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华馆到东缉虎营(连载)

2017-08-17 02:36智效民
文史月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红卫兵

智效民

五、山雨欲来风满楼

1965年初春,我被生产队派到榆次附近的潇河大坝工地干活。任务完成以后,我直接返回太原,在宿舍大院里遇上了8岁的小妹妹。当我高兴地喊她的名字时,她却好半天没有反应。后来问她原因,她说她认不出是我。回家照镜子,我简直像黑人一样。

有一天我上街回来,正好遇上父亲和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从穿着上看,这人有点像个老农,但是却气度非凡,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赵戴文的儿子赵宗复。他虽然出身豪门,但是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就成为苏军参谋部的特工人员。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创办《青年导报》,他是主要撰稿人之一。当时他是进山中学校长,培养了许多革命青年。1949年以后,他长期担任太原工学院(太原工业大学前身)院长。父亲与薄一波等人都很熟悉,但很少提及他们,相比之下对赵宗复的评价很高,说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没想到“文革”刚刚开始,他就跳楼自杀,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进入1965年以后,全国开始大张旗鼓地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与此同时,太原市周围也出现了“天主教闹事”的异常情况。1966年初,我父亲在统战部组织下前往阳曲县红沟村参观学习,其实是接受以“社会主义教育”为中心的思想改造。

当时奶奶已经卧床不起,根本离不开亲人照顾。但接受社会主义教育是政治任务,即便奶奶重病,父亲也不能不去。父亲走后,母亲的负担更重。她既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妹,又要侍候病重的奶奶。

有一次我从乡下回来,家里没人,只见奶奶倒在地上,浑身骨瘦如柴。我急忙把她抱到床上,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说了几句,但我根本听不清说些什么。

没过不久,奶奶就与世长辞了。当时西山火葬场已经投入使用,父亲主张火葬,但是被张隽轩拦住,理由是怕人们不能接受。对于这个理由,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1966年初夏,我向生产队长请了一个月假,回家复习功课,准备再次参加高考。没想到回来后不久,就发生了北京应届毕业生致信毛主席要求废除高考的事。随后我返回乡下,半路上遇上两位村民,他们讥讽道:“回来吃麦子来了?”当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割麦子是农村最累的活儿之一,因此有“男人怕割麦子,女人怕坐月子”的民谚。过去当地农民对我印象不错,但从此以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抬不起头来。

1966年8月的一天,我从乡下回来,在奶奶的那个房间午休。醒来以后,因为尿急便直接进了卫生间。没想到客厅里有人大喊:“快拦住他,别让他跑了!”我们家厨房有个后门,卫生间紧挨着厨房,这显然是怕我从后门跑掉。我睡觉特别沉,后来唐山大地震时都没有把我震醒,所以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从卫生间出来以后,我才看到这是几个带红卫兵袖章的中学生。我故意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却武断地拒绝了我。可见这些人虽然是私闯民宅,但比主人还要有理。这让我第一次尝到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滋味。

过了一会儿,小妹妹放学回来,我偷偷地让她去外面打探情况。她回来后悄悄地说:外面很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几十分钟之后,这帮人终于走了。我赶忙跑了出去,首先看到李培德家门口堆着许多家具和衣物,绕过楼去,又看到陈公庆家被抄得更惨。再到另外两排宿舍看看,还比较平静,让我觉得他们是有备而来。

到了民主党派办公楼里,已经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我略加思索,便骑上自行车向大北门街的天主堂驶去。街上很乱,天主堂正在开批斗大会,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喇叭里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不一会儿,红卫兵押着“牛鬼蛇神”上了大卡车开始游街,我就像疯了似的挤过人群,把大卡车两边的“牛鬼蛇神”都看了一遍,好像没有我的父亲。当时我并不知道,如果看到父亲游街示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回到家里以后,母亲也下班回来。那天就好像天塌了一样,不知道父亲会是怎样的命运。

六、“文革”初期的遭遇

父亲回来以后,给我讲述了那天的遭遇。他说当时他正在机关开会,有人进来让他去民革一趟。同时去的还有张豪若、常凤鸣和刘慕贞三人。去了以后,大楼内外已经有不少红卫兵,他们被送进大会议室,里面已经站了好几排人。他不敢住后躲,怕罪上加罪,正想往前面时,不知什么人推了他一把,让他站在后面一排的凳子上。

批斗開始后,红卫兵让他们坦白自己的罪行,但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道如何把握分寸,所以有些冷场。红卫兵非常生气,挥着钢丝鞭和弹簧锁说:“你们既然不愿意主动交代,那就互相揭发吧。”这时,站在前排的刘慕贞突然跳了出来,指着父亲说:“我揭发,智力展是阎锡山的特务头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父亲本能地反驳道:“大家不要听她胡说……”话音未落,只见红卫兵一把抓住刘慕贞的头发,把她暴打一顿。

事情过后,父亲也很奇怪。他回来后对我说:“按理说红卫兵应该对我们各打五十大板,但不知为什么却只把你慕贞阿姨打了一顿。”后来,李冠洋当面对父亲道歉说:“你不要怪慕贞,她是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我觉得冠洋伯伯说得很对,在那种情况下,为了自保,人不知道会干出什么傻事。

一两天以后,听说红卫兵让机关领人,父亲和一大批“牛鬼蛇神”才被认领回来,临时安排到大礼堂楼上的房间里。有人通知我们送点被褥和衣物,我才觉得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随后,听说参事室把他们的人都领走并放回家了,但省政协和民主党派却迟迟没有动静。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天,被冲击的人都被赶出太原遣送农村,只有父亲一个人留了下来。

这些人大多是年轻时就离开农村老家,如今都已年过花甲,又被遣送回去,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当然,好在是被遣送到自己老家,乡亲们会有一种怜悯之心。后来听李冠洋说,他回去以后,老乡们说:“回来好,他们不收留你,我们收留!”如此纯朴的话,让人十分感动。

正当我为红卫兵没有抄家暗自庆幸的时候,母亲单位的红卫兵却把我们家抄了。他们以为我父亲当过大官,家里肯定有货,没想到我家什么也没有,这让他们特别失望。

不过,我们家的床下还有两只皮箱,这让他们如获至宝。其实,这是“文革”前夕四姥爷(母亲的四叔)从包头退休回来后,因为租赁的房子太小,才把这两只皮箱寄放在我们家里的。这帮人看到以后,责令母亲打开。母亲没有钥匙,只好让我把四姥爷叫来。

四姥爷是日本留学生,长期在铁路部门工作,只有一个抱养的女儿,所以手头有点积蓄。我不知道皮箱里放着什么,只是听说他们看了以后,为了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便把箱子贴上封条,放回原处。

这件事以后,冬季供暖开始,父亲被安排到锅炉房监督劳动。当时他已经55岁,还要干重体力劳动,既是莫大的污辱,又是巨大的考验。不过他特别乐观,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参加劳动,正好借此机会改造思想,重新做人。说实话,当时他真的以为这场运动很有必要,尽管红卫兵有些过激,但也是革命的需要。

随后,机关造反派以革命群众的名义贴出大字报,把父亲的工资由130多元降为50元。这样一来,我们家的生活突然感到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好在我母亲每月还有57元的收入。家里本来应该有5个人吃饭,加上我经常回家,每人平均20元左右。

没过多久,革命群众又下令让我们搬出高级宿舍。于是我们搬到省政协普通干部宿舍——东二道巷1号。

七、从小康陷入困顿

这个院子里有座小洋楼,还有个土堆和几块太湖石,那显然是当年的假山。听说抗日战争之前这里是太原警备司令荣鸿胪的宅邸。我们搬进去的时候,这里有6排简陋的平房,已经是个大杂院了。其中有些人在“文革”初期就被赶走,所以我们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两个房间。这两间房子原本是民革干部赵光明的宿舍。他住着三间,“文革”初被赶走时因为女儿已经工作,便留了一间。

这排房子特别大,据说原来是磨房。除了大以外,内墙都是黄土抹的,纸糊的顶棚上面都通着,家里有什么声音隔壁都能听到。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曾报怨,隔壁传过来的声音经常影响她休息。

搬入普通宿舍以后,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家里不通自来水了,于是我们需要准备水桶、扁担和水缸。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从来没有遇过的事。起初我只买了一只水桶,用一根木棍与大妹妹抬水。后来又买了一只处理的油漆桶和一根减价的扁担,才解决了吃水问题。不过我发现父亲不会挑水,我不在的时候他只好与妹妹抬水吃了。

当时市场供应非常紧张,许多生活必须品都要票证。听邻居说副食品市场买猪头猪蹄猪下水不仅不要票证,而且还特别便宜,于是我们就去购买。开门之前,市场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进去以后窗口更是拥挤。记得母亲曾说过,这些东西臭哄哄的上不了台面。但是我买回来以后,全家人还是大快朵颐,特别享受。

此外,我还与邻居干过一件“违法”的事。二哥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五寨工作,邻居的姥姥也是五寨人。有一年冬天,他说那里的羊肉便宜,香烟也不要票证,所以我们就结伴前往五寨,想倒卖点香烟赚钱,同时买点羊肉回来过年。

为了省钱,我们上火车没有买票。不料列车刚过忻州就开始查票。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顿时有逃犯似的感觉。我仔细观察车厢里的情况,发现有人向前面的车厢走去,于是我也跟了过去。幸亏堵在门口的乘警并不阻拦,让我轻易混了过去。进入前面一节车厢以后,我正无计可施,不料火车突然停了下来。这时《铁道游击队》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让我不顾一切地跳下列车向后面跑去。等我重新上车惊魂未定的时候,没想到同伴也跟了上来,这才使逃票事件化险为夷。

在阳方口下车后,我们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改乘汽车前往五寨,然后骑自行车去偏远的乡村购买香烟。回来以后,就去太原火车站倒卖。当时这是违法行为,一旦被警察发现,就会身败名裂。一开始我还觉得十分刺激,但时间一长,那高度紧张的神经就难以承受。于是我把剩下的香烟折给了那位邻居,他倒也爽快,没说什么就接受下来。

这一趟下来,除了体会到经商不易之外,只赚了十来块钱,等于白吃了几斤羊肉。对于这件事情,父亲显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过问。所以我真佩服他们那一代人对儿女的宽容和信任。

八、为外调人员提供材料

就在父亲被监督劳动的时候,北京红卫兵造反组织接二连三地前来找他调查“薄一波叛徒集团”的情况。从抗战前夕到晋西事变,父亲与薄一波及其圈子里的人一直共事,对他们的情况比较了解,所以他几乎是外调人员的首选。

由于外调的人越来越多,影响到烧锅炉工作。于是父亲被安排到传达室值班,顺便接待他们。当时武斗已经开始,省政协大院驻了不少造反派组织。有一次,十中的红卫兵小将半夜闯入传达室,用手枪指着我父亲盘问一个造反派组织住在哪里。父亲回来后说起这事,感觉特别害怕,生怕这些家伙失手开枪。我听了以后,随口说“他们不过是吓唬你罢了”,没想到父亲立刻把我训斥了一顿。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抗日战争中,因为听说阎锡山要投降日寇,曾经领导山西民族革命大学(简称“民大”)起义。梁化之闻讯以后,带领卫士闯入民大驻地。当时他们正在开会,梁的卫士进来后用盒子枪对准他们,给他刺激极大。后来他患有神经衰弱症,可能与这一经历有关。

随着时间的推移,外调人员越来越多。父亲发现大家调查的问题有许多重复,就让我帮助抄写。一开始抄写一两份,随着需要量的增加,我用复写纸一次可以復写6份材料。也就是说,连同复写纸在内,我要用圆珠笔穿透十来张纸才能达到最下一层。借用一个不恰当的成语,可谓力透纸背。

当时政协机关几乎瘫痪,但是为应付外调人员,还是成立了一个办公室专门接待他们。办公室成立以后,把父亲所写的材料收集起来装订成册,供他们查看。如果能解决问题,就不要见面了;倘若还有问题,再安排面谈。后来父亲把这些材料也装订了两本,至今保存在我手里。当然,这两本材料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而已。

通过给父亲抄写材料,我大致有以下收获。第一,我的文字表达能力有了很大提高,这其实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第二,我对父亲的经历以及阎锡山、薄一波等人有所了解,并对中国近现代史产生很大兴趣。第三,更重要的是,通过对父亲的了解,让我明白做人原则,学会了生存智慧,懂得了政治变幻不过是过眼烟云等道理。

进入1967年以后,何英才和马林因为支持山西的“一·一二”夺权,被吸收到省革委会的领导班子,省政协机关也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但是随着派性的膨胀,父亲的问题也被搁置下来,于是我们之间聊天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这些外调人员都是政治上可靠的中青年,足迹遍及全国各地。按照当时的说法,我父亲应该是历史反革命了,但大部分人对他还比较客气,有人甚至夸他记忆力超强。当然,有的时候父亲不能满足某些外调人员的无理要求,也会受到喝斥或威胁,但父亲从不畏惧。到了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他表示为了对自己说的话负责,还可以“具甘结”。我不懂什么是“具甘结”,他说就是画押签字,如不属实,甘愿受罚的意思。

不记得在1967年还是1968年的一个夏天,父亲下班后没有回来,到处找也没有音讯。正当我们焦急万分的时候,父亲捎回话来,说他在山西省委党校,让我星期天去看他,顺便带些洗漱用具。后来我骑自行车去了党校,在校门南面的一排平房中见到父亲。他说这里的人让他写阎锡山的材料,过几天就可以回去。

1986年我进入山西社科院以后,同事中有人曾经是党校的学生,后来是专门研究阎锡山的。我想这件事可能与他有关,就问他知道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他支支吾吾不愿回答,我也就没有再去追问。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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