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情北爱

2017-09-21 10:42万宁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万宁

凌晨三点,窗外的城市也睡了,深层的睡眠正垄断着绝大多数人的大脑,栾峻杰却在这个时候双眼睁开,空洞地望着床的上方,他并没有想什么事,只是正好醒来,他摸到床头柜边的烟与打火机,在黑暗里燃起,所有的感觉在这口烟穿喉走肺的过程中,渐渐缓了过来,缓过来了,当然还是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妻子郝佳睡在主卧,与她分床睡怕也有十年了,在这十年里,他能在半夜的时光里充分地享受自由,像抽烟,过去是绝对不可能躺在床上抽的,一定要抽,得去露天的凉台,不管寒冬腊月,你冻成冰棍也没人怜悯,谁叫你好这一口。要抽,冻死,活该。这是郝佳对他说过的话。

已是第三根烟了,抽完,栾峻杰准备再眯一会,尽管知道睡不着,但也要睡,这些日子他好多了,脑袋不再发烫,七七八八的回忆稍稍有了点秩序,他每天都在捋,捋得越细越是自责,冷汗一次次地渗出,为何每个十字路口,都迈向了深渊,有时候他像是睡着了,一醒来,眼里全是泪,他很灰心,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黎明后的下一个白天,要继续的话,他必须强打精神,一丝不苟,出现在单位,迎接各类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栾峻杰舒了一口气,他庆幸他的下一个白天是周六。

耳朵里迂回着朵朵的哭声,客厅里葛淇与保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穿梭其中,栾峻杰就这么眯着眼,随她们忙乎。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朵朵跟自己有血缘关系,情形会不会一样?他对待葛淇,他自己认为是做到了视如己出,如今面对朵朵,他也常常抱着在小区走走,别人把朵朵当作他的孙女,他让自己尽量笑得慈祥,望着朵朵,他心里其实想着另一张婴儿的脸,只是他无法明辨,他记不清儿子的女儿具体的长相,可是那长相其实是刻在了他心口,只要去想,他鼻子便会痒痒,感觉软软糯糯的虫子爬满鼻腔。

栾峻杰六点多钟出了门。要是往常,他会去湘江边,在芦苇地的草皮上打打拳,深呼吸几个来回,顺道吃一碗酸辣米粉,再转到菜市场买下家里一天的菜。可是,如今他懒得考虑这方面的事,他只是茫然地走着,走到哪算哪,眼睛里的人与景,在他眼里只是路过一下。他记得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不要去应付人与事,他在百年粉店要了一碗牛肉面,儿子栾峰还爱加双份码子,油淋淋的牛肉盖在粉上,此时栾峻杰的胃缩成一团,一口一口的酸水往外翻涌,他伏在桌上闭着眼睛捂住嘴,另一只手却摸摸索索地扶起筷子,把米粉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有好长时间了,他吃什么都没胃口,望着食物就觉得恶心。

临走时,他在店里买了一个老面馒头一瓶水,放进塑料袋,低头拎着,一路晃悠到梅园小区,径直去了一栋旧楼的五楼,他进去后,巡视每个房后,自己一头栽进客厅的沙发里,泪在这个时候奔涌而出,他听见怪异的声音在喉咙里哽咽,那声音呈失控之势,决堤般狂泻而出。

房间里静静的,餐厅拐角处墙上的照片里,一位妇人搂着一少年正笑容灿烂地望着哭泣的栾峻杰。

有多少次了?栾峻杰每次都以为过去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心底又会刺痛,排山倒海般,把整个人都淹没。

照片上的妇人是栾峻杰的前妻,走了快十年。这套房子,原来是他的家,他走后,是边韵与儿子栾峰的家,边韵走后,房子依然原样,却不住人,成了他们父子碰面的地方,栾峰固执地约在这,栾峻杰随他,只是每次见面,栾峰寒光笼罩,投过来的目光,看似不屑,却带了把刀子,刮得人心窝子痛。他对栾峻杰有敌意,儿子从来都是维护妈妈的,更何况,栾峻杰在郝佳那边的家,从来都不许栾峰进去。栾峰小时候会觉得委屈,到了一定年龄,他便觉得爸爸在这女人面前太懦弱,想着从前他对妈妈的强硬,便会滋生出无法释怀的恨。长大后,纵使请他去,他也不去了。栾峻杰经常不自觉地重重叹一口气,不叹出来,这气在心里憋得慌。栾峻杰那阵子被什么驱赶着,马不停蹄地奔跑,停下来后,才发现生活一团糟。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他大汗淋漓踩着单车,儿子坐在横杠藤座上迎着风,接儿子之前,他去了菜市场,买了刚上季的青椒、黄瓜,他准备做青椒炒肉,黄瓜焖鳝鱼,他单车踩得飞快,想赶在妻子边韵下班回家之前把菜弄出个规模。这几个月他在党校学习,除了周末,平常是不能回家的,边韵一个人带着孩子,栾峻杰老是不放心,幸亏边韵挺能吆喝,一三五娘家接送,二四六婆家负责。为栾峰做事,双方老人是可以起飞的。边韵是市电台的播音员,工作时间掐得死,栾峻杰从不指望她能做什么,明天是周末,党校下午安排的是自习课,很多学员在这个时间里离校,特别是县里的同学,老师懂味得很,睁只眼闭只眼从不管。栾峻杰去单位晃了一下,便开溜干私活了。

菜上桌的时候,边韵回来了,她把锃亮的凤凰牌单车往阶基上一放,便往卧室跑,栾峻杰在厨房扯着嗓子,“可以开饭了。”声音还没传开,边韵从房里抛出一句话,“我不吃了,”安静了一会,又听见她说:“台里今天举行舞会,我还没吹头发的。”

说话时,边韵换了一条墨绿色大摆裙,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搂着儿子,在他脸上连“叭”几下,看着桌上的菜,眼睛放亮,“给我留一点,晚上回来吃。”栾峻杰横了她一眼,“要吃,现在吃,舞会,又不是什么大事,迟到了,只是少跳一两支舞,这么赶,干啥?”语气里全是不满,脸也黑了。

边韵立在原地,呆了呆,便动手给儿子盛好饭菜,自己也坐下来,把头埋进饭碗里。菜确实做得好,这会子人只记得生气,菜的味道在舌尖上失去知觉。栾峻杰吃了几口后,瞄了一眼边韵,她垂首扒着饭粒,几乎不夹菜。栾峻杰给她夹了两块鳝鱼,“多吃点,补血,”接着又起身在碗柜里拿了个碗,盛了碗鳝鱼汤,放到边韵面前,“喝了这个,你赶紧去做头发吧。”话音一落,边韵就望着他笑了,端着汤碗吱溜溜地喝起来。

在以后很多时候,栾峻杰一直在想,边韵爱上跳舞,是不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天边韵去跳舞了,栾峻杰表面上没什么,内心却惶惶不安,他不喜欢那些男人的臭手扶在边韵腰上,想到这,他喉咙里有苍蝇飞进,一个人要生一会闷气,好在他还是會安慰自己,想着自己也经常参加舞会,比如党校就常组织,同学之间也会相互邀请,而他所在的单位,各大工厂也经常相邀,在舞会上,他跟比边韵漂亮比边韵年轻的女孩旋转,也会有片刻的云里雾里。尽管如此,栾峻杰的心眼却没少一点,他会在意边韵交往的异性,稍稍有些动静,他必须弄明白,否则寝食难安。endprint

四个月的学习快结束时,栾峻杰突然消瘦,神情恍恍惚惚,他的同桌贾谷丰,市公安局刑侦队长,用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次后,他如实相告,贾谷丰哈哈地拍着他的肩,“包在我身上了。”通过刑侦手段,贾谷丰果真查到情况,边韵最近与一位医生往来密切,电话单上显示,他们之间的通话频率高时间长。

贾谷丰把通话记录单给栾峻杰,立马就后悔了,他分析了若干可能,阻止栾峻杰朝最无聊的方向思考,私情有很大一部分是别人猜测的,从当事人的一些表象去延伸的,像涟漪,缓缓漫开,漫到多远,那都是一种想象。可是,一切都无能为力了,栾峻杰像一匹野马,除了嘶鸣,怒吼,便是不顾一切地奔跑,等到他停下来,环顾四周,物是人非已成定局。

栾峻杰曾经也想过,为何不听听边韵的解释,便认定这是个事实,几十年了,栾峻杰心里是清楚的,他没有胆量听,一些事如果真从边韵嘴里说来,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那点骄傲,有可能会七零八落。

栾峻杰长相英俊,他是南北结合的后裔,父亲栾友宗是黑龙江肇东县人,曾是十二兵团机要处译电员,一九四九年秋天,他随部队辗转数千里,在湘江边一座城市停了下来,当时,他没有想他将从此在这繁衍生息,度过余生。栾峻杰曾在中国地图上找他的老家,手指一路往上滑,滑到鸡头上黑龙江省,在它的西南部,松嫩平原中部,他看到了那个地方,父亲栾友宗说他家在县城火车站附近,那里在伪满时期就通铁路了,他的中学是在哈尔滨上的,五十多里地,坐火车也还方便。栾峻杰就此推测父亲的家境不错,但关于老家,父亲栾友宗很少说起,他看上去已经习惯了南方的生活。栾峻杰的妈妈是本地人,在他们家里除了父亲顽固不化的东北口音,基本上都是本地特色,连亲戚往来也都是母系家族。只是有一年,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东北女人,父母的表情立马霜冻了一般,那女人在家里住了几天就走了。好多年后,栾峻杰的姐姐栾红英告诉他,那个女人其实是他们的姐姐,父亲出来革命前,在老家是成过亲的。听到这事时,栾峻杰十二岁,他站在中国地图前,望着那个叫肇东的地方发呆,想爸爸以前的事情。

院子里还有许多南下干部,情形都差不多,只有郝冬他们家,他父亲硬是把他们不识字裹了小脚的妈妈从河北滦县接来,除了在老家的两个,在南方一口气又生下郝冬、郝佳、郝好,如同下猪崽样,他们的妈妈摇晃着小脚,在居委会帮忙,做些杂七杂八的事,只是一个北方女人挺扎眼的,头上常年捆个旧毛巾,脚上是尖尖的黑布鞋,讲话拖着长腔,脸上的皮肤又厚又亮,起的褶子如同沟壑,即便如此,院里的孩子没人敢笑她,因为郝冬不止一次地向大家宣告,院子里这么多南下干部,只有我妈是原配,你们的妈妈都是你们的爸爸到这里以后娶的小老婆。

虽然不甚明了,但能隐约知道一点内容。在栾峻杰老家的大姐找过来时,院子里别的人家早有老家人找上门来,有的老家人厉害,弄得鸡飞狗跳的,前去调解的,家里也是类似情况,说不上理,遇到这些,惹事的男人都躲了起来,好在日子总是要过的,来找的人,看到这里也是拖儿带女的,只能抹着泪又回原籍了。有良心的男人,会偷偷地接济一下老家的人,栾峻杰从来不知道父亲是否也接济过,反正在他们的生活里,父亲老家的人好像没有存在过,母亲小父亲十三岁,父亲一直怕母亲,从不争辩什么。他只是会在某个时候,与他的战友,找个地喝点酒。边韵的父亲边书年算是他最好的战友,一些牢骚成了下酒的菜,小酒穿肠而过时,他们的眼神以迷茫对迷茫,然后,又各回各的家。偶尔,也会想故乡,边书年是山西定襄县的,他听栾友宗说他们家乡的黑土、大豆与高粱,边书年也会吹他家乡的好风光,三面环山,四条河贯穿,红枣、玉米几多好吃。他们经常会叹息,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那次,他们喝酒的时候,说起了儿女。当时,栾峻杰正蓄着胡须,眼神空茫,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栾友宗对边书年说,那臭小子,就是傻子一个,世界上那么多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什么爱啊,情啊,哪有那么重要。都快一年了,还没振作,闷头闷脑的,总是一个人,不与人说话,真担心他会成傻子。

那个时候,这座小城都知道栾峻杰的事。

边书年咂吧着嘴,没去接话,他是看着栾峻杰长大的,这孩子长得周正,气质忧郁,眼睛像两口望不见底的水井,貌似平静,却勾人魂魄,这对于女孩子来说是一剂毒药,一旦沾染,够她煎熬。边书年只听说有一个女孩为他自杀了,那家人的父母找上门来讨说法。

人都去了,又能怎样。

这事倒是把栾峻杰吓哑了。

栾峻杰从不与人说起,殷盈是他心口的一抹血,其实他爱的是她姐姐殷红,她们姐妹的父亲是七八九工厂的党代表,曾是四野五师的参谋长,南下至此,与栾峻杰院子里那些孩子不同的是,殷红殷盈的妈妈也是南下干部,中原大学学员,在工厂文工团里工作,殷盈的歌喉像夜莺般婉转嘹亮,殷红的舞姿妖娆百媚。栾峻杰与殷红同班,他也不明白,每次看殷红跳舞,他会莫名地脸红,嗓子眼冒烟,喉结忽上忽下,为镇定自己,他会不停地吞口水,一口一口地吞,没有口水,他也吞,吞得眼睛瞪得老大,栾峻杰以为自己中了邪,如今回想,很多的事像是老天都已定好。

这天在礼堂看殷红跳舞时,栾峻杰冲到外边喘口粗气,他紧张得快窒息,他张开嘴刚刚喘,一个小姑娘指着他,凶神恶煞般说:“喂,干吗跑出来,不看人家跳舞?”栾峻杰瞥了她一眼,也化了舞台妆,便嬉皮笑脸随口说:“看什么看,又不是你跳。”

小姑娘一愣,调头就走,临要跨进舞台的后台,她又大声喊过来,“快进去,我要唱了。”栾峻杰真的又冲进礼堂,红色的幕布徐徐拉开,那个刚刚冲着他喊叫的女孩一个人站在台上,眉眼弯弯地望着大家,所有的人被她望傻了的时候,她的嘴动了,声音从栾峻杰的后边响了起来,但仔细听,声音又是从舞台上小姑娘的嘴里荡漾出来,他在惊讶中,听到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旁边的郝冬扯了扯他的衣角,在他耳边说:“这是殷红的妹妹。”栾峻杰至今都记得那一刻,他失聪了。掌声,歌声,以及郝冬的嘀咕,都没有了。

从此,栾峻杰就在殷红殷盈之间徘徊,他恨自己,冲出礼堂,那么多话可以说,却单单说了那句最不是他心里想说的,这句话,是一句魔咒,他失去了向殷红表达情感的资格,因为殷盈真真切切聽到了,而且信了,她会告诉她姐姐,他对她的鄙视。栾峻杰陷在里边出不来,而殷盈又像是个追债的,穷追不舍,偶尔游移,局面便更乱。栾峻杰想抽身离去,可是心里又有一万种不舍,这种不舍,他不知道是不舍殷红,还是殷盈。令他气愤的是他周围的人都认为他在谈恋爱,栾峻杰迷茫地望着那些向他投来的艳羡,无所适从。endprint

也就在那段时间,郝冬像只苍蝇,盯着殷红,只要有殷红在的地方,就有郝冬的嗡嗡声,栾峻杰对郝冬的嗡嗡声很是反感,他说郝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所以忍不住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这天他们打了一场篮球,骑单车回大院,一路上都没言语,却较着劲,在下一个长坡时,车倒在一起,两人摔到一块,这成了栾峻杰挥拳的由头,郝冬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拳头还击得更凶猛,拳头落下时,栾峻杰没有痛感,身体倒像被点燃,他极其癫狂地与郝冬揪打在一起,他本是斯文人,不怎么会打架,可是这天他打出了气势,他是不要命地打。郝冬在打架的过程中,吼起来:“栾峻杰,你他妈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比别人长得好看点,你姓栾的,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的德性跟那个叛徒栾平没区别!”

这个骂是歹毒的,居然上升到政治層面。栾峻杰最不喜欢别人把他的姓与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联系在一起,按电影的背景,故事发生地,便是他老家东北,总觉得这叛徒当真与他们栾家有联系。所以说郝冬骂到了他的痛点上,栾峻杰不拼命都不可能了。两个人在马路上打架,围着看热闹的人,比打的人还兴奋,一旁吆喝着,一旁手舞足蹈,直到他们血湖血海筋疲力尽,两人瘫倒在地,看的人还不够尽兴。

这场打斗,终止了栾峻杰郝冬从小到大的交往,也终止了殷盈的生命。十多天以后,殷盈在家,泡在热水浴缸里,割腕,直到鲜血流尽,才被家人发现。殷盈死前在一张纸上留言:不怪任何人!爱情有鬼!

其实那十几天里栾峻杰的多数时间是躺在家里养伤,脸上挂彩了,出去终究不好意思。殷盈来家里找过他,约他出去玩,栾峻杰都没去,他没直说原因,只是低着头,提不起兴致,敷衍地摇晃着脑袋。殷盈也不久坐,转背骑着她的单车,在马路上咣当咣当的,一下就消失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栾峻杰从来不说,即使面对前来问话的公安,栾峻杰也是沉默的。公安问他们的恋爱程度进展到了哪?栾峻杰瞪着眼睛有些没明白,公安又补充,“就是在牵手拥抱接吻上床中,到了哪?”栾峻杰眼睛一翻,“我们没有恋爱,哪都没到。”

没人能证明他们在谈恋爱。没有恋爱,殷盈的死,与栾峻杰就没什么关联,公安也只能例行公事问问话。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栾峻杰不说,殷盈更不可能开口。

栾峻杰不说,并不意味着殷盈在他心里没有存在过。在殷盈走的前两天,她在晚饭后的黄昏里,来到栾峻杰家,当时家里人都在,殷盈对栾峻杰说,要问他一个事。他们走出家门,在大院门口的湘江边站立,宽阔的江面上,三三两两帆船,南来北往,反反复复,唯有漂来的木排竹排,气势磅礴地覆盖大片水域,在江边人眼中招摇过市。那刻太阳刚刚落下,江面上空的云朵乌白色里躲着红光,浓淡不均,随意错落,栾峻杰不喜欢与殷盈站在那,院门口人来人往,他怕别人误会。当时,他们所处的时代,还很保守,一男一女站在江边夕阳里,别人以为是在恋爱。“什么事?”栾峻杰先问,殷盈的目光投在江水中,“听郝冬说,其实你喜欢我姐?”

一声汽笛从江面传来,栾峻杰眯起眼,想看清那艘船,他的喉结忽上忽下,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上次在礼堂,他们初遇时,他就是瞎回答了她的问话,导致意想不到的事,一环扣一环地向他扑来,甚至百口难辩,他在脸上感觉到了殷盈的目光,那是高傲者散发出的凌厉,栾峻杰有灼伤感,他的手忍不住摸了一下,嘴巴结巴着,只是嘿嘿地干笑,“郝冬是自己喜欢你姐,他才这样栽赃我。”话一出口,栾峻杰又觉得说错了,他不明白人说话为啥总会在关键时刻口是心非,他恨不得扇自己,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只能呆呆地望着殷盈。殷盈的脸在霞光里开始明媚,她转过头来,“那就好。”

栾峻杰理解殷盈,她肯定又歪曲了他的意思,他想就此撇清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狠心了好久,声音也没发出来,最后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说:“我们班上的男同学都喜欢你姐。”

殷盈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像一束强光,火力烫人,栾峻杰显然被烫到,舌头打结,卷起来,他不得不望着湘江水,江中正覆盖着大片木排,排上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有的时候,人无处可藏,连目光也是。栾峻杰闭上了眼睛,“殷盈,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慢慢想清楚。”这话终是没有说出来,他那两片嘴唇嚅动着,湿湿的,却没有声音。殷盈一直在看他,她说:“你也喜欢?”

栾峻杰点了点头,他看着那个木排向北漂走,最后好像是漂到江水天际线里,等他回过神时,旁边的殷盈就不在了。

两天后,便传来噩耗。

栾峻杰仔仔细细无数遍过滤那个黄昏,到最后,黄昏里所有的一切成了空白,只有两个人影。生命之重,为何抵不过那些不经意的只言片语?爱与不爱,以生命相要挟,如此决绝,让他猝不及防。

殷盈成了他心口的一抹血。情为何物?那一浴缸的血水,一直以噩梦的形式紧追栾峻杰。尽管这一年他去了一个叫船湾的地方当知青,可是他躺在那个红砖房里,经常大汗淋漓,在梦里六神无主,甚至呼唤。他的目光不再炯炯,寂寂的,静静的,落魄得睁不开眼。村里人不知以往,只说这个伢子中邪了,要收魂,装神弄鬼的名堂用尽了,栾峻杰还是那副模样,好在每天的重体力劳作,分担了他的心结,思维变得越来越简单。有肉吃,有懒偷,内心会掠过莫名的愉悦。

有段时间,栾峻杰在心里反复追究,他是有错的,他不该在殷盈最开始约他时,兴致勃勃前往,以为可以就此接近殷红。殷盈总是约他骑单车去山谷溪水间喊嗓子,殷盈面山而立,张开大嘴,咿咿呀呀,或踩在溪水里,以水为镜,咿咿呀呀,然后丢下一串串银铃。栾峻杰有时问,“怎么不叫你姐一起来?”“我姐不喜欢出门。”到后来,栾峻杰开始找借口推脱,不与她单独出门。可是有一次撞见殷盈与另外一个男孩子十分亲密,栾峻杰的心居然缩得很紧,他听见痛疼在叫唤,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是他脸红了,尽管他当时什么也没说,踩着单车咣当咣当地冲走了。自那以后,殷盈开始迁就栾峻杰,约他,他来就来,不来,她也不生气,他们的关系比一般好一点点。如此而已。endprint

栾峻杰逐渐从梦里爬出来,他对很多事评判的结果是如此而已。扶犁赶牛,他能在水田里玩转,他会说如此而已。挑粪泼粪,他也能在田埂上来来回回,起肩泼撒自如,尽管也狼狈到挑着粪,从田埂的泥泞里滑倒,臭粪泼了一身,他在心里说,一身皮囊本来就臭,再臭一点,不过如此。村里的村民开始接纳他了,递纸烟给他,他接住,边咳边抽,眯起的双眼有了沧桑味。

那阵子,村里家家户户装上了喇叭,《东方红》的音乐每天早上定时叫醒栾峻杰,然后在洗面刷牙吃早饭之时,有个女声在读报。听说也是他们一起的知青,只是人家是金枝玉叶,住在大队部,平常不用像他们一样在田间地头干农活,在队里的小学教书。有人神秘地透露,这女孩的父亲曾在船湾打过仗,当时指挥部就设在大队长家。在船湾的日子,栾峻杰与读报女孩从未谋面,只是对她的声音已经非常熟悉了。

在暮春的一個阴雨天,不用出工的栾峻杰缩在床上啃一本小说,广播里突然窸窸窣窣的,读报女孩在广播里说:“下面播送一个通知,栾峻杰,栾峻杰,请你中午一点来大队部接电话。”通知播报了两遍。

栾峻杰赶到大队部时,一个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前看一本数学书,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又看了一下电话,然后,细声细语地说:“你是栾峻杰?等一等吧,电话还没打过来。”

栾峻杰嗯的时候,电话响了,他迟疑要不要伸手去接,女孩说话了,“接吧,应该是你的。”栾峻杰果真在电话里听到妈妈的声音,啰啰嗦嗦的,问东问西,然后压底了嗓子说,这一向,表现好一点,还有,好好看书,工农兵大学要来你们那招生了,虽然主要是看表现,招生的人也会对你们进行考试,成绩太差了,他们也不想要。就在要撂电话的时候,妈妈又说,等会边叔叔的女儿边韵会把复习课本给你,记得谢谢人家,他家与你们大队可不是一般关系。妈妈在说这话时,栾峻杰扭转身子去看边韵。她正站在门外走廊的栏杆前,双臂自然垂落,手腕交叉搁在栏杆上,望着雨,栾峻杰看到的是背影,少女的骨感,在一身布衣布裤中凸显,肩胛骨、腰、臀看似凹凸不平,弧线在突起与浅涡之间恰到好处,栾峻杰张开嘴,喉结上下蠕动,也就在这一刻,边韵回过头来。雨绵针般细密在天空里,烟云空濛,浓淡相宜的春色,涂抹在边韵的脸上,她表情里闪过刹那间的呆愣,然后露出她璀璨的牙齿,导致春光瞬间明媚。

她见电话打完,便走进屋里,从放电话机的书桌抽屉里,拿了几本薄书,直接递过来。这是栾峻杰与边韵的初遇。这个中午,他们好像没有说话,彼此间只是点头微笑以及躲闪的目光。按说,他们的父亲常在一起喝酒,孩子都插队在船湾,他们早该有联系,可偏偏不是那回事。

这年夏天,边韵与栾峻杰同时离开船湾,都去了省城,边韵念医学院,栾峻杰读行政管理,他们开始有了交集,尽管是同学式的,心向往之仿佛是事实,只是从来不曾表白。边韵的父亲倒是敲过边鼓,他说栾峻杰不适合边韵,他太招女人喜欢,易惹麻烦。边韵试图听从父亲,但栾峻杰来找她,她拒绝的姿态很弱,弱得不存在。他们的交往谈些什么,栾峻杰也完全记不清了,好像只是在一起看书学习,而且是各看各的书,他们的专业毫不搭界。当时他们是工农兵学员,自卑基础太差,没由来的紧迫感在大学里悄悄涌动,致使暗中努力成为部分人的日常状态,栾峻杰至今没明白那些年踩单车去见边韵,仅仅只是坐在那看书,干吗不出去干点别的。

如果不是边韵出现意外状况,也许这种局面还会继续。大三时,边韵在上解剖课的实验室,先是呕吐,然后直接晕过去。她有心理障碍,对血肉,对人体以及人体内部结构,她无法平静面对,到后来,看见别人打针也晕了过去,她晕针晕血,明显不适合当医生,于是她不得不退学,她父亲根据她的爱好,帮她联系到电台上班,就这样经过短暂培训,她成了一名播音员。这期间,他们通信了。信在来来去去的路上,跑得非常勤快,只是信的内容,漫无边际,却没有一句话踩到了点,直到栾峻杰大学毕业分回市里工作,两人还在不明朗地交往中。

栾峻杰的不急不慢,急坏了他的父亲栾友宗,特别是栾友宗听别人说,边书年并不准他女儿与他儿子谈恋爱后,大为恼火。于是,他摆下宴席,请了几位一起过黄河渡长江的战友,当然包括边书年,已渐近暮年的他们,待在一起多是回忆,回忆从前的战场,战场的生死,于是感慨南下后的安居乐业,孩子在眨眼间长大成人,想起死在战场上的战友,泪水常常盈满眼眶,大家边抹眼泪边举杯,还相互拍打,嚷着:“我们可要好好珍惜,我们活着,也是在替那些死去的战友活哦。”也就在这时,栾友宗端着酒杯走到边书年旁边;“边老头,我可对你有意见,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你居然嫌弃我,不肯跟我结亲家,明令禁止你家女儿边韵与我儿子栾峻杰好。”

这话像炸雷,几位战友立马围攻边书年,轰得边书年百口难辩,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然后猛地惊醒,今天原来是一出鸿门宴,栾友宗啊栾栾友宗,你算计好友,真有几把刷子。于是他起身站立,举起酒杯,他要给各位战友一个交代,“我边书年与你们认识多少年了?我是这样的人?孩子的事,是我们做大人能管得了的吗?”接着,他把头转向栾友宗,“你去问一问你那熊儿子,他表白过吗?追我女儿拜见过我这位岳丈大人吗?从来没有的事,你凭什么说我干涉了?他们的事,是我不许吗?你栾友宗讲不讲理!”

席间,落下一片安静,他们都觉得边书年说的有理,你栾友宗的儿子没行动,反倒来怪边书年,那是没有道理的,于是大家又一致声讨栾友宗,是你家没道理,男孩子不追,女孩子凭什么跟你啊。说得栾友宗表情讪讪。而大伙的争吵声借着酒气,在餐桌上横冲直撞,他们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政委拍着桌子,“有什么好吵的,一桩难得的美事,我们为何不撮和成全?来,我来当这个月下老人,牵下这根红线,为栾家向边家说亲,边书年,你同意不?”

边书年借着肚里的酒,一个哈哈,打得震天动地,“我同意有鸟用!要看孩子们的意思,必须是你情我愿。”

只是没想到政委是个急性子,挥着手,嚷开了,“把他们叫过来问问。”酒席摆在栾友宗家,栾峻杰刚好在,政委把他叫过来,问:“愿不愿意娶边韵?”栾峻杰没说话,端起桌上的酒,敬政委,一口干了,接着又倒满,敬边书年,一口又干了。栾友宗在边上摇头,“这小子,听说给他娶媳妇,只晓得傻喝。”政委打着响亮的哈哈,说:“已派通讯员叫边韵去了,好事肯定成,小子哎,你先在外头避一避,好了,就叫你进来。”endprint

几杯酒的工夫,边韵就被叫到这,政委单刀直入,问:“愿不愿意嫁给栾峻杰?”边韵浅笑,“我爸喝醉了,这个问题等我爸酒醒了再说。”

“你爸没醉,是我让通讯员这样说的,今天你要当着叔叔伯伯的面,回答这个问题。”政委穷追不舍。

所有的目光聚成一道强光,打在边韵脸上,她有些尴尬,不明白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撇了撇嘴:“伯伯,您这是怎么了?他又没说要娶我,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也就在这时,栾峻杰冲进来:“边韵,我愿意娶你,你愿意嫁我吗?”

人们目瞪口呆,时间仿佛停滞了。

没有声音,但大家都看到边韵点了头,栾友宗带头鼓掌,政委把两人的手放在一起,“好!好!好孩子!”

那一刻,边书年也鼓起掌来,只是他的掌声比他人的慢一些,没有合上拍子,他的潜意识里布着某些道不明的怕意,当时,他也不明白,他眼中的栾峻杰风华正茂仪表堂堂,他在喧哗热闹中抬头瞥见窗外夜空的月牙,往下弯斜,一个寒噤打在心上,凉飕飕的,浸淫全身,屋里一张张笑脸仿佛与他隔了一层纱,他的恍惚被人们误解为太过高兴。

当然栾峻杰与边韵的婚姻像历史的潮流,谁也阻挡不了,他们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栾峻杰在梅园小区这栋旧楼的五楼一待就是一整天,他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茶几上手机振个不停,躺在沙发上的他瞪着眼睛望着屋里的黑,他必须要离开了,郝佳等着他回去晚餐。近几个月来,郝佳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刻薄不见了,脸上时时显现出小心翼翼的温柔,栾峻杰知道这是因为栾峰残忍的决绝,他在别人眼里成了可怜人。手机依然在振动,栾峻杰拿起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六点五十,来电显示上有郝佳的十二个未接电话,必须起身,要不然她又会兴师动众,喊人用卫星定位。栾峰出事后,栾峻杰疯了般,他无法接受无法相信,他一个人抱着栾峰平常不离手的手提电脑躲进一家宾馆,一头栽进栾峰的电脑里,不停地搜寻,他坚信总有一些蛛丝马迹,能解开他离开的动机,文档里总有只言片语,有关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者一些留给他的话,抑或是给他妻子女儿的话,不懂电脑的栾峻杰请来工程师解密后,他几乎是处在不吃不喝的癫疯状态下,直至眼睛充血体力不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广告文案以及一些游戏,他还查看了他的QQ空间,所发的内容全是庸常的日常生活记录,只是在他最后更新的个人签名上,栾峻杰发现了一句凄凉的话“这个世界不好玩,下次不来了”。望着这句话,栾峻杰足足呆了刻把钟,之后,颤颤抖抖的手,摸起桌上的烟,烟吸在嘴里,闭紧眼睛狠劲地往上抽,抽着抽着,他眼里蓄满泪水,他后悔平常与儿子交流太少,总想着儿子不用太多关注目光,所以故意摆出不怎么搭理的姿态,结果导致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他陷入自责,深度追悔,最终无力自拔,他先是蜷缩着身体,心绞着痛,痛到他瘫倒在床上,听到心脏咚咚地跳动,回声在周围淹没,他的手与脚伸开着,口腔开始发干,呼进的气黏在口腔上,似乎是不省人事,却又模模糊糊意识到要撒手了,这样一切就放下了,身体于是往下坠,下面是无限的,坠落时似乎有哗哗声。没让栾峻杰放下的是郝佳,她叫了他的同学贾谷丰,在全城搜查,最后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通过手机卫星定位,才找到已经深度昏迷的他,当时他已严重脱水,意志崩溃,毫无求生愿望。

有了此次事件,郝佳规定他必须晚上回家吃饭,每到饭点,她便会不停打电话,人都是有受虐倾向的,栾峻杰也是这样,竟然自觉配合,像今天他一头撞进沉沉暮色里,走在路上的脚步略显急促,尽管如今栾峻杰不管回家多晚,郝佳都不会有微词,餐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总在耐心等候。进门的那刻起,栾峻杰似乎变了一张脸,他像平常一样,先洗手,然后从保姆手里接过朵朵,跟她咿咿呀呀的,抱着她在房间里转悠,直到郝佳把饭盛好,全家人围桌而坐,他才放下朵朵,低头与大家一起吃饭,郝佳总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而他忍不住往后仰,把碗举起来,说:“我自己会夹。”葛淇及时地把碗伸到他面前,“把不吃的,给我。”郝佳横了她一眼,葛淇嬉皮笑脸,故意把菜咬得咯嘣咯嘣响,然后在桌上与她老公叽叽喳喳的,若无其事地说单位上的七离八离,熟人的八卦,新开的网店,声音在栾峻杰耳朵边挠着痒痒,倒也有几分暖意。

那年秋天,在大院的银杏林里,一个彩色皮球滚到他脚边,他狠劲一脚,连同黄色落叶,小皮球嚓地一下飞向远处,栾峻杰正得意,“呜哇呜哇”的哭声在他后边响起,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那大哭,“小皮球是你的?”栾峻杰问。

也是奇怪,就那么一脚后,栾峻杰在银杏林里硬是找不到那皮球了,小女孩边哭边嚷:“要赔!”栾峻杰极其狼狈,又哄又许诺,保证买个更大更漂亮的赔她,小女孩将信将疑,把手给他牵着,让他送她回家。一走一转,她带着他来到郝冬家,他正犹豫要不要敲门,门却打开了,小女孩飞扑过去,跌进门口一女子怀里,女孩又哭哭啼啼的,哽咽着说她的小皮球被坏叔叔踢飞了,抱着她的女子望着面前尴尬的栾峻杰,眼睛眯眯笑着,她侧着身子,请他进去坐。栾峻杰弓着腰,脸微微有些红,“哎,不了,下次吧,到时把小闺女的皮球送过来,这次实在对不起!”说罢想转身离开。

“栾峻杰!”一个男声响起,栾峻杰一听就知道是郝冬,这正是他到了这,犹豫敲不敲门的顾虑,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女孩会是郝冬家的,栾峻杰表情讪讪,他只是点了点头,准备迈步赶紧离开。

郝冬绕到他前面,擂了他一拳,“嗨,小时候的事,还记着哩,我们未必一辈子都不说话了?多大的事啊?从小一起长大,还同学,就为了一女孩,我们犯得着吗?人家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们倒好,相互不理近十年,我们有病吧?”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拍过来,栾峻杰笑起来,挥起拳头,回打过去。郝冬嘴里说的女孩殷红,早就嫁回她父母的老家了,想当初为了她,两小伙子拼了命地较劲,最后居然断了来往。

这天栾峻杰与郝冬坐在一起喝上了,菜是小女孩妈妈做的,从前栾峻杰也是认识的,她是郝冬的妹妹郝佳。人生的不可思议真的无法解释,如果那個小皮球没有滚到他面前,他便不会踢上那脚,就不会有小女孩的哭声,他也不会送她回家,从而来到郝家,与郝佳有任何瓜葛。endprint

小女孩就是葛淇,是郝佳的女儿,当时郝佳刚离婚,住回娘家,那个时候,栾峻杰离婚四年多,心灰意冷地住在父母家,平常独来独往,拒绝任何类似相亲的活动,他不想再婚,他害怕女人。与郝佳的开始,并没有男女间的所谓开始,因为郁闷,他有事没事总是找郝冬喝上几盅,他们聊小时候打架的事,聊各式各样的顽皮,聊过之后,便大口喝酒,郝冬当时正跳出工厂,做着个体户,利用他爸的关系,搞到一些批条,到工厂弄到紧俏物资,再发货到外地,净赚差价,所以郝冬不是常在,倒是郝佳常在,她炒上几个菜,陪着他喝,听他东说西说,有次他们正唠嗑,郝冬回来了,他坐到桌前,哈哈地笑起来,说:“你们说啥呢,孤男寡女的,好上吧,别老赖在我这,妨碍我找女人。”说得栾峻杰与郝佳面红耳赤,哑巴着一张嘴。尽管中间栾峻杰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去郝家,但最终他们还是成了,这与郝冬的撮合有很大的关系。

栾峻杰感觉郝冬是一夜暴富,他没想明白,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过着与周围所有人不一样的日子,也就几年的工夫,他钱滚钱,成了他们这座城市中的富豪,好在栾峻杰志向不在此,你钱再多,他依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是郝佳的心理却发生了明显变化,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追随在她哥哥左右,栾峻杰曾调侃她充斥着铜臭味。只是这桩婚姻成为事实,栾峻杰在心里多少是有些后悔的,当时他并不知道郝佳离婚的原因,如果知道,他肯定不会娶她。人生总是不断地与人们开玩笑,栾峻杰与边韵离婚的原因,正是郝佳前夫与她离婚的原因,更恶劣的是,他们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前夫的。栾峻杰从别人那听到这个事后,半个月没回家,他觉得老天扇了他一个耳光,边韵的出轨仅仅只是怀疑,他就离开了她,而郝佳是明目张胆的,他忌恨的行为她是变本加厉的,他似乎看到边韵嘴角的讥笑,他的脊梁骨不寒而栗,记得有人说过,第一次的婚姻,是天定,后面的婚姻是人为。没有把握好老天爷赐给你的婚姻,后头的日子,人便失去了忠实于自己的勇气,忠实于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一般人为之,肯定是头破血流,所以会学着试着接受,这样做的原因很多,诸如没有元气再折腾,没有胆量承认又一次失败,没有办法面对周遭曾经嘲笑过他的人等等,说到底是明白日子终究要往下过,他不可能再离婚,再离,就没办法在圈子里混。人一旦学会忍,一切都会慢慢习惯,习惯了,在不如意的婚姻里,会生活成如意的样子,很多事不会放在心上,日子就一点一点向前走着。当然,这一切有个过程,刚开始栾峻杰有些消沉,他想逃离,待在外面,不太落屋,外面待着待着,心就空了,他不是那种花天酒地喜欢吆喝的人,他喜欢静,在外面,总觉得是在流浪,时间一久,他认了,老话早说了,箩里挑瓜,越挑越差。如果再挑,说不定更差。慢慢地,他回家了,接送葛淇上学放学,他从默默承担,到愿意与喜欢,他在做这些,尽管心里牵挂着栾峰,只是当时栾峰的外公边书年拒绝栾峻杰去他们家,与栾峰的见面次数少之又少,其实这不是借口,栾峰的成长作为父亲,是可以有好多在场的机会,用的时间多,陪伴也有各种形式,只是那个时候栾峻杰还不太懂得怎么做父亲,等他懂得了,栾峰长大了,他能做的他都不需要了,他被他甩开,即使只看看他的背影,也难以成为现实。

而栾峰与他的远在四年前被彻底明了,那个时候,他谈了女朋友,打算结婚,他找到栾峻杰,要他出二百万。这天是栾峻杰生日,栾峰主动提出一起吃个饭,席间谈到了婚事,这个数字从栾峰嘴里蹦出来时,栾峻杰刚刚还良好的心情立马被冰冻,再婚后,他的工资卡交给了郝佳,尽管她常笑,说塞她牙缝都不够。但他还是交,这是他对待婚姻的姿态,当然他留下了绩效奖,供他抽烟与零用,所以平常他兜里就几千钱块钱卡里也不到二十万,这是他的全部。儿子一张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穷光蛋一个。桌上安静了好一会,他才如实跟栾峰说自己没钱。栾峰望了他好久,像是仔细打量,栾峻杰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全是名牌,衬衣、外套、皮带、手表等加起来的数字是巨大的,从来都是郝佳给他买什么,他就穿什么,他不太清楚价格的事。他不认识牌子,有次郝佳戴了个金闪闪的手镯,他误以为是治疗血压的,忍不住问,“你血高吗?”郝佳呆愣了一会,“你什么意思?”栾峻杰指着金镯,“戴它不是为了降血压?”郝佳大喊一声晕,就拍打过来,说这是卡地亚手镯,虽然是18K金的,镶了钻石,要十几万。郝佳说的真的,可是栾峻杰始终不相信,他不明白牌子能这样糊弄人的钱财。

那天栾峰没说什么,吃过饭就走了。但让栾峻杰气愤的是栾峰从此几乎不与他联系,而且他结婚也没通知他。他的姐姐栾红英说,你活该!儿子结婚,你都不拿出一点钱来。姐姐对他的偏见由来已久,自然没什么好话。

栾峻杰脑子里稠稠的,七七八八的糨糊时不时翻滚一下。吃过晚饭,郝佳抱着朵朵下楼去小区走走,郝佳喊他几次,他磨磨蹭蹭的,说一会就下去,他进房拿烟,顺便关上门在里边点燃一支。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排斥郝佳,他不想在小区里被人看成是恩爱夫妻。

那年栾峻杰之所以不敢跟郝佳开口要钱,是因为在这年他与郝佳去了趟南非,出发前,郝佳拿出一摞文件让他签字。“我们都五十多了,出远门,保不准会发生意外,如果发生了,我们应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纠纷,提前把这些写明了,反倒是件好事。”郝佳说。那是两份遗书,说白了,是财产分配说明书。遗书上写明,各人的存款归各人孩子,各人抚恤金归各人孩子领,房子各归各。这样一算,属栾峻杰名下的,几乎少之又少。他哑在那,没来得及吭声,郝佳又说了,“半路夫妻好多是AA制,据说都在为自己的孩子盘算,我们倒不至于这样,俩孩子也没指望过我们的钱。”

当初,栾峻杰是净身出户的,自然没房子,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郝冬开发的,电梯房的顶楼,复式结构,两层,楼上是葛淇小夫妻住,带有小花园,在葛淇没结婚之前,栾峻杰喜欢待在楼上,看看书健健身,在花园里抽抽烟。这房子在郝佳的遗书里自然写明给葛淇,然后,之前郝佳还有一套房子,也归葛淇。郝佳的归葛淇,天经地义,只是栾峻杰想,郝佳走了萬一他还在,他住哪?尽管他在签那些字时,他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他不可能会让这个想法从他嘴里说出来。endprint

在感情面前,一谈钱,就变得恶俗。栾峻杰想到了这句话,他与郝佳其实只剩下在一起过日子,过日子自然会扯到钱上,他们之间早就恶俗了。那次在遗书上签字,对栾峻杰震动蛮大,以至他只要一坐下来,望着郝佳,就会想起那份遗书。他暗地想,如果是他和边韵,他们无论走多远,路途有多凶险,也不可能留下这样一份遗书,因为他们俩所拥有的东西,不容置疑,是给栾峰的。可是,他与郝佳就不一样了,一切都变得如此具体,具体得让人猝不及防,觉得生活原来意思不大。因为郝佳写得过于具体,他在签字时,忍不住问郝佳有多少存款。郝佳向他翻了翻眼,“千把万吧。”语气轻淡,栾峻杰立马站起来,“天啊,你这么多,我几乎没有,那栾峰太可怜了。”郝佳还是笑,“我不帮我哥打理生意,有这些钱吗?平日里,用在你身上,我可没少花钱,我不可能把我的钱给栾峰吧?”栾峻杰失语,他也觉得郝佳说得有理,即使她要给栾峰,他也不会要的。但心里的疙瘩就此立起。

有次听同事倒苦水,说早知日子会过成这样,当初打死她,她也不会离婚。女同事也是重组家庭,如今双方的孩子都在上大学,她说他们从孩子高中起就AA制了,各管各的孩。家里的支出,每人每月交出公共资金,其余的互不干涉。女同事说,苦日子还在后头,如今她努力攒钱给孩子结婚成家,等自己老了,突然生病了,谁来照顾?她啧啧地咂吧着嘴,说我姐两口子,就签了合同,以后谁生病了,谁的孩子就过来领人。栾峻杰不喜欢听别人闲扯,可是这次女同事的牢骚,如同刀子般,每一句都往他心口捅。他恨不得就地扇自己一记耳光,早知离异重组家庭如此狼狈,真的要像同事说的一样,打死也不会离婚的。可是事已至此,后悔除了让别人看笑话,别的毫无意义。现如今怎么着也要坚持,即便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坚持,也是要坚持。

栾峻杰是后悔的,他不该就此回拒栾峰,即使没钱,也要与姐姐商量,把父亲栾友宗的房子卖了,或者厚着脸皮问郝佳要一点钱,总之,作为父亲,面对儿子的婚事,他应该有个积极的态度,不能就一句“我没有钱”来打发儿子,并且儿子本身就与他有芥蒂。栾峻杰的后悔是在梳理他与儿子之间的种种间隙时产生的,可是有一段时间,他还一味地气愤,觉得儿子太不懂事,举行婚礼,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告诉自己,他作為父亲不在婚礼现场,成了所有亲戚朋友交头接耳的话由,揣测他的不称职。当姐姐栾红英告诉他栾峰已经结婚,并举行了婚礼,世界瞬间静了,他睁着眼睛望着姐姐,她翻动着双唇,却没发出一点点声音,他愈加惊讶,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塞上了棉花,他用手指去抠,被姐姐的手掌拍过来,姐姐满是褶皱的脸上布着怒气,“你在没在听!”分贝猛然高起,然后是一大串又沙又粗的话语,聒噪在栾峻杰耳边。

听力回来后,栾峻杰的泪腺又出现了问题,眼泪像水一样漫漶,他听着姐姐描述那天婚礼的盛况,讲新娘子有多漂亮,讲栾峰的外公边书年怎样颤颤巍巍在台上讲话,讲得台下好些人抹眼泪。栾峻杰低着头,前岳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在他心里,对他却是无限敬重,当然他不可能有机会表达。人间注定了有些人之间,永存隔阂,而且无从解释,他与边书年便是这样,边韵的死,边书年全怪在栾峻杰身上,尽管边韵是因乳腺癌过世,可是边书年认为假如不离婚,他女儿就不会把不开心埋在心里,一股一股的不明之气就不会郁结成为癌,女儿边韵肯定是不会死的。当年,边书年知道他们离婚后,他带着边诚、边学、边畅兴师动众地来到栾家,栾友宗双手作揖,声音嘶哑,不断重复“教子无方,对不住啊。”他的痛心已然脸上,可是边书年的愤怒在无限扩张,声声讨伐形成语浪,汹涌而来,局面几乎失控,幸亏这时,边韵赶到,她扶着在那捶胸顿足的栾友宗,转身对边书年说:“婚是我要离的,不怪峻杰!”声音不大,却剑指咽喉。

边韵是在栾峰大二时走的。从发病到离世不到半年,期间,栾峻杰去了好多趟医院,边韵不准他进病房,栾峰说,妈妈不想让他看到她做了化疗后,没有头发的样子。为此,他恳请姐姐栾红英代他多陪陪边韵,栾红英边点头边甩眼珠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栾峻杰发现人都是事后诸葛亮,如果早知道未来,一步一步便能及时修改及时走正,可是老天却让每一个正在迈步的人,眼睛蒙上薄雾,无数条闪烁着诱惑的路伸在脚下,犹犹豫豫地,只是往前走。栾峻杰是走到今天,才明白心里最在乎的人原来是边韵,他崩溃地发现,他愈是心痛她,她愈是灾难缠身,而他又只能站在岸上,连伸手让她抓的资格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曾对姐姐说,在这世上,除去父母儿子,边韵是唯一可以让他甘愿放下一切为她卖命的女人。

“如果她缺钱用,我去背猪都愿意。”他曾对栾红英说。当然,边韵不可能让栾峻杰去背猪,她不缺钱,她缺的是健康,而掠走她健康的隐形杀手,应该是栾峻杰,在一切都没有说清之前,便毅然决然离婚走人,不给人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边韵倒是内向,她居然也就一直不说,一个人独来独往,偶尔,去湘江边望景台上跳舞,她只是跳,也不与人言语,她的古怪行为,成了望景台上又一道风景。这对栾峻杰也是一种折磨,尽管他从不与人提起,心里却在忐忑。边韵病重的这半年,栾峻杰有心要靠近,可是边韵的拒绝异常坚定,站在边上的栾峰表情恹恹,在父亲问东问西时,常常会甩给他一句“早干吗去了?”噎得他半天接不上话来。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栾峻杰接到栾峰的电话,电话里栾峰的号啕大哭扑打着耳朵,伴着急促地抽搐。栾峻杰冲到医院,走廊上边家人静默哀寂,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栾峰上前来,“妈妈要你进去,她要见你。”栾峻杰走进病房,斜阳匍匐在床沿,躺在病床上的边韵,圆睁双眼,吃力地望着上方的空气,栾峰弯下腰,脸贴近边韵的耳朵,“妈妈,爸爸来了。”栾峻杰看见两个黑洞似的眼睛里立马蓄满泪水,她侧过头来,起壳的双唇艰难地嚅动,微弱的气息,游丝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发送出来,她张着嘴,像是要讲话,话却成不了形,无论她怎么张嘴,声音一出来便被风飘走。栾峻杰握住她捞在空中的手,这手沉甸甸地往下垂,彻骨的寒气从骨瘦干枯的指间浸透,顷刻间,栾峻杰手掌上的热气荡然无存,他像在腊月握到了生铁,耳朵里似乎是听到声音,咕隆咕隆的,断断续续能听到几个词,有个“没有”的词重复了几次,栾峻杰无法知道她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她在吃力地要说清什么,她张嘴的过程极为痛苦,栾峻杰不忍心看,所以只能拼命地点头,嗯,嗯,然后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他如此说时,手心里边韵的手开始滑落,当他再度把目光移到她脸上,他看到她嘴角微微扬起,圆睁的双眼松懈下来,渐渐合上,呼吸开始无声无息,床头的心电图轻轻叫唤了一声,跳动了几下,瞬间扯成一根横线,极为平静,边韵姿态如烟,睡了过去。栾峰喉咙里呜咽起来,哭泣拖得老长,病房外的边家人冲了进来,栾峻杰的脑袋立马被一种奇怪的气流掏空,眼前的人忙忙碌碌,他像木桩一样,立在那。endprint

好多次,他也问自己,边韵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他抬头看星空时,便会想到这个问题。边韵走了这么多年,她从没来过他梦里,儿子栾峰说,他梦过几回。他这样说时,栾峻杰就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等儿子把梦里的场景讲出来,可是儿子咂吧着嘴,就是不把话题往这上面靠。栾峰结婚没有通知他,在姐姐面前,栾峻杰的泪水失控般奔涌,他甚至,趴在她家饭桌上尽情号啕,他想边韵肯定又会怪他,儿子结婚,母亲不在了,怎么父亲也不去?姐姐在厨房忙活,随他一个人宣泄,哭声无论多么汹涌,最终都会由急到缓由大到小,慢慢地,只剩下虚弱地抽噎,然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哼声,哼累了,人也就平静了。这时,栾红英厨房里的饭菜也已做好,她摆上桌,整上酒,姐弟俩不说什么,也不碰杯,一盅一盅的,自己往嘴里灌,只是灌着灌着,这酒又从他们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姐姐栾红英用手心,一把一把地抹,而栾峻杰不管不顾,任凭泪水横流,他只是喝他的酒。

他们各有各的伤心事,栾红英想起了爸爸妈妈,他们离世时的那些日子,而在那些日子里,栾峻杰缺席又缺席,栾红英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在父亲病重期间,他居然在另一座城市,照顾另外一位病重的人,这位病人是栾峻杰的领导。这位领导在栾峻杰起步时,曾经两度重用过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栾峻杰认为对他的重用,不仅仅是滴水之恩,别人知道这位领导得了不治之症时,很多人都忙着躲开,可是他却无法挪步,他在医院守夜陪护,自己的父亲病了,等单位派人来顶替,等来等去,等到的是诸多借口,他只能一个人顶着。他在医院接到过两个可怕的电话。一次是妈妈出了车祸,另一次是爸爸走了。两次都是人生恐怖达到极限的事,可是他两次接到电话都极为平静,甚至冷血。姐姐打来妈妈出车祸的电话,他在病房,领导正趴在床上,医生在给他抽骨髓。电话里是姐姐哭天喊地的声音,栾峻杰眼睛里是领导的无助低号,如果那一刻,他情绪失控,说出实情,那会惊到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他居然一直平静地等领导骨髓抽完,等医生收拾停当,他才出去回拨电话。

妈妈骑着单车,在去医院为爸爸送饭的路上,被一辆面包车撞倒,那些热汤热菜洒了一地,妈妈从此没再醒来。栾峻杰无法明白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还能冷静处理完眼前的事。当他坐着飞机赶回家时,爸爸在医院跟他抱怨,说老太婆不给他送饭,跑到乡下看她娘去了。这是姐姐編的理由,那个时候,他们的外婆还健在。栾峻杰哼哼哈哈的,目光躲躲藏藏,妈妈撒手了,活着的人开始为此撒谎,为让此谎不破,便要不停地用更多的谎言来修补。他与栾红英在殡仪馆处理后事,却还要时不时抽空去医院,为老爷子送饭聊天,他们也想过,如此处理,会不会太残忍,夫妻一场,最后一面不见,可以吗?姐姐栾红英说,爸爸毕竟比妈妈大十来岁,疾病缠身,心脏尤其不好,这一说,他肯定就完了。好在人一生病,对周围许多的事就不够敏感,他相信孩子们。

爸爸出院后,不知是装糊涂,还是心里清楚,住回家后,他居然一直没提妈妈,姐姐一家住了回来,她挑起了妈妈的角色,在这当家,让家里热热闹闹,栾峰也常回来,爸爸病痛的脸,褶皱明显舒缓,每天坐在客厅看着窗外,几乎不言语。

这期间,栾峻杰几次去另一座城市陪他的领导,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那次回家,正赶上爸爸发脾气,当然这脾气不是对栾峻杰发的,是对保姆与姐姐发的,说她们不该杀鸡给他吃,他说,他说过多次,家里不许杀生了,更不能吃鸡。其实爸爸从前是喜欢吃小鸡炖蘑菇的,妈妈那边的乡下亲戚,一来栾家,就会想着送只鸡,在乡下,送只鸡是大礼,妈妈曾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礼。鸡送来,在城里又不能养,现杀现炖,味道绝佳,这成了栾家最经典的菜。爸爸突然喊不吃鸡了,是在这年春节后,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

爸爸的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按时按量吃药,然后就睡在躺椅里,看窗外时间的脚步,柚子树添新叶了,樟树也在抽新芽,朴树叶子稀稀落落的,爸爸有些嫌弃它,正想把目光收回,却惊奇地发现,在它的树槎上,蹲着一只麻黄色的母鸡,都是早上八点多了,这只鸡还蜷伏在树干上埋头睡觉。爸爸发现这只鸡每天早上九点多才下树觅食,傍晚天还没黑便上树归窝,它上树颇为艰难,要等树底下,刚好停一辆吉普车,它便能轻车熟路地飞上树。鸡的第一步,是飞到垃圾桶上,踩着顶尖上的杠杠,一跃而起,飞到了吉普车车顶上,它在上面惬意地踱着方步,唱着歌儿,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再飞到树的枝丫上,然后,再几跳几跳,蹦到面积宽厚的树槎上,发呆睡觉,度过它的黑夜。只是在它飞往树上的过程,总会几度跌落,爸爸在躺椅上急得冒汗,不自觉地坐起来,伸着脖子屏住呼吸,恨不得帮着使劲。这只麻黄色的母鸡在栾家窗外悠哉游哉地生活了两月,栾峰一哥们在某都市报上班,听闻此事,叫来摄影记者,从早上鸡在树上睡觉拍起,拍它怎么飞下树觅食,在傍晚分几步飞上树的,连同文字带照片,第二天见报后,这只鸡就成了一只明星鸡,小区里好多人跑来看,可是有一户人家,硬说这鸡是他们家的,说过年回老家,亲戚送的山鸡,会飞,本来是关在自家车库里,也不知怎的,就不见了,还以为是被黄鼠狼偷走了,没想到是它自己逃跑了。这户人家说得天衣无缝,物业也相信,大白天帮着抓鸡,却没抓到。晚上,他们带来楼梯与手电筒,又来抓,鸡在黑暗中,越爬越高,几乎跳到了朴树的尖尖子上,下边的人只能望鸡兴叹。那一晚,爸爸一直在观察,他是真的担心这只鸡,顺着他们手电筒的灯光,见它爬得高高的,心里的那个高兴劲,恨不得要喝上几盅。只是,这户人家与这鸡较上了劲,每晚都来抓,鸡不得不仓皇逃跑,四处躲藏,爸爸开始揪心,他骂栾峰,就你多事,喊什么记者,厨房里忙活的栾红英及时插话,“哎,怎么就不明白,现在的社会,就是防火防盗防记者哦。”气得栾峰对她张牙舞爪。倒是爸爸认真了,他要栾峰去与那家人商量,不要抓那只鸡了,他愿意出三百块钱。栾峰真的找到那家人,可是人家不同意。爸爸生气了,说,我们家出一千块钱,买下这只鸡。可是人家还是不同意,说,这钱不能赚,这只鸡这么聪明,我儿子马上高考了,如果炖了给他吃,肯定能补脑,考个好学校。这世界鸡奇葩了,人更奇葩。可是爸爸听到这个消息,立马仰倒在躺椅里,不做一句声,眼皮也耷拉下来。他宣布不吃鸡时,那只逃生的鸡还在树上,关注它成了爸爸生活里的重要内容。天下雨了,爸爸会烦躁,一个劲念叨,还不停雨,树上的鸡会淋湿的。春寒料峭,风刮得急,爸爸总是朝窗外张望,担心风会把鸡吹下来。爸爸时不时摇头,说这鸡为活命真不容易。栾峻杰听到这些说叨,觉得这鸡是不小心投胎才成鸡的,要不然,怎么会有超过寻常鸡的本领,弄得老爷子神魂颠倒从此不吃鸡。他不吃鸡,却增加了姐姐栾红英做菜的难度,爸爸年老体弱,外加心脏病与严重贫血,时时补充营养是必需的,但不管姐姐怎样换着花样给他弄吃的,他情绪一直低落,吃什么都没口味。那只鸡最终成了别人的腹中之物,而对他却有着巨大的打击,他哀恸,他忘了他曾是位军人,战场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依然冲锋陷阵,可是如今竟为一只鸡伤感,说出去肯定会让战友们笑话。endprint

栾友宗陷在躺椅里,他在想他与战友是什么时候不往来的?从前常在一起喝酒的边书年,自从栾峻杰这小子离婚后,他就与自己结仇了,从此断了往来,而别的战友哩,不是去了马克思那,就是都像自己一般苍老,躺的躺到医院里,坐的坐在家里,行动不自由了,时时要人陪着,又怎么可以乱跑,小孩子开始对他们吆喝来吆喝去,他们哪敢再提过多的要求。栾友宗歪在那打瞌睡又睡不着时,便如此瞎想,最后,总归会长叹一口气,骂上一句,妈了个巴子,老子老了。栾友宗走的时候,栾峻杰不在身边,这是栾红英最不能原谅的。接到爸爸去世的电话,栾峻杰还是在另一座城市的医院,当时他搂着一团衣服,等领导做CT出来,姐姐在电话里除了报信还对他破口大骂,他举着手机,静静地听着,CT室的厚铁门打开时,栾峻杰挂断电话,推上轮椅,让领导坐上,再给他披上外套。只是在回病房的路上,他的眼睛是模糊的,泪水一行一行地往外流,所幸医院本就是一个流泪的地方,你怎么流泪,别人都不会大惊小怪。

姐姐栾红英平常想着这个弟弟,心里总是莫名地来气,总觉得他每走一步都是大错特错,自己的错,也就罢了,这错又时常带着魔咒,总是连累他人。父母过世,作为儿子两次都不在现场,也没能第一时间赶到,非议的人很多,而最不能让栾峻杰接受的,是他的同事也在嚼舌头,说他为了显摆自己仗义忠心,自己父母都不要,这样的人,很可怕。栾峻杰想,假如自己不去或少去照顾前领导,别人也会有说辞,话语会更恶毒。栾峻杰上进的心就是在那会儿不冒热气了,他开始懒散,貌似放弃了对自己的规划,平日里,他除了上班,便开始捡起从前的旧爱,羽毛球、乒乓球,外加慢跑与健身,在别人看来,他又成了一个耍公子。很多事与自己无关了,这样反倒放松了,没有欲望,心就不累了。栾友宗临终前写下遗嘱,要把他的骨灰埋到他老家,黑龙江肇东县去,他要陪着他的父母。姐姐栾红英看着遗嘱,有些生气,“什么要陪父母,你是想赎罪,想陪大妈妈。”栾友宗老家的妻子一直没改嫁,侍奉公婆,带着孩子,死后她葬在栾家的祖坟地里,靠在栾友宗妈妈的坟边。“妈妈怎么办?爸爸太残忍了!妈妈是为了给他送饭,才被汽车撞死的,这么久了,他居然从不问起。”栾峻杰也觉得爸爸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是想起家乡的大妈妈,又觉得她也可怜,无缘无故守了一辈子寡,栾峻杰知道爸爸这是想赎罪,只是不知大妈妈是否接受。

“妈妈怎么办?她一个守在山上太可怜了。”姐姐又重复着,“到时,我去陪她。”栾峻杰的话冲出来时,姐姐栾红英的巴掌就扇到了他脸上,“你这个乌鸦嘴,呸,呸,呸!”姐姐一直迷信,从不说不吉利的话,这与她从小在外婆家带有关,可这句情急之中的话,倒让栾峻杰开始冷静,他想自己百年后,能去哪?也只有妈妈愿意接纳,与妈妈在一起,蛮好。

就在这年夏末初秋,栾峻杰抱着栾友宗的骨灰,与栾峰一道去了黑龙江肇东县。他们坐飞机先到哈尔滨,再乘汽车去肇东,嫩江平原上稻浪滚滚,一望无际的明黄色,在阳光下璀璨,美得小青年栾峰大呼小叫的,“没想到爷爷的家乡这么美。”栾峻杰望着车窗外的稻田,想这都是爸爸算好了的,回来也要选在最好的季节。

老家的老屋没有想象的那样破烂,只是冷清,按南方习俗,栾友宗回来,家人是要放鞭炮的,这里不但没有鞭炮,人都找不着。老屋如今由栾峻杰的堂哥住着,之前栾峻杰打电话联系过。栾峻杰在这里有一位大姐也有一位哥哥,大姐小时候见过,哥哥未曾谋面,即使是那年陪爸爸省亲,也没见过。大姐嫁在邻村,哥哥在齐齐哈尔讨生活,听说是个干部,但栾峻杰从没有与他联系过。这天傍晚,栾峻杰把一直抱在胸前的骨灰放到阶基上,他燃起一支烟,抬头看着老家的天空,一朵一朵的白云,开始呈灰黑色,西边的天际上火烧着云,一块一块的铁红重叠,栾峰忽然叹了一口气,“爷爷这个决定肯定错了,离开了几十年,谁还认得你。”栾峻杰不想接话,他只是打量着他爷爷奶奶的院子,哥哥不回来,大姐又出嫁了,院子自然落到了堂哥家,可是亲哥都不亲了,堂哥会亲几多哩?如此想时,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一位上六十岁的农妇跨进门槛,“是峻杰兄弟?”她张嘴问着,栾峻杰点着头,“我是你姐,当年见过啊。”她一来,提起行李就往外走,栾峻杰站着不动,她指了指房子,“他家没人,去我家吧。”

“怎么可以?爸爸就是想回来看老屋的,这里才有爷爷奶奶的气息。”栾峻杰抗议着,大姐摊着手,“他们不在家,有什么法子?”

薄暮冥冥,老屋深陷死寂,栾峻杰似乎听到阶基上的哭泣声,他只能上前抱起,跟着大姐,起身去她家,栾峰默默地跟在后头。栾峻杰不知道爸爸是否能看到他的家乡,他觉得手里的包包明显重了,有异样的感觉。临行前,栾峻杰把妈妈的一件旧衣服包着这个青花瓷坛,再装到这个黑色的包包里,可是这个时候,包包里像有了响动,这世界难道真的有灵魂存在?栾峻杰迷茫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姐姐,巧的是她在这时回过头来,她指着黑包包,“这是爸爸?我抱抱,可以吗?”栾峻杰没有理由拒绝,他点了点头,侧着身子把包送过去。大姐也像栾峻杰一樣把包抱在胸前,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天完全黑下来,不见月亮与星星,旷野里黑黢黢的,四面的风旋转着吹,凉凉的。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胆子再大的人,也会瘆得慌。好在远处的狗开始了此起彼伏的犬吠,隐隐约约的灯火开始显现,栾峻杰陡然长吁一口气,他回过头拍了拍儿子栾峰,栾峰正塞着耳麦听歌哩,这一拍,还真把他吓了一跳,“哎,你干吗?”话音刚落,震耳的鞭炮声在黑暗里炸响,他们已来到一幢砖房前,有几个人站立在坪里,大姐吆喝着,栾峻杰还没搞清状况,就被请到了饭桌上。酒菜都已摆好,几个爷们坐下,有个上了年纪的人举着筷子,要大家吃。栾峻杰说,“等我姐来再吃。”这人摆了摆手,“不要等,她要在厨房里安排哩。”说话的人,是姐夫,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过后,栾峻杰才知道,在老家,上桌吃饭是男人的事,女人要吃,也只能在厨房里扒几口。

那晚喝了好多酒,栾峰也喝了,但他们对他手下留情,他们不整他的酒,他们只对付栾峻杰,刚开始,他还想躲,后来发现,根本就躲不了,他们对父亲栾友宗有太多不满,可这些不满,他已听不到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更何况,他们认为栾峻杰跟着这个爸爸在南方享了福,都是他的崽女,他居然就忍心把他们丢下。这些不满,被他们一盅一盅地满上,要栾峻杰喝下,他喝的时候,会一眼一眼地看神龛上的黑包,而面前的姐夫也随目光望过去,吧唧着嘴,嘿嘿地干笑着,“你爸这是为啥哩?一把骨灰了,硬是要回来,早干啥去了?”眼泪就这样伴着酒的吞咽一涌而出,他傻乎乎地望着姐夫,他知道这个姐夫为他老婆为他岳母对他父亲栾友宗有太多不满,今天总算可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栾峻杰也不明白爸爸,既然当初娶了妈妈,决定留在南方,那就只能认命,怎么到死又优柔寡断呢?已经伤害到这边了,无论如何弥补,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又要伤害到妈妈。栾峻杰之所以止不住地流泪,其实是为了妈妈,把爸爸送到这里,从此,妈妈就再也找不到爸爸了,山长水远,千里迢迢,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爸爸回到了大妈妈身边,在那里他会有大妈妈守候。来为桌上添菜的大姐,看见栾峻杰的泪水,便认定是自己的男人说了不中听的话,于是她拍了拍栾峻杰,“兄弟,你姐夫乱嘚瑟,可别往心上去。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俺不怨俺爹。”endprint

“说得好听,不怨不怨,你与你娘你哥骂了他一辈子陈世美!这会那边来人了,又说假话了。”姐夫直言。

姐夫说的没错,爸爸栾友宗就是陈世美!抱着革命的信念,走到南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革了老家老婆孩子的命运,不闻不问几十年,大妈没了老婆身份,却尽了一辈子老婆的责,为他照顾爹娘,照看孩子。那个时候,也不知从哪刮来的一阵风,周围的人都这样,他们就地重新爱情重新家庭,就没有人去理会老家那些老婆孩子的哀怨声,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砸烂旧世界是一句理直气壮的口号,于是也附带着丢掉旧老婆。其实军队纪律是严明的,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有些睁只眼闭只眼,北方的军队一直向南,再向南,很多人就地工作,假如这时,允许他们回老家接老婆孩子,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迁徙工程,说不定会引来莫名的动乱,那是一个不动则静的时代,当然,这所有的一切纯粹是栾峻杰的揣测。他曾陪爸爸回过一次肇东,那时栾友宗刚刚离休,突然牵挂起老家,于是带着栾峻杰从湖南坐火车,一路北上,经过湖北、河南、河北、辽宁、吉林才到达中国最北的省份他的家乡。

坐在火车上,栾友宗一路跟他说,当时他们是怎样向南向南,自己也不明白,到最后就离家远得吓人,在地图上盯着老家看,看着看着就迷茫了,心里不停地嘀咕,这辈子回不去了。那次回家乡,大妈妈还在世,她一个人守在老屋里,爷爷奶奶的牌位立在厅屋的神龛上,几十年不见,猛然相见,栾峻杰居然没有看到些许的激动,也许激流潜伏了,躲过了他的眼睛。大妈妈的样子很老,她本来就比爸爸大,北方人又显老,所以在栾峻杰眼中,她像祖母辈的人。当时,大姐也在,她对爸爸倒不生分,也不隔阂,栾峻杰始终没有听到爸爸对她们说过半句道歉的话,只是记得厅屋面门的方桌前,夜晚那盏昏黄的灯下,两个晃动的人影,一直在絮絮叨叨。栾峻杰由此联想,恐怕是在那个时候,爸爸就有了决定,百年后,回这里,来赎罪。为此,栾峻杰相信爸爸对大妈妈是有爱情的。在来的火车上,爸爸跟他提及过大妈妈家,言语中对他前岳父很是敬重,还夹带愧疚。他说,大妈妈娘家在肇庆姜家镇,算是殷实人家,她有两哥哥都去了日本留学,后来回没回来,不太清楚,当年大妈妈家为给她在夫家挣面子,不要任何聘金,再贴上丰厚的嫁妆,让栾家日子顿时宽裕。说到这时,父亲栾友宗又补充道,北方,不像南方,逃难时会记得带上女儿,以便随时变钱,北方但凡有点钱的人家,嫁女儿时,最怕人说是卖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不尊贵。栾峻杰本没在意听,可是听到爸爸如此评价南方,心窝子上蠕蠕的。什么意思?他完全以南方人自居,妈妈的家就是他的家,那刻,列车正过华北平原,落日在地平线上貌似一动不动,正如他望着爸爸的眼神,也是一动不动,“那有什么,你最后不也抛弃了她吗?”把这句带刀子的话甩过去后,他立马把头扭向窗外。

栾峻杰听到爸爸嘿嘿的几声干笑,“是啊,战争年代,今天不知明日,得过且过,谁会去想长远的未来,只是没想到,这日子居然过了这么长,在南方娶了你妈,只能休了老家的大妈,可是你不知道你爷爷奶奶的态度,他们坚决反对,至死都不承认你妈妈是栾家媳妇。”

“这也意味着不承认姐姐栾红英与我喽,那你还带我回你老家干吗?下一站,我下车。”栾峻杰脑袋里全是火车轰轰的声音,这些家事,他真不想知道,以至于爸爸再讲,他不去搭理。

栾峻杰当然没下火车,但爸爸的话他放到心里了,他有冲动要把这些话告诉妈妈,要爸爸当着妈妈的面说清楚,妈妈这辈子一心一意扑在他身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她的念想,哪知这仅仅只是一厢情愿。栾峻杰尽管愤愤不平,但在妈妈面前他终将沉默,他知道这个世界,不宜烧火,平静最好。此时,装着爸爸骨灰的青花瓷罐,被大姐从黑色包里拿出来,很正式地摆放在神龛上,两边插上蜡烛,栾峻杰一个箭步冲上去,也没制止住妈妈的旧衣服被扔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放进包里。他想好了,明天入土时,他一定要让妈妈的旧衣服把爸爸包裹得紧紧的。不过,此后栾峻杰心里总是有些许不安,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爸爸会不会为难?有时又想,谁让爸爸欠下债呢。在人间,爱,就是债,爸爸欠下大妈妈的,够他还三生三世。

栾峻杰仔细一想,爸爸欠下的债,不仅仅只是大媽妈的,他父母的就不要说了,妈妈的,他也是欠了的,妈妈是为了给他送饭,被汽车撞死的,到头来,他拍屁股走人,死了,也不陪她,让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山上。栾峻杰听姨妈讲,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栾友宗随部队南下来到妈妈他们镇上,稍稍有余房的人家都住上了干部,妈妈家住进了五六个人,其中包括栾友宗,有一天,在饭桌上,栾队长“哇”地一下把嘴里的饭菜吐了出来,紧接着“嗖”地抽出腰间的驳壳手枪,指着还在厨房收拾的外婆,“把她捆起来,她给菜里下毒了,同志们赶紧别吃了。”所有的人都懵了,盯着饭桌上几大碗菜,潜意识里又在等待,等待自己胃液中的不良反应,当然,也有两个愣头青当真冲了上去,伸手就摁住外婆。当时,妈妈在镇上小学教书,刚好那天回家吃饭了,那刻,她端着饭碗,诧异地望着栾队长,见他吐在地上的饭屑,居然没有捂住自己的嘴,哈啦哈啦地笑开了,栾队长举起枪,有些猴急,他晃到她面前,妈妈才止住笑,她伸筷子夹了一大筷苦瓜送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着,然后,黑下脸,翻起白眼,“哪有毒下,这菜是苦瓜,我们夏天必备的菜!”栾队长放下了枪,额头上的汗不再虚张声势,他将信将疑,伸筷子再次夹起苦瓜往嘴里送,可是他再次吐了出来,“呸,真苦,这也能做菜!”栾队长的嗓子又大起来。“我才呸哩,你有没有文化,苦瓜怎么就不可以做菜了!”妈妈横眉竖眼,“还说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吃个苦瓜,就说下毒,你这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你去周围问问,哪家不吃苦瓜?”栾队长绷紧的神情开始松懈,有队员从外边带来本地工作队员,他们低声嘀咕了几下,栾队长放声大笑,对着厨房里的外婆与旁边的妈妈,哈腰点头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误会了。妈妈与栾队长居然就掉进了那句“不打不相识”的俗套里,自己也是这一俗套里延伸的又一俗物,当然关于苦瓜的故事,便开始在妈妈的家乡口口相传,成了一个经典笑话。endprint

这个周末,栾峻杰又来到梅园小区的五楼,走进房间的一刹那如同时空切换了频道,这里成了另一个世界,边韵、栾峰的气息劈面而来,仿佛他们游走其中,栾峻杰随时可以与他们对话,看上去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回复,知道他们正在说的东西。他一度怀疑自己正陷入自闭的病态,这里隐藏着巨大的魔力,勾人魂魄,他觉得自己在哪都是轻飘飘的,唯独待在这,心就彻底地安静了,发烫的脑袋开始出现清醒的状态,他倚在沙发上半躺半眯,或者抽上一支烟,他们都不谴责,随自己吞云吐雾,边韵在照片里一直微笑着。栾峻杰偶尔会重重地叹上一口气,望着她,“那天,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

这是一个谜,边韵不可能再开口。

边韵得病之前一直好好的,她是湘江边望江阁上的舞星,她跳的可不是广场舞,一招一式都是有讲究的。栾峻杰曾听人说,边韵每晚都在望江阁上跳舞,他以为只是休闲,为消遣时间随性而跳,不想有一次他路过江边,望江阁前的广场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仰着头,看望江阁上的舞影。那晚皓月当空,夜空里流动着《春江花月夜》,一位女子随音乐起舞翩跹,她独舞一阵后,又有一男子随她舞动,夜色、月光、楼阁、江风、水面,在此朦胧,景致也成了绝配,栾峻杰被感染了,可就在这时,音乐变成了另一种风格,楼台上出来了一对穿得极休闲的男女,黏在一起,一会向前倒,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可就是没有倒下去,像弹簧一样弹了回来,站在广场上的人笑开了,这是哪门子舞蹈。可是这对男女幽灵般,摇摇晃晃,女的身体彻彻底底地松懈着,仿佛抽走了筋骨,没有旁边这个男人扶持,随时倒下,只剩下皮囊的她,随男人盘捏,不盘便往下懈,倒在男人身上或者是地上,以松软而又僵硬的体姿,死皮赖脸的态度,以示内心绝望。刚开始栾峻杰还觉得这现代舞好玩,形式新颖,表达的内容可随个人的想象不断扩张,正联想翩翩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作把他的心戳痛了,他呆愣着,猛然醒悟那如僵尸般的女子正是边韵,心里突然开始冒火,越看越觉得边韵是在丢人现眼,站在广场上他硬是没沉住气,直接给儿子电话,说你知道你妈在湘江边跳僵尸舞,任人摆布,丑死人了,你得管管她,让她别跳了!语气里的愤怒从电话里穿越过去,倒把栾峰惹笑了,他嘿嘿地,然后回嘴,“爸,你如今是妈什么人,管得着吗?妈妈就是跳脱衣舞,那也是她的事,我做儿子的,不会干涉的。”栾峻杰眼睛看到望江阁上边韵的鬼舞,耳朵里听着儿子嬉皮冷语,感觉鼻血奔涌,乃至脸颊冰凉,伸手一摸,居然是泪。

那次,栾峻杰着实生气了,他站在广场上硬是等边韵跳完,等她慢悠悠地从望江阁上走下来,他毫不犹豫地迎上去时,发现边韵边上站着一位男人,他跟边韵一样,静静地等他开口,目光刀子般,直抵他的喉咙,他咕噜咕噜地,瞬间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最后脸上居然挤出一丝笑意,“好巧,你也在这。”边韵轻轻一笑,便挽着那位男子,缓缓地步入沿江步行道的格桑花小径。栾峻杰望着他们的背影,他哈宝样又掏出手机,给儿子打过去,“哎,峰,你妈妈找对象啦?人是哪里的啊?”栾峰这回没有嘿嘿地笑,而是闷了好久,才回话,“爸,你想知道,干吗不直接问妈妈?还有,我再提醒一次,妈妈找不找对象,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请你以后不要因这样的问题给我打电话!”

声音没有的时候,栾峻杰看见夜空一片黢黑,月亮被云层遮住,风儿一阵一阵地刮过来,雨点喊来就来了,周围的人跑起来,他愣在那,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跑,也想不明白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他说话冲得很,逮着机会就会往死里噎,他终于知道这世道的老子比孙子还孙子。

栾峻杰是躺在梅园五楼忆起这件事的,嘴角居然微微往上扬起,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像脑袋进了水,真的不带爱相,竟然醋意十足不知羞耻地去打听前妻的事,这不是欠打讨骂,是什么?同样是躺在沙发上,但这几次却有了很大的不同,栾峻杰在一点一点与边韵、栾峰交流,甚至对话,他们就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个空间,从前,栾峻杰只晓得不停地流泪,绝望得心都空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在找到栾峰的那一刻。他疼他,又无限地埋怨他,他怎么可以撒手?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当然栾峻杰更多的是自责,可是这都无济于事。在那段时间里,栾峰扑伏在宾馆桌子上的姿势总是一幕一幕在他眼前回放,旁边是他的盖上了的手提电脑,电脑下面有张纸条与一个信封,纸条上写着: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信封里装了三千块钱,大概是想把这个钱给酒店发现他的服务员。这一切都说明,栾峰在决定离开时,他已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去意已定。栾峻杰揣度他的动机,有无数理由,而最让他绝望的是亲情,疼他爱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妈妈都走了,而自己在这世上为了生计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时,不得不自己抹血抹泪,在那个早上,他突然有了去那边的冲动,他想去看看妈妈以及那些疼他爱他的人,他起床后,如同往常,早餐,逗女儿玩与妻子交流,仿佛那个冲动不曾存在,他安安静静的,最后他背起他的双肩包,弯腰与女儿告别,女儿咿咿呀呀的,稠稠的口水黏到他脸颊上,他没有擦拭,他本想与妻子拥抱,可是她正在厨房忙碌,他只立足注视,在心里深深地鞠了一躬,妻子瞥了他一眼,催着他,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他淡淡一笑,说:“不会的。”就这样,他与她们彻底告别了。

这个场景是栾峰的妻子说的,栾峻杰相信是真的,他相信这是栾峰纠结了很久后的选择。事后,去批评栾峰是毫无意义的,他不辞而别有他不辞而别的理由,栾峻杰追悔的是在栾峰彷徨时,作为父亲他不该缺席,至少要与他一起探讨他的迷茫或者讓他知道父亲也迷茫却愿意选择走完生命里属于自己的所有日子,谁都是活着活着就进入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的状态,但栾峻杰没有这个机会与栾峰说,他不了解栾峰,如果不是血缘,他们就是平行的两个人,怎么都不可能交集,即使碰撞,也都是一地鸡毛的琐碎。

栾峻杰躺着的地方,四处游荡着栾峰与边韵的气息,待在这屋里,除了昏天黑地地冥想,间或会去梳理与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梳理得愈多,便会愈冷静,当初奔涌的泪水在眼眶里正式干涸,到最后栾峻杰不再满足仅仅在大脑里梳理,他开始坐进栾峰的书房里,当然这只是他从前的书房,但栾峻杰愿意坐在那,一点一点地翻看,栾峰读过的书,做过的作业,三言两语的日记,还有他的很多飞机、汽车模型,都能让栾峻杰消磨大段时光。每一样东西,他都会想起栾峰在世时的具体样子,甚至边韵也会适时地出现在旁边,然而那些日记看得有些头晕,里边记录的东西他几乎很少在现场,所以不知所云是肯定的,于是栾峻杰尽自己的能力去猜测,去想象,这是个巨大的空间,可以任人遨游,外边的辽阔使人陡然舒坦,只是栾峻杰一不小心又会把自己圈进这个屋里子,想起当年屋里只住着他们母子,他虚拟着具体的生活场景,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表情,甚至虚拟他们的话题涉及到了自己,他们无奈且是宽容的语调,或者就是淡淡地谈及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栾峻杰在想象中会突然停顿,吃惊自己当时的行为,而令人费解的,当时的自己确实是处在真真切切的痛苦之中,觉得别人都愧对自己,于是想象难以继续,他就停在那,批评起自己来。endprint

那是个春末夏初的周六,栾峻杰依然来到梅园小区,湿闷的天气让人喘不上气来,栾峻杰坚持不开窗,他怕风会在片刻把边韵栾峰的气味吹散,这几次,他一来,就待在边韵的卧屋里,房间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氤氲的清香里带着满满的药味,散发出西药的冷冷凉凉,边韵生病半年间里一直在努力治疗。好多人都说得乳腺癌是性格太闷,女人为何要闷,那是不开心,而不开心的缘由多半是自己男人惹的,所以说,女人得了这个病,丈夫有一大半责任,扪心自问,自己不但没做好丈夫,还对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以至于让她的郁结迂回在狭小的胸腔,来回碰撞,郁结便越来越大。其实边韵与栾峻杰离婚后,也相处过两三个男朋友,但在栾峻杰的意识里他们是不存在的,他一直以边韵的丈夫自居,他的这种心理曾被儿子栾峰笑话过多次,可笑话归笑话,在栾峻杰心里边韵就是他的家人,他与栾峰说,无论怎样,她是你妈妈,永远改变不了。而栾峰却认为自己爸爸的逻辑思维存在问题,跟他较真很无聊。

栾峻杰躺在边韵床边的躺椅上,因她的病,他会想起当年他见过的边韵的双乳,那是一对细小挺拔的乳房,甚至他的手还能记得抓上去的感觉,柔软饱满。医学上说,长得小巧的,得乳腺癌的概率很低,倒是丰满的女人要特别注意,可是到了边韵这竟然就不讲科学了。姐姐栾红英告诉过他,边韵右侧乳房被整个地切除,想着她关在这个房间里自闭自己,无数次独自一人放声大哭,这些哭声封存在这间屋子里,栾峻杰会在某个瞬间能够听到,撕心裂肺的号啕,房间里时不时还回荡着呕吐的声音,也是边韵发出的,化疗后的身体第一反应是呕吐,吃不进东西,即便吃进一点点,立马又会吐出来,最后连胆水都要呕尽,生不如死,很多病人在这个时候就动了放弃的意念,觉得自己再留恋生命,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折磨着自己,而且已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栾峻杰无法知道边韵是否也想放弃,但那个时候她有栾峰,为了他,她肯定愿意吃尽所有苦,也要活着。这一点,栾峻杰从未怀疑过。只是那时,边韵拒绝见他,他没有亲眼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但姐姐一点一滴丝毫没有半点遗漏地全部陈述了,他听着听着心会痉挛,他缩成一团,心口痛得没有空间伸展,看着姐姐,她说的话竟然就出现了边韵呻吟癫狂的痛苦画面,以至于他会认为这是姐姐的夸张,当然他心里明白,他是在逃避。逃避是人的一种本能,栾峻杰有时会从边韵的房间逃到栾峰的房间,尽管栾峰生前对他充满敌意,可是在他房间他似乎能喘上几口正常的气,能在栾峰的书桌前安静地坐上几个小时。

那是个午后,栾峻杰走进栾峰那间狭小的卧房,他想躺在他床上抽一支烟,他给自己点火时,打火机掉了下去,掉进床边墙角缝里,栾峻杰伸手在床下乱摸,打火机没摸着,却摸到一个小箱子。栾峻杰收回手,从床上弹起来,从正面探头床下,下边乱糟糟的,像个垃圾站,什么东西都塞在下边,袜子球衣一大把,几本杂志,甚至还有零食的包装袋,两三个双肩包,栾峻杰趴在地板上,把这些扒开,他在最里端靠床头方向找到一个能放下几本书的小箱子,箱子上落了锁。栾峻杰把灰尘抹净,箱子暗红色,应是一个老式的珠宝箱,此物是边韵从娘家带过来的,从前在家是见过的,边韵用来装相册、日记本之类的东西,栾峻杰突然周身冰凉,眼睛发黑,他意识到他要找的真相都在里边,他听见心跳声在房间里响起,他捂着心口,因跳得太急,一阵一阵的绞痛猛袭过来,他抱着箱子,躺到栾峰的床上。

天亮了。栾峻杰不知道自己在梅园过了一夜,郝佳居然没有来找他。这个平常的夜晚,让日渐平静的栾峻杰再度陷入悲痛之中,他无法正视来的路,也无法面对要走的路,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不敢死,他怕在那边见到边韵与栾峰,箱子里有一本栾峰的日记,日记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从日记里知道,是边韵交给栾峰的,要他在她走后交给自己,可是栾峰没有交,他自己拆了,看了,然后决定不给爸爸看。他在日记里说,妈妈都走了,爸爸本来就活得窝囊,知道了真相,又不能唤回妈妈,只能让爸爸背负更大的压力,人都是要活着的,压力过于沉重,会绝望的,尽管平常与爸爸交流少,但还是希望他活在世上少些压力。于是,他就把日记与信锁到箱子里,扔到床下。

不知道边韵是怎么想的,临死之前,她写下的这封信充满了戾气,内容是残忍的,她的前夫一定要遭天谴。栾峻杰一字一句地看着,当年他们夫妻间一句戏言,竟成了咒语。那个时候流行在家看碟片,不知谁搞来一毛片,他俩趁栾峰睡下,关紧门窗在卧室里看起来,啥内容全都不记得了,因为没看过,觉得新鲜,好像有露胸的镜头,栾峻杰随意笑话了一下边韵,“看看人家,哪像你,金橘子样。”一句这样的话,从此成了魔咒,一环套一环,摧毁了他们的婚姻,摧毁了边韵的整个生命,甚至在她生命结束后,咒语还发挥着威力,不遗余力地毒害着栾峰。那个时候的边韵,年轻骄傲,容不得自己半点缺陷,栾峻杰那句戏言,如同一根尖锐的细刺插在喉头,她疼痛难忍又无法言说,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要改变这一事实,她本来与从前学医的同学有联系,从他们那里了解到,这世界很多东西可以颠覆,包括胸,小胸可成大胸。于是她瞒着栾峻杰开始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之所以说是不归之路,是因为在她选择了丰胸之时,就已选择了悲剧。在她着手准备时,她具体与本市最大医院美容科向主任联系上,他是她医学院的学长,在实施手术前,有很多具体的细节要讨论,比如材质、尺寸,植入的方式等等,他们先在电话里沟通,因为当时,人们的思想还保守,做手术的人第一要求保密,边韵选择的手术还必须去省城做,向主任只能在电话里不断核实有关情况。边韵手术两周后,栾峻杰突然要与她离婚,他通过调电话记录,确定边韵与向主任有暧昧关系。边韵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无法跟他说是为了隆胸的事,所以,她张开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婚就离了。刚手术的她,心情糟透了,兩砣硅胶压在胸口,透不过气来,而心里的气顶着那硅胶随时有爆破的可能,那些日子,她眼里居然没有眼泪,每天每天只是空洞洞地盯着房间里的天花板,不明白栾峻杰变了个人样,对她时时寒着一张脸,偶尔直视她,神情凌厉,扼杀了她所有的话语,况且她正处在吞吞吐吐阶段,她无法坦言真相,仿佛一旦说出,丰胸会比离婚更可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栾峻杰离自己远去。栾峰莫名其妙地少了父亲的陪伴,当他在边韵的信里看到父母荒唐的离婚理由时,肺都快气炸,父母一意孤行时,就没有低下头去,看一下还只有几岁的栾峰。孩子一生是否快乐与你碰到的父母有很大的关系。栾峰本来想,自己长大了,独立了,父母当年的荒唐也许仅仅成了一个笑话,只是那句话如同咒语般二三十年都快过去了,它又来上一出,边韵被查出患有乳腺癌,而且是晚期,而且病因与植入体内的填充物有很大关系,这一次,当医生跟她宣布病情时,泪水汹涌而来,而且不能自控地抽搐,她想起来就冤,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个人随口说的一句鬼话呢,毁了她的婚姻她的幸福,现在又来摧毁她的生命,为什么要紧追不放,那一刻,边韵崩溃了,她掏起电话打过去,她不想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她一个人背负,他可以什么事也没有,照样生活得好好的,而自己炼狱般被火烤着被油煎着,身体上的疼痛心里的苦楚都是她一个人独自承担,她要讲出真相,让他内疚自责,可是那天电话通了,栾峻杰压着嗓子说,“一会回你,我正开会。”之后,栾峰与他舅舅边诚来了,他们安抚她,直接把她接走了,边韵的电话在那刻被栾峰关了机,栾峻杰不可能打进来。而边韵过了那一刻的激动,也就没了告诉他的念头。endprint

边韵在信里详详细细地叙述着,到结尾,她的情绪已经平静,她说,事已至此,怪谁都没有任何含义,唯一要拜托的,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栾峰,他太可怜了,他其实是这场事故最大的受害者。

栾峻杰看到这,他崩溃至极,如此说来,所有的悲剧原来是他一手造成!天方夜谭般,一环套一环,没套上的,也被自己暗地里推波助澜,莫名其妙地又生生套上。他敲打着自己的腦壳,“扑哧扑哧”声麻木了他所有的思维,他感觉有股子气从脚底生起,过胸间到头部,而淤积在头顶时,他的眼睛猛然一黑,手握起拳头,往床板上狠劲一捶,接着来自胸间蹦出一声大叫,他仰面倒在了床上,有气绝身亡的架势,他对边韵有了强烈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以为当年匆匆离婚,是给她面子,可以不被别人戳脊梁骨,可以照常从容生活,而自己的成全竟然是个笑话,致使他们一家三口陷入无法挽回的深渊,令栾峻杰生气的是边韵居然怪自己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她难道是个猪吗?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年轻的自己是那样迷恋她,她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刚刚好,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她居然偷着去丰胸,去丰胸就丰胸,说一声,会死吗?说了又至于好好一个家说散就散!越想越气,栾峻杰气得冲到客厅取下边韵的照片狠劲地往地上一砸,边砸边吼,“你猪啊!猪!”边韵一脸微笑地看着这个生气的男人,扭曲着一张脸,上面爬满了泪水。

栾峻杰砸了边韵的照片,好像还不过瘾,他疯了般横冲直撞,见到东西就开始扔开始摔,伴着失去理智的号啕,到最后声嘶力竭,气息衰弱,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时,栾峻杰躺在医院,他看到郝冬坐在旁边看着手机,很是恍惚,郝大老板怎么会守在这呢?倒是郝冬抬起了头,他稍稍笑了一下,“醒了?你昏睡几天了。”栾峻杰只是看着他,他不能把现在与过去连接起来,“郝佳在跑移民的事,我正好闲着。”

郝冬去年已移民到加拿大,国内的生意他请了职业经理人打理,基本不用太操心,栾峻杰看他发的朋友圈,觉得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经常独自徒步,翻山越岭,对蓝天白云对日出日落、对月亮江河对花草树木、对除了人以外的动物都感兴趣,最让人跌破眼镜的是他居然加入了基督教,在一个秋天的周日接受了洗礼,在他发的视频中可以看出洗礼仪式极为正式,他站在海水中,满脸虔诚。看到这个画面时,栾峻杰想起他父亲从中国北方扛着枪一路打过的情形,同样是为了信仰,同样是跨越万水千山,相互之间却是种颠覆。而且,栾峻杰发现郝冬不是个案,这些在国内赚得盆满钵满的人,都移民到国外当绅士去了,他们突然对人文感兴趣,突然在享受生活的同时,又把自己弄得跟哲学家一样。如此这般一想,栾峻杰微微扯动嘴角,起了笑意。

郝冬望着他却叹了一口气,“忘了从前吧,跟郝佳一起去加拿大,过好余生。”栾峻杰越过郝冬,盯着他身后窗外的湘江,他突然联想父亲栾友宗当初跑这么远,是不是借着大理想,有自己个人的逃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

他突然渴望像父亲一样,断掉从前所有的一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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