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错

2017-09-13 19:09弋铧
广州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郭静杨康妞妞

弋铧

郭静出嫁的时候,杨康做她的嫂子正好两年了。

婚礼办得挺排场,光礼车就有二十二辆。新郎家是县城属下薛家镇的,说是当时桐乡县的首富,开采金属镁起家的。从薛家镇过来的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开到县城中心郭家,一路吹箫打钹,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伴娘是郭静在桐乡一中结拜的十一金兰中的六个未嫁姑娘,另五个结了婚的,守在堂屋里陪着新娘的奶奶还有爸妈说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扑簌簌地下来了——不是不高兴,就是应个景儿,哪有嫁姑娘的时候还嬉笑颜开的呢?这边厢娘儿们的架势一壮大,娘家的势头也出来了,陪嫁的排场一点不比迎亲的队伍差!

杨康也是桐乡一中的,和郭静是同班同学。说起来也和那十一金兰熟识,但到底不是一伙儿的,就多少有些生分。在小姑子出嫁的大日子,杨康只忙前忙后,端茶递水,被奶奶婆婆呼来喝去,也被一众同学弄得人仰马翻。

人接走后,就等时辰开席。说是时兴婚事新办,男家女家一起在县城中心最大的酒家——满喜楼设宴。其实还是男方妥协,进城到女方地盘来铺张这门亲事。主婚人是县晋剧团的头牌,证婚人是新娘的干爸——时任第一副县长的刘黑子,还有些曾经身居要职的县里退下来的干部,都是新娘那边的关系。

郭奶奶还在抹泪。郭爷爷十年前就殁了,既没看上孙姑娘的排场出嫁,也没赶上大孙子郭宁的淡泊迎亲。郭奶奶拉着某位金兰的手说:“姑娘,这也不错了,不错了。树倒猢狲散,这是规矩。现在都过来捧个场,算是给足郭家的面子!”那金兰不作声,只拍着奶奶满是老年斑纹皱巴巴的手,说着奶奶的福气。

杨康已经显怀了,身子倒还利索,随便窝在门角旁的一只圆凳上,她的脚下,满地的碎纸红屑,繁华后的一派苍凉。可是,这落魄后的排场,让郭静风光了整个县城的婚事,怎么也该算着她的功劳吧?

郭静当初还不愿意呢,骨子里竟然还是那么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城乡差别。“他就是个转业回来的,没什么文化……”“家里再有钱,也只是个土财主吧……”“说起来多少不好听,怎么着我也是城里的,他也是鄉下的啊……”“我可好歹上了大专,怎么也有张法律系的大专毕业文凭呢!怎么也在县法院工作呢!他,泥腿子一个吧……”

杨康笑她:“你也不看看这世道,爷爷原先的门脸儿早就散掉了,除了说起来好听的家世,现在谁还真把爷爷的声名当个事儿?”

这爷爷可真值得夸耀,可是当初那打下共和国江山的某位将军的一介警卫员,后来下到地方上,分配的干部地位仍旧很高,因为是一九三七年七月六号前加入红军,正好在划分的老红军线内,享受的相应待遇相当不低,在桐乡县算呼风唤雨的领军人物。然而好景不长,爷爷犯了些说不上台面的错误,家世就败下去。这桐乡说起来历史更长,汉武帝刘彻过此地下马,惊喜地欣闻捷报,灭掉南越,是皇帝临幸过的福地,本来衣锦还乡,准备在老家风光几世的,结果桐乡却成了爷爷兵败洛阳的伤心之故乡。

刘副县长在台上发话。副县长刘黑子曾是郭爷爷底下最年轻的副手,郭爷爷倒势之前,巧在一次巡察偏乡僻镇的途中,看上当时最穷困的水头镇里这位年轻的党支部办公室主任,把他抽调到县,硬生生地一节节平步青云,坐到如今副县长的高位。刘副县长过完今年也该退了,据说已经安排县人大委员会主任的职务给他。刘副县长在前台一讲话,宾客们全都肃穆起来,把一场民间的婚礼,铺排成一出官方的庆典。刘副县长话短,直接祝贺新人喜结连理,早生贵子。刚撂下话筒,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像县里开动员大会般隆重。这时候,郭静和新郎薛小兵才跪拜双亲,奉茶唤爹娘。

钻戒挺炫,上北京去周大福选的,八分的方形钻戒四周还细细地裹了一圈琳琅满目的碎钻,特别耀眼。桐乡县的人没几个懂这玩意儿,到底土老帽,好多人叽叽喳喳地问为什么没有黄灿灿的金货送新娘?那些见过世面的金兰们眉眼一翻,科普这些乡亲,这还没盖得了半截手指头的白戒指,顶得上一屋子的电器家什,被褥衣裤。这才惊吓得大家伙全啧啧咂舌!

郭静的新娘妆挺漂亮,她自己要求的,不想人家把她化得太浓艳,免得面目全非,但也得有些喜气,衬得出新娘的与众不同来。她个子高,还蹬双细跟的高跟鞋,往主位上一站,把身材敦实的新郎薛小兵立马比下去。到了娱乐环节,什么两人吃苹果啊,当众拥抱啊,就有点显出小兵的落魄来。郭宁在旁咕哝一句:“我怎么就看不上那小子的个子?!”

丈夫岂只看不上小兵的个头,怕一直心里也不喜欢他的背景。若说也都是当兵转业回来的,郭宁那会儿可是直接被挑到北京的仪仗队,最后被安置到国旗班,那个威风哟——桐乡县的人对此有许多传言,大多说郭宁这下在全国人民面前露脸,也是因为曾经有些来历的家世。但放下这些村言俗语不说,郭宁可真就长着一副好身板,好长相。一米八六的个头,五官极俊的脸庞。杨康一直就痴他,被迷得五迷三道,曲径通幽,百转千回。

酒敬到娘家这边,闹腾劲就到头了,一起过来的小伙子也都收敛些,脸上红红的,嘴上却有了数。刘黑子起身,拿了杯中酒,带头发话:“你可得对我闺女好点儿,不然,你小心些……”仰脖灌了。伴郎们全唯唯诺诺,新娘的父母双亲在县长大人的发话后,倒不好再言语什么,只说:“和和睦睦吧……”郭静的眼又红了一圈。

席很快就完了,新娘新郎被接回薛家镇,仍旧还是排排场场的队伍,那二十二辆礼车,一串串像蚱蜢一般,排着队地沿着坎坷的小道一路啸尘地驶往乡下。薛家为此门亲事也是大动脑筋,薛家父子把能用的关系都用上,本县邻县数得着的好车都被借调过来,多少年后,桐乡县哪一家的亲事再也没见这样的风光!

娘家的朋友亲戚抹着嘴角的残油,这满喜楼的宴席确实让人大开眼界,大饱口福。他们看着礼车们摩肩接踵扬起的尘霾,感慨地悄声絮叨:“什么都好,可就是……为什么偏要嫁到乡下?再好,也还是乡下!”

但,乡下可真没他们想得那么不堪!娘家这边的人还没来得及看过新房,杨康是陪着小姑子去了好几趟的。卧房全是软包装,一应细软不是从大同就是从太原运过来的。郭静最在意的窗帘是从北京订来的。门厅里放着一只硕大的金鱼缸,里面游着几尾红色白色的长条鱼。薛小兵很炫耀地告诉杨康:“嫂子,那是金龙鱼和银龙鱼,你看这尾,金头过背,一条要四万呢!”小兵掀开鱼缸盖,撒些鱼食,那条超过杨康整幢小屋和所有家当的鱼勇猛地游过来,像头骄傲的狮子,张开嘴恣意地吞咽。endprint

杨康咂舌着小兵的阔绰,复又品味他嘴里的那个尊称:嫂子!

现在,她终于和郭静骨肉相连!

郭静和杨康自初中就在县一中同班。

那会儿两人来往不多。因为住得不近,算是南辕北辙,这边往西走了,那边已经和一帮子往东结伴而去。郭静家住县一中东头,在老火车站广场那边,也是爷爷原来留下的老宅,县老领导的一处离休院所,虽然地处城中心,但绿树红墙的掩映下,倒取力闹中的那点幽静。郭家是大家族,曾经老爷子的几子几女混得风生水起,后来郭老爷子出事之后,子女都各自散去,只郭静的父亲留守在这老宅中,竟还得一点老爷子身后的庇护。老爷子在的时候,个子挺拔,虽然已近暮年,而且有条腿是残的,但英气尚在,声如洪钟,眼神凌厉,一看就知道是沙场老将。那会儿桐乡一中的同学们早对战争没有了认识,离他们最近的那场自卫反击战,像郭静,在结束后一年才出生的,听说过的沙场征战,都是遥远古号角的回音。年轻人对军人都略有些崇敬,近在咫尺的,這种真正的偶像,刺过小日本,中原突围和白匪拼过枪的,尤其成了他们口中念念不忘的传奇。

杨康没有机会和郭静接触,小女孩子妄想友谊的开端,一般都从同路开始吧!那会儿县里有公交车,2路通到车站坡,转4路顺洼地下来,就走一片僻野的郊区,城乡结合部那样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麦田,大片大片的井盐地,还有大片大片的煤山。有好几次,杨康在周六的下午放学后,也会顺着搭乘郭静的那趟2路车,有时候郭静她们会看见她,远远地打个招呼,有时候没看见或佯装没看见,反正郭静有她自己的一帮朋友,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把整个车厢吵得让人头晕,然后一伙儿在车站坡下了,杨康远远地看见郭静和一帮女生款款地告别,一折身,往那森森严的小院走去,再也没了踪影。杨康呆一呆,落寞地转身回程,再重新搭乘2路,转自己的那趟4路,到家的时候,天都是黑透了的颜色。

妈妈已经做好饭,家里围一圈的人,默默地吃着。有时候会有邻居来串个门,或者也有邻乡的亲戚过来投宿,家就显得特别拥挤和逼仄了。杨康会沉默地幻想,围在郭静家饭桌上的,是怎样的饭菜,怎样的氛围呢?

她们的脾气好像也不相投。刚风姿绰约的豆蔻年华,能相互攒点小秘密互相倾诉的时光,各有各的交往闺蜜。郭静漂亮,眉眼周正,一头长发,有时绾个马尾刷,在脑后荡过来漾过去的,有时披下来,别个挺漂亮的蝴蝶卡儿,那蝴蝶在她的发际旁飞啊舞的,真是出趟。郭静早熟,个头很早就比一帮女孩子出落得高挑,坐班级最后一排,像成熟的女孩子,稳稳地霸踞船尾,看一班的小不点儿翻海儿浪里百跳,和老师眉眼一对,多少同学间的小龃龉小秘密被她尽收眼底,心知肚明。有段时间,班主任甚至想培养她成为“特务”,郭静婉言拒绝了:“我干不来,我觉悟不够的。”她楚楚可怜的眼神,让老师也叹气起来,把发展她为小干部的理想淡下来,由着她去和那帮同学打成一片。她性子好,老师喜欢,同学关系更不错,有时候有点大大咧咧的豪放——也是家境的关系吧,在女孩子堆里是大方出了名的,从不计较小钱儿,总有零嘴儿分给大家,也总见她在校外的棒冰摊前,请一众的好朋友,所以总有一堆女孩子围着她。

她成绩也算不错,嗓子尤其好,总被各种学校的演出活动排在压轴,还和那全校最英俊的男生一起唱:你是谁?为了谁?我的兄弟姐妹不流泪……谁最美?谁最累?我的乡亲,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姐妹。……台下起哄般的叫好声。

十二金兰的结拜在高中。女孩子拉帮结伙,各要一种花儿代表自己,郭静选了菊花。杨康做她嫂子后逮着机会问她:“怎么牡丹玫瑰让她们那些平平常常的人儿选呢?你倒只想做菊花?”郭静当时微微笑,没解释。

杨康中等个儿,长相稀松平常。在班里,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就在中间。排队站中间,教室坐中间,成绩也中间。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所长,她喜欢美术课,还会把挂历上的明星用格子尺一点点地分解,照比例在另一张也是仔细描出细格子的纸上,认认真真地描摹出另一幅一模一样的图画来。她做这事特别认真用心,所以描出的明星也特别逼真有灵气,看着就不像画出来的,就像相机照出来的一样。这种事她也出过几次风头,老师让她帮忙把科学家的画像也这样临摹过,后来可能嫌这事儿太费功夫,还不如直接去店里买一卷回来,而且只是依样画葫芦地描,没有什么更大的新意,后面就没有再麻烦她做这些。杨康倒也不落寞,她还喜欢篆刻,也不知道真算不算篆刻。也是美术老师布置的,用大的橡皮作印章,一点点小心地用美术刀刻出自己的名字来。杨康做得极为认真,她刻出的名字最漂亮,而且因为字是需反体雕在橡皮擦上的,对大多数同学来说有些许难度。

郭静找到她,央求她能帮自己做一个这样的图章,作为答谢,她送了杨康一条大红的人造革皮带,上面有蝴蝶结的那种。杨康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同班几年,这是郭静第一次主动找上她。那天放学前她就完成了这作品,把它亲手交到郭静桌旁。郭静看看,然后笑笑,谢了她,随手把这杰作交到组长那里——只不过是一次作业。这堂篆刻课也就上过这么一次。老师好像在下一堂的美术课里表扬了郭静和杨康的作品,然后,又是下一课,变成别的内容——美术课一周也就一次,杨康的特长难得有发挥的余地。

杨康也有自己的好朋友,初中交往过两个,后来人家没考上高中,慢慢就淡了往来。开始还通信来的,到底人家再不想和考上高中的人来往,自觉得委屈,便主动远了音讯。高中班里男孩子居多,女同学要么铆着劲儿地想考大学,要么就分着心地想着恋爱的事情。这两样,杨康都跟不上,她学习不算太好,用不下全副劲头在学业上打拼。如果逢着有可能成为闺蜜的女同学,对她言说怀春的事情,她又暗地里瞧不上人家,主要是瞧不上人家的眼光。两下里都没了交往的兴致,倒把杨康弄得颇为孤独,顺着那十二金兰没选过的花卉,自恃是一枝雪天的腊梅,独自芬芳在黄昏的暗影里。

有一天,郭宁穿着一身军服来一中找郭静,送吃的还是专程来接妹妹的,不大记得了,时间是她们上高二的那年。结果就在校门口引起一场不小的哄动。女孩子都疯了似的围堵着郭静,追问她哥怎么出落得这么英姿飒爽?那些金兰们眼里放着光,花痴般地崇拜,好似如果能成为郭宁的女朋友,甘愿给郭静做牛做马的模样。endprint

郭宁是郭静的亲哥哥,比郭静大了三岁。郭宁离家早,初中毕业就去了部队,杨康喜欢上郭宁就是这一次郭宁的露面。

郭静又一次在学校占尽风头。

家世、长相、好嗓子,这下好,还有那么个电影明星般的哥!

杨康远远地看着郭静在郭宁的护拥下灿烂地笑。那天有很毒很烈的日头,晃得人眼睛迷迷瞪瞪的。郭静穿着白衣蓝裙,最平常的校服,和她们一模一样。但她就是炫目的,就是人堆里的龙凤。她一回眸,所有的日光,所有的毒烈的燠热,全都烟消云散去。杨康想,这才是颠倒众生啊!

她就此迷上了郭宁,她那会儿下定决心,一定要得到这个男生!得到了这个男生,她也就得到了郭静的注视——她是那么在乎郭静对她的在意!

后来就经历了考大学,郭静杨康都没考上正规大学。

郭静上了一所大专学校,就在离县城二十多里的地区,修法律专业。老师有时是地区本校的,有时是太原过来的,还有时,甚至从西安北京过来。郭静仍旧处在学生时代,挎了书包,骑辆女式小坤车,有板有眼地住着女生集体宿舍,一个星期回来一趟,一本正经地上着大学。

杨康家也是桐乡县城的,父母是县第一玻璃厂的职员,父亲是吹制玻璃的成型工,母亲是包装车间的装箱工,都是正儿八经的工人。改革初期那会儿,厂子效益还真不错,每天的货发往全国各地,都攒不下库存的。后来厂子慢慢地败了,越来越没活儿,桐乡的玻璃其实在全国都有名气,从第一玻璃厂出来早的那拨人,早就开了自己的玻璃厂,生意都被他们盘活了,市场也被他们抢走了。杨康家在效益好的时候也没过上特别好的日子,在厂子败掉后的拮据倒明显显出来了。她成绩不算很好,也非常努力过,无奈天资就那样,高考结束时,连个中专也没能考上。愁出路的时候也想过顶职去父母的厂子,但咬咬牙,硬是厚了无数次脸皮登门入室地找那远房的亲戚,硬把自己塞进了县里的那家中国银行,做了名临时储蓄员。亲戚早发了话:“不是我不帮你,现在金融界的形势就是那样,连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也没有名额分下来了,我不得不警告你,这临时工的身份,也不知猴年马月能转正的。”杨康铁了心,她不在乎,她熬得起,那会儿她才过二十,有大把的时光能等着呢,她等惯了的,晓得等的代价,不然,郭宁怎么等来的?!

说起来,杨康的那家储蓄所就在郭静家附近,临着车站坡。郭妈妈有时候会过来,零存整取每个月来一次,或者,买点国库券什么的。一来二去,就和杨康熟稔起来。郭妈妈总说杨康的工作好,银行的,女孩子做这行,最舒服体面了。有时候工作不忙,也会和杨康拉拉家常,告诉她要给儿子攒钱娶媳妇,给女儿一份嫁妆,说笑间,那些真真假假的玩笑话就滑溜出口了。

那时候,郭爷爷已经离世,家道早就不行了。郭爸爸在煤建公司工作,那几年煤矿已经放开,私营的产煤公司如火如荼,国营的眼看就撑不下去了。郭妈妈刚从县百货大楼病退,拿的薪水也不高。就好像,突然一下子,物价嗖嗖嗖地涨起来,原来的家底,怎么也不够如今的开销了。

然后,郭宁就转业回来了。据说分配的单位不理想,这小子,觉得自己是从北京仪仗部队过来的,本来回县里就有些委屈,还分到县百货楼保卫科了——这也是郭媽妈托人找的工作,算是顶替自己职务的,那种内定的用工制度。但郭宁心高气傲,坚决不依。这下子,安置办就不管了,说起来是郭老爷子的大孙子,但现在,谁还认识那郭老爷子——刘黑子当时答应帮忙的,现在却埋怨起郭宁落下口舌来:哪有不服从分配的?你真不喜欢这工作,将来还可以置换的。但木已成舟,郭宁倒吊起来,不上不下,成了待业青年。

那当口,奶奶正好用爷爷的余钱买下块地,不顾郭爸爸郭妈妈的劝阻,郭奶奶硬要在那块地上盖起一座房子来。现在想来,生姜真还是老的辣,幸亏郭奶奶当年的眼光,攒下那么一块地,若按今天的价格,真是捡着一处大便宜了。

新址算偏的,离活塞厂比较近,当时活塞厂也半死不活,大半的工人没有班上,奶奶就支使年轻力壮而且没有半点正事的大孙子给她照护着看人家建房子。

兴造动土,竖柱上梁,看风水,制图纸,摆酒,宴客,热热闹闹地过了一阵,杨康就天天陪过来了。

从郭奶奶取钱开始,杨康就帮着奶奶掺合好多事情。她专门买了许多盖房建屋的书,还有些风水讲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选基前低后高啊,房屋前窄后宽啊,取在西北方有大树的做正门啊,前后门窗不对冲啊。奶奶本来就信这些,多少也知道点,听了杨康更多的补充,倒像知音一般,对这女孩儿颇有信赖感。银行的工作也并不清闲,下班轧账时分毫不能错的。杨康把工作弄完,骑了自行车,就直奔活塞厂的新屋那里,惹得银行的人都有点小瞧她:这算是什么?是认作人家的苦力呢,还是认作人家的孙女?

都不是。杨康想的是做人家的孙媳妇!自行车骑得欢快,也是因为这个目标让她觉得有奔头。

郭宁并不冷待她。杨康以后觉得,她其实是有天佑的,亏得那会儿郭宁没有工作,整天闲在建屋的工地上,整天只能和奶奶在一处。看见曾经的一帮哥们都忙得热火朝天,白天没有时间陪他,还多少有点怨怪自己的父母无能,自己的运气够背。这闲下来独处的孤单单的日子,就这个杨康,每天过来准时陪着他,检查那些枯燥得让人闷死掉的工程,每天和那些油子混混一般的泥水工讨价还价,督促他们的进程,谩骂他们偷工减料。

郭静读了两年的速成大专,结业后也回到县里。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的家底是早没了,但她家业牵出去的枝枝蔓蔓总还在,而且茁壮成长,生根发芽。她有文凭,比哥哥容易安排得多,虽然只是个大专证,但一点也不影响她顺顺利利地进了县法院当上一名书记员——杨康不能不服,县里那些重要单位里,头头脑脑的,大多是她爷爷下属的下属,总有指望。

郭宁就更郁闷了。他现在才发现,他那几年在北京天安门前升国旗的威风,一点也不如妹妹用两年时间修的大专文凭强。郭宁困在工地上,觉得生不如死。奶奶的收音机里放着于魁智的《四郎探母》,杨延辉正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endprint

铁镜公主不问风月不问国事不问家事,铁镜公主悄悄地递上一副带耳机的随身听,很知心地对着郭宁努着嘴:“奶奶听那些,你可以听这些,特别流行的曲子,我专给你选的。”郭宁摁下键,耳朵里飘来的是王杰、刘德华,还有张国荣。

奶奶在那边不高兴地咕噜:“你还烦呢?这房子就是为你盖的,你将来娶媳妇,生孩子,都是在我送你的这新房子里,你小子忒不知好歹!”

郭宁没听见,他的耳朵里充盈着刘德华的《忘情水》: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但是杨康全听进去了,她流连着这所将矗立起来的小洋楼,开始比原来更仔细地打量起来,哦,是的,这块要做客厅,这边要做个卫生间,用那种马桶式的,现在大城市都流行这种样式了,据说臭气能全部阻隔掉。还有,这边,要做个小隔间,她自己独立的地方——她太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了,只是她一个人的地盘,她可以在里面画点画,绣点小花样,从小到大做这些,她只能在自己的床上,而那床铺,也还是和姐姐共用的。

奶奶警告郭妈妈:“那个小姑娘,还是让她少来吧,如果到后来和郭宁有什么,你们还来不及了呢!”

奶奶有偏见,因为杨康那个同床共枕的姐姐是有白化病的,这种病真不好说,似乎会带给后代的。

郭妈妈想的可不是这些:“怎么可能?郭宁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就是全天下女孩子都没了,独剩个杨康,他也会跑到月亮上找嫦娥去的!”

工地上的工人笑嘻嘻地对郭奶奶说:“您家的孙媳妇儿,可怎么也配不上您家孙子。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女娃长得可真……没法说的。”

郭宁猛冲过来。这当口他不知为什么没听刘德华了,偏偏听到这句话。他对着一堆的工人怒吼:“是谁喷驴粪马便了?谁在背后嚼我女朋友舌头根子了?”他脸冒怒火,眼发凶光。

郭奶奶叹一声:可真没来得及呢!

杨康结婚的排场可比不上郭静的出嫁,很多讲究她都略过,娘家妈过后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觉得姑娘委屈了。后来悄悄地问过,竟然真的是奉子成婚,娘家妈骂一句:“作死的丫头片子,愣是把自己往低处放!”也就放下了。娘家不只她和那個白化病的姐姐两姊妹,还有一哥一弟一妹。杨康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哥有姐,下面有弟有妹,称谓上她都全了。也该母亲没把她太往眼里放。

婆家也挺敷衍这门亲事。奶奶本就看不上杨康,说话合得来是一码事,做郭家孙媳妇,是另一码事。奶奶对郭宁的期望太高了,长房长孙,郭家那么体面标致的男孩子,怎么就屈就了这样一场婚姻?

也就害在郭宁那会儿还没工作。他也皮了,不像刚回来时那么焦心焦肺的,随便什么工作,他还真不愿意去。他倒是真心地等着刘副县长发话,能给他找下体面的、配得上的、他喜欢的工作。

全是杨康拿出的体己钱。这两年,她在储蓄所做临时工攒下的薪水,也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自从工作后,每月是必须给家里交生活费的;临时工的薪水只是正式工的一半(还不说分发福利品的时候那个气人劲:正式工每人一瓶飘柔洗发水,一瓶飘柔护发素,他们临时工只能发一瓶洗发水或者一瓶护发素——两个临时工自己商量着拿)。当然,奖金幸亏是全额的,这也是菩萨保佑的那位领导不错,他说了“临时工也干一样的活儿,一分钟没少过,没办法同工同酬,奖金上我们自主,一律一样!”为这话,杨康记了他三年的好。

郭家没怎么办,就在大胖火锅城请几桌朋友,也是郭爸爸郭妈妈的老同事们——因为郭妈妈要把曾经出去的份子钱赚回来。然后是银行里的几个同事,还有一桌男方的直系亲属。

那天是三月,北方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应该一路桃红柳绿梨花白,但天气不太好,前天还下了场雨,夹点雪,过了供暖时节,这倒春寒简直把人的骨头都冻掉。办事的那天早晨倒晴了,放出微微的阳光来,就这点春寒料峭的没有一点温暖的太阳,把杨康都感动得流出泪来——她买的新嫁衣,是到地区选的大红套装裙,如果天气像前儿个那样,她必得冻得瑟瑟发抖腿脚打颤才行。

郭宁过来接的她,叫辆红色的小出租车,还有位漂亮的表妹随同,也没弄什么为难新郎的点子,杨康大大方方地让弟弟开门迎了丈夫,出租车下换了弟弟给拿着的新鞋,和父母早告过别,笑嘻嘻地和另一个伴娘发小就进了车,四人直接去了大胖火锅城,在那里奉茶给郭爸郭妈,就此开始她人生的新日子。

奶奶因为怕冷,没去喜宴。新房也没有像奶奶说的,在新盖好的那幢宅子里过他们的小日子。宴席结束后,新婚的两位新人直接去家,房间倒是为郭宁安排的单间,就在郭静的隔壁,锯屑木的压合板组成的家具,紫罗兰色,五个大柜子满满地摆下一整面墙,梳妆台、双人床、床头柜,还有一张书桌。浅金色的整套丝质被褥,两个单人枕,一个长筒式的双人枕,两个带荷叶边的大靠垫,两个同式的带荷叶边的小靠垫,床罩的裙式花边直垂到地上——这是杨康所有花费里最重视的地方,她太想要一张舒适惬意的床。

郭静说:“结婚照好看,把喜庆一下子提起来了!”杨康笑嘻嘻地看着结婚照上的自己,摸摸肚子,想起拍照片时的折腾劲,害得她当时都返酸快吐了。

孩子才三个多月,就流产了。杨康也没太悲伤,那会儿年纪小,总觉得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也没把自己当事儿,休息两天就又工作了。杨康勤快,有新媳妇的样儿,买菜,做饭,刷锅,洗碗,还帮奶奶洗澡。家里院子外修了间沐浴间,装了花洒。有时候郭静在里面叫妈妈,杨康就赶紧过去,推了门,帮小姑子搓搓背。女孩子的笑声就从那紧闭的门里传出来。

郭静现在有很多人追,单位里的,原来学校的,还有实习时碰见的男孩子,有的还是临汾侯马那边的,每天下班后家里就不清静,来的男孩子排成了队。家里中间是厅堂,厅堂两边各两间房,奶奶房对着郭宁,爸妈的房就正对着郭静。来男孩子时,到郭静房里必得大开了门。厅里端坐着奶奶和爸妈,一本正经地看着电视,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还珠格格》结束。郭静就和那男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屋外的三个大人监工一般,却总是像沉浸在小燕子的身世里无法自拔。endprint

每回男孩子走后,郭妈妈就会细打听,叫什么名字?现在单位是哪里的?他爸妈是哪里的?然后“哦”一声,和奶奶说一句,她又认识的哪家的小子,脸上倒从来是鄙夷的颜色。

奶奶稳稳地不作声,末了,给一句“一家有女百家求”,满脸的得意。奶奶比妈妈深沉,耐得住性子,见过的世面也多。据说运动时有人反爷爷,奶奶自恃成分高,阶级稳,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却叫邻家小女孩教她背了一晚的《毛主席语录》,第二天早起就带上一个装满白糖水的茶缸子到革委会总部,找那个翻脸要整爷爷的人理论,说不来三句话,奶奶就骂开来,坐在总部的圈手椅里,一句语录,一句骂词,再喝一口带过来的白糖水,再一句语录,再一句骂词,愣是把那小子弄得就地求饶。奶奶说:“什么人我没见过?看他眼睛来回这么一骨碌,我就知道他什么花花肠子。”郭静由此佩服奶奶,甚过妈妈。

杨康说:“奶奶,咱也算大家子,这出来进去太多的男孩子,说起来对妹妹也不好。我留意了一个,也真算配得上妹妹了。”杨康说话的时候,手里没闲着,在帮剥一袋烘烘热的糖炒栗子。奶奶不大吃零食,唯在秋天里好这一口,所以杨康隔三岔五地从街上买回来,再给奶奶小心地剥壳,满手早已经黑黢黢。

奶奶淡淡地问,杨康小心地答。说起来也不是不认识,从前那家的女主人也给郭妈妈的百货大楼供过货,踩着小三轮,运过一匹匹的布。

郭妈妈在旁边问:“那会儿听说是从山里采购过来的粗布,她自己又在家里染了时新的颜色。倒不知道现在怎么发财了?”

杨康说:“也是我兄弟有趟正好聊起的,他不是在本钢上班吗,回来说公司原来的采购就是从咱们这儿批的金属镁,”杨康说的不是她亲哥,是她嘴上爱唠叨的一个堂兄,可能混在大城市,有点说头的必要,三天两头会提起他来,“原来就是他家,做金属镁开采已经有十年了,发得不得了呢!不光本钢,还有好几家汽车公司,甚至还有飞机公司石油公司,都用他家的金属镁。”这话说得挺玄乎的,不光郭奶奶,连郭爸爸郭妈妈也不大知道还有飞机公司,石油公司都已经够吓唬人了,“说是用镁粉来脱硫还是什么的,可以获得优质的钢材呢!”

奶奶没吭气,郭妈妈在一邊听得心惊肉跳:“那得多有钱啊!听说他家挺富裕的,还有两部小车!”

杨康说:“小车就有三部。还有运货的卡车呢!”奶奶本来想说,早十年,郭家也有小车,但听到杨康打断郭妈妈,强调三部小车几部卡车,只能把话又捺住了。郭妈妈的眼睛早放了亮,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什么地位啊,学识啊,经历啊,早不作数了,现在最厉害的,不就是钱么?!

杨康生下孩子的时候,郭宁的工作彻底安排妥当了,分到县里的城乡建设局上班,而且还是负责城乡基础设施的改造,拿郭宁的话来说,油水挺厚的。郭奶奶挺不满意大孙子的这种措辞,几年的部队生涯,好歹也是在熔炉里煅造过的,怎么这样的思想觉悟?大家都没把奶奶的抱怨太当回事,总之,这闷在家里也有几年的大个子,终于有了稳定而满意的工作。而且,郭家还有桩更高兴的事,这年,杨康生下的是个小子!

前两年杨康流产的时候,奶奶心里有些害怕,奶奶偷偷嘀咕过,一般下胎的都是男孩,看杨康的面相,唇珠浅,眉尾漂,是生花胎的命,后一胎一准是女儿,这下,郭家长子长孙长重孙就没戏了。结果,这次杨康竟然产下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奶奶的脸色终于对着杨康眉开眼笑了。

杨康在郭家的地位现在拔得极高。说起来,连郭宁的工作也是杨康求来的,刘黑子可真没帮上忙。杨康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倒巴结了许多她认为有用的人:有个常来的储户,她拜了干妈。杨康从小慢活儿做得着实不错,那干妈偏喜欢用马海毛手织的蝙蝠袖毛衫。杨康就在自家,那铺着浅金床罩的小天地里,一针一针地织出那样一件酒红色的衣裳:每一针的毛都往外翻,像貂皮一样,绒绒的,抚起来像温顺的小兽,暖和和的。每个人都赞叹杨康的手工活儿,桐乡县里,没有一个人能完成这样的一件毛活,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在那样的静夜里,杨康要费尽多少心思,每一针地理顺着一定要让它朝外侧翻的毛,再这样仔细地织就下一针,没有人知道!算是费下的功夫还是真有报偿的,郭宁得到了这位有权势的干妈给安排的这份工作。

杨康在郭宁心目中的地位更深更高了!

郭静常回娘家,中午饭一般就在娘家吃。过去碗一推,就去拈自己的茶盅喝水,跑去陪奶奶聊会儿天。现在如果郭宁在家,就会呵斥妹妹:“你也老大不小的人,眼看着就当妈了,还好意思什么都让你嫂子做吗?”杨康抱着宝贝儿子过来,笑嘻嘻的:“不说客气话。”

郭静也没多受几天哥哥的气,就做了妈妈。郭静生的也是男孩子,白白胖胖的,特别喜人。薛小兵在家是老大,觉得面子上挺有光的,他这年把早先的那辆小别克换成部宝马X3,接送孩子时,总是喜滋滋的。

郭宁就看不上薛小兵的这桩。他的房间里,家具没占着的地方,全贴的是世界名车的图片,布加迪、迈巴赫、阿斯顿马丁。他对着那些名车鼻子里直哼哼:“你牛?你牛的话,买辆保时捷也行啊!”他现在的条件,连辆奇瑞QQ也买不下。郭宁冷笑:“什么玩意儿?我就看不上他,算老几啊,也就是个汽车修理兵,拽什么拽。一辆破车又一辆破车的显摆!”

郭奶奶在厅堂里也笑:“你可别瞧不上人家,人家爸妈是干什么的,你爸妈又是干什么的?!”郭奶奶一点也没觉得儿子遗传了丈夫的个性,不霸气,不豪气,不痞气,不一鼓作气,完全就是小家子气和蔫气,守着老头子帮找下半死不活的单位,从来就是不痛不痒的人物。现在好了,早到了新时代,结果就被这时代生生地淘汰,郭爸爸五十多点就成了含饴弄孙的废人——郭爷爷在七十岁还声如洪钟地发表讲话呢!

郭宁不敢再吭气。他们到现在能得点的好处,也真是享了郭爷爷留下的荫福。

郭静的儿子在八个月大的时候,看出有点不寻常来。郭宁杨康的儿子,又会翻又会爬又会抓挠东西的,可是郭静的儿子,虽然胖墩墩的,除了吃,几乎就没别的反应。薛家有些着急,抱了孩子去省城,去北京,回来后满脸的愁云惨雾。endprint

郭静有点不甘心,觉得孩子不可能弄成这样,但孩子越来越大,和小侄子比起来,差别太明显,他不能坐,根本就不提站和走了,都有一岁多了,还窝在那个从小就坐着的圈椅里,只能吃喝拉撒。圈椅明显得小了,承不住孩子越来越大的身躯。郭静一定要自己去医院问个究竟。

杨康陪的她,仍旧去了北京,换家医院,诊疗的结果是一样的,精神发育不足,通俗起来讲,就是弱智或叫智障。郭静愁苦地问医生:“能治好吗?”医生不表态,只说:“你这也算是早期发现,能够早期干预或药物治疗,但后面的结果,是要看家长的配合和孩子自己的成长。你可以看看我们的康复治疗中心。”

医生带她们去看了康复中心,好多弱智的孩子在里面住院。那里和普通幼儿园的明显区别是,孩子们没有太多的欢笑,来探访的父母都是含着一汪眼泪。杨康帮着郭静抱孩子,走到一间病房里,有个很英俊的年轻父亲,守着一个穿粉红小套装的女娃娃,那女童大约两岁左右的样子,长得还挺端正,表情也丰富,靠着一床小被子坐着,眼瞪瞪地看着郭静,然后,她的身体一点点从撑着她的被褥上滑下来,像个再也不用上台表演的老旧木偶,歪在床上了。她爸爸说:“你什么时候能自己坐着啊?你什么时候要能自己坐得住,我就好了!”她爸爸说的一口略能听懂的南方话,也不是多悲伤,可能太久了,习惯女儿的病情了,只是带些无可奈何。郭静受不了,夺门而出,扶在医院的门外,号啕大哭。

杨康抱着那很肥很胖的孩子,挺吃力地才找着郭静,无法言语。

医生说,病因很复杂,如果找根子的话,可能和家里冶炼金属镁有点关系,毕竟总有放射性元素释放出来,也和薛小兵抽烟喝酒扯不脱。如果想再要孩子的话,一定要先预防这两样。

郭静是立志再要个孩子的,无论男女,她想生个健康的娃娃。她现在搬到娘家来住了,薛小兵虽然老大不愿意,但后代为重,他也拗不过郭静,他只提出一个要求,希望郭静辞职。郭静的法院工作,本来也没什么前途,终不过是个小职员,条条框框倒多,每个人的背景也复杂,办公室勾心斗角忒厉害。公公的镁矿生意越来越红火,婆婆也说让郭静最好辞职去家族企业帮忙,而且要把财务管起来。婆婆没什么文化,现在管这越来越大的企业的摊子,手把着经济大权,碰着和税务银行打交道,到底有点力不从心。郭静想想,大专毕业生在法院,做到头也只是工人指标,没什么意思。而且,真心地想好好养孩子,好好帮衬婆家做事业,便把工作利索地辞掉了。

她在婆家公司每天不敢待太长时间,和婆婆整理下账务,基本就回娘家。爸妈把出嫁回门的女儿当上宾待,现在郭静在娘家的日子比当姑娘时过得还滋润,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时客气下洗次碗,妈妈就扬声叫杨康了。郭宁是真疼媳妇,心里一肚子的意见,觉得爸妈把妹妹看得太重,但嘴上也不敢出声。家里一应大小事,全是郭静拿钱,吃的喝的用的,大到郭宁的尼康照相机,杨康的电动摩托车,给娘家新置的家庭影院,小到小侄子的小皮鞋小玩具,还不说一周几次到饭馆的打牙祭:全家人拖着奶奶带着侄子去饭店,嘴角流油打着满足的饱嗝儿,享受四世同堂。桐乡县的人都说,老郭家的气势又出来了!他们眉眼里瞅着郭静,那种崇拜的光,看得杨康心里嘘声连连:他们到底还是追捧着郭静的风姿和华彩!

杨康陪着郭静的公婆去了趟上海,抱着郭静的儿子去的。孩子那会儿快有两岁半了,越来越胖,无法行走,公婆怕力气不够换不过手来,还是有别的什么心思,没叫薛小兵,也没喊郭静——郭静那会儿正怀着身孕,倒还有点不带的理由,偏叫上杨康陪同,说是去上海最有名的医院治疗的。回来后就剩三个大人,孩子再没现身。

搁给所有人的话是,给孩子做了心脏手术(连郭静都不知孩子有心脏问题),还没下手术台,就不行了。让医院处理掉,就地埋在上海——这边桐乡的风俗,孩子走了,是不能埋土的,怕孩子的魂会纠缠父母。远到上海,魂灵没那么容易回家了。这之后的好多年,薛家父母每年都会去上海一趟,给小孙子烧点纸钱。

郭静逮住杨康问:“真是那么回事?他爷他奶给孩子动了手术,孩子不行了,走了?”

杨康点头,眼睛不看郭静:“你信老人的话吧,断了对他的念想。都说优生优育的,你好好生下这一个来,好好过将来的好日子吧!”

郭静才是生花胎的。孩子是第二年五月下地的,也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天有很明媚的太阳,北方暖融融其意盎然的春光,是个嗷嗷大叫的丫头片子。郭静没在乎是男孩女孩,捧在手上,观察着和上一个孩子的不同之处,满心的宽慰,甚至有点地老天荒。

公公撩手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薛小兵甚至都没来产床前,据说十好几天就和人胡喝酒,喟叹自己命运不济。婆婆静静地坐会儿,告诉刚从医生那里拿来消炎药的郭妈妈,说最近生意实在太忙,怕伺候郭靜的月子不能尽心,让带到娘家去养身子吧。婆婆临走在医院大楼前给了郭妈妈两万元:“我知道这规矩大,照说女儿是不能在家坐月子的,不过老话说的,如果给了娘家钱,只当借住,嘴里大声说出来,举头三尺有神明,是没有怪罪的……小静在娘家自由惯了,坐月子也是女人的大事,她的口味,她的性子,也好随便些。您给伺候好了,对女儿都是好处。”

郭妈妈最近越发窘了,物价突飞猛进,郭爸爸的煤建公司早就死气沉沉,前段拿了一万块钱的买断工龄,就那样把他们打发了——郭爸爸还不死心,以为自己还能有所为,愣是拿了这一万元和找奶奶借下的另一万,和人跑饲料生意,赔得血本无归。

郭妈妈拿到钱,脊梁弯一截:“亲家母别这样客气,总归是你薛家的人,我不会待薄她们母女俩的。”郭妈妈以为自己讲话很有技巧,我拿钱也是帮你儿媳妇孙女儿的。薛家婆婆笑一笑,转身进了停在院里的那辆小车里,发动马达,麻利地打方向盘,把一缕尾气冒出的白烟留给郭妈妈。郭妈妈在温暖的春光里有点迷糊,这才多少年啊,那个踩着三轮车穿得邋里邋遢的农家妇人,每天低眉顺眼偷偷摸摸地巴结着他们百货大楼的这个女人,已经嚣张成这样?

孩子的满月酒,百日宴,还有一岁生日庆酒,一样也没落下,摆得红红火火热闹非凡,仍旧每次都在满喜楼宴客,刘主任——原来的刘副县长现在退居二线,在人大常委会任主任,来过一趟百日宴,也算给足面子。妞妞长得特别喜庆,大眼睛黑咕隆咚的,一看就灵气非凡,郭静很快就恢复了身材,少妇的体型,有一点点丰满,看着倒更漂亮出众。薛小兵得知生女儿的消息后也就不高兴了十来天,后面的日子,也把妞妞当宝贝一样待。一岁生日宴上,妞妞已经能开口叫爸妈了,走路也特别稳当,穿着天蓝的毛衣裙,头上扎着同样色泽的发结,她遗传了郭静所有的优点,将来想都不用想,完全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endprint

薛家每回宴客都弄得排场极大,薛父现在生意越做越大,和官场的人都握着手,拍着肩,好似兄弟一般。薛父唯怕乡里乡亲笑话他,现在他那个镇,好多风言风语,传到他耳里的全不是好话。说他歹毒,克扣了好多工钱,让别人拼命干活,又霸下两座山头,赶走了世代在那里安居的老乡。好吧,现在报应一个一个地来了,孙子是憨憨,做个小手术也死掉了,再生也是孙女,攒下万贯家财,也轮不上继承人了。有好多乡亲见了他,转脸就吐唾沫。

薛父不能不要这样的排场,借孙女儿的露脸,昭告天下!

他还有个小儿子呢,刚娶了亲,那也是薛家后面的期望。

郭静在门口迎来送往,穿着一身烟灰色的套装,小娃娃领,从领边到襟边镶了一圈细黑金丝绒的边,几粒纽扣也是包的同色同材的金丝绒,腰那边窄窄地收进去,脚蹬一双黑色高跟漆皮鞋。她头发烫了大卷的波浪,染成深栗色,耳边就两粒深红的宝石耳钉。

杨康带着孩子,远远地看着郭静,叹一下,真的是颠倒众生啊!

每回的宴客,郭静总是被围拥着,那十一金兰,仍旧每次都准时捧场,从不错局,一个个花枝招展,衬得曾是同班同学的杨康落寞和孤独得不行,她总是进不了她们的圈里。她是她的嫂子又如何?她永远和郭静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个她法律上的小姑子,美貌,多金,家势壮,这是她立足和招摇于这个世界的本钱!杨康深深地埋怨命运的不公。她就是进了她的家,又何曾让人家觉得她们是一家人?!她永远和郭静有着深不可测的距离。

郭静和金兰们嬉笑一场,又起身去招呼一个重要的客人,返回座位的那个间隙,杨康拦住她,用眼斜斜地一睨:“你小妯娌,好像要生了。”郭静笑嘻嘻地,也不往小叔子那桌看,小声地回嫂子:“还有三个多月呢。”又加一句:“做了两次彩超,是个男孩子。这下总好了,不用再拼着我的身子去给薛家传宗接代了。”

杨康急道:“那你真得有点打算啊!”郭静坐完月子后就回婆家住了,有时候也回娘家串个门,但手上总有妞妞,从来没得闲和嫂子讲过体己话。杨康说:“我给你个点儿,你也是他们家做财务的,总得留点心,存点私钱的。不是我小人之心,我看你妯娌的面相,也不是善茬,你还是要留一手。”杨康把话往明了说:“手上有钱还是最重要的吧!”郭静看着杨康,淡淡的表情,也没惊讶,也没亲昵,她朝正好和她打招呼的客人走过去,拍拍杨康的手,算是告了别。

妞妞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天,郭静带着妞妞回娘家,爸妈哥还有小侄子都不在,到老家村里去给爷爷扫墓,就奶奶在家,杨康守在家里给做了一桌子的饭。

郭静和奶奶闲聊天,扯到她一个金兰身上,离了婚,现在又嫁了人,比前一个还要好,又帅又体贴,工作也好。后来又说到另一个金兰,也是离婚,也又嫁人,也是比前一个更好了。奶奶淡淡地问:“小两口打个架,也不至于要分着过的。一个女孩子家的,出个门进个门的,哪那么容易的事儿?”奶奶眼瞅着郭静额头上有块疤,新鲜的,有深红的印迹。奶奶把眼神转了,看别处。

杨康的饭菜做得差不多了,正在摆桌,中午就她们娘仨,简单点,菜花炒肉片,青椒牛肉丝,水蒸蛋,还有个上海青。郭静一直不像北方人,喜吃米饭,所以杨康做了米饭,是银行发的泰国长粒香米,奶奶也喜欢吃。

桌上,郭静说:“我意思是,现在什么时代了,只要你肯下决心,幸福总有的。”奶奶笑起来,冷笑的感觉:“你那两个结拜姐妹,她们家爸爸一个是税务局长,另一个的爹,应该是县里国土局的头儿,什么采煤采矿的,都得让她爸批条的——你公公的矿,不也是经他的手么?你也要看看你爸妈,当年有你爷爷,也许还能有个你想要的幸福,现在这时代,可不是你爸的时代……”

杨康劈头来一句:“郭静,你想离,我照样可以给你找个好的!”她说得挺认真,说早已经物色好了,就是银行房贷部的头儿,也才离的婚,还没孩子,长得比薛小兵可标致多了。小兵太横了,一喝酒就打人,这叫什么事儿,日子还要怎么过?”杨康气汹汹地收拾碗筷。

奶奶悄声地,但严辞厉色:“我可告诉你,小静,你别听你嫂子蛮打蛮包的,你要离了婚,在家赖着,第一个给你眼色看的,准是你嫂子!我把话搁那儿!你把你的婚姻再慎重些!跟谁不是过日子?!”

现在市面上流行十字绣,有时候在家里闲着没事,杨康就买来十字绣的工具,自己在家里慢條斯理地磨出一幅来。杨康天生就是手巧的人,她不光会挺大众的基本十字绣,还会一些特殊针法,全针绣啊,回针绣啊,法兰西结啊,过十来天,就有一幅《百年好合》《财源滚滚》或《花开富贵》。绣完了,小心地包起来,盛在一张盖玻璃纸的盒里,不知又送哪位领导了。

杨康一直爱巴结领导,自己的,郭宁的,或者儿子的幼儿园老师,不管什么官,只要是能管着他们一点的,她就可着心地巴结。郭宁不管她这个,反正这老婆是贤惠的,是为着家里人好。虽然郭宁还是傲气,可能爷爷留给他的荫福一直让他觉得高人一等,他就是在城建局,做着最基本的工作,也没把上司放进眼里。

有一次,喝多了,领导让他做点什么事,郭宁可能这两年也委屈的,借着酒劲,有点上杆子,一气地胡扯,一气地发牢骚,一气地说领导狗眼看人低。领导生了气,撂下话,说得挺狠的,甩了袖子就自顾离去,扔下一大桌子下属连巴结和道歉都没机会,司机开着车载着领导就扬长而去。

单位暂时回不去,郭宁这烂醉如泥地瘫在桌上的样子,还不知自己惹下多大的事情。几个人商量一下,把郭宁就往杨康的单位送,车开到银行门口,叫唤几声嫂子,就把已经能走两步的郭宁甩过去。杨康吓得没了主意,想让人帮着扶郭宁回家,结果郭宁又嚷嚷着要去卫生间,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杨康两下里着慌,又是上班时间,好些客户在等着办事呢,一边的同事倒全没吭气。杨康总算忙完了这拨,又在卫生间门外等了好久,实在担心,自己就冲进去了。

郭宁躺在马桶边,已经睡着了,口角还流着涎液。杨康试着扶起他,恁大的个子,真是使了蛮力。卫生间门口站着分理处的经理,冷眼看着这一切,跺着高跟鞋离开了。endprint

郭宁烂醉的那天晚上,郭静的婆婆也来了家。爸妈总是对这个亲家很在意,又是泡珍藏的好茶叶,又是奉上人家从北京上海带过来的稀罕吃食。杨康每次都悄悄地叹着气,自己的爹娘来郭家,从来没受过如此礼遇的。

郭静婆婆客气地拒绝了泡好的茶,也拒绝了那些她正眼也没看的小食。她让郭静从奶奶房里出来,一家人坐得正儿八经的,她发了话:“我也不知孩子是怎么想的,我明着暗着也提示过她,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你就直說,是这个道理吧?”她点着郭静,郭静那会儿没有坐,一屋子的长辈,她只能乖乖地站在一旁,眼睛也没朝任何人看。

郭静婆婆说:“才查了账的,明的,应该拿走了十六万八,暗的,我也不知是多少数了。”

郭妈妈急了,扭头苛责郭静:“是你拿的吗?你为什么拿钱?这不是你家自己的公司吗?这算什么事儿!”郭妈妈生气的不光是郭静被婆婆指责拿了公账,还因为这些钱,她压根儿也没见郭静支援过娘家。前段郭爸爸想合伙和朋友开家熟料厂的,问郭静拿个大几万,直接回复手头紧,真没钱,讲得好像还挺可怜的。可是郭静现在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郭静婆婆说:“我也没办法,怎么问,她一口不认。但这些钱就是经她手的,她这样,我总不能养个家贼吧?”

郭奶奶这会儿走出来:“闺女,”郭奶奶管比她错辈的女人都叫闺女,也不管人家结婚没结的,有孙没孙的,“闺女,”郭奶奶对郭静婆婆说,“郭静是你家的人,你不能再回她爹妈家讲这些话的。她拿了你家的钱,你骂她打她,弄死她!你不能上老郭家来抹我们的脸!我们可是好好的闺女儿,全满全盈地被接到你家的!有什么事,你薛家自个儿担着吧!”

郭静婆婆半天没言语,然后道了叨扰,起身走掉。

郭妈妈反转头来,使劲地拽着郭静的衣服,一阵瞎打,眼泪鼻涕全下来了。郭静立着不动,盯着杨康,冷冷地说:“嫂子!”她唤杨康,情真意切的称呼,像一家亲一般,但声音那么冰凉,冬夜里屋檐上悬着的冰棱,锋利,寒气逼人。

杨康低着头上前:“好妹妹!”她也满怀深情地唤着郭静,真诚而温暖,却充盈着怯意的彷徨:“我……都不知说啥好了……我,谢谢你!”

一家人算是明白了。郭妈妈眼泪抹得哗啦啦的,女儿受的这点委屈,在媳妇为了这个家的富裕和东山再起的努力里,也算不得什么了。杨康这小女子,眼光也是忒浅了,以为转手倒卖一批陈年的国库券就能发点财,白条抵库害怕被上级查出,愣是求了郭静,把她家的私账挪了出来应这个急,没曾想,竹篮打水一场空,转手的买卖没做成,白赔了这笔钱,还害得郭静在婆家抬不起头来。

郭奶奶对着白墙恨恨地:“拿人钱短!你将来还怎么在人家家里做媳妇儿?!”

郭静接了口:“我是过不下去了,我得和薛小兵离婚的!”

大家又骇住,杨康这下过来解释得利索:“薛小兵爱酒,酒后又没品,逮着郭静一顿打!他那个身子骨,当兵的时候练下的蛮劲,全使到揍郭静的力气上。你们看看妹妹受的委屈!”杨康想扯一下郭静的衣袖,郭静拦住了。

妈妈愣住,又跳起来:“你非得要这样吗?有什么不能忍的?你看妞妞面上!你怎么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啊?”妈妈捶打着郭静,开始又一拨,但现在哭闹得已经没劲了,缓下来,才抽噎着说:“男人不都这样的?他也就是捶你两下,你哪知道做女人还有别的苦?看看你爸爸,看看你爷爷!我和你奶,怎么也把日子过下去了啊……”郭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是犯了强奸罪的——这个完全没法开口的罪,也让他们郭家后来败落下来。郭静看着爸爸,爸爸低了头,没吭气,她倒着实没想到,一直蔫拉巴叽的爸爸,也有玩女人的胆量。郭奶奶从鼻头处哼一声,冷冷地回了自己的房。

婚倒是离得利索,像新时代的样子,两个人没争没吵,没打没闹,签署了双方都同意的一份协议:妞妞归郭静,薛家付郭静一点遣散费,以后再不付一分钱的抚养费,郭静拿走所有自己的私物,出门。

妞妞不能受后妈的糟践,郭静不想和薛小兵再有任何纠缠——这是郭静对她的离婚协议的态度,因为她说自己还有骨气。

骨气?!大家听了愣住,然后全大笑了。骨气?郭静,你以后走着瞧吧,看看骨气是什么!可是闲言闲语也多,说郭静拿了婆家上百万的钱,这辈子也不愁吃穿了,干吗不做得大家好看点?

妈妈悄声地打听过,金兰们也问过,但郭静摇头,坦言,哪有可能——“哪有可能”指的是上百万,十万几十万的数,应该总有吧?郭静没回复。

郭静搬回家来后,第一个找她的,是杨康,她的同学,她的嫂子。

现在杨康是真着急的:银行开始实行全面人员改编,不管正式工和临时工,现在统一聘用制,按工龄、平常表现,还有技术职能考试,决定去留,公开发文,公示所有聘用对象。郭宁单位传出消息,城建局要评出八大金刚,就是所有部门都不用的职员,留用察看一年后,实行末位淘汰。

郭静说:“平常你表现又不差,和领导关系也不错,着这些急干什么?!”

杨康快哭出来:“人家都是有后台有关系的,我们什么也不是。平常领导看着和你好,关键时候,他还是知道谁疏谁亲的。余下我们这批人,就看怎么出血了,现在这时代,你也知道,有钱才是你干爹!”

郭静生气:“那趟因为帮你,我私拿了婆家账面上的钱,不然,也不会让人家那么戳脊梁骨。”

杨康谢了又谢,“好妹妹,我也是心里难受得不行,也不敢出来说。你也知道我的难处,把这个说明了,人多嘴杂的,我可没办法在银行和桐乡县里混了。”杨康看郭静默不作声,又苦苦哀求道:“我现在也是最困难的时候,不然,也不会找你头上,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咱爸咱妈,又是不中用的。你哥,更是硬气得不行。这个家,可得熬着过下去。”

郭静想了很久,才说:“我自己也没工作,将来的日子,还有妞妞,都得想多点……”

杨康觉得郭静的话里有松口的意思,赶紧一鼓作气:“我是你嫂子,是你这么多年的同学,一起在教室里熬瞌睡熬下来的光阴,他是你哥,你亲哥啊!我们保下了工作,怎么可能亏待你!再想想,还有你小侄子,他可是和你一个姓的,将来就他和妞妞两个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他们也要互相帮衬啊!”endprint

郭静叹了气,应下来。第二天取了多少钱给杨康,连奶奶都不知道,反正,那年,是高高兴兴地准备着过的新年:工作在年底前都解决了,杨康多少年的临时工帽子摘掉了,郭宁被安排进了城建局的公用事业科。

杨康在过年前送了郭静一幅十字绣,她知道郭静的品味,有点洋气,选的是黄金满地——金色的季节,金黄的菊花铺满一地,金黄的阳光倾泻下来,金灿灿的色彩渲染了大地,盛开的菊花铺设出璀璨的金色大道。楊康说:“是有喻意的,这表现的是秋天的收获和浪漫,为人生开拓光明大道的!而且,”杨康知心地说,“你不就是菊花吗?”杨康指着上面一行柳体:我花开后百花杀。

家里张灯结彩的,郭宁还是按习俗在家里的各个门上贴对联。奶奶笑眯眯的,告诉杨康和郭宁,过了这个年,他们可以搬到活塞厂那边的小楼里住。

妈妈有点舍不得,问:“怎么就让他们单过了呢?以后会不热闹的。”

奶奶说:“房子也得有人住才行,本来当时买下盖好,就是我给我孙子的礼物,那边现在也通上暖气了,过得舒服些。而且他也到了自立门户的年龄。”妈妈想,奶奶还是忌讳好多,原来活塞厂那边一直没通暖气,都是自家烧锅炉取暖的,每年因为自家烧锅炉,县上都出事情,好几条人命。奶奶说:“郭静也回来住了,家里够挤的,姑嫂在一起,总不方便。有郭静母女俩,这家能寂寞吗?”

听不出来是好话还是歹话,大家只能不接声。奶奶指了郭静:“年三十和年初一,你是不能在家过年的,这是规矩!”桐乡的习俗是年初二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离婚女子和死掉丈夫的,好像也是有奶奶的这些说法,怕给娘家带来晦气和霉运,但现在新社会多少年了,都不大讲究这些了。妈想劝两句的,被奶奶狠狠地顶回来。

郭静第一次抹了眼泪,随便收拾几件衣服,带妞妞去车站坡的小旅馆——也是杨康帮的忙,人家过年都不营业,因为是杨康的老客户,算是给足了面子。年初二,郭静带妞妞回娘家,眼睛也不肿了,略搽了粉,薄施了口红,还是高高兴兴地叫着奶奶,赶着妞妞叫太姥姥还有姥姥姥爷新年好,拜了年!

郭静回来的初二,也是杨康回娘家、小侄子回姥姥家的日子,姑嫂俩倒没碰到面。那边亲戚多,就连白化病的姐姐也早结婚,郭宁和姐夫妹夫聊着天,后来还打场小麻将。杨康现在工作终于稳定了,喜色就在眉梢上。她告诉娘家妈,她和银行的一位经理合伙开着家小饭店,就在车站广场那里,过了初三就正式开业,里面八张大桌,十张小台,主营四川湖南菜,现在南方菜挺得人心,小孩子们都不像原来那样喜好吃面了,师傅是自贡的,火爆毛肚、水煮牛肉、葱烧鲤鱼、芙蓉虾,都是地道的,别说还有正宗的抄手、担担面和燃面了。娘家妈问,开一家这么好的餐馆,这得要多少钱啊?杨康只笑笑,千叮万嘱,别让泄露了风声,不然,领导去做这第二职业,万一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领导玩完,她也玩完了!娘家妈只喏喏地应着,接过女儿第一次给的红包,竟塞着一千元人民币,便对这从不在意的女儿多少自得起来。

四川餐馆其实真还挺红火的,都用雇的人手,就经理是杨康的表哥,他原来在南方的饭店干过,也是实诚人。杨康很少露面,只用自己的人脉,让别人都去那地儿吃,也要郭宁的人脉,都往那边介绍生意。她一年下来就赚回本钱,如果不是郭静也横插一杠子,以后的日子,不也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吗?

郭静也开了家餐馆,说起来可比杨康的小得多,在二级公路边上,里面就两张大桌,四张小台,她就做烤鱼:桐乡县水库出的神仙鱼,肉质嫩骨刺大,把鱼清干净后抹上调料和薄面粉下锅炸透,混着葱姜蒜芫荽,再配土豆山药蘑菇番茄金针菇等食客喜欢的配菜,做成香辣烤鱼豉汁烤鱼椒焦烤鱼孜然烤鱼各种口味。小餐馆因为临街,总有来来往往的运输司机过来坐下歇息吃饭,所以营业到很晚。名声传开来,县里小青年也喜欢到这边叫上一盘烤鱼,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喝点啤酒,聊天。郭静的店面越来越忙,就又添了四张桌放在店面外,两个厨师,几个小工,再加上郭静自己,又当采购又当前台又当服务员的,每天拖着疲累的身子,带着一身腥香鲜臭的烤鱼味回到家的时候,都是过了凌晨两三点了。

杨康偷偷去看过郭静。她仍旧爱穿裙子,因为腿漂亮,而且腰又细,今天一套藏蓝的,明天一套深红的,后天一套铁灰的,把那些食客弄得五迷三道找不着北。她的长卷发扎起来,绾成一个发髻,露着光光的额头,只颊边各有一绺不经意散下来的发丝,越发显得妩媚。郭静不喜欢人家叫她老板娘,她让食客就称她老板,“老板”“老板”的声音叫过来,她蹬着高跟鞋,不紧不慢地打发他们。

杨康泄了气。就是离了婚,拖着个妞妞,郭静还是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仍旧那么漂亮,好像命运的捉弄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些冲着她去的愣头青,男人们,腆着脸地追捧着这朵早已败落的菊花。

杨康想着自家店的生意惨淡经营着,现在县里的小饭店越来越多,东北菜、湘菜、川菜、粤菜,甚至还有上海菜,连原来独占鳌头的满喜楼也不景气,放下身段,开始做平民生意了。杨康其实气恼的,是她的店和郭静的店,不过两百米的距离,抄个小道就从车站坡走到二级路了,而且,郭静的菜式那样便宜,营业到那么晚,这不是明争着抢夺她的市场吗?

杨康咄咄地走过去:“你把店关了吧!”她冲着郭静说。她已经搬出去两年多了,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回来,都没怎么见过郭静。

郭静惊一下,本来看到杨康惊喜的表情马上就木掉了:“什么意思?”

杨康说:“没什么,我给你带个话。你哥单位要过来查你们这些小店的,还要联合卫生监管部门,食品安全部门,你哥不好意思出马整自己的妹妹,到时候,你还开着,别人来收缴和封你的店面,就不好看了。”杨康说完就走掉了,她还穿着银行的制服,脖子那儿打了一领丝巾,她还是满意这套衣服的,剪裁合体,料子不错,有点巡视干部端着的模样。

奶奶去世办丧事的时候,杨康才又见着了郭静。她没主动和郭静打招呼,因为郭静的小店还在嚣张地开着,而且似乎生意越来越好,有往下扩大的意思。杨康现在已经升到分理处做副经理,分管业务,有日子忙得不见踪影了。endprint

那天也确实倒霉,郭爸爸陪客时,多灌了两盅,结果骑电动车回来时就出了车祸。他醒来后左腿已经截肢,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想不起当天是怎么回事,只有郭妈妈守在旁边使劲地抹眼泪。

郭静带着妞妞看着爸爸和妈妈,小侄子现在学习紧,活塞厂离这边远,没方便带过来,站在床前的还有郭宁和杨康。

很久,杨康说:“郭静你得出去住!你这样下去,太妨了!没有离了婚的闺女还住娘家的道理!”

郭宁劝杨康:“你少说两句,咱爸才过麻药劲呢!”

杨康说:“就是咱爸过了麻药劲,现在清醒着,我才说呢!”她仍旧冲向郭静:“不是我不好,我是郭家的人了,不能由着你胡闹!你自己想想,你的命太硬!奶奶走了,爸爸成了残废,你自己的头个儿子……我就不说了,我原来都没提过,打你离婚住家里,我和郭宁的工作差点也没了,你侄子不是学习忙,他才多大就在出水痘,满脸的泡,放在我妈家好好照看着呢!再往远了说,爷爷本来也是老干部,可不就是因为你命硬,把爷爷也妨了,害他七十多岁,还得受牢狱之灾,郭家本来一直火旺旺的呢……”

爸受不了,打住杨康的话头:“我快动不了了,你在这儿胡扯什么?!”

妈也说:“这哪像嫂子说的话?这还是一家人吗?”

杨康冷笑起来:“爸,你还是得靠我们给披麻戴孝养老送终的,你护着她有什么用?妈,你也真糊涂,郭静早出了家门,哪里算我们郭家的人?”

郭静的小饭店终于关张了。因为城管出面,食品卫生,还有占道经营。城管不是郭宁的单位,和城建属于两个部门,郭宁再怎么样,也不会动妹妹的小店,不管杨康怎么瞎扯过——这是哥哥郭宁的解释。郭静经不住那些罚款,又听妈说嫂子开的饭店就在她两百米路处,冲突挺大,她索性就关掉了。

总不能在家待着,她是没有靠山没有支柱的人,还有个妞妞要养,现在妞妞在学舞蹈,舞蹈服舞蹈鞋,还有被选拔上台表演的衣服,哪样也得开销。她就又在县中心那家茶馆的楼上,租间屋子,置下六张麻将桌,弄了麻将小屋。

她的同学朋友也多,人家一直喜欢和她来往,麻将小屋的生意挺红火的,那结拜的金兰们有时候闲来没事,也会捧她的场,带过两三个男的,明着暗着就有介绍的意思。中间也有两个不错的,长得也好,人的脾性也好,追郭静的劲儿还挺大,但两下里接触,郭静就懒了意思。说起来,她讲起自己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就是当初两只眼睛没有睁得大大的,所以连小兵这样的人也凑合下去了。现在,她年岁大了,经历多了,犯不着找长期饭票一样,随便选个什么男人。她得自己喜欢他——这点太重要了。曾经,她是真不大懂爱情,以为自己有人追求,然后又嫁了不错的人家,人生就美满了。其实,绝不是那个事儿!

妈听了挺着急的,妈劝她,你还是好歹把自己打发了吧?

郭静问:“如果还像原来那个人,就因为钱多便嫁他,那可没好日子过吧?”

妈说:“你太讲究了,我和你爸,你奶和你爷,你哥你嫂,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郭静笑起来:“你和我爸,我不清楚。我奶和我爷,至少我奶死心塌地地爱着我爷呢,我哥我嫂,至少他们互相爱着呢!”

说起来也有个处得不错的,是刘黑子的司机——刘黑子虽然退居二线,但政府还是给他按级别配了小车和司机。司机长得个子挺高,人不大爱言笑,还说也是桐乡一中的,不过比郭静高几届,记得郭静在台上表演过独唱——郭静倒不记得自己表演过独唱了,那人就哼一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郭静笑起来,想起是有那么一次,应该是帮着救场的,有个能唱美声的女同学倒了嗓子,老师临时把郭静拉上台。第一次就觉得挺谈得来,分手的时候感觉也特别好。他后来说起自己有个儿子,比郭静的妞妞略小一岁,倒挺直率地说起妞妞过来的话,必须随他的姓,两个孩子应该处得不错,他儿子很喜欢有个姐姐。郭静没言语,想着可能这就是他的求婚了。

妈妈不大同意,觉得现在身份降得也太快,竟沦落到和刘黑子的司机扯上了婚姻。刘黑子倒也直:“嫂子,现在还是要明白事儿,小静毕竟离了婚的女人,又拖着孩子,我们又不是大地方,很多人的老规矩老脑筋都转不过弯来。只要他们处得好,将来总是个伴儿!”那天设宴在满喜楼——现在桐乡县的人有点大事,还是喜欢满喜楼的排场,刘黑子请的客,召集的就是郭家刘家的小字辈们,其实深的意思,也有帮司机保媒的感觉,反正他也是郭静的干爸。

杨康来了才开的席——现在杨康特别忙,银行又调她当信贷部副经理,她一直生着这个“副”的气,再有天大的本事,现在还是论资排辈的时代,没有那张大学本科文凭,怎么也爬不到“正职”上去。杨康一边走进包房,一边挂了电话。她直接冲着郭妈妈说:“薛小兵的妈妈打过来的,有笔贷款的事稍微麻烦点,不过应该弄妥了,……现在叫什么事儿?银行要完成贷款任务,还得求着这些大企业双手捧着钱送给他们呢!”

刘黑子打着哈哈:“你们银行放贷出去,回来的利息也高得不得了啊!不弄这些企业帮你们,你们的钱就生不了钱的!”

杨康冷笑起来:“银行也被地方玩死了,多少呆账死账,原来的也没办法追回来,再不跟紧点这些成长快速的私营民营企业,银行算完掉了。”刘黑子没再吭气,想他曾经做县长的时候,也弄过多少这些呆账死账的,现在退居二线了,哼哼,这小杨康越来越狗眼看人低,竟然把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想暗暗打谁的巴掌?左不过是刘黑子我现在没有实权了吗?

郭宁忙叫人开席上菜。这当口,杨康坐郭宁和郭妈妈之间,郭爸爸现在瘫在床上,基本不出来应酬。杨康和刘黑子的三个孩子都打了招呼,刘黑子当时把孩子安排的部门也不错,公安局的,税务局的,還有个县政府的,可惜当时这三个孩子都没考上正规大学,现在就没能评上公务员——这是刘黑子一生的悔事,到了到了,还是论文化的时代,这几个孩子如今也三十多了,只能在部门里做最基础的工作,升职恐怕是无望的。杨康眼睛都没瞟郭静一下,杨康只对郭妈妈说:“薛小兵的妈妈给我话儿,想让小兵和郭静复婚。我觉得这真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儿,出了门的,别人还想接回去,这是什么样的福分!我也见小兵了,小兵说,还是会好好地过日子,毕竟俩人有个妞妞,他是真放不下妞妞。”endprint

郭静没吭声,只专注地吃着晃到她面前的一盘小菜。刘黑子觉得不好说话了,对着他那司机:“你先下去帮我到家里拿件夹克过来吧。”那司机起身走掉了。杨康笑起来:“干爸,”她现在很少这样称呼刘黑子,“怎么连司机都和咱们一起上桌了?”

郭妈妈连忙偏了话题:“你说的复婚的事,当真啊?这倒是好事情!”

杨康说:“如果不是真事,我何苦特地过来讲这些?”

刘黑子也气郭妈妈,直接说:“算了算了,嫂子,”他冲着郭妈妈,“你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啊!孩子们,可劲儿地吃菜!”

后来一起回了家。刚进家门,郭静便表态,既然嫂子这么给面子揉合她的婚事:“我不会和他复婚的,我不想再挨打了,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他!”

杨康并不朝向她,对着郭妈妈:“夫妻间打个架算什么?还有,你也要有你的招啊,你不是掌握他们家的经济权吗?什么企业的账,哪里经得起查?你留个心眼儿,这薛家的天下,还不是你的?!”

郭靜也朝向妈妈:“我才不过那种一家子不像一家子的日子呢!”

杨康真生气了:“妈,那我把话往明了说吧。这老宅子,现在是政府要规划,过段日子就拆迁,你问郭宁,计划早下来了。你们最好趁现在拆迁的风声来了,行情看好,赶快卖掉,还能赚一笔不小的钱呢。你和爸,”她朝房内努一下嘴,“搬到我们家去。”

“那,小静呢?”妈妈不安地问一句。

杨康决断地说:“妈,你怎么还不明白?就是因为你们留着郭静在家里,让她安逸着有退路,完全不想再嫁人了。离了婚的闺女住家里,有多晦气!卖了房子,她没地儿住,要么找出租屋,要么就嫁人——嫁人,不就对她好了嘛!妈,你总不想留个女儿,还带着个小拖油瓶的外孙女儿,这么胡闹着过一辈子吧?”

妈妈点点头,冲着郭静:“你嫂子嘴狠,但心还是为着你,你这么拖下去,越拖越嫁不出去。一个女人家,虽然开饭店开麻将馆,看着挺能的,可是,哪还有正经人家愿意娶你啊?要我说,我们真就卖了这房子,反正迟早要拆迁,你就嫁了小兵,再好好过日子,啊?”

郭静站起来,笑着对自始至终不吭声的郭宁说:“哥,当初我对你们怎么样,现在你好好看看你们对我,啥样啊?”

郭宁一直闷头抽着烟,过了这十多年,他已经老了,虽然还是瘦,确有些干瘦,原来挺直的腰板儿,部队训练多少年的脊梁,现在有点驼了,脸色也发黑发青,据说休息不好,每天和单位里的人喝酒宵夜打牌,听说酒量很大了。郭宁不看妹妹,掐了烟头,流下几滴泪来:“你哥,他没用啊!”

秋天的时候,开始采摘杭白菊,现在得赶时间,采花骨朵,如果过了这个时间段,花骨朵开了,价钱每斤就要便宜好几块呢,赶时间就是赶赚钱。花骨朵儿,大家都叫它胎菊,一个月内基本上能采三茬。今年菊花种得好,快到十月初了,气候还是小阳春的暖天,去年气温在这个时候低了,就没采上第三茬呢。再过十来天,又到皇菊和金丝菊的采摘期,金丝皇菊是今年才种的,真比较难管理,温度呀,旱虫呀,可让郭静上了不少的劲,真是比较麻烦的,不过想想它的利润,看看它们通体黄透透的在田野里摇啊摇的,郭静的心就像铺满了金光大道一样。

地里现在雇了八九十人,忙得透不过气来。郭静和那帮雇来的人一起采摘,她戴了草帽,顺着草帽裹了宽大的围巾,一直遮到脖子那儿,再打个结儿。她还是怕太阳把自己的脸晒黑了,她仍旧挺讲究的,早上眼霜、早霜,晚上精油、爽肤水、晚霜,一周两次面膜,没敢含糊过自己。下地的时候,她穿了迷彩裤迷彩衣深筒套鞋,两只手都戴上帆布手套,拿着篮子就一路采下去。

从前年开始种菊花的,也是一路摸索着过来。地倒是有,桐乡县下面的村子里有太多的闲田,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使不上劲,留一点地给自己种上口粮,大部分就低价租出去。郭静原来牌场上有个朋友,说浙江老板想收购菊花,但本土价格太贵,想到外地来收,郭静觉得这真是个机会,说干也就干上了。金兰们打趣她说,也只有她,一个城里的闺女,会到农田里来劳动。郭静笑:“我怎么也得生存啊!”

麻将馆被人举报,她被逮进派出所,然后就下到拘留所,关了五天。穿了灰色的罩衫,每天早晚身板笔直地背管理条例,有时候被派到院子里打扫卫生,有时候在阳光下做些简单的体操,然后顿顿吃的是黄豆炒肥肉皮,她把肥肉片分给另外的女人,没有沾一口荤腥,这五天黄豆生涯却把她养得白胖了些,放她出来的时候,见到黄豆就直吐,一直到现在。司机和她再没联系过,有时候郭静也会在街上看到,她倒没躲他,他却垂下眼睑就跑开了,总是那辆黑色的桑塔纳,县人大主任的座驾,其实蛮朴素的。

忙完这茬收成,给那浙江老板交上货后,郭静在村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她终于腰酸背疼地返回了家。

老宅已经拆了,现在的规划速度真快,据说车站广场将来要建成现代化模样,有动车甚至高铁会往这边过。郭静在桐乡一中附近租间房,也是平房,和老屋的结构挺像的,旁边各两间卧室,中间一个大厅,连摆设也照原来老屋的样子安置。爸现在瘫在床上,头脑却清晰,有时候还会要求蒙蒙把他推到厅里,来打一场小麻将。妈妈买菜,收拾一下家里,然后做点饭——蒙蒙是不干这些的,当初来时就讲好,只照顾爸爸,多的事一概不管——郭静和妈妈悄悄地议论过,现在山里的丫头,也这么厉害了!到底妥协了。爸现在身子残了,不能再让妈跟着亏了身体,所以郭静咬咬牙,应了蒙蒙。蒙蒙来家也有两年了,就过年的时候回去一段,一年三百多个日子,也全凭这小闺女,现在,倒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妈妈现在轻松,每晚都会去新公园跳广场舞,正好新公园旁是妞妞的舞蹈学校。从小到大练的童子功,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妞妞愣是比一中的女同学看着都出众,头发从来梳得光光溜溜,在脑后甩一条马尾,身子板是笔直笔直的,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却烟视媚眼,比当年的郭静还要出趟。

毕业十五年后,学校组织了郭静她们这一级的同学聚会,大大小小来了两三百人,是当年毕业人数的三分之一,有的混得人模马样的,去了北京上海广东,还有的甚至去了美国德国加拿大,这些都没过来参加聚会,来的大都是留在桐乡县的,彼此平常也照面。还是在满喜楼办的,老店真不愧是老店,风雨飘摇多少年,当年好多热闹的餐馆都倒了,就它还在。endprint

杨康在另一桌上,微有点发胖,不再像原来学生时期了,现在她话多,而且也风趣,俏皮,春风得意,还和几个男同学说说疯话,调调情,但是蛮有分寸的,不失同学感情,也不丢领导身份。她一桌一桌地过来敬酒,和老师那两桌尤其敬得欢,停留的时间也长,上了年纪的老师们眉眼模糊但带着喜悦和巴结的神态对着她,也不知是为自己培养的,这个都不太记得的女学生现在出人头地而高兴呢,还是转着脑筋在想着自己的儿女孙子在哪里要靠得上她?

然后,杨康过来了,敬郭静这桌十二金兰——现在只有十金兰了,有一个生癌去世了,有一个嫁到福建没回来。大家扫郭静一眼,多少年的姐妹了,她们得尊重她!郭静没起身,也没看杨康,她转头朝大投影看去,有个男生喝多了,在和另一个女生抱着唱: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郭静朝着那边,开怀地笑起来。大家都没起身,尴尬地碰了下杨康的杯,杨康识趣地走掉了。

很多时候她们没讲过话了,很多时候她们也没见过了。郭静说:“我不想让自己不快乐,但看到她,我就会不快乐,所以我就不要看到她!”所有劝的人也就作罢了。

现在小广场修得特别漂亮,像大城市一样,有人工开凿的湖水环着,还植着垂柳。公园中心有个小亭子,旁边堆放了人工种植的盆栽菊花,黄艳艳的,在凉下来的秋日里的一片萧肃中,好有生气。郭静在小亭子里看妞妞表演,妞妞的身摆太漂亮,一招一式都透着灵气,好像每一个动作都会说话。妞妞在县里电视台表演过,后来又到区里表演,这趟是去北京,真不容易!郭静答应妞妞,她一定陪着她去北京的。

“和你年轻时一样,妞妞真是太出众了!”杨康的声音,淡淡地在郭静喜悦的表情下传过来,郭静的那种自得的喜,一下子僵在那儿,烟消云散了。

“其实说老实话,人家都说妞妞强过当年的你,我没觉得,妞妞是不错,相当夺目,但比起你,”杨康顿了下,“你是,颠倒众生啊!”

郭静准备叫妞妞离开小亭子。妞妞有点喜欢招摇,她爱在大庭广众下表演,美其名说是永远不会怯场。

“你不想知道你儿子的下落吗?”杨康赶着说了一句。前年妞妞的爷爷奶奶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郭静没去丧礼,只让妞妞过去了,听说薛小兵已经娶了新妇,都有了孩子。

郭静愣一下,她的儿子,她的那个才不到两岁就说是死在了上海手术台上的儿子,她从来不相信他的死亡,他的离去!是的,只有杨康知道他的下落,当初是她陪着妞妞的爷爷奶奶去的上海,她知道所有的真相!郭静站住,回转身看着杨康。

“我可能不会告诉你的,你从来没对我真心过!”杨康说。

“那你要我怎么样?你借我的钱,我从来没叫你还过,你怎么整我的,我从来没和你计较过,你甚至,还把我弄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的事,你不要怪我!你自己不留心自己的身份,好好的一个女人家,郭老爷子的大孙女,开什么麻将馆,真让人笑话!”杨康冷笑着说。

郭静记挂着儿子:“他活着,对吧?我只要知道这个,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郭静看着她,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看着杨康。

“他爷奶当年和我一道,把他送到江苏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抱着他,把我累得啊,胳膊一直到如今都酸疼,还得了腱鞘炎。后來我们找了户人家寄养他,每年的消耗还是挺大的,每次去看看他,给那户人家足够的费用。前几年他奶奶还在的时候,我看过他的相片,长得挺高的。不过也很壮,他奶说他会识人,也会叫人,不算特别憨,还能自理呢!不过现在,这两年,我就不知道情况了,而且,也不知道支撑他的费用断了没,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毕竟只有他爷爷奶奶知道他的下落……我,也就记得那个大概住址罢了……”

“你告诉我!”郭静的声音有点抖。

杨康冷冷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往下撇,变了形,是十足的嘲讽。

“妈,妈!”妞妞叫郭静,郭静“哎”一声,发着抖。

“你是不会告诉我的,对不对?你就是想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着折磨,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到底怎么对你了?”郭静诘问着,她想不起来杨康曾经的容颜,她都不太记得杨康在学校时的模样,后来成了姑嫂,是亲人了啊,为什么现在一步一步走到这境地?郭静的话里是哀求的声音了。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我就是想让你受折磨!”杨康仍旧波澜不惊的,至少在现在,她应该是,赢了她!

很久,郭静平静下来,看看杨康,仔细地看看,好像能从杨康的眼睛里搜索出什么秘密一样,然后,她紧紧身子,绝望地坚定地转身。

“你结拜了十一金兰,你和那么多人交往,没有关联的一切人。你却从来没有把我们联系起来,郭靖,杨康。天啊,在一个班上六年!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男生说,‘你是郭靖,她是杨康,你们多巧啊,是《射雕英雄传》,是传奇啊!可是你回复说,‘我可不是那个靖,我是安静的静,根本扯不上的!你决然地扯断我们所有的关系,所有的巧合和传奇,你眼神里是那般瞧不起!”

郭静惊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她命运里的某些劫,这个给她屈辱给她劫数的曾经的同班同学,如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嫂子,会一直耿耿于怀着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去无端仇恨她无视所谓名字传奇。

“你从来没有认真对过我,无论我怎么巴结你,无论我怎么讨好你!你甚至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你就是不想把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联系起来,你从来就不想我们有任何关系!你从来就觉得我和你不能相提并论,平起平坐!你就真以为自己是郭靖,最终赢了天下,而我就是那倒霉的杨康,万人唾弃的,被你同情做你正面陪衬的而最终被你摧毁的杨康!”杨康在背后有点歇斯底里了。

郭静愣住,想想,还是走掉了,迎着等得有点委屈了的妞妞。

从来没想过杨康可真就是杨康呢:只有自己满腹的理由和委屈,只有私欲无止尽的膨胀,只有无以名状的嫉妒和仇恨,从来没有感恩和铭谢,利用了郭静郭靖般的心肠,现在倒反咬一口,一切都是这劫数该来的自作自受?这真是一个什么样的江湖呢?

在夜幕下看着那般明艳盛开的菊花,瑟瑟的秋风里真是只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大气和自豪,郭静终究是郭静,拉着妞妞,头也不回地离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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