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秘事(中篇小说)

2017-09-12 05:50罗家柱
夜郎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花鼓红辣椒阿美

罗家柱

三菱越野车翻坡过岭,驶进青山怀抱的彝家山寨松林箐。

车子刚停稳,矣山猫便带领村官们围住车子。余力刚一打开车门,脚还来不及落地,矣山猫就伸着双手热情似火地迎了上来:“哎哟,这不是非主任么,稀客啊稀客!”

余力听到眼前这个彝家汉子居然称他“非主任”,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热情地握过矣山猫的手纠正道:“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部——余力。”他把“余力”两字作了特别强调。

“哦、哦、哦,我认得,我认得,这不是开个玩笑么,啊,余主任?”

“这两位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是研究民族文化的专家,这一位叫阿美诺,这一位叫乔红。她们是从北京专程来采访普传薪一家的。”余力向村官们介绍道。

“采访普传薪,我们村没这个人嘛?”一个村干部说:“他是整哪样呢?”

矣山猫说:“咋个没得,骚鼓的大名不喊普传薪么喊哪样?”

大伙恍然大悟:“噢,是骚鼓么,我们都把他的大名忘了。我们只认得他喊骚鼓!”

阿美诺和村委会的干部们一一握手问好。矣山猫把村委会的副主任和几个大员都一个不漏地向阿美诺作了介绍。然后自我介绍道:“我是松林箐村委会主任兼书记矣山猫。名字不好,但人却不坏!”众人听矣山猫这么一说,都轻松地笑了起来,原本有些拘谨的氛围一下子就被化开了。

矣山猫和村官们将阿美诺一行往骚鼓家里领,到了骚鼓家门口的时候,只见到大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书“聂苏民间歌舞传习班”几个黑漆大字。阿美诺和乔红急忙拿出照相机对着那块牌子拍照。拍完照才在矣山猫的率领下进了骚鼓家的大门。

暮秋。

滇池南岸的的彝家山寨,虽说田里已经没有多少农活,可山地里还有些晚熟的玉米仍然站着等待收割,玉米叶子眼看快要枯干了,玉米棒上却还泛着淡淡的绿色,微风一吹,地里便沙沙作响。彝家人喜欢在玉米地里套种南瓜和地豆。地里隔三五步便能见到一两个墨绿中透着淡黄色的大南瓜憨憨地趟在地里,长得大点的差不多双手合围才抱得过来一个,足有三十多斤重吧。每到秋末冬初,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像小山包似的堆起一堆南瓜。因为吃不了那么多,有一部分就只好做饲料煮了喂猪,瓜子晒干了卖成钱。

骚鼓和儿子正在山地里收南瓜。

矣山猫派村干部来到地头喊他回寨子,说是从北京来了客人找他。

骚鼓对着一片玉米地喊道:“骟有,我们爷俩回吧,既然是北京来的客人我们得见人家。聂苏人不兴拿架子!”骟有远远地在隔着一百多米远的另一块玉米地里答道:“阿爹,你等着,我这就过来。”

没多会儿功夫,骟有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车厢里装满了南瓜,向着骚鼓这边开过来。

“阿爹,等下一车再拉你的吧,装满了,装不下了。”

骚鼓硬是使力拔气地抱着一个三十多斤重的南瓜放在拖拉机车厢的南瓜堆上,一只脚踩着拖拉机轮子爬上了车厢,屁股稳稳当当地落在一个南瓜上。

“走,开车。人家可是从北京来的,怠慢不得啊!”骚鼓给儿子发出了口令。手扶拖拉机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向村子里驶去。骚鼓一个人坐在拖拉机车厢的南瓜堆上,任凭拖拉机怎样颠簸,都稳稳当当地坐着,活像一个老树疙瘩钉在南瓜上,岿然不动。那拖拉机颠簸着、摇晃着,渐渐消逝在下山的坡路上。

手扶拖拉机停靠在骚鼓家门口。矣山猫早就领着阿美诺等五、六个人在他家堂屋里恭候多时了。骚鼓的婆娘浪调儿从耳房里搬来六、七个新编的草墩让大家坐,然后拿出一碗松子,一碗瓜子放在堂屋中间的木方桌上,给每个人面前都倒了一杯用本地的山茶叶泡的茶水。

骚鼓老远就听见他婆娘在给客人唱上茶调儿:“噻,啊喂——算你瞧得起哟,远方的客人,算你瞧得起聂苏人低矮的瓦房和粗茶,进了聂苏的门哟,先喝一碗茶,解解喝,歇歇脚;山青了井水就打不干,身体壮力气才使不完。噻哟依噻!”

骚鼓听见他婆娘唱的上茶调儿,就知道客人早就在家里了。还未等拖拉机完全停稳,他就急忙跳下车,一边用手揩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往自家大门里钻,前脚进了大门,又忽地停下回头望着儿子说:“骟有,你把南瓜搬进家,然后到后院抓一只阉鸡宰了。”

说话间,矣山猫早就在堂屋里喊开了:“骚鼓,你婆娘脖子都唱哑了,你才回来呀?”骚鼓望着自家堂屋里来了这么多的客人,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寨子里有人说他人来疯,场面越大,他的兴致越高。他也常说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好客是他的一大特点。他问矣山猫:“哪位是从北京来的客人,让我好好吼吼(看看)……”

阿美诺伸着双手笑容可掬地握住了骚鼓的手:“普阿爷(叔叔),我叫阿美诺,……给你家添麻烦来了。”

“阿美诺?”

骚鼓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漂亮而又气质不俗的女学者。

“你是……聂苏人?”骚鼓双目直勾勾地审视着阿美诺。

矣山猫在一旁笑道:“骚鼓,哪样眼水,这山里能长出这朵鸡枞?……”

阿美诺笑着说起了方言:“哪个说山里长不出鸡枞。还是普阿爷有眼力,我就是聂苏人嘛。我家就在山花乡绿草坪,离这点不远,我是花溪师专的老师,现在北京读博士研究生。这次回来的主要任务就是专门来采访普阿爷家的。”

▲ 时有鸣禽弄闲枝(国画) / 程 及

骚鼓自豪地说:“我一看阿美诺的长相就像聂苏人,还有她的名字阿美诺……你们想想,阿美诺……是哪样?”

大家恍然大悟,“啊哟,我们咋个想不起来呢,阿美诺不是我们聂苏话的‘小姑娘’吗?”堂屋里爆开一阵笑声。

说话间,骟有早就埋头把拖拉机上的南瓜搬进了家。“阿爹,那我就去宰鸡了。”

浪调儿说:“骟有,再整一块老腊肉挨白芸豆炖着!”浪调儿起身向大家歉意地笑了笑。“阿美诺,你们吃松子,嗑瓜子,让你阿爷和矣主任他们陪你们,我跟骟有一起煮饭。”

阿美诺抓住浪调儿的手,有些舍不得让她走开,好奇地问浪调儿:“骟有?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是哪两个字,阿婶?”

说起儿子的名字,就好像是揭了浪调儿的疮疤,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潮,这个平时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山歌答对的花场老手,此时却在一个后生晚辈面前害羞得抬不起头来。“阿么么,害羞呢,我不好意思说话。”她挣脱阿美诺紧握着的双手,转身急速下到耳房去了。

矣山猫和几个村官笑得合不拢嘴。阿美诺从几个村官的笑声中感觉到这个名字里有故事。她对这个名字产生了浓厚兴趣。

矣山猫心直口快,哪等得阿美诺问话,他先忍不住放了公鸡:“这个名字说来话长着呢。得从骚鼓的名字说起了。”

骚鼓在一旁用拳头在矣山猫的肩膀上擂了一拳,警告道:“莫瞎编乱说嘎!”大家静静地嗑着瓜子,喝着茶,听矣山猫说骚鼓的事。

骚鼓是老贝马的儿子,他爹叫普矣氏。

普矣氏是松林箐一带有名的老贝马(彝族的文化传人毕摩),他不仅鼓跳得好、调儿唱得出名,他还会弹奏一些民族乐器,比如月琴、小哔哩、树叶、响篾(口弦)等,精通彝族的各种婚丧嫁娶礼俗和农时节气,能用彝话背诵很多首彝族的创世歌谣,还略通一点巫医和本草。只可惜他的命不好,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戴着“牛鬼蛇神”的大帽子,被“专政”、批斗,落下一身的疾病,死于七十年代末,死时刚满五十岁。

骚鼓在家里排行老大,按照他们家祖上的排序,到他这一辈儿子的排行是恭、奎、富、坤。他爹严格按照祖规给骚鼓起名叫普子恭。他以下的弟弟们依次可叫子奎、子富、子坤。但普矣氏只生了一个儿子,余下的便都是女儿。恭、奎、富、坤这四个字实际上就只有一个“恭”字配上用场,余下的资源全浪费了。

普子恭这个名字在寨子里叫得响亮,家喻户晓。寨子里没有几人能取出这么好的名字。按照彝家的话说就是有钱人家才配有这么好的名字,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猫儿狗剩之类的随便叫一个,这样叫的孩子好养活。村里无论男女老少见到普子恭总是尊敬地叫他子恭。

子恭长到十八、九岁,正赶上实行计划生育,这个时期,公社电影队常来寨子里放映计划生育方面的科普电影。男人和女人的生殖系统第一次被展示在荧幕上,这种革命性的展示,像一条小黑龙卷着狂风暴雨猛烈地向彝家山寨袭来,朝着彝家人的心灵深处袭来,这种冲击,是彝家人不可抗拒的。普子恭从此知道了女人身体里孕育生命的器官叫子宫。他通过看电影还增长了许多生理知识。可是寨子里的小伴们却从此对他的名字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喊叫他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讥笑和神秘感。

那个时候,农村很穷,松林箐的小伙子喜欢抽“金沙江”牌的香烟,普子恭也不例外。小伴们一碰上普子恭便笑呵呵地道:“子宫发炎。”普子恭听惯了同伴们往日里见面就亲热地叫他传烟的那一句“子恭发烟”,便掏出“金沙江”香烟传给他的小伴们。后来他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劲,心里便开始有些发毛。他想:“难道他们把我的名字同子宫联系在了一起不成?子恭与子宫虽同音同调,可此恭非彼宫啊!”

后来普子恭实在憋闷不住了,低着头问他妈:“阿嫫,我爹咋个给我取的名字?”

“你的名字咋个啦?”

“别的不叫,偏生叫个女人的……东西,我都羞死了。”

“憨儿子,你那个恭是恭敬的恭,不是子宫的宫。要是你爹还活着,非讨他咒你不可!”

“反正我不要这个名字了,我要重新换一个!”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你这个忤逆种!”

后来,连他妈也默认了。

说来也巧,正在这当口,省民族大学一个搞民族学的教授来松林箐调研,对他家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的跟踪调研。教授临走的时候对普子恭说:“每个民族,都有他们的遗传基因,就像血液里的DNA!这对于一个民族来说非常重要。小普,你不是要叫我帮你取个名字吗?我这两天晚上一直在帮你想,就叫普传薪吧。”

教授把一张写有“普传薪”三个字的纸片交给了普子恭:“薪尽火传,希望你把你父辈身上的东西传下去!”

普子恭从小接受的是父亲教的彝话和彝文,长大后只读过初中,教授说的遗传基因、DNA这些深奥的词汇听不全懂,但也知道个大概。他就认准了教授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为他取的名字不会错。普子恭从此正式更名普传薪。

他家的户口薄、身份证,凡是能证明他身份的证件都作了改动,但寨子里的人不接受那些花哨东西,只认他这张脸,从来没有人叫过他一声普传薪,这个名字就像小娃娃讨的媳妇——闲摆着。寨子里的人们仍然叫他子宫。

后来子宫也没人叫,改叫他骚鼓了。

这里还有一段故事。

骚鼓和他的媳妇浪调儿是“跑山”认识后结婚的。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松林箐山高路遥,交通、通讯闭塞,春风春雨来得迟缓一些。村民默守陈规,彝寨依然如故。青年男女依旧以自己民族的传统方式谈情说爱。

骚鼓喜欢过两个女人。

第一个叫矣三囡,小名叫小花鼓,个子长的不高,约一米五左右的身材,肤色黑里透红,脸庞俊俏。这个人聪明好学,见啥学啥,她从小看着老人们跳“折波比”(彝族民间广场舞蹈,汉语叫秧佬鼓或花鼓),她用心默默记着“折波比”的套路,晚上回家一个人在堂屋里悄悄地比划、演练,时间一久,“折波比”的紧鼓、板鼓共二十多个套路全都跳得滚瓜烂熟,尤其是板鼓中的“勾担脚”、“对穿花”、“小牛翻身”这些套路,她跳得出神入化,把先民们的创意表达得淋漓尽致。村里首次破例将她吸纳进鼓队。

松林箐鼓队有队员12人,但按照鼓队的编制实际是9人。其中乐队4人,分别是大锣、小锣、大钗、小钗。鼓队5人,1个龙头和4筒花鼓。另外几个人是替补队员。

骚鼓因为懂聂苏礼仪,自然在鼓队里耍龙头,当了鼓队的指挥。

一开始的时候,骚鼓只安排小花鼓在乐队里帮着抱一抱衣服,后来,打大钗的二老爹生病,骚鼓只好让小花鼓顶上打大钗。因为四个跳鼓的男队员中插一个女子在其中有些不伦不类,他不好得将小花鼓硬塞进去。

小花鼓为了在鼓队里好好表现自己,平时除了和其他队员搞好关系外,格外地亲近骚鼓。骚鼓也喜欢她,俩人经常眉来眼去。骚鼓这人别的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喜欢出脚动手,小花鼓很讨厌他的这种方式。

一次,他们去山楂箐参加联欢晚会,他们的“折波比”被安排为开场节目。然而,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鼓队的老憨到他姨妈家做客去了,要第二天晚些时候才能赶回来。骚鼓当机立断,叫小花鼓顶替老憨,让她紧随龙头跳头鼓。

他们在村委会里化好妆,便坐着手扶拖拉机赶到了山楂箐。舞台就设在村子中间的一所大四合院里。这所四合院是当地传统民居中典型的“一颗印”建筑。据说这是一个大地主家的豪宅,土地改革时被政府没收的。

这所四合院的三间正房楼下未隔断,三间的面积加起来不下八十平方米。正好中明间做舞台,左边间“将出”,右边间“相入”。在中明间的两个灯笼柱上拉起一根八号铁丝,在铁丝两边分别挂上一块紫红色幕布,然后在台口挂两盏典钨灯,就成了舞台。观众自带草墩或小板凳,坐在舞台下面的天井和天井两侧的耳房及倒座下面。这天晚上,四合院里坐了近三百人,挤得连脚都难插进去。

在演出开始前,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台前正在讲话。眼看着演出很快就要开始。骚鼓和他的队员们早就在幕布后面候场多时了。

小花鼓因为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心里别说有多高兴、多激动了。但她毕竟是第一次上场,除了高兴、激动外还多了几分慌乱。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讲完话下来后,报幕员就报“文艺演出现在开始”。骚鼓向乐队一打手势,站在舞台侧边的打击乐队便“哐啋嘭啋”地敲打起来。骚鼓一引龙头准备要出场。就在这时,小花鼓出事了。

小花鼓的鼓带不知咋整的,有一边的结没有打牢,忽然从扣子上脱了出来,斜挎在她身上的鼓“咚”的一声掉落地上。骚鼓被吓了一跳,他急忙转身从地上捡起鼓,帮小花鼓把鼓带重新结紧。

骚鼓平时做事动作一向都很麻利,此时却磨磨蹭蹭,他的双手在小花鼓的胸前和腹部上下晃动着,小花鼓分明感觉到骚鼓的手有意在她的乳头上括了两下。最后骚鼓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手,在结好鼓带的一瞬间,乘机美美地摸了一把小花鼓的乳房。

小花鼓急得差点喊出声来,但看看四周那么多眼睛在盯着自己,又不便声张,只好暗暗地忍着没有吭声。然而,他这一举一动都被队员们看在眼里,队员们一阵哗然后便匆忙出场了。

演出结束后,小花鼓一路害羞地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大伙的眼神。直到手扶拖拉机又把他们送回寨子。分手的时候小花鼓对骚鼓气鼓鼓地说:“以后我不跳了!”一扭头就回家去了。

队员们嘻笑道:“子宫,你这个骚驴儿,吃豆腐也不兴换个地方,骚性难改!”

后来,这事在寨子里传开了,背地里人们开始叫他“骚鼓”。

从普子恭到普子宫再到骚鼓,这个过程不管怎样离奇对于骚鼓来说都无足轻重。只可惜害了小花鼓,她内心里虽然喜欢骚鼓,但她在寨子里被人前人后的遭人议论,实在无脸见人,最后怀着对骚鼓既爱又恨的心情嫁到了山花乡响铃寨。

骚鼓喜欢过的第二个女人是浪调儿。

骚鼓和浪调儿的情缘是在山花乡半碗水村的岭岗上结下的。他们相好的时候正是秋分麦子寒露蚕豆都种下了田地,彝家山寨刚进入农闲的时节。

这天,松林箐以骚鼓为首的一党伙子和山花乡半碗水村的姑娘们相约。在半碗水村外的岭岗上相见。他们按照风俗,用细篾箩挑着糖果、小菜、白酒和猪肉。白酒用塑料桶装着,足足有二十多公斤,一腿猪肉至少也有十多公斤。外带几条“春城”牌香烟。骚鼓还亲自挎上他爹留给他那把老龙头月琴。

他们一路走一路唱,终于在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赶到了约定地点。这时候他们远远地就听见岭岗上传来了调子声。再一细看,一大党姑娘已经离他们只有几百米远了。

这党姑娘一共有十二、三个,她们按照风俗,背着炊具和油盐柴米,还带着水烟筒、细黄烟,她们要和松林箐的小伙子们在野外尽情地吃、喝、玩、乐,要和松林箐的小伙子们“结亲家”。

这党姑娘领头的名叫矣美英,小名红辣椒。因能说会道,嘴辣燥而得名。说她的大名可能没有多少人认得,但要说红辣椒,在十里八寨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中就如雷贯耳。

她在唱调儿方面是个天才,她有三快:反应快,编调儿快,出口快。任何人与她对调儿,对方才开头,她便知尾,还未等对方唱完最后一句,她要回敬对方的调儿早已编好,那唱词有辙有韵,朗朗上口,易记易学,真是出口成章!她在实战中处变不惊,成竹在胸的风格,被喜爱唱调儿的人们传为佳话。

除此之外,她还会弹响篾(口弦),吹树叶。这些绝活是她外婆教的。在彝家山寨,会吹树叶的人倒不少,但是会弹响篾的人就真是百里挑一。

红辣椒一米六十五的身材,在半碗水村,算是标准身材了。她相貌不凡,但又不是很漂亮。瓜子脸,桃仁眼,柳叶眉,蒜头鼻,鼻翼左边长着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鼻子下面长着一张小巧的嘴巴,下嘴唇厚实、性感。要说她脸上这些零配件,拆散了肯定好看,但组合在一起却感觉鼻翼左边那颗黑痣是属多余,就仿佛一块翡翠上长着一块斑点。

骚鼓他们刚把带来的糖果食物摆放好,红辣椒她们已经来到面前。双方相互打完招呼后,小伙子这边就有人开口道:“新花大姐姐,来挝乐嘞!”

红辣椒那边一个姑娘回答:“新花大哥哥,我们不会挝,还没挝过呢。”

“高山栽茨菇,新花大姐是师傅。”

“大田栽荸荠,小妹是徒弟。”

两边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白话,也不见姑娘们主动走过来亲近小伙子们。骚鼓早就按捺不住了:“新花大姐姐,不拉又不得,拉拉手又黑。”

红辣椒也从人群中站出来答道:“火烧花树根,今晚妹来听,火烧花树脚,今晚妹来学。”

骚鼓抱着那把祖传的老龙头月琴,手早就发痒痒了。他轻轻拨动琴弦,随着月琴的节奏带头跳起了团场,其他小伙子们也加入团场的队列载歌载舞跳了起来。

小伙子们边跳边唱:“要讲么讲得啦,要说么说得啦,莫再拘泥啦。”边唱边把姑娘们半拖半拉拽进了挝乐的队列,姑娘们表面上装出一副矜持的模样,但心里早已是春风拂柳,心痒猫抓的了。

姑娘们答道:“羊毛出自羊身上,哪个开口哪个唱。”

骚鼓看着姑娘们过于拘礼,只得先唱开了:“满场新花我姐,新朋小伴欢着乐着为花噻——”

姑娘们终于开启金口合唱道:“噻——哟——咿——噻——”

半碗水村外的岭岗上,由松林箐和半碗水村的二十六、七个青年男女组合的“跑山”拉开了序幕!

松林箐的伙子们兴致勃勃,表现得非常主动,他们接着唱道:“阿威呀呀噻,唱着啦。”

姑娘们答道:“是呢啦——咿噻哩啦。”

骚鼓拨动着琴弦唱起了看烟调:“上方新花姐,来到兄苦村,算你瞧得起,算你看得惯;别的有不起,随便吃锅烟;通海的细黄烟,甲级是甲级,乙级是乙级,好呢兄吃了,丑呢留我姐;任嫌兄的口,莫嫌烟锅丑,好吃不好吃,啊——喂——随便吃一锅。”

骚鼓边唱边叫旁边的小伴将水烟筒和一包“春城”牌香烟递给了红辣椒,有意不给她打火机,想乘机试一试红辣椒的反应,没料到红辣椒根本没有想接水烟筒的意思。她说:“看烟不看火,强如没看我!”

骚鼓被说得有些脸红,才示意旁边的小伴连着打火机一起递给红辣椒。

红辣椒这回看着对方没有再耍弄自己的意思,才爽快地接下了水烟筒、香烟和打火机。然后开始唱还烟调儿、拘烟调儿:“啊喂——上方新花哥,来到哥贵村,算你瞧得起,算你看得惯,好呢没吃过,丑呢没见过,我哥良心好,丑呢哥吃了,啊喂——好呢留妹吃。上方新花哥,来到哥贵村,不拘也不得,拘了又怕不得吃,算哥瞧得起,算哥看得惯,啊喂——花来手牵喽。”随后,象征性地点燃一支烟,将烟插在烟嘴上又递给小伙子们吸。

天渐渐黑了下来,这时,负责煮饭的几个小伙子从灌木丛中找来干柴,在远离林木的开阔地里点燃起一堆火,弄来一堆石头,支成两三个简易灶台,将锅安放上去,不多一会儿,锅里便窜起了热气。大伙七手八脚在草地上摆餐具、食物,开始准备晚餐。

骚鼓和红辣椒越唱越投缘,他俩渐渐地从挝乐队列里趖了出来,单独躲到了一丛杨梅蓬背后。先是骚鼓弹着月琴让红辣椒唱,后来又是红辣椒弹着响篾让骚鼓唱,两个人从《大理调》《八街调》《杨梅调》《得得乐》《白话长腔》《四句长腔》《小彝调》唱到《三句腔》《四句腔》《笼总调》再唱到《相思调》《想旗调》等等,差不多所有的小调都被他俩唱了个遍。

他俩从地上的鸡鸭猫狗、花鸟鱼虫、山水土木唱到天上的风云雷雨、日月星辰,见什么唱什么,对答如流,互相都没有被难住。最后两人都不服输,又比吹树叶。红辣椒信手拈来一个杨梅树叶,往嘴唇上一贴,顿时,一串清脆悦耳的音符从她的唇边飞扬开来。

▲ 溪山苍郁(国画) / 刘泉江

骚鼓对红辣椒的这些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他还想再和红辣椒一比高低,但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姑娘能有这些本领就已经胜出自己一筹了,何必非要“血战到底”呢。想到这里他就找了个台阶:“阿妹,我服你啦。走,饭熟啦。准备吃饭!”

望月高悬,银色月光像轻纱般洒满岭岗,照耀着这群快乐的青年。他们围坐在火堆旁边尽情地享受着“跑山”的乐趣。小伙子憧憬着,希望身边的姑娘能有一个喜欢自己,成为心上人;姑娘期待着,期待着身边这些伙子也能有一个看上自己,把终身托付。

话说半碗水村有一个炸爆米花的小生意人叫半碗牙,他是一个苞谷嘴,村里人背地里形容他那两排“汉白玉”卸下来足有半碗,因此得名“半碗牙”。时间一久,人们只知道他叫半碗牙,倒反记不住他的真实姓名了。

半碗牙特别喜欢红辣椒,他家里托媒人到红辣椒家说过几次亲,但红辣椒不喜欢这个人。一来她嫌弃半碗牙长得像元谋猿人;二来她嫌弃人家一天只知道挑着爆米花机走村串寨做小生意,不懂唱玩,不解风情。三是红辣椒他爹对他也有些反感。因为半碗牙第一次在村里炸爆米花的时候,无意间把爆米花机支在了红辣椒他爹停放的手扶拖拉机旁边。那天半碗牙生意特好,早早的就有几个娃娃用洋瓷碗抬着苞谷,排着队等他炸苞谷花,“嘣!”一声巨响,他的生意开张了。

正当他向娃娃收钱的时候,红辣椒他爹急匆匆地小跑着来到半碗牙跟前“你嫫烂×,咋挨我的车轮胎整爆掉。”

红辣椒他爹一边训斥着半碗牙一边检查着他的拖拉机轮胎。他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后发现拖拉机轮胎并没有坏,这才自言自语地道:“我以为是这些×娃娃挨我的车轮胎整爆掉呢。”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家去了。

半碗牙平白无故地受了冤枉,也不好声张,只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后来,每当有人在红辣椒他爹跟前提到半碗牙,他就一脸的不高兴。就因为这些原因,红辣椒从来都不把这个生意人当一回事。

然而,半碗牙却早已把红辣椒当成了他的未婚妻。随时关注着红辣椒的行踪。这天傍晚,他做生意回来,听说红辣椒和村里的十多个姑娘出去“跑山”,便约上半碗水村的一党伙子决定去打火塘。

他们人手一根木棒,借着月光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村外的岭岗上,距离骚鼓他们的火堆还有八、九百米远,半碗牙就按捺不住了,他打了个口哨,发出了进攻的指令。顿时,一大党小伙子向骚鼓他们的火堆逼过来。

骚鼓毕竟是唱玩人,打火塘这种事他听说过一些。他一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口哨声和嘈杂的说话声,第一反应便是:“不好,有人打火塘。”他当即站起身对大伙说:“有人要打火塘,你们听,来的人多着呢。咋个整?”

有几个小伙子顺手操起一根木棍说:“他敢,打断他的狗腿!”

大伙都各自捡了根木棍操在手上。随时准备展开搏斗。

这时,红辣椒站出来说道:“还是算了吧,都是友邻村寨的人,伤了哪方都不好,我们先忍让一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骚鼓只好依着红辣椒,他对大伙说:“我们先收拾东西,找地方避一避,如果走散了,就各自回家。等下次月亮圆了,再约会。”

就这样,大伙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将火灭了,三三俩俩地各自去找地方躲避。

骚鼓慌忙之中拽上红辣椒就跑,大约跑了百十米远,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是一个岔路口,一边岔往山下的寨子,一边岔往一条深箐,他俩选择了岔往深箐那条道。岔上那条小道后,他俩放慢脚步,在朦胧的月色中分辨着方向。

他们在小路旁边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破窑洞。“我们先在这里避一避吧。等这党烂杂种走了,我们再出来。”骚鼓说:“老子今天算是饶了他们,改天再找他们算账。”

红辣椒说:“先过了今晚再说吧。”他们拔开草丛,钻进了破窑洞。

半碗牙一方因为过早暴露目标,让红辣椒她们争取到了时间,虽说双方近在咫尺,可是他们是从山下往岭岗上爬,行走的速度显然要比在平路上慢得多。所以,等他们赶到红辣椒她们先前跳乐的地方时,早已人散火灭,扑了一场空。

骚鼓和红辣椒进了窑洞。这个窑洞里空间不大,高度大约一米五左右,他俩在里面只能低着头,弓着身子猫着腰;窑洞的面积也不太大,大约两三个平方的样子。

骚鼓和红辣椒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打火塘后,一直惊魂未定。此时此刻的红辣椒和骚鼓对唱调儿、挝乐、弹月琴,弹响篾已经了无兴致。红辣椒只感觉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凉,不由得想往骚鼓身上挪,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骚鼓历来喜欢出脚动手,他知道此时应该给予红辣椒一些安慰和爱抚,以便让她受惊吓的心平静下来。他主动伸手将红辣椒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红辣椒紧紧地挨着骚鼓,她明显地感觉到了骚鼓的心在砰砰地跳动。他的体温也迅速传到她的身上,并且温暖着她。

一开始的时候,俩人都还有些拘束,过了五、六分钟后,俩人都有些躁动不安起来。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小伙,干柴烈火,哪有不燃烧的。

骚鼓急促地喘着粗气,全身上下就像火烧一般发烫,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紧紧箍住了红辣椒的胸脯,在她的乳房上摸索开来。红辣椒顿感有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了她,使她全身上下发瘫发软。她哪能抗拒骚鼓疯狂的进攻,任凭骚鼓的双手在自己周身的每一个部位放纵地摸捏。最后她完全被骚鼓烈火一般的情欲融化,彻底把身子交给了他。

从那晚以后,红辣椒在半碗水村公开宣布,她要嫁的男人是骚鼓,而且就是那一晚,她怀上了骚鼓的孩子。过了三个月,眼看着红辣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快要遮盖不住了,骚鼓这才与家里人商量,索性叫红辣椒搬到他家来住,成了事实夫妻,结婚登记手续是后来补办的。

经历了那一场打火塘事件后,半碗牙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逢人便骂红辣椒是浪调儿。还在村里到处撒她的烂药:“歪锅配歪灶,歪爷倒歪庙,骚鼓配浪调儿……”可他自己却到了二十八、九岁,才连娘带儿娶了一个寡妇。

红辣椒从此得名浪调儿。

骚鼓浪调儿两口子一共生了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结婚嫁到了外乡,就骟有一个儿子留在身边。

骟有是八○后。当时刚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不久。规定少数民族地区可适当放宽生育政策。凡超二孩的一律实施结扎手续。可是骚鼓浪调儿两口子已生养了三个女儿,他们夫妻本来想不管生多少胎,都要生一个儿子,要把祖宗的香火传下去。寨子里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传达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骚鼓就对上边派下来工作的计划生育宣传员满腹牢骚,充满敌意。

他对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是有些抵触情绪,但抵触归抵触,他知道在风头上抵了也没用,屁股终归硬不过膀子,弄不好还枪打出头鸟,吃尽哑巴亏。眼看着自己刚好在政策范围内,躲是躲不过去了,两口子合计了一宿,最后决定还是主动报名参加第一批结扎。

松林箐参加第一批做结扎手术的人共有十五、六个,个个安安全全的去做了手术,顺顺当当地回了家。然后政府还发了补助款、猪肉、红糖、鸡蛋。虽说大家都不十分乐意,但想想政府这样关心大伙,男子汉大丈夫受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大伙心里也都暖洋洋的。

骚鼓在家休息了半个月,刀口刚愈合就闲不住了。他早把“一个月内不得与妻子同房”的医嘱抛到了九霄云外。白天下地干活,遇上有婚丧嫁娶,需要跳“折波比”的人家,他就带着鼓队去跳。跳累了晚上回家喝上一杯自己泡制的老白干,然后上床缠住浪调儿行那夫妻之事。

“医生都交待了,手术后不准同房,你不要命啦?”

“大伙都说输精管被一剪子剪断了,以后房事就再也不会有快感了,我得亲自试试到底是真是假。”

浪调儿经不住骚鼓死缠烂磨,只好对他百依百顺。

大约又过了两三个月,浪调儿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原本个个月准时报到的“大姨妈”忽然不来打招呼了,起初她还以为是绝经了,到卫生所去问了医生,医生说她这个年龄还早着呢。

接下来医生帮她做了检查。这一检查让她吃惊不小。医生告诉她怀孕了。她一听就懵了,她在心里想:“丈夫不是才做的结扎手术吗?怎么可能会怀孕呢?”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骚鼓。骚鼓一开始也有些纳闷,心想:“不可能啊,我不是才做的结扎手术吗?咋还会怀上了呢?莫不是浪调儿跟了野汉子……也不会啊,虽说她爱唱爱玩,可从来也没有和谁拉拉扯扯,天天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事啊?”骚鼓始终解不开这个疙瘩。

浪调儿知道丈夫的心事,她说:“你听说过妇女在男根山垭口撒尿会怀孕的传说吗?”

“那是传说,你也信?咋个,你在那里撒过尿?”

“嗯,记得也是两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从山里背柴禾回来,在那里歇脚。忍不住在垭口撒了泡尿。后来我也有些后怕。”

“怕,有哪样好怕的?一泡尿,撒就撒了嘛!”

“你不是也听老人们说过吗?男人经常冲尿的地方臊气重,土里积蓄了不少精液。如果女人在那里迎风撒尿,男人的精气就会被风吹进阴道,这样就怀孕了。”

浪调儿一本正经地说着,话茬里并没有一丝的诙谐。

骚鼓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娃娃家妈,那是老人们哄娃娃的,咋个能当真!”

“我咋个能不当真呢,你都做了结扎手术,我还怀上了,这不稀奇了?”

“我想问题就可能出在这手术上……不管,反正是自家的,也许这就是命运,是天不绝我普氏之后啊!我们的‘折波比’有传人啦!”

寨子里的计划生育宣传员最终还是把浪调儿超计划外怀孕的事汇报到了政府,但是政府也确实拿这事没办法。人家浪调儿没偷野汉子,娃娃是自家丈夫的,合情合理合法。凭什么不让人家生下来呢?

最后,政府又把骚鼓动员到县医院做检查,结果让人笑得肚子疼。原来是实习医生的手术出了差错,那一剪刀剪断的根本不是输精管!可怜骚鼓命苦啊,又第二次上了手术台,挨了第二剪子!

骚鼓虽挨了第二剪子,但保住了他婆娘肚子里的娃娃。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他果真盼来了一个大胖小子。伙伴们来家里送竹米,跟他开玩笑道:“这个儿子是你被阉了后生的,就取名喊‘骟有’算了!”骚鼓不准喊,但哪管得住这些人的嘴,最终还是被寨子里的人们喊开了。

矣山猫的故事讲得正在精彩,骚鼓、浪调儿、骟有已经端着菜碗来到了堂屋里。

“吃饭啦,今天可是让余主任和阿美诺你们饿着了。”骚鼓边说边将一大碗黄焖鸡放在桌子上。

浪调儿端着一碗老腊肉,骟有左手端着一碗白芸豆,右手端着一碗辣椒醮水先后摆放在桌子上。几个村官也七手八脚地帮着端来一大盆老苦菜,还有咸菜、酒杯、碗筷,桌子上的内容一下子就丰富起来。

骚鼓说:“矣主任有一个特点,别的事可以简单一些,但桌子上的内容可不能简单,越复杂越好。”

矣山猫被说得呵呵笑起来:“这就说明我们聂苏人生活变样了,要求上档次了嘛。”

浪调儿一边摆碗筷一边说:“山头上离街子远,买不到大鱼大肉,怠慢你们喽。”

余主任抢着介绍说:“这鸡是纯土鸡。老苦菜没浇过化肥,没打过农药,都是绿色食品。”

阿美诺似乎还沉浸在骚鼓一家几近传奇的故事中。她对矣山猫说:“想不到在普传薪阿爷身上还有这么多的传奇故事。吃了饭接着给我们讲啊。”

矣山猫说:“骚鼓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骚鼓插嘴道:“这哪点是讲故事,分明是敲我的疼脚杆。”

他从矣山猫背后向着他的肩膀擂了一拳,责怪地说:“白给你当个主任,做大不尊,今日要罚你酒!”接着挨个地往各人的酒碗里倒自家泡制的老白干。尽管阿美诺和乔红一再推让说自己不善喝酒,最终还是被骚鼓倒了小半碗。

余主任懂彝家人,摆出一副入乡随俗的样子,乍一看,还真有那么一点久经(酒精)考验的风范。其实他气质很好,酒量很小,整几口就倒。

骚鼓一边往他的酒碗里倒酒一边说:“我们聂苏人敬酒有讲究,从哪点起头在哪点收尾,有起有落,意思就是不管做哪样事,要做到善始善终,不能虎头蛇尾。刚才起头先从余主任开始,现在落尾就落在余主任这点。”

“谢谢,谢谢啊,普大爷!”

余力一边应付着骚鼓一边寻思着:“反正每一次来松林箐都要被灌得用头走路。不喝吧,是对彝家人不尊重、不礼貌。喝吧,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反正是个醉!”

趁骚鼓在给客人倒酒时,浪调儿一手拿着一个小碗、一手拿着一双筷子,分别从各个菜碗里搛了些菜放在小碗里,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什么,随后对骚鼓说:“滴几点酒在碗里,昨晚我做梦又梦见了他老爹他奶,想必是在那边困着了。走、走、走,莫在这点打搅客人,到大门外首吃去。”说完便端着小碗径直朝门外走去,到了大门外,将碗里的菜羹汤水倒在了大门外边的一块青石板上,然后才返回到桌子边和大家说话。

阿美诺出生在彝家山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余主任也见识过彝家人的这种风俗。只有随阿美诺来的朋友乔红看傻了眼。她凑近阿美诺悄声问:“这……?”阿美诺压低声音说:“等会告诉你。”

这个时候,骚鼓浪调儿端起酒碗向大家说:“我家的客人,难得你们瞧得起我家。我们两口子先敬你们一杯酒!”说完骚鼓唱起了敬酒歌:

“噻,啊喂——聂苏的客人,你就像阿褚慕(彝语:太阳),照亮了聂苏的堂屋,给我们送来了温暖,带来了吉祥,欢迎你们,尊贵的客人。噻哟依噻!”

接着浪调儿也唱道:“噻,啊喂——聂苏的客人,你们是十五的罕波慕(彝语:月亮),一个月才圆一回;你们来了么,聂苏就团圆了。来,让我们团团圆圆,合合美美吃顿饭,来,分儿喝!(彝语:来喝酒或干杯)”

大家都跟随着骚鼓浪调儿端平了酒碗,齐声附和道:“来,分儿喝!”然后各自喝了一口才坐下来开始搛菜吃饭。

阿美诺虽说出生在彝家,但十几岁就走出了彝家山寨,一直在州城上中学、大学,后来工作了又读硕读博。所以,十多年后又再回彝家山寨,尤其是在骚鼓浪调儿家受到如此高的礼遇,被融化在浓浓的彝族传统文化氛围之中,她从内心里感到此情此景十分的和美、亲切。

阿美诺不愧为彝家儿女,从彝家山寨走出来,对彝家山寨有着独特的感情。大学读的是民族学院,考硕读博选的是民族文化研究。她真是与民族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次她的毕业论文选题就是论彝族歌舞在滇中地区的传承发展。

乔红也是专门研究民族文化的,她虽不太懂西南彝族的文化,尤其是地域特色较为突出的滇中地区的彝族文化。但这一次随阿美诺来滇却是收获不小。别的不说,就说松林箐之行吧,从下车伊始就被这里的自然生态,人文景观,民风民俗以及普传薪一家人的真诚、豁达、友善深深地打动。她在心里惊叹道:“这是一个用情感能点燃世界的民族。他们爱自己的传统文化就有如呵护自家的孩子,其爱之真,其爱之深,真是令人感佩!”

矣山猫在这桌人当中算是在地方上的最高行政长官了。他端起酒碗对阿美诺和乔红说:“两位老师,你们大老远的从北京来,就是为了我们的民族歌舞乐,我们很受感动。我们会安排骚鼓给你们详细介绍聂苏的歌舞乐。请你们安心住下来。有我和余主任陪你们,让骚鼓给你们讲上三天三夜。来,我提议村委会的全体同志敬两位老师一杯酒!”

村委会的村官悉数端着酒碗站了起来。分管妇女和青年团工作的一个大嫂向大伙使了个眼色。大伙便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敬酒歌。

“欢迎你哟,远方的客人,你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举起手中的美酒,祝你健康快乐,万事如意。来,分儿喝!”随着一声洪亮的“来,分儿喝!”,村委会的几个村官全部一口干了碗中的酒。

矣山猫乘着酒兴说:“阿美诺老师,我们几个都干了,你和乔老师最少也要下一半噢。”

阿美诺面带难色地说:“矣主任,我和乔红都不沾酒,今天破例了。都喝了小半碗了。”

“不行,女人天生三两酒嘛。不行,不行!”矣山猫说。

浪调儿这个时候插进来说:“我看酒不喝也就算了,但要给大伙唱一首酒歌。”

大伙齐声附和道:“要得!”

阿美诺虽说生长在彝家,小时候也经常听爷爷奶奶阿爹阿嫫唱酒歌,可是都多少年了,哪还记得呀。她笑着说:“我回忆一下吧。”

“你也会唱酒歌,阿美诺?”乔红惊讶地问道。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记得,我爷爷教我唱过一首酒歌,好像是这样唱的,”阿美诺一边回忆一边轻声地唱起来:“一年有十月,一月三十六……”

骚鼓接着阿美诺的酒歌唱了起来:“火把照星回,星回过大年。阿普笃慕祖,生六子分支。东西南北中,都是彝家人,彼此莫纷争……”

阿美诺感到十分惊奇:“普阿爷,咋个你也会唱这首歌?”

“这是我爹教我唱的。《聂苏歌诀》里边也有记载。”骚鼓说:“那个时候我还小,也认不得是哪样意思,就只管唱。后来我长大了,我爹才告诉我说这首歌是我们聂苏的创世歌。阿美诺,你该认得唱的是哪样意思?”

“这是一首彝族用来记载年月的酒歌,说的是彝族的‘十月历’,还有星回节,就是彝族火把节的来历。”阿美诺说:“哦,唱得不好,见笑了。”

“唱得好,唱得好!”浪调儿说,“唱得有板有眼,我们还不如你呢!”

“让大婶见笑了,你们接着唱吧。”

“接着唱,这回该轮到你们了。”骚鼓指着几个村官说。

几个村官也不示弱。一个个高声唱了起来。

骚鼓浪调儿家的这顿早饭整整吃了一个半小时。除驾驶员以外,在场的人凡是不会唱酒歌的都被罚了半碗酒。余力才半小时就倒了,被骟有和驾驶员扶到门外醒酒去了。乔红虽说不会唱酒歌,但她唱了两首陕西民谣,大家评判说可以抵酒歌,她才逃过了这一节目。

阿美诺和乔红私下商量好,吃了早饭就跟着骚鼓浪调儿一家上山地里去摘瓜。正式开始她们此行的调研。

但后来她俩的计划被打乱了。

这事说来也巧,正当酒席要散的时候,响铃寨有人来赶尸亲,松林箐三胖家姑妈去世了,就在当天下午进纸,第二天中午出财。三胖家作为死者的后家,按风俗必须要请一帮唢呐,请一帮花鼓去烧纸。三胖家派人来请骚鼓,骚鼓想着事不宜迟,立马叫骟有去通知队员,告诉三胖家快做准备,两小时后火炮一响启鼓动身。

对于阿美诺来说,这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她们赶巧碰上了彝族人家办丧事。所以,她俩当机立断,决定跟随骚鼓进行现场采访调研。

大约下午三点来钟的时候,骚鼓的花鼓队人员已全部到齐。三胖家在寨子里请了一帮唢呐,买了一头活羊,一个猪头,其它该准备的孝布、大米、糖果、白酒、鞭炮等全部准备齐全。

三胖家门口的柿子树上,挂着一串一千响的鞭炮,这串鞭炮必须在鼓队出发时点燃,意思就是向寨子里的乡亲们发布消息,告诉乡亲们三胖家奔丧的队伍出发了。

三胖家还邀请全寨子公认的“第一哭手”浪调儿参加助阵哭丧。“启鼓!——”随着骚鼓一声令下,宁静的松林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柿子树枝头上挂着的鞭炮点燃了,响声震撼山寨,惊得鸡飞狗跳;一对唢呐呜哩哇啦地嚎哭着,花鼓队的打击乐“哐啋嘭啋”地敲打起来,骚鼓挥舞着龙头,带领鼓队在三胖家大门口跳起了“团场”。

浪调儿也万分悲伤地甩出了第一腔:“阿嫫,我的亲娘唉,你咋个忍心丢下你的儿女不管啊……”

这个时候,六、七个妇女用背箩背着孝布、大米、糖果、白酒、鞭炮、猪头,一个小伙子用皮条拴着一头活羊,羊角上用红布扎着一朵绣球,奔丧的队伍一共二十五、六人,阿美诺、乔红和余主任他们也跟随在队伍后面,浩浩荡荡出了寨子。她们用DV、数码相机记录着眼前的场景。

在前往响铃寨的路上,阿美诺一直紧跟着浪调儿,她要抓住机会,从浪调儿身上尽可能获得更多的东西。从她第一步踏上松林箐这片土地起,她就被骚鼓浪调儿两口子迷住了。她感觉到如果能诠释这两个人身上这些先民们传承下来的神奇符号,再加上能亲眼见到余主任说的那本《聂苏歌诀》,那就等于找到了这座宝库的大门钥匙,若是真能如此,那她和乔红真是不虚此行了。

阿美诺一边走一边和浪调儿聊着天:“阿婶,你哭丧是跟哪个学的?你的师傅是哪个?”

“我没得师傅,以前我经常瞧着阿嫫哭,听着她边哭边唱很有意思,就产生了兴趣……”

“这么说,阿嫫就是你的师傅了?”

“她没专门教过我,是我自学的。”

“耳濡目染,也是一种传承的方式嘛。其实你就是阿嫫的传人。”

“嗯……就算吧。”

“跟我们说说你第一次的感受可以吗?”

“第一次没哭好,出洋相了。”

“哦?……”

阿美诺的问话勾起了浪调儿对往事的回忆。

那还是浪调儿做姑娘的时候,记得那年半碗水村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刚立冬,早晨起来就见房前屋后的阴沟和寨子前的水田里结了厚厚一层冰凌。就在冬至前后半个月里,半碗水村就有四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先后去世。真是俗话说的“老牛老马怕过冬”。

按照聂苏的风俗,寨子里无论是哪家老人去世,隔壁邻居和街坊上的都要每家至少出一个人去打帮忙,结了婚的妇女要进孝堂在棺材旁边陪孝子守灵。还有一条规矩就是老人去世后必须在家里设下孝堂悼念一至二天,时间长一点的要在家里停留三至四天方准许出殡。这在普矣氏传唱的《聂苏歌诀》里就专门有一章是记载这事的。普矣氏生前告诫聂苏后人们说这是古时候就一直传下来的古规,谁都不能破了这个规矩,否则聂苏将会破败。因此,这年的冬天半碗水村的人们差不多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都在忙着办丧事,葬老人。

浪调儿她妈当时正好人到中年,在村子里无论是打帮忙还是守灵哭丧都正是最得力的年龄。所以,在每一家的孝堂里几乎都能见到她的身影。不过,人,终归是人,浪调儿她妈连续哭了三家,每家都是两三个通宵,五六个夜晚基本上没有合眼,她哪能支撑得住。到第三家最后一夜,她终于熬不过去了,倒在棺材下面睡了过去,任旁人怎么喊叫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由几个人把她弄回家让她在家里整整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在她睡过去的这两天里。浪调儿只好顶替阿嫫去守灵哭丧。这对于浪调来说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她平时只是听、看阿嫫哭,自己还没有亲自上阵哭过。

这天晚上,浪调儿主动约上几个小伴到了第四家。当她们进入这家孝堂的时候,早就有几个先到的人哭开了。她们几个小伴先是围在一旁劝正在嚎哭的人,叫她们别急坏了身子,后来她的几个小伴也被那种气氛感染得嚎哭起来,唯独浪调儿进入不了角色。她有些暗暗着急,她怕旁边的人说她的闲话,只好硬着头皮扑到棺材上假装哭起来。她哭的是哭丧调,这是阿嫫常哭的调子,她一张口就能边唱边哭。她边假哭边悄悄地用手指沾了些唾沫抹在眼眶上,这样,乍一看还真像哭过。

不过,谁也没有发觉浪调儿是在假哭。只感觉到她哭的腔调好听,词也编得好。她是这么哭的:“阿嫫,我的亲娘啊,阎王爷不长眼睛,他不该让好人先走,留下坏人在世上作恶。亲娘啊,你走后,家里的火塘熄灭了,阿爹阿嫫整日在田地里忙碌,顾不上往火塘里添柴,堂屋里变得冷清起来。房前屋后的猪鸡无人照管,你的孙男孙女们无人呵护;你带走了我们的欢笑和歌谣。亲娘啊,望断白云不见你,相见只能在梦中……”

浪调儿从老人的生活起居唱到为人处事,可以说差不多是面面俱到了。但却没有听到人们的赞扬声,只听到有人在背地里议论:“吃了三日嚎丧饭,死爹死妈都分不清。”此时,浪调儿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在心里自责道:“糟了,这个老人可能是男的,我一直把他当成女的来哭了。”浪调儿害羞得抬不起头来,悄悄地溜出了孝堂。

这个头虽说开得不太好,但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浪调儿无论到哪家守灵哭丧,首先要了解落实死者的性别、年龄、死因以及生前的为人品行等等。唱词编得滴水不漏,字正腔圆,悲中生情,人们都喜欢竖直耳朵听她哭,从她的哭声中得到一种享受。所以,在远近村寨里,浪调儿的名声不胫而走。

浪调儿坦诚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阿美诺提出的问题,只要她知道的,她都毫无保留地讲给阿美诺听。她们边聊边走,天刚擦黑,奔丧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响铃寨。

队伍刚进响铃寨,骚鼓就吩咐走在前面的小伙子燃放鞭炮。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唢呐吹起来了,花鼓敲起来了,浪调儿的哭声很有磁性和穿透力,像风暴一般直往寨子里窜,寨子中间都能听清她的哭声。

主人家的接亲队伍老早就在门外的场子上等着了,因为按照“后家为大”的风俗,死者的后家不到,其他尸亲就不能先进孝堂,要等后家进了以后才能依次进入孝堂。

只见主家的鼓队和唢呐队还有二十多个孝子披麻戴孝排着长队过来迎接后家了。

骚鼓念着令:“禀报禀报,后家的花鼓来到,山高路多不平,敬请原谅迟到!”

▲ 随风逍遥(国画) / 程 及

主家花鼓队的指挥回令:“接报接报,主家花鼓接报,宾朋路途辛劳,清茶淡饭备好!”

这时候,二十多个孝子围上来把六、七个妇女身上的背箩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那只活羊也交接给了前来迎接的一个小伙子。主家的花鼓队指挥走上前来向骚鼓拱手作了三个揖,骚鼓也拱手还了三个揖。然后主家的花鼓在前面引领,后家的花鼓紧跟其后,向村子中间走去。

三胖姑妈家位于村子中间的大场子边,那场子大约有三四亩见方。从前是打谷场,也搭台唱过“样榜戏”,近两年,还有电影队到这里来放一放露天电影。平时,小商小贩在场子上卖点豆腐、鲜鱼、卤菜什么的。也有不少老人聚在一起侃古道今。场子北侧,是一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盖的知青房,三间四耳,一棵印式建筑,土木结构,两层,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物证。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知青返城后,这幢房子就闲置下来,被村里改造成了客堂。虽说房子不算太宽,但楼上楼下加起来也能摆五十桌酒席。在天气晴好的时候,门外的场子上撒上一层青松毛,客人席地而坐,这样也可以摆上几十桌。每当这种时候,村子里便会出现壮观的“长街宴”盛况,成为乡亲们留念的一道风景。

总之,这块场子人气还算不错。三胖的姑妈家住在这块场子边上,占着了门前宽敞,便于堆晒农作物等诸多便利。眼下,三胖姑妈去世,这块场子的功能被充分地发挥出来了,随尸亲来敬纸的各个花鼓队在场子上展示着,相互间切磋着技艺。

到了三胖姑妈家大门外,主家和后家的鞭炮几乎是同时炸响,那鞭炮炸得前来围观看热闹的人四下躲闪,那些来不及躲闪的半大娃娃们索性背过身子,双手捂住耳朵,任夹带着硝烟的鞭炮纸屑往身上飞溅。

主家的花鼓到了大门外便主动让朝了两边,后家的鼓队、唢呐和前来奔丧的所有孝子鱼贯而入进了孝堂。

进孝堂后,浪调儿和三胖媳妇,还有几个妇女径直来到棺材旁边扑在棺材边就嚎啕大哭起来。两个吹唢呐的就站在天井边的走道上吹。

骚鼓带着鼓队在孝堂前边的天井里跳完一圈团场,然后围着圆圈,用鼓槌敲击着鼓的边缘唱起了吊丧歌:“一进门来二敬呀天,二敬天井四旮旯,四个旮旯栽牡丹,牡丹开花一树白,金童玉女两边站,八仙桌子摆中间,一对香炉供上堂,香炉中间烧檀香,红灯烛火亮堂堂,照见灵柩更悲伤。”

吊丧歌唱毕,骚鼓一举龙头,紧接着又引领着鼓队跳起了“对穿花”、“拜财”等套路,最后以团场收尾。

鼓声一停,一个早已站在棺材前等了多时,大约七十多岁的司仪官,声嘶力竭地唱道:“孝子行礼——”

三胖媳妇以及后家所有前来奔丧的孝子齐聚在天井里排成两排,听候司仪官的安排。

司仪官接着唱道:“下跪——”

孝子们一起下跪。

“叩首——次叩首——叩首!礼毕——起——”

孝子们在司仪近似哭喊的歌节中完成了对死者的三叩首,然后被主家人带去客堂吃饭。

此时的浪调儿哭声正酣,她用哭丧调唱道:“儿哭姑母孝堂前,痛失姑母在今天;子女儿孙思念你,披麻戴孝涕泪涟。姑母啊,你为人处事样样好,一生勤劳不贪闲,相夫教子是模范,严守妇道立丰碑。村中老少称颂你,你的美德传百年……”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板,当她正要开始哭第二板时。主人家已经安排专人来请吃饭了。她只好打住,她擦干眼泪回头一看,阿美诺、乔红和余主任就在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专心地拍照、录像。

“阿美诺,走走走,先去吃饭吧。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浪调儿招呼着阿美诺、乔红和余主任随着来邀她们的人出了孝堂。

骚鼓浪调儿他们一共四桌人被安排在客堂的耳房楼上就座。响铃寨时兴八人坐一桌,待客的餐桌高四十公分,正方形,刚好每方可以坐两个人,凳子是二十五分高的四脚长条凳,也是刚好适合坐两个人。

人刚坐齐,菜就上来了。

抬菜的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人手里端着一个方盘,每个方盘里放着四样菜。后面还跟着一个提酒壶的小伙子,也长得很标致。这三个小伙子似乎是专门选拔出来搭配在一起的,他们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训练有素。端方盘的小伙子将菜端到桌前,提酒壶的小伙子立马放下酒壶,帮端菜的小伙子把方盘里的菜下到桌子上,这个小伙子嘴特别会说,每下一道菜都要向客人介绍菜名。

骚鼓浪调儿家两口子、阿美诺、乔红、余主任还有驾驶员小李和三胖家两口子坐在一桌,特别受关照,菜也先从这一桌下起。小伙子一边下菜一边介绍道:“这是红烧肉,这是酥肉……”接着把粉蒸排骨,小炒猪肝,大肠烩豆腐,猪脚炖藕,凉白鸡,花生共八个菜全部下到桌子上。然后提起酒壶给大家倒酒。他说:“各位宾朋,莫嫌菜丑嘎,我们聂苏只会做土八碗。来、来、来,我挨各位倒酒。我们聂苏常说,有酒同醉,有福共享。不喝酒就不是聂苏人。来,有起有落,先从大爷开始。”小伙子选准了先从骚鼓开始倒酒,接着挨个地将八个人的酒碗斟了半碗酒,最后又回到了骚鼓旁边。“来,大爷,刚才是从你家开始的,现在落在你家这点。”浪调儿插嘴道:“现在不兴说有起有落了,要说有起有升。我们聂苏人的生活是倒着啃甘蔗,越啃越甜。我们要升不要落!”小伙子说:“我们听阿婶的,以后我们就改口说有起有升。”

在彝家吃饭,感受非同寻常,别看桌子上只有八个菜碗,但厨房专门安排有人在巡视,若是发现哪一桌的哪几个菜碗空了,马上就有人来给空碗添满。还有几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专门负责给客人们添饭。远方来的稀客,特别是平辈的小伙子们,会特别受到关照。

阿美诺、乔红、余主任他们一边吃饭一边感受着浓郁的民族风情。他们干脆就把DV和照相机挂在胸前,吃饭的时候也不忘抓拍那些精彩的镜头。

浪调儿和三胖媳妇吃完饭又匆匆忙忙到孝堂哭丧去了,她们的主要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哭,痛痛快快地哭。在这种场合,哭的人越多越说明死者家族兴旺,后继有人,说明死去的人做人好,有威望,让人们惋惜、怀念;如果没有人哭,那就说明有问题了,这绝对不是好兆头。身为女人,尤其是彝寨的女人,能哭也是一种本领,不会哭那不是好女人,更不是优秀的女人。

饭桌上留下了骚鼓和三胖。阿美诺、乔红、余主任一整天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转,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听他们讲一讲身上的传奇故事以及余主任说的那本《聂苏歌诀》的事,现在终于等到了时机。

“普阿爷,吃完饭我们想听你说说你父亲和你们一家人的传奇故事,你就抽个时间好好跟我们侃侃吧。”

“你们大老远从北京来到我们松林箐,还有余主任,你为我们彝家做了好事我们不会忘记,今晚正好有时间侃这些事,等下我们到火塘边倒碗茶喝着慢慢呢侃,嘎?”

阿美诺听骚鼓这么一说,与乔红和余主任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道:“太好了!我们就想听听这些传奇故事!”

吃完晚饭,骚鼓把阿美诺和余主任他们请到知青房的耳房里,他们围在火塘边,一边喝茶一边讲起了他家的故事。

骚鼓的父亲从祖父身上继承了不少彝族的传统文化,但祖父生活在上个世纪兵荒马乱的年代,刚满五十岁就去世了,祖父临终前把骚鼓家传了几代人的传家宝《聂苏歌诀》交给了父亲,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让父亲把他们古老的聂苏文化一代代传承下去,让它发扬光大。父亲双手捧着《聂苏歌诀》悲痛欲绝地送走了祖父。

父亲从小受祖父的影响,是祖父手把手地教他认识聂苏的文字(彝文),七岁的时候,祖父开始教他背诵《聂苏歌诀》中的长诗,他用一年的时间就把所有长诗背得烂熟于心。八岁那年祖父又教他跳折波比,只两三个月就学会了全部套路。之后,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理解能力的增强,祖父逐渐把聂苏的各种婚丧嫁娶礼俗和农时节气等知识灌输给了父亲。还教会他亲手制作演奏月琴、小毕哩、响篾(口弦)等民间乐器,教他识草药,涉巫医,把他身上所有的知识全都传给了父亲。父亲不仅识彝文懂彝语,还读了几年书,他是松林箐懂两种语言文字的知识分子。

到了十八九岁的时候,但凡是祖父能唱会唱的山歌小调,父亲也都全部学到手,他最拿手的山歌小调有《彝调》《长腔绞对口》《白话长腔》《四句长腔》《三句腔》《四句腔》《笼总调》《想旗调》《相思调》等近十种。他的月琴弹奏水平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他可以将月琴藏在身后“反弹月琴”,这是松林箐一带变耳朵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有时候,他嘴里唱着山歌,手背在身后反弹着月琴,让人们总是去寻找弹琴的人。

母亲就是在一次“跑山”中与父亲唱调唱上的。

那时,母亲已经被她的父母许给了另外一家,过几天就将要过门了,没想到她参加村里的小姑娘们“跑山”的时候与父亲整整唱了两宿,最后,两人情投意合双双逃婚出走,藏在深山老林里靠烧炭度日,直到骚鼓三岁多才从深山林子里回到家,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那个准备要娶母亲的男人已经另外娶亲生子,也就没有再找母亲的麻烦。

有祖父的言传身教和父亲本身的天资聪颖,《聂苏歌诀》三四万字的彝文,差不多都被父亲默记于心。《聂苏歌诀》是一部彝族文化的传世之作,它涉及到彝族的歌、舞、乐、农时节气、天文历法、民居建筑、宗教祭祀、婚丧嫁娶习俗、巫医和本草等等。落在祖父手中这本书稿是一部手抄线装书,传到他这一辈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年了。父亲说过,1966年下半年,随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破“四旧”运动的来临,因为家里藏有《聂苏歌诀》,所以父母亲从此就没有得到过安宁。

父亲说过,那年的六月间的一天,寨子里一个同宗族人家的儿子媳妇生了一个儿子刚刚满月,这个小儿平时非常乖巧,吃饱了就睡觉,从来不吵不闹。可是这天晚上突然一反常态,像个山知了一般哭闹不停,一哭就是个把钟头歇不下来,哭得脸色发紫发青,小俩口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慌忙中想起了父亲。丈夫点着松明火忙忙撞撞请来了父亲,父亲盘问说在两个时辰内是否有人来过他家,小俩口一口同声地回答说有两个亲戚来看过孩子,是在他们家吃了晚饭才走的。父亲又问那两个亲戚家里的状况,媳妇说其中一人是她的表哥,她的表嫂前年被水淹死了。说到这里,父亲拉起他的衣角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拃了拃说,是你表哥把你表嫂这个饿死鬼引来了,现在就附在孩子身上。小俩口听了脸色都吓变了。父亲说不用担心,我这就叫她走。只见他用一个饭碗,在碗里装了少许冷饭,用瓢舀了点冷水倒在碗中,又在火塘里挟了一个红红的火炭放进碗里,口中念念有词地吟诵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词令。然后走到大门后把大门打开,将那碗浆水饭泼了出去。没想到父亲那边的浆水饭刚一泼出,年轻媳妇怀里的小儿便神奇地止住了哭声。

在父亲作法的过程中,没想到邻居家有一个红卫兵小将一直在悄悄盯着父亲。他跑去大队部把父亲作法的事作了汇报,大队部马上就组织了一群红卫兵来到现场,将父亲用棕绳绑了押到了大队部,把他关在大队部的耳房里喂了一夜蚊子。单等第二天白天召开全大队的批斗大会。父亲这一次是撞在了枪口上,被当成了“破四旧”运动的典型。

第二天白天,松林箐“破四旧、立四新”批斗大会在村中的晒场上举行,全大队两千多群众参加了大会。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宣布把父亲押上台的时候,只见父亲头戴一顶用牛皮纸粘成的约五六十公分高的尖尖帽,尖尖帽的正面写着“牛鬼蛇神”四个大字,四个红卫兵将父亲的双手扭在背脊后面,他的双臂上还被用棕绳五花大绑着,父亲被押上台后,一个红卫兵用力朝父亲的后腿弯上狠狠踢了一脚,只见父亲双腿一软身子向前一倾便跪在了地上,活像即将要被处决的死囚犯。母亲和家里的亲戚们见到这种场景都被吓得大哭起来,她们要冲上台去救父亲,但都被红卫兵挡在了台下……这天的批斗会核心问题就是要父亲承认他搞的是封建迷信活动,是四旧之一,一定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其次就是要叫父亲交出那本《聂苏歌诀》。并且还派出红卫兵去抄家,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就开始对父亲下毒手。只见两个红卫兵抬来一根一丈多长的圆木压在父亲的后腿肚包上,两个红卫兵各踩着圆木的一头使劲往下压,可怜的父亲哪里经得住这种摧残,两条腿当场骨折,昏死在台上。

全家人含泪把父亲抬回了家,在父亲的指点下,到山上采来草药,包了两个多月才将骨头接起来。后来才知道,父亲早有耳闻要搞“破四旧”运动,提前把《聂苏歌诀》用蓑衣包起来藏到了村外的山洞中。

经历了这一次浩劫后,父亲便再也不敢对任何人说起《聂苏歌诀》的事,但尽管如此,大队里还是有人惦记着《聂苏歌诀》,在后来的“文化革命”中,父亲因此多次遭受更加残酷的批斗和迫害,最终含冤告别人世。母亲也没多久便随父亲去了。

父亲临终前把骚鼓叫到跟前,把藏《聂苏歌诀》的山洞和具体位置告诉骚鼓,骚鼓取回了那本要了他老命的《聂苏歌诀》。骚鼓捧着书跪在父亲面前聆听他的最后教诲。父亲说他死不足惜,只要《聂苏歌诀》没落在红卫兵之手就是万幸。

松林箐“破四旧、立四新”批斗大会过后不久,十里八寨一下子沉静下来,而且是死一般的沉寂。寨子里,聂苏的山歌小调不准唱了,那些民间传统乐器被群众东一样西一件地悄悄藏了起来。挝乐和折波比也不准再跳了,村子里唯一一套打击乐和花鼓被骚鼓藏进了村外的山洞。巫婆被赶下田地参加生产劳动。寨子里死了老人也不准吹唢呐,有几把唢呐被大队上收走了。所有聂苏的婚丧嫁娶的礼仪、风俗全部简化,取而代之的是向画在墙上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和看八个样榜戏。

十一

骚鼓讲着他家的故事,神情凝重,眼眶湿润,讲到动情处甚至于有些哽咽,大家理解他此时的心情,都不好打断他的话,继续听他往下讲述。

其实,骚鼓接过父亲交给他的这本《聂苏歌诀》就感觉是接过了一付沉重的担子,心中充满了强烈的使命感。骚鼓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用生命来捍卫它,一定要让它发扬光大。到了1980年,虽然全国都实行了改革开放,但是松林箐山高皇帝远,仍然是一片死气沉沉。当时,骚鼓和浪调儿已经结婚生下了两个女儿。

松林箐地处深山老林,松林箐大队几个自然村数千群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个山寨静悄悄的,连鸡鸣狗吠声都很难听到,没歌没舞,这哪像聂苏人过的日子,这非得把人憋死不可。不行,要想办法改变它!骚鼓当时就私下约了寨子里的几个好伙伴一起聚在他家唱山歌小调,发动大伙把藏起来那些乐器统统找了出来,把藏在村外山洞里的花鼓和乐器也搬回了家,然后就组织起一帮十五六岁的小年轻教他们跳折波比,教他们唱聂苏山歌小调。

也许是长期受禁锢的原故吧,松林箐的乡亲们早已忍耐不住这种沉静和寂寞,纷纷前来骚鼓家里参加文化娱乐活动。一时间,松林箐又沸腾起来,寨子里有歌有舞,田间地头山歌答对……就在骚鼓满也为迎来了太平盛世,可以放心地唱调挝乐的时候,一场厄运又悄然无声地降临到骚鼓的头上。

原来,公社里新调来一个副书记,有人给他汇报了骚鼓在松林箐自己家里向寨子里的群众传授民间歌舞一事后,这位副书记当即指示立即停止活动。他说这是封建迷信活动抬头、死灰复燃的表现,农村宣传思想文化阵地一直都是两个阶级争夺的重要战场,无产阶级不占领它,资产阶级就要占领它,所以要向资产阶级文化作殊死的斗争。在这位副书记的指示下,乡亲们意识到这一次骚鼓惹的麻烦可不小。

这天晚上,松林箐的乡亲们又早早地汇聚到了骚鼓家。正当他们的折波比跳得正起劲的时候,一辆北京吉普车开到了他家门前,大队民兵连长带着四个公安闯进了家门。领头的公安宣布说要取缔他们的封建活动,然后直接给骚鼓上了手铐,来人把所有花鼓、打击乐和现场搜到的各种民间乐器全部集中到骚鼓家大门口,然后从车上拎下来一桶汽油泼在上面,点燃了汽油。他们把骚鼓推上吉普车,带着骚鼓离开了松林箐。那几筒花鼓和乐器在烈火中化作了灰烬,打击乐被烧得变了形,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后来,骚鼓被莫明其妙地送到县监牢里关了三个月,在这漫长的三个月里,骚鼓受尽了折磨和摧残。浪调儿带着孩子几次来探监都不曾见面,他们说骚鼓的罪行还没有调查清楚,暂时不能定罪,不能与家属见面。当时骚鼓真想一死了之,但是心里又一直牵挂着《聂苏歌诀》,总想着自己还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如果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生命,那就枉为一个聂苏汉子。所以就一直挺到了被莫明其妙地无罪释放的那一天。

骚鼓从县监牢被无罪释放,那天,浪调儿带着孩子来接骚鼓,一家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浪调儿说今后再也不唱不跳了,叫骚鼓把那本《聂苏歌诀》找回来烧掉算了,留着它就是留着一个祸根。当时,望着媳妇和娃娃哭得那样伤心,骚鼓只好随口答应了她。

骚鼓被无罪释放后,有一天,大队支书带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他家,他说他是公社里的干部,是专门来向骚鼓赔礼道歉的,他说,他们受了错误倾向的干扰,错抓了他。希望他继续教彝寨群众唱好山歌小调,跳好折波比。临走的时候,这个干部给骚鼓家留下了一个信封,信封里面装了600块钱。当时骚鼓就意识到,这600块钱是公社给予他的精神补偿。

浪调儿当时坚持要骚鼓拿着这笔钱先去看病疗伤,骚鼓却不依,他按照父亲教他的方法,先到山里采来专治跌打扭伤的几味草药,外包内服,经过半个多月的医治、调理,骚鼓又和出事前一样,吃喝拉撒,干活睡觉一样都不碍事。

骚鼓康复后依然念念不忘他父亲的嘱托,他决心要把从父亲身上、从《聂苏歌诀》里学到的知识传授给乡亲们。他渐渐看清了形势,再次说服了浪调儿,用那600元钱置办了一套花鼓和打击乐器,自制了几把月琴,几支小哔哩等民间乐器。在他家门口正式挂起了一块“聂苏民间歌舞传习班”的牌子。他把寨子里前来报名学习的人分成老中青三个班级,利用农闲时节或是晚上的休息时间,按照不同的年龄段传授不同的歌舞技艺,他负责教折波比和各种民间乐器,浪调儿负责教唱聂苏山歌小调和挝乐。没过多久,整个彝族乡的民间文化活动都被带动起来了,特别是松林箐村委会(原来的大队)在骚鼓的带领下,民族民间传统文化一时间搞得风生水起、河翻水涨。

骚鼓浪调儿的大名随着“聂苏民间歌舞传习班”的名声越传越远,起初是县里的记者来采访,接着就引来了市里省里的各大媒体记者。后来,在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余力主任的努力之下,在刚跨进新世纪那年将骚鼓浪调儿从县级民间音乐、舞蹈传承人推到市级,最后一直被推为省级民间音乐、舞蹈传承人,省里正式颁发了证书。

十二

响铃寨的夜晚灯火通明,虽说是三胖家姑妈去世了,但寨子里却没有丝毫的悲痛气氛,倒反显得喜气洋洋的。深夜了,三胖姑妈家大门外的晒场上还挂起五六盏大灯泡,十多个花鼓队还正在场上跳着折波比,那鼓声乐声此伏彼起,跳折波比的姑娘伙子们兴趣正浓,小伙子们一只眼睛盯着耍龙头的指挥,另一只眼睛盯着场上的小姑娘,乐此不疲。在三胖姑妈家的孝堂里,浪调儿率领着五六个妇女也正在哭得起劲,她们统一用哭丧调哭,那哭丧调旋律舒缓、委婉动听、如泣如诉,乍一听这哪是在哭死去的老人,分明是在歌颂曾经为儿女们操劳、曾经辛勤耕耘一生,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倾注给了儿女们的伟大的母爱。难怪聂苏人把结婚和生孩子叫红喜;上了年纪的老人去世叫白喜,两种喜事合起来都统称为红白喜事。将丧事当成喜事办,正好体现了聂苏人豁达的情怀和乐观的天性,因此,三胖家姑妈去世,相对于响铃寨而言就是全寨子人共同在操办一场喜事。

这一夜,余力和阿美诺、乔红他们彻夜未眠,他们从未想到过一个彝家山寨里竟然会藏匿着如此深厚博大的文化,他们被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的文化所感染、打动、折服。阿美诺和余力都认为,这种原生态的文化已经濒危,她已经向不断西化的华夏文明敲响了民族传统文化的警钟!

第二天,阿美诺、乔红、余力一行全程采访完三胖家姑妈出殡、送葬、下葬全部丧葬礼俗。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天仿佛就像置身于一个活态的民俗博物馆,让他们零距离亲眼目睹了聂苏人多姿多彩的传统文化。傍晚时分,骚鼓率领的鼓队就要返回松林箐,这时候,只见主人家的鼓队敲锣打鼓来到了客堂门口为松林箐的鼓队送别。一个着聂苏服饰的长老走在鼓队的前面,他的旁边跟随着一个年轻人,他双手抬着一个方盘,盘中摆着一包红糖、一条香烟、两封鞭炮,这是主人家给三胖家和鼓队的回谢,他们走到三胖和骚鼓跟前,长老从年轻人手中接过方盘,给三胖和骚鼓下了一个礼,骚鼓从长老手中接过方盘回了一个礼,将方盘交给了三胖。这时候,主家的鼓队在客堂门口跳起了折波比,跳了一圈团场后唱道:“谢哩谢,谢哩谢,谢了亲人的心意,谢了亲人的鼓,谢了亲人的厚礼,谢了亲人的帮助;哟呵呵,亲人哟,照顾不周么多包涵,饭菜不合口么,包呢包涵些……”主家的鼓队唱毕,骚鼓这边的鼓队也跳起了折波比,跳了一圈团场后也唱起了鼓歌:“谢哩谢,谢哩谢,谢了主家的茶点,谢了主家的烟酒,谢了周全的招待,谢了可口的饭菜;哟呵呵,亲人哟,感谢你们尽孝心,老人升天得安宁;亲人哟,莫嫌家穷常来往,我们就此转回程……”双方唱罢跳毕,主家的鼓队一直敲锣打鼓把三胖家来烧纸的人全部送到响铃寨外的路口,双方依依话别。阿美诺、乔红、余力一行才跟随队伍返回了松林箐。

余力本来想在回到松林箐的时候就正式向骚鼓提出《聂苏歌诀》的事,但骚鼓却未等余力说出这事就主动地喊着儿子骟有和他一起打着手电筒到寨子外的山洞里把那本浸透着骚鼓家血泪的《聂苏歌诀》取了回来。这天晚上,骚鼓和浪调儿把余力、阿美诺和乔红叫到火塘边坐着,一边唱着彝调一边把《聂苏歌诀》亲手交给了余力。余力手捧着这本用绵纸抄誊下来的线装书,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这天晚上余力、阿美诺和乔红分外激动,辗转反侧。阿美诺和乔红为不虚此行心绪久久不能平复。骚鼓和浪调儿却头一落枕便鼾声大作,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余力、阿美诺和乔红他们与骚鼓浪调儿一家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骚鼓把寨子里的花鼓队召集起来,跳起折波比欢送客人。浪调儿含着热泪拉着阿美诺的手唱道:“送妹送到五里塘,拉住妹子哭一场,山高路遥难相会,再想见妹难上难。希望妹子多保重,山高水长情意长,勿忘聂苏松林箐,唱个调子做念想……

余力、阿美诺和乔红上了越野车,阿美诺望着即将告别的骚鼓浪调儿,心里感慨万千,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朦胧中,她望着骚鼓和浪调儿的身影在灿烂的阳光下变得更加和蔼可亲,从他们身后投射过来的缕缕阳光,把两口子包围得严严实实,那耀眼的光线似乎不是源于太阳,而是发自骚鼓浪调儿身上……

猜你喜欢
花鼓红辣椒阿美
秦楚文化交融的结晶:商洛花鼓
探访“东方芭蕾”颍上花鼓灯“老带新”接力传承
计数:辣椒数一数
红辣椒
王企仁:创新不断的花鼓传承人
变废为宝
改称呼
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