时,从空中漏下的光线刚好把两头的石头连起来,顿时生出奇异的阳气,令人想起《碧岩录》里的句子,“枯木里龙吟”。

在京都,倍感在日式庭院的日常生活中,沉积着一种日本式的“天人合一”,“天”这个字中,有“人”,“人”是“天”的一部分,是“天”的具体显现,禅语中的“无”,本意是回归,真能回归到“天”,就可当下啜饮源泉,芸芸万物,有同源性,只有步入这种同源性,才能体昧“寂”的众妙之门。

“寂”贯穿着场所精神,也落实在精细的微物之美中,侘寂美学的幽微,从随处可见的苔藓透出。在许多庭院,可看到竹制的“逐鹿”,利用杠杆原理,让上头一截竹管匀速滴水,下面一边削尖的竹管盛满水后会倾斜,自动把水倒入石臼,接着尾部击打在撞石上,发出一声清响,如此往复不止。盛水的石臼往往长满了青苔,姗姗可爱,这些绿茸茸的小东西令我着迷。

京都东山的老店里,手工编制竹帘的田中实先生,做此事已有多年。一辈子专注地做一件事,保持初心,做到极致,这种“一生悬命”的匠人精神便是受到了禅的影响。

日本庭院受水墨画的影响显而易见——在水墨抽象的光与影之间中隐藏着难觅其形的精神世界,这与禅僧追求的“无”有异曲同工之妙。水墨画中所体现的直朴、冲澹、流泽、灵悟都是禅的显现,而牧溪的水墨画更是禅境的极致。

牧溪是中国宋代的禅僧,法名法常,与推动日本禅宗的圆尔辩圆、兀庵普宁、无学祖元都是无准师范的弟子。与这些同门不同,牧溪并未到过日本,他的画作早已被中国艺术史遗忘,流落到日本后却被奉若至宝。京都大德寺所藏的《六柿图》、《松猿图》、《仙鹤图》、《观音图》等都是日本国宝,难得一见。

在镰仓国宝馆,当工作人员浪川干夫把牧溪的《白衣观音图》挂到墙上,慢慢打开绢本卷轴时,我们都已经欲辩忘言:紫竹野石间,白衣大士斜倚岩头,长长褒衣幽白,清净自在,腾腾淡墨疏旷,那透明禅意,不可凑泊。

无准师范一脉的禅风是大药肆,纵横风雅,犀利直指,这在牧溪的画中显露无遗,缟素般的减笔水墨几乎只用黑白两色,墨韵浑无羁绊,英爽萧散,寥寥数笔空灵欲滴,嶙峋筋骨化入大片余白。无言之境抽光了意义,明暗背后,有生机勃勃的源泉在。

一灯复继,千室共明,日本人爱极了牧溪,认为他的画,充分表现了“幽玄”。幽玄是对变化的世界中永恒事物的瞥见,“幽玄”是美学观念,实质也是禅境的呈示,把“心”与“境”打为一片,含敛着对大地之灵的微妙体验,以虚无为体,隐现为用。

比睿山净土院的枯山水。枯山水是禅僧内心实体化的诠释,讲究从方寸之地幻出千岩万壑,每天在看似单调白砂上扫出涟漪式、波浪式、漩涡式、回纹式的“水纹”。

碧草尤寒,樱花未红。我们去京都嵯峨野,寻访松尾芭蕉当年写下《嵯峨日记》的落柿舍。

松尾芭蕉(1644~1694)是日本江户时代的俳谐诗人(俳句是一种联句组成的古典短诗,由17字音组成)。早年曾拜禅者北村季呤为师,中年因饱受精神怀疑的折磨而参禅,领悟了很深的禅机,他将以滑稽搞笑为主,游戏色彩浓厚的俳谐诗,提高到严肃且追求禅意境界的美学风格上。

1691年,晚年的松尾芭蕉在《落柿舍记》中记道:“京都有向井去来别墅,位于下嵯峨竹树丛中。近邻岚山之麓,大堰川之流。此地乃闲寂之境,令人身心怡悦,乐而忘忧。”

向井去来是芭蕉的學生,在自己的茅舍外种了一些柿树,深秋,满树柿子渐红,有人路过,付了笔钱,预订所有柿子,准备第二天来取,不料夜里风雨来袭,吹落许多柿子,清早起来,去来呆看着满院落柿,给茅舍取名为“落柿舍”。

嵯峨野非大峰,并不嵯峨,但周围松竹多,青山巨绿。落柿舍在明治时重新整修过,小而纯,仍是闲寂之境,与工业时代风尚相反的茅庐,处处浮动着纯朴的天趣,仿佛出自孩童手笔。院子里铺着细砂石,周边满是苔痕,几棵柿树尚未生新叶,枝干布满裂开的纹路,苍黑得深邃,竹篱已被岁月啄白,残花坠地,阵阵暗香。

离开落柿舍时,吟咏起芭蕉充满禅意的俳句《古池》:“寂静古池塘,青蛙跃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茫茫时空中,每个人的一生,何尝不是这神秘一跃。

高山寺的苔藓与古树。京都雨水丰沛,植被繁茂,适合苔藓的生长,但是苔藓的生命很脆弱,最短的生命周期是朝生暮死,日本人却爱极了苔藓,在一朝一暮中看到了当下。

日本人对花草自然极为敏感,他们赋予了花草自然一种别样的感情,这种情愫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花一草皆是禅。

在祇园不远的一处老宅,门里斜倚着一棵古梅,枝头尚有残花,地面白瓣离离,古梅的虬干已空心,有的地方甚至漏出洞眼,青苔从根部一直往上渗,染得整条树干一片碧绿,有的苔衣上沾了梅瓣,有种透顶透底的孤寂之美。

宇治平等院不远处的一个私人院子,嘉树满庭,一栋旧草庐的拱顶散出绿苔,古松悠悠,两株山茶嫣红,见我们站在门口舍不得走,女主人把门打开招呼我们进去细赏,山茶花红得淳,一树朱红,一树粉红,每树几十朵,都是重瓣,绽若烟霞,屋檐下的褐色老木板上,题有白色草书:“云客”。这是风雅之人的居处,云客饮松气,草庐半带花。

在奈良,住在一个叫福智院的老庙附近,踏进老庙,几树茶花红遍,色如羊血,碗口大的繁花已缀成锦幄。而白茶花更清凉,从唐招提寺去药师寺的路上,经过一个院落,门槛处围了木栏,里边一树白山茶大开,翠羽飞雪,花瓣若素脂,骨朵亦白,地上落英朵朵,被白色的宝珠天花所转。

由侘寂生出的物哀,根源是一种生死观。朝樱,夕樱,夜樱,樱花七日,且开且落,从容燃烧。在奈良的冰室神社,樱花盛开,千花万朵,缨珞其身,在阳光中明若冰片。神社里的乐声飘来,噙着哀怆的深情。

樱花在日本被称作武士之花,为了瞬间的灿烂即使死亡也在所不惜。日本人认为人生短暂,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如果是死,也该果断离去。写过200多首樱花和歌的西行上人咏道:“希望死在春天的樱花树下,以此望月。”

禅对能乐颇有影响,而尺八更是禅之神髓。

常住阿弥陀寺的禅僧释光明如约而至,在妙心寺大方丈里,拿起随身携带的尺八为我们缓缓地吹了一曲《手向》:竹音悠远,辗转若孤云,深邃,清空。

释光明戴着眼镜,双颊红润,气质平和、沉静。自小在庙里生活,10岁时出家,18岁左右学过尺八,中断多年后,近十多年来全身心修习,每天都要吹上两三个小时,没想到他已70岁了,完全看不出来,在尺八流派中,他属于明暗流,也学过琴古流和都山流。

尺八为外切式吹口,最早于初唐时期由中国传入,平安时代绝迹,奈良市正仓院藏有8只雕饰精美的唐传尺八,均开有六个孔,前五背一。后来在日本流行的五孔尺八,则是镰仓时代,日僧心地觉心在中国杭州护国仁王禅寺跟随无门慧开禅师学习期间,向同门居士张参学得尺八曲《虚铎》,于南宋宝佑元年回国时带回尺八,不久创建兴国寺,立普化宗,以尺八为法器,供佛修禅,代代延续。

普化尺八中后来逐渐出现了“明暗流”这样的大分支,所制作的尺八保持自然之性,竹管内壁不浇铸树脂,倡导万法自然,不假雕饰,以竹管修心,不以此取悦于人。尺八的竹音不滞名相,不堕理性言说,容易截断各种思维的葛藤,所以长期被普化禅僧用于修行,称作吹禅。

吹时往往带上藤编的天盖(深桶圆帽),观明暗、观音、观息。关键之处是观呼出之息与吸入之息中间的短暂停顿,慢慢在心性的返闻中,证入三昧。以前,戴着天盖的尺八僧被称作虚无僧,往往芒鞋破钵,浪迹江湖,江户时代,尺八队伍中多武士浪人,明治四年,普化宗被废,尺八由僧人、武士流向民间。琴古流和都山流,是后起的革新派。

对着门外的碧松,罩上天盖,释光明又吹了一曲,音息相合,呜呜如诉,我对其中突然滑出的沉浮音感到着迷,如孤竹飒裂,又似黎明潮生时,大片海雾袭入耳中。吹毕,他说:“尺八是桂竹做的,他喜欢竹子的声音,每吹尺八,能静下心来。静默之中,竹音融进了流水、松风、乌鸦的声音,而我真正要倾听的,是声音之外没有声音的那个声音。”又说:“中国诞生了尺八,又有那么多地方产好竹子,但宋代以后却没有人把尺八传承下来,这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聆听尺八,像是前朝梦忆。

日本寻禅,像是梦忆前朝。

京都祇园旁边的小渠里,一只白鹭孤独地站在水中,颇具禅意。禅宗使日本美学呈现出闲寂、简素、枯淡、恬静、幽玄等特征,倡导在凝神静观中展现对人生和自然的深深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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