彘人

2017-09-21 11:34白话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刘伟儿子

白话

哎,相见不如怀念。

看到人的第一眼,罗红听到自己的心“咯噔”地响了一下,率先冲进门的那只右脚在空中至少停留了一秒钟。也正是这一细微的迟疑动作,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

其实,从接到警察的电话那一刻起,罗红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她也计划着,见了面要搂住儿子号啕大哭一场。十二年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儿子,无时不刻地把儿子的名字挂在嘴边,也无时不刻地幻想着母子重逢的那一刻。可真正到了幸福时刻,她却高兴不起来。

在记忆中,儿子刘伟胖乎乎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可眼下这个被警察称之为刘伟的人坐在办公桌前的藤椅上,人奇瘦,骨感强烈,一套短衣短袖套在身上,虽然很新,也很整洁,可有点大,看上去空荡荡的。青光的头部和脖颈、臂膀祼露处,纵横交错地布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分外醒目。左侧眼部还包扎着白纱布,遮住了小半边脸,像是刚被人贴上去的。看样子警官们为了场面好看,还特意对他收拾了一番。

被警察引到刘伟身边时,罗红的眼泪已收了起来。她怯生生地伸手摸了摸眼前的这个人,接触之处,全是硬邦邦的骨头,罗红感觉有些凉,如同触摸坚硬的石头。她有些不满意自己,想要努力地表现出一副悲喜交加的样子。尽管有点不自然,她还是一把搂过对方光头,裂开嘴号哭了几声。不过,当眼睛看到那盘踞在椅子上的那双腿,她又将号出去的声音硬生生收了回去。

严格意义上来讲,那不是一双腿,只能说是两根用肉皮包裹且被折成了几节的骨头——刘伟的两条小腿双双从中部向外侧弯折,变形萎缩,脚板和五个脚趾却又朝前疯长,细长而瘦小。细瘦的双腿卷曲在身下,如同乌贼的触须,与身躯极不协调,让人目不忍睹。

罗红眼泪又下来了。她曾想过儿子有可能会遭罪,会吃苦,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惨状。她蹲下来,用手抚摸着刘伟的瘦骨嶙嶙的双腿,泪水大颗大颗地滴在上面,罗红赶紧拭去,可越拭越多,她便索性将脸贴在那细瘦的腿上,任凭眼泪肆意汪洋。

从罗红进门起,刘伟的情绪就有些怪异,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也瞧不出悲,又不出声喊人,只是拿着剩下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当罗红的脸贴到他的腿上时,他才开始有一点小小的变化。除了流泪,刘伟也浑身颤抖,嘴里呜呜地低吼着。他伸出左手,帮母亲收拾眼泪,然后,又伸出右手想扶她起来。可刘伟的动作有些异样,罗红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发现他没有手掌,右手从腕关节处齐齐没了。罗红再也忍不住了,她半蹲着一把搂住儿子的身子,一声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便号啕大哭起来。

警察拉开母子俩,并告诉罗红,经过检查,刘伟的左眼受过很严重的创伤,流泪就会感染,要她注意些,控制一下情绪。见罗红还有些狐疑,警察又解释说,刘伟被人为用药致哑,不能说话。顿了顿,警察还告诉罗红,刘伟受尽非人折磨,可以说是九死一生,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除了生命力顽强,其意志力也非同一般人。当罗红问警察是如何找到儿子时,警察反问她,以前你们家是不是住在前街?罗红说,我们现在还住在前街锣村的老屋。儿子就是在前街小学三年级一期时失踪的。警察笑了笑,说,哦,你儿子虽然残废,可很聪明,记忆力超强。上个星期,他就是在前街乞讨时,向路边的巡警求助才最终得救。

当时,刘伟趴在安装有四个小钢轮的木板上,沿街行乞。身边的小喇叭播放着催人泪下的哀乐和佛经歌曲,唯一完好的左手拿着一个装着一元、五元、十元不等钞票的小铁筒,伸向路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他身体异形,创口流脓腥臭,衣着破烂,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四下的路人唯恐躲之不及。在前街小学大门口,正值放学,人流密集,在孩子们和迎接他们的父母欢呼雀跃的场景里,他先是听到公交车电子播音器报出的站牌名,又抬起头望着校牌看了半天,再瞅了瞅四周的环境,然后快速移动木板,爬到在校门口执勤的巡警身边,死命地抓住警察的脚不松手,流泪不止。

刘伟不能说话,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几经纸上交流,警察们终于明白他的遭遇和诉求,将他带回警局,及时解救。后来,警方又通过化验,与失踪人口档案库内的DNA比对,才最终找到罗红。

罗红是第一批失踪人员DNA数据信息入库者。儿子被拐头两年,她和丈夫瘋了似的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全国各地都留有他俩的足迹,能想到的和不可能做到的办法他们都试了,真的假的骗钱的信息他们都去查证了,最终都无功而返。后来,他们又有了个女儿,才慢慢将寻子的狂热心情冷静下来。这些年,女儿慢慢长大,成了他们最贴心的小棉袄,可夫妻俩仍然不忘寻子。为谋取生计,丈夫刘青山四处奔走,工作之余,除了将儿子的照片张贴到每一处墙壁、电线杆外,还通过网络四下打探儿子的消息,渴望奇迹能降临。

丈夫刘青山是下午两点多才风风火地赶到派出所。他是个货车司机,天南海北地给人送货。接到妻子的电话喜讯时,他已到省外货站,顾不上卸货,又将客户的货拖了回来。赶到时,罗红把相关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从进门那一刻起,刘青山就呆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刘伟,表情沉默,任凭旁人怎么恭维,他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罗红安排他去医院买一把轮椅来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将妻子一把拉出办公室。

你,你确认,那,那就是咱儿子?站在楼梯间,刘青山有些语无伦次。

警察的数据库都比对过了,那还有错?罗红的眼泪方干,刚才听警察们谈论人贩子的恶毒手段,正悲愤着呢,一听这话,眼一瞪:怎么?你不想认儿子?

不是,我是说,数据库里那么多人,别不会弄错了?刘青山指指楼下自己货车车身喷绘的巨幅照片,气急败坏地说:你瞧他那样儿,哪有咱儿子当年的半点影子?

罗红一怔,收起情绪,跟着丈夫的指引朝停在楼梯边的货车看了看,那上面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八岁小男孩,正唇红齿白地向她微笑。罗红不舍地收回目光,看了看丈夫,心虚地:对哟,刚才只顾着哭,还真没往这方面想。停了停,她又朝办公室大门里瞅了一眼:你还别说,我看了他半天,还真不挂你我的像。见刘青山不停地点头,她指指办公室大门,又放低声音说:那你说怎么办,都到这份儿上了,能不认?endprint

刘青山低着头,沉默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办公室大门,再转身走到罗红面前,死劲咽了一口唾液:要不,咱们要求再验证一下?

验,验证?怎么验证?罗红明白丈夫的意思,最后有些迟疑地说:万,万一是真的,会不会对他有影响?以为咱们不认他?

那,那万一弄错了呢?不是咱儿子怎么办?见罗红还在犹豫,刘青山急了,压着嗓子低吼道:难道咱弄个假儿子回去?

罗红傻眼了:假,假儿子?

瞧那样,得供着,一辈子哩!刘青山恨恨地火上浇了一把油。

对!现场比对!罗红如梦初醒,急急地说:得要医生当着我们的面进行验证!

尽管过去了十二年,刘伟还是清楚地记得,当年因为一个小小的愿望母亲没有满足,自己在前街小学大门口赌气甩开母亲的手,独自跑开。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附近,他遇上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大妈。因为饥渴难耐,在慈祥大妈的热情关怀下,他喝下了对方递过的一瓶牛奶,还没喝完呢,便人事不知。等刘伟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以后了,而围着他转的人不再上疼爱自己的父母,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是温暖的家和学校。呈现在他面前的,已是相隔万水千山异地他乡,除了陌生,还是陌生。而他要面对的,也将是万劫不复的苦难。

第一个花钱买他的主顾,是一对住在大山里的半老夫妻。他记得一个细节,昏黄的油灯,低矮的竹屋,外面是漆黑的夜幕,他们团团围坐在他的四周,如同挑牲口一样,对他品头论足。半老夫妇认为他的年龄偏大,心智已开,担心过不亲,养不熟。专程送他前来的那位慈祥大妈厚嘴唇一咧,轻松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一个八岁的小子能怎么样?不听话就打呗。以我多年的经验,小孩子嘛,只要下手狠一点,把人打怕了,就会乖乖听话。再说了,在这深山老林里,谅他也飞不出您二老的五指山。见两夫妇还在犹豫,大妈又冷笑道:才花两万块就白得这么一个乖儿子,够值了。要真给你俩弄一个两三岁的,价钱可也是要翻二三倍的哩,你们能有那么大身家么?两夫妇一时无语。

如果说被拐的十二年是苦难和非人的十二年,那头一年在中年夫妇家还算是幸福的。除了生活水平差一些,最让刘伟头痛的是永无尽头永远走不到边际的大山。正如人贩子传授的,面对刘伟的哭闹,养父母曾想通过暴力来驯服他,可又想着要养熟、过亲,下手的时候也就有些顾忌,再怎么暴力也都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点到为止。再说他俩到底是凡人,再狠再毒也只不过触及表面皮肉,出点皮毛血就吓得不行,哪还敢伤筋动骨。这当然不管用。刘伟尽管人小,可性子刚烈,在家里是众星捧月,从来都是别人由着他哄着他。两夫妇的打压又不彻底,使得刘伟像山里的竹子,越压反弹力越大,越打越叛逆。到后来,养父母都不敢出手了,累还是其次,关键是怕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两万块钱打了水漂。可又不打不行——逃。刘伟从第一天起,他就开启了逃跑的程序。不管白天黑夜,不管吹风下雨,也不管养父母对他是好是坏,只要寻着机会,刘伟拔腿就跑,盲无目标地跑,无所顾忌地跑。刚开始头一个月,养父母由着他,看着刘伟在山里打圈圈。不过,很快,刘伟越跑越远,越跑越让人担心。刘伟没头苍蝇般在山里胡乱撞了两个月,居然让他摸到了门道,找到下山的要害处。他花了一个星期时间,仔细观察父母的日常生活習惯和行走路线,慢慢发现悬崖边上的隐蔽出口。路,虽然找对了,可他还是没找着下来的窍门,加上逃的心切,不慎从崖上摔了下来,被崖下的小毛竹扎伤了一只眼。由于害怕被外人发现,两夫妇并没有将刘伟及时送医,只是用土法简单包扎,再由养父用采来的山中草药敷着伤处慢慢治疗。养父对自己的医术很自信,可就像刘伟一直没喊他爹一样,他的眼伤也不给他面子。费心用力治了几个月,不仅那只受伤的左眼彻底坏死,而且还感染到周边,患处终日流脓、甚至流血。养父无法,又担心会出人命,便趁着年底赶集,以五千元的跳楼价出手,将刘伟转手卖给一伙四处游浪的江湖艺人。

第二个主顾是谁,刘伟一直没弄明白。那是一个东拼西凑的乡村草台戏班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很多,也很杂。他们并没有像第一个主顾那样,天天打他骂他,只是将刘伟关在一个盖着厚黑布的铁笼子里,不理不睬。刘伟眼睛疼痛难忍,加上这笼子黑咕咙咚,原是用来关老虎狮子的,空间小气味大,他便忍不住呼天抢地。小孩子声音娇脆,集镇上人多嘴杂,他的哭喊声显得有些不知好歹,让人心里不舒服。傍晚的时候,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儿掀开黑布,给他弄来了一碗水,轻言细语地哄他喝。刘伟正渴得难受,还以为是遇着好心人,端起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尽管口干得冒烟,刘伟喝的时候还是觉得这水有问题,口感有些苦涩,味道还有点腥臭。喝过之后,刘伟喉咙火辣辣地,痛得难受。他哑着嗓子喊叫了大半夜,在笼子里打了大半夜的滚,硬是再没一个人掀开厚布来看他一下。第二天一早,那个白头发老头儿走过来,冷眼瞧着已经虚脱的刘伟,用一竹片拨开他的嘴看了看,对随同一起的另一个中年人笑了笑,说,行了,应该不会再叫唤了。那中年男子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竹片,拨开刘伟的舌头,仔细看了看喉咙,又拍了拍老头儿的肩头,咧开嘴,笑了笑:边眼瞎,现在又加上这么一大卖点,应该是个抢手货,可以出手卖个好价钱。果然,从那时起,刘伟再也没有出声说过话了。

刘伟在这个草台戏班子里待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多月。戏班子每到一个地方,就选在最热闹宽敞的街市边,搭舞台,唱大戏。所到之处,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刘伟没看过他们的表演,只是待在笼子里听,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反复再三,喇叭里总放着劲爆的音乐,话筒里说着热辣的下三路。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天天赶路,一天一个集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刘伟待在黑漆漆的铁笼子里,除了一天一次有人掀开黑布塞给他一碗饭菜外,平时几乎无人打搅。

有一天晚上,戏班子拐道来到了一座城市,在一片荒芜的大桥下面,黑布被终于掀开了,冻得半死的刘伟连着铁笼子第一次被抬下车,放在临江水不远的一个桥墩旁。墩的四周有许多用各种材料搭建起来的简易窝棚,还有两个破破烂烂的蒙古包,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或卧或蹲,抽烟喝酒,吆五喝六,像顽童们丢弃的一把豆子,毫无章法地散落在各个角落。endprint

刘伟和他的笼子刚一放下,像观看动物园的大猩猩一样,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走过来,彼此招呼着围着他瞧,并就着他的外形特点、成色,品头论足,指点江山。虽然刘伟一个人都不认识,可这些人似乎对他了如指掌。就像点评一支股票一样,大家对刘伟当下的品相、将来的市场行情、风险大小逐项分类进行评估。人人说得头头是道,个个讲得有条有理。

看客有很多,报价的也有不少,竞争有点小激烈,可所报之价与戏班的预想有一定的差距。供求双方在嘴上你来我往,就刘伟的市场价值进行讨价还价。大家盯着笼子盘算着,彼此试探着对方的底价,都不松口。就在大家相持不下的时候,让刘伟终生胆战心惊的秋叔,也是他的第三个主顾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与其他人邋遢打扮不一样的是,大背头的秋叔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外披一件灰色毛呢大衣,皮鞋蹭亮,脖子上手指头粗的金项链闪闪发光,一副港台阔老板的扮相,在人堆里很是打眼。秋叔话不多,但看得出,戏班里的人和旁观者都有些怕他。特别是那大背头,在昏暗的路灯下,油光发亮,天然透着一股煞气,显得格外威严霸气。

秋叔住在城乡结合处一溜三间低婑的出租屋内,房子不大,可独立成院,房屋四周全种着各种果树和花草,用一米多高的竹栅栏围住。看得出房主想占着地方,等到征收时,多捞点好处。周围住户大多是本地农民、外来打工者,除此之外,还有妓女和游手好闲者。出租屋内一共有七个人,除了秋叔,还是一个老头,一个老妇,其余全是孩子,从三五岁到十一二岁,有男有女。他们都有一共同特点:残疾。要么是缺胳膊少腿,要么是聋哑瘫痪,不是头上长疮,就是脚板流脓。他们的身边还配备有同一物件:安装有四个小钢轮的木板,上面固定着一个小音箱,旁边还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小铁筒。刘伟进来的时候,他们都围着一台正燃烧着煤炉旁,或坐或趴在木板上打盹,表情冷漠木然。

秋哥将刘伟扔到地上,拍了拍手,又抬头看了看其他人,笑呵呵地说:这下好了,我们的大家庭又多了一位新成员,正好凑成八个人,是个发财的好兆头。停了一下,他又将瘫在地上的刘伟一把提起来,拍了拍他的脸,笑嘻嘻地说:小子,给我记住了,你是我花六万块钱买来的,你得给我尽快加倍地赚回来。听到没?说罢,他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刘伟的那只坏眼上,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见他避让,便又笑了笑,说:小子,我丑话说到前头,你是我的私有财产,别想着给我玩猫腻、栽桩子。我秋叔奖罚分明,只立一条规矩,那就是听话。只要你听话,我保证让你在这里过得舒坦。但是,如果你让我不舒坦了,我也保证,一定会让你万分不舒坦!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杀气腾腾,让原本安静的屋内更加显得阴森恐怖。

停了一会儿,他看着刘伟,又抬手指了指屋内东北角的一个小门。那个瘸腿老头立即跳蹦过去,把门打开,是一个漆黑的小偏屋,里面装有一个更大的铁笼子。见刘伟还在待原地发愣,秋叔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笑道:今天是头一次,我宽恕你。但是,你记住了,没有第二次!

说罢,猛地一推,将他摔进铁笼。上锁,关门。

刘青山将儿子安顿在偏屋仓库的一间小房子里。

他也是左右为难。女儿胆小,害怕见到刘伟那张恐怖的脸。

前街是老城区,虽然有些年纪,可经过前几年的改造,被装飾得富丽堂皇,依然透着高傲的底蕴,有些老气横秋的样子。锣村地处新旧两城的结合部,是典型的城中村,四面都是高楼大厦,中间这片洼地,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民宅老屋,远远望去像是小孩子搭建的积木,任性地散落在四周,既不美观,又胡作非为,没有章法。

刘家位于锣村东北角,主建筑是一栋三层楼房,外加三栋用砖石和挡板搭建而成的平房。当初为了圈地,刘青山用围墙将周围菜地也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后来又陆陆续续在里面修了厨房、仓库和车库,成了一独立的四合院。

刘青山背着刘伟进屋时,天都黑透了,只有堂屋灯火通明,电视机里传来伐木工人光头强与两头熊热闹的吵架声。罗红手里也没空着,她用一根长绳牵着儿子的那块装有四个小钢轮的木板——那是儿子的标配。她原本是不要的,可临出派出所的大门,刘伟从刘青山的背上溜下来,直接爬到木板上,死活不下来。时间很晚了,警察也由原来的热情服务,变得冷眼旁观,到这时都躲到一边,不见人影,由着他们一家三口折腾。罗红本就有些愧疚,只得依了他,厚着脸皮拿了办公室捆书用的绑扎带,系着一路拖了回来。

刚开门,一个尖声娇气的质问声便传进刘伟的耳朵里:妈,为什么你今天没去接我啊!要是被人贩子撸了去怎么办?爸,我要……一小女孩子从里屋冲了出来,张开的双臂正要扑进刘青山的怀里,可眼见背上的刘伟,吓得她不仅收回双臂,连一句话都没说完,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时,罗红走进来,小女孩立刻躲进母亲的怀里,只拿眼偷看父亲背上的刘伟。刘青山没有理会女儿,只是埋头走进堂屋,将刘伟抱下来,小心地放在沙发上坐好,怕他摔倒,又从旁边拿了两个护垫,一左一右将他围住。

今天折腾得够呛,又受了警察和医生的抢白,刘青山心里有些不舒服,可不敢在儿子面前过分表露。见父亲得空,女儿从母亲身边扑过来,他也没了以往的好心情,用力推开她,指着刘伟轻声对女儿说:这是你哥,他行动有些不方便,今后你得多帮助他。停了停,见女儿还是想躲在自己怀里撒娇,便暗暗用力将女儿推到刘伟面前:伟伟,这是你妹妹刘丽。丽丽,快叫哥!

刘伟的光头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再加上纱布包扎遮住了半边脸,让人十分不适,形象比光头强差远了。只一眼,刘丽便尖叫着转身扑回母亲的怀抱,死活不肯再露脸再看。刘丽的大惊小怪,让刘青山有些担心,幸好刘伟很是淡然,只是用左手将自己的两条瘦腿挪到身前,再将身子努力坐端正。刘青山见状,心里一凛,暗暗叹了一声,抬手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又想着要做点什么,便端起茶几上的茶具,倒了一杯水递给儿子,再女儿手中的遥控器抢过来,将电视音量调小,放在刘伟的手中,轻声说道:饿了吧,小伟,先看电视,我和你妈给你准备晚饭去。说罢,他转头又一把拉过还躲在罗红怀里的刘丽,按在沙发上,严厉地说:小丽,别闹,好好坐着,陪你哥看会儿电视。可一松手,女儿便又尖叫着窜进了母亲的怀胞,哭闹着,死活不肯坐回去。endprint

晚餐只是几个家常小菜,夫妇俩有些担心,端上桌的时候,罗红还特意解释天晚菜场关门之类的原因,可刘伟看上去似乎很满足,狼吞虎咽的,看来是饿坏了。在饭桌上,刘青山吃得很少,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临了,他看了看躲在罗红身后哼哼嘁嘁的女儿,征求意见似的告诉儿子:鉴于你出行困难,不适合上下楼,再加上刘丽又有些害怕,偏屋仓库里有一间放工具的房间,有床有电视,先委屈你一下,将就着住几天,等妹妹适应了,你再住到正屋楼上来。见刘伟没有反对,刘青山心里有愧,又补救似地说: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去康复医院重新检查一下身体,顺便购置一辆轮椅,方便你出行。刘伟只是点点头,跟眼前的饭菜有仇似的,低头猛吃,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下午到医院进行化验时,夫妇俩也顺便对儿的全身进行初步检查。医生告诉刘青山,刘伟的伤情虽然严重,但也不是没有弥补恢复的可能。比如,他的腿,除了外力损伤,主要还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只要及时治疗,增加营养,并有针对性地进行康复训练,再安装特定的辅助工具,刘伟的腿应该可以恢复一些肌体功能。这话不仅让他喜出望外,也让刘伟眼前一亮。

与罗红的感觉一样,第一眼看到刘伟,刘青山很震憾,更多的还是失落。其实,他渴望找到儿子的心情一点都不比罗红差,可当医生将现场检查的结果甩过来时,他又渴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在内心深处,刘青山对儿子的定位还处在八岁时那个健康活泼的小男孩,而对眼前这个四肢不全、沉默木讷的成年男子,毫无疑问他是排斥的。也许,正像警察和医生说的,他是想逃避责任,可刘青山又说不出口,也很难做到。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亲骨肉。

背着刘伟走进家门的时候,刘青山心里还是有些异样。二十岁的儿子很轻,也很安静,负在身上,如果不是骨胳有些磕着后背,刘青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最让他吃惊的不仅是儿子的食量,还有生存能力。虽然手足都有残疾,但是刘伟的自理能力很强,吃饭、洗澡、穿衣、上厕所,他都应付自如。这让他很诧异,心里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当刘伟穿着他的衣服,坐着那标配的小四轮木板,从洗手间滑出来的时候,刘青山终于从那干净红晕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没错,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那一刻,他还是有些震憾,也有些感动,更有些自责。他想象不出这十二年里,刘伟经历了什么。可刘青山从儿子满身的伤残看到了他的悲惨、他的苦难,他的不屈,也看到了他的顽强。也就是在那一刻,作为一个父亲,他觉得自己很失职,也很惭愧。

也是在那一刻,慈悲满怀的刘青山有了要尽力履行一个当父亲的职责的念头。尽管他的心里还是有些茫然。

这是他的至亲骨肉,不管怎样,他都得认真面对。

躺在干净温暖的床上,刘伟望着窗外半边残月,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他有理由高兴,也值得高兴,可他强烈地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让泪水流出来。他也不敢睡,怕一觉醒来,还是梦魇般永无尽头的苦难。看得出,父母对他的到来并不是很高兴,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失望。刘伟本能地感觉到了,也本能地理解。这么些年,经历了太多事,为了生存,他基本上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使自己表露在脸上的情绪与外界的期许保持高度一致。也正是如此,他才成功逃出生天。

今天回家,刘伟最动心的还是自己的妹妹。八岁的刘丽地饭桌上因没有可口的荤腥佳肴而不肯好好吃饭,尽管罗红反复解释和保证,她始终挑挑拣拣,哼哼唧唧,如同当年自己的翻版,任性而刁蛮。他控制不住地回想着过去,回想着八岁前的幸福时光,也回想十二年来的非人遭遇。

刘伟跟着秋叔混了八年,从一个无知小儿混成了一个人见人怜,又人见人厌的年轻小乞丐。在秋叔的倾力“栽培”下,他从一个只知道流泪哭泣的独眼龙,变成了乞丐圈里人见人爱的摇钱树。

秋叔的栽培方式很特别——惩罚。正如当初刘伟刚入伙时放出的话,一旦惹他不高兴了,就得受到相应的惩罚。秋叔的不高兴有很多种,吃饭慢了不高兴,走路快了不高兴,赚钱少了不高兴,甚至在他面前放个臭屁也会让他不高兴。不高兴的惩罚方式也有很多种,最舒服的是打耳光,最严重的是“折割”。

刘伟第一次被折割就是入伙的当天晚上。那小偏屋的铁笼子虽然比戏班子的要大,可四面墙板围住,密不透风,一团漆黑。刘伟有些害怕,不知道秋叔把他关在这黑屋子里要做什么,将会把他怎么样。他又累又饿又渴,只想着讨一碗水喝,苦于口不能喊,便奋力用腿蹬踢脚下的钢筋,把铁笼踢得呯呯直响。他想弄出些声音来为自己壮胆,也希望有人来看看他——这些天来,他只听到人声,很少见到人面。

刘伟的努力有了回报。小偏屋的门很快就被打开了。不过,进来的不是秋叔,是那个瘸腿老汉。他被老乞丐拖出小偏屋的时候,秋叔正坐在堂屋里,就着一盘白切鸡喝酒。他示意将刘伟拖到酒桌前,又拿起两块鸡肉递到老丐嘴里,再用油腻腻的手轻轻拍了拍刘伟的脸,咧嘴怪笑道:淘气!真是淘气!我正愁怎么找机会把你调教成才,又时刻担心你会逃跑,这下好了。哈哈哈!你太懂事了!我很喜欢!他用手托起刘伟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脸,笑容满面:不骗你,你的面相很适合做这我们一行,相信我,不出两年,你一定会成这个行当里最有前途的摇钱树!说罢,秋叔端起桌的上酒杯,一饮而尽,又站起身来,走到刘伟面前,再次托起他的下巴,轻声笑道:我这人从不随意责罚一个听话的好人,也从不轻易放过一个不听话的坏蛋。我正喝得起兴,你在里面穷折腾,吵得大家都不安生!是你让我不高兴了,你说怎么办?停了停,他收起笑容,举起双手在空中扬了扬,又大声说道:怎么办?你让我很不舒坦了!

说罢,他从桌子上拿起还剩下一半的酒瓶子,先给自己的酒杯里倒满,又将酒瓶荡了荡,又浅笑道:渴了吧?想喝吗?听话,喝了它,保你舒坦!他边说边把瓶口强行塞入刘伟的嘴里,直接将酒全部灌了进去,还一边恶狠狠地笑道:哎,老子平时都舍不得喝,你小子刚来,头一个便喝上了,你说你是不是中了头彩呢!

見刘伟醉趴在地上,秋叔走进里屋,返回时手里拿出一把铁锤,示意两老丐扒掉他的长裤,又并排摆放两条长凳,让两乞丐抱住刘伟,把他的两条腿放置在凳子两端,并按住。一切准备就绪后,自己走到桌旁,一手提锤,一手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再转身走到两凳中间,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刘伟右边那条光溜溜的小腿,头微微朝后仰,再猛地向前一冲,嘴一张,噗——的一声,满嘴的酒全喷洒在上面。然后,秋叔对着已然迷糊的刘伟一声叹息,说:小子,别怪秋叔心狠,我有言在先。更何况要把这一大家子管理好,没得规矩实在不行!好歹你得体凉一下我的难处。说罢,他举起铁锤子,朝着那湿漉漉地胫骨奋力一敲,只听咔擦一声,紧接着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巨痛,刘伟昏死过去。endprint

刘伟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他发现自己躺在堂屋一块铺了棉被的木扳上,浑身痛得发麻。秋叔走过来,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再凑到他的独眼前,笑着说:小子,醒啦?呵呵,你可把老子吓坏了。知道啵,再不睁眼,我就得把你扔到外面的河里,给鱼作伴去哩。见他直哆嗦,秋叔又说:是有点痛,别怕。酒是世上最好的止痛片和消炎药,忍一忍,习惯就好了。说罢,他扬了扬手中的酒瓶,笑着说:如果还觉得难受,我再给你喝点?回头再看时,刘伟已然又昏迷过去。

刘伟右腿的胫腓骨全被敲碎,他在那块垫有棉被的木板上只躺了三天,秋叔就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块木制滑轮板,让他横卧在上面,由那老女乞丐推着,开始了沿街乞讨。刘伟躺在滑轮板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那伤腿并无包扎,也无遮盖,全然裸露在寒风里,血泊淋漓,白骨森然。同样是边眼瞎的老妇人坐在他身旁,声泪俱下,一会儿车祸,一会儿坠崖,一会儿摔井,向路人痛说子虚乌有的血泪史。那场景如同一部撩人的悲情剧,既让人分外揪心,也令人无比怜悯,还让人格外恶心。

这出人间悲剧整整上演了两年半,刘伟是当之无愧的男主角,被两个老乞丐轮流推着,风雨无阻地行走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赚取着人们用面额不等的钞票表达的廉价同情。其实,刘伟年纪小,正处于身体高速发育期,即使是受了严重的骨伤也很容易恢复。可秋叔很有办法,他会手术,能让好转的腿伤迅速恢复原状——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每天清晨临出发前,他就用小木片敲打刘伟正在愈合的患处,让伤口重新裂开,流血流脓。等到伤口实在无法再进行“手术”了,他又找了个新的借口,如法炮制,将刘伟的左腿砸断,如此再三。

秋叔的手段狠毒,预言也很准。尽管受伤,刘伟的出勤率很高,演出的上座率也很高,效益率更高。仅在头一年,他才跑了三座中等城市,就为秋叔赚取了十二万人民币,还有数不清的衣物、食品。

在不大的乞丐圈内,大家都知道秋叔终于“栽培”出一棵摇钱树。

与刘青山的犹豫和反复不同的是,在刘伟的康复和教育方面,罗红态度很坚决。

其实,医院给出的结果并不乐观。全面检查后,义愤填膺的医生告诉夫妇,警察、法医的话是忽悠他们的,是明显甩包袱。医生很专业,话也说得很直白:刘伟严重创伤有四处,处处都能要人性命:那只断手尽管无法再生,可创口的危险系数是最小的,也是影响功能最轻的。最严重的要数那只左眼,连着周边的肌肉全都溃烂,都见着眉骨了,人能活下来,已是人间奇迹。最令人遗憾的是喉部声带,被药物灼伤碱烧,又年深日久,已完成失去生理功能,此生不可能说话。最恐怖的要数刘伟的那两条腿,胫腓骨干被外力长时间反复击打,导致小腿骨折线呈横断型粉碎裂开,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他的下肢萎缩,特别是小腿创口以下部分,骨胳畸形变异,几无治疗的可能,即使借助外部器械,也很难恢复行走的功能。一句话,说白了,刘伟就是废人一个,几无治疗的必要。再说,那天价治疗费用也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得了的。

康复医院是一家私营的合资企业,医生是三个股东之一,又是罗红的远房表叔,知道她家里的一些情况,有心想帮忙,可又怕弄不透她夫妇的心事。最后补充的这一句话虽不中听,可是苦口婆心,也语重心长,无形中给人一些压力,让罗红夫妇心里一震。

罗红没有说话,心里多少有些惋惜。丈夫刘青山的失望更是直接写在了脸上。看得出,他只是走走过场,尽一下做父亲的责任。谢过表叔医生,他都没想过要抱起儿子,便转身离去。罗红原本也习惯性地想跟着丈夫一起走,可她走不动——刘伟抱住她的脚,嘴里呜呜直吼,死活不肯离去。

到底是女人,罗红于心不忍,也迈不动脚。家里不是很富裕,丈夫也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她考虑的是刘伟将来的生存和生活。罗红不敢想象,将来某一天自己与丈夫都不在了,儿子靠什么生活,凭什么在这个社会上自立?刘伟过去所受的苦难她没敢问,也不用问,但是,她决不能让儿子再遭受一回罪!

她心里一横,双膝跪地,流着泪,哭喊着请求表叔怜悯,仁心仁术,救救儿子。刘青山见状,也走回来,看着母子俩人跪在地上,心里很是不堪,想拉妻子起来,可罗红死活不动。他也有些不甘心,便索性跟着跪了下来,一起哀求,请医生无论如何都要倾力救治。

见表叔医生还是有些犹豫和担心,罗红保证似的告诉他,不用担心治疗费用。丈夫有一台跑运输的大卡车,收入可观,自己父母在老城区留给她一栋三层楼房,一百八十多平米,套现后完全可以满足孩子的治疗开销。

很多年后,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罗红回想起当初的决定,她没有后悔。她宽慰丈夫刘青山,孩子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作为父母,不管希望有多渺茫,也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他们只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尽可能的弥补过失,也希望儿子新生活能有一个好的开端。毕竟,刘伟才二十岁,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整整一年零六个月,康复费用是惊人的,治疗过程也是触目惊心的。最令罗红动容的是儿子,在整个康复训练中,不管是体能锻炼、肌力增强训练,还是针灸按摩,刘伟都在医嘱的基础上,以十倍之量予以执行。事先,医生为了免责,除了反复说明疗效不一定明显,还再三警告,训练之辛苦,强度之巨大,过程之苦痛,非一般人能承受。罗红不听表叔说什么,她只看重儿子想法。刘伟只是面露微笑,频频点头,可那只独眼内敛,闪着寒光,透露着杀气。看得出,儿子的态度是坚定的,康复的意志力也是不可撼动的。

其实,面对高额医疗费用,要说罗红没有犹豫那是假的。她变买父母留給自己的老屋时,刘青山就很反对,夫妇俩还大吵了一架。丈夫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既然不能保证治疗效果,还不如将老屋留下来,以房养老,将来可以用它作为儿子聘请专业看护的费用。罗红第一次没有听丈夫的话。她相信,儿子一定能够重新站立起来。

刘伟超乎常理的意志力,魔鬼般的忍耐力,不仅让罗红肃然起敬,信心百倍,甚至令医生都谈之色变。在胫骨和腓骨上安装钢筋,以及在后来的小腿外侧打钢钉安装支架,刘伟都没有使用麻药。在整个手术过程中,医生的手不住地颤抖,可病人刘伟面露微笑,一动不动,除了额头有些许汗珠滚动,几乎没有什么其他表情,也没有发生任何可能会影响医治的声响。endprint

其实,早在挖大腿表皮填补眼部肌肉时,专业的医师就曾拒绝为他手术。不是因为治疗费用不到位,也不是家属挑剔难缠,而是刘伟的固执和霸蛮。按照常理,不用麻药做手术,非常人所能忍受,病人往往会因疼痛难忍而影响手术的正常实施。可刘伟异常坚持,并现场拿过医生的手术刀直接划割自己的皮肤,如同割在别人身上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场面异常恐怖。自戕的结果是有效的。通过笔谈,刘伟告诉医生和父母,他不怕疼痛,但他怕睡着后醒不过来,也害怕被恶梦惊扰。

经过系统治疗和康复训练,刘伟恢复得很快。长出的头发将头部的伤疤遮盖住,脖颈处也用去疤宁将疤痕逐一消除,体重迅速上升,大腿和臂膀肌肉粗壮,线条明显。由于小腿创伤严重,多方治疗,可疗效甚微。在刘伟的强烈要求下,医院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双机械脚,在断腿两侧用钢支架支撑着与身体连接,再经过反复练习,缓慢行走已没有任何问题。从康复医院出来时,除了那只假眼和终年戴着手套的假手外,哑巴刘伟基本与常人相差无几。

为了更好地让儿子融入家庭、融入社会,罗红又把刘伟送到聋哑学校,接受基本的生活技能学习。在全国有名的特殊技术教育学校待了两年,回来时,刘伟已与当初判若两人。

秋叔是被他的合伙人用砖头砸死的。

王双是秋叔的表外甥,三十多岁,身体健全,四肢发达。加盟时,秋叔手中有十五个乞丐,老老少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再加上小乞丐们逐渐成长,人大心大,同行们也妒嫉眼红,不愿他一个人吃独食。个个蠢蠢欲动,人人心怀鬼胎。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王双原本就是泼皮一个,光棍一条。以前在乡里当小混混时,他手下也有几个人,主要给人家“放白鸽”“仙人跳”“念秧儿”。他也曾做过无赖型乞丐,拉个破头、来场血淋淋的“凤点头”,强索硬讨。由于他蛮横无理、奸诈诡慝,被四下乡邻所不容,也曾多次因坑蒙拐骗、明火执仗地强取豪夺而被捕入狱。

秋叔做这一行有很多年,对行业历史有些研究,翻看过不少明清时期的书籍,对《清稗类钞》中记载的“人狗”“人熊”很感兴趣,不知不觉对那些老法儿很是迷恋。早些年他曾试验性的“采生折割”一两回,不过,因“生胚”娇小脆弱,熬不过那些苦痛,而半途夭折。随着年龄增大,在行业威信越高,他越发讲究,过于自信,对手下人的管理有些拖沓,甚至散漫。秋叔接纳新人加盟,主要是看好王双心狠手辣,还有团队的管理和驾驭能力,都比自己更胜一筹。乞丐虽然卑微,可行业开发的潜力巨大,前景广阔。他既想开山传钵,扩帮兴业,自成一派,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坐享其成。

秋叔很少相信外人,可对外甥王双很放心,丐帮事务全盘委托。这些年,秋叔一直漂在外面,从没回过老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说到底,他还是担心自己所作所为太过阴毒,恐怕秧及家人子孙。每个月给家里汇钱,他都是先到银行将零钞换成红版伟人头,再换家银行存入,又从第三家银行取出,最后通过邮寄方式汇回老家。他称之为“消毒” “洗红”。对此,秋叔很慎重,也乐此不彼。早在很多年前,家人就告诉他,老屋高楼大厦,富丽堂皇,银行存款已足够用。可他仍旧没有回,连电话都少打。除了顾忌,他习惯这份职业,已完全融入其中。同时,他也很享受这个行当给他带来的快乐和成就感。

与秋叔酒后打人不同,王双喜欢在饭前算账。秋叔总是把话说到明处,惩罚的方式和手段也有言在先。王双很阴,话不多,喜怒无常,也不事先预警,下手讲究一个稳准狠。刘伟的那只右手就是在毫不经意的情况下被他切掉的。

刘伟是因为私藏而被王双抓了现行。其实,秋叔也知道底下人偷偷藏钱,他也曾惩戒过几回,到后来,他也就睁只眼闭一只眼。不为别的,他知道这些钱不多,也不会放很久——他给每个乞丐每天都下了定额,完不成任务就得受罚。每个人为了避免挨打,便在超额时将多余的钱私藏起来,等哪天手气不好,完不成定额时拿出来补上。再说,秋叔现在对这几个小钱也没放在眼里。他汇回老家的钱三辈子都花不完。

刘伟每天的定额是秋叔手下乞丐中最高的。前两年因脚伤的原因,每每超额完成。后来,腿脚实在不能用了,便改用道具,可这玩意儿不好使,每每穿帮,被人打骂了好多回,讨回来的钱一天比一天少,他便想着藏多补少这一招。在这之前,王双在帮内也抓过几回私藏,或轻或重地惩戒了几个人。可刘伟这帮人天生是贱骨头,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伤筋动骨也没太多放在心上。

秋叔有一个严酷的规矩:帮内乞丐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提升“业绩”。酒足饭饱后的满面红光和饥寒交迫下的一脸菜色相比,后者更能打动人,更能令人产生同情心而大加施舍。所以,晚上这顿饭对丐帮的每一个人来讲,就是搏命饭。

那天,在晚饭前清点一天的收入时,刘伟刚好达到了定额标准,王双都走到李瞎子面前的铁筒准备验收了。刘伟实在太饿了,他等不及收拾好,便爬到饭桌前抢过一碗饭,埋头就吃。也许是动作过大,带倒了身边的铁筒,直溜溜滚到王双的脚边,在他那锃亮的皮鞋上滑过,留下一道浅浅的吻痕。王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抬腿一踢,铁筒炮弹一般飞了过去,正中刘伟头部。人仰马翻之时,藏在破裤裆里的钱也抖落出来。

王双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走过去,将钱捡起来。是一张面值五十元的大钞。他慢慢展开,看了看钱,又望望众人,再斜眼瞄了瞄躺在地上的刘伟,轻声问道:是哪只手?刘伟知道躲不过去,慢慢举起右手。王双也慢慢抬起手,指了指饭桌。刘伟将身体挪过去,乖乖把手放在桌面上。王双俯身看了看,又說:是这只手偷的吧?看到刘伟点头确认后,他还用手摸了摸腕关节处的骨头。然后,他迅速抽出背后随身携带的藏刀,手起刀落,那只手掌,伴随着刘伟的一声惨叫,弹跳着飞出一米多远,跌落在墙边的床铺上。紧接着,血也冲得满桌满铺,到处都是。

这一年,刘伟已经年满十四周岁。

如果在这之前,刘伟的心里还存有幻想,在灵魂的深处还带着孩提时的任性和天真,那么,经过此番重创,刘伟长大了,彻底清醒了,也彻底明白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和地位。他想起秋叔的那句话,舒坦。是的,在这里,除了想办法使自己比他人过得舒坦一些,你还想得到什么呢?你能得到什么呢?endprint

直那以后,刘伟成了秋叔和王双最省心,最放心,也是最开心的乞丐。不仅听话、赚钱多,而且在团队管理上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手和密探。为了一小块肉,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拿起手边的任何器械,按照两位帮主的指令,争抢着去殴打任何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为了讨得秋叔和王双的一个笑脸,他可以做任何一件能让他俩开心的龌龊之事。既使是面对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人,刘伟也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投桃报李,笑脸相迎。

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刘伟和王双的关系已经拉得很近了。有时候王双外出嫖娼,还会带上刘伟,帮着把门儿。丐帮里有几个女孩儿,都是清一色的十多岁。不过,她们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手脚有毛病,只有一个叫燕子的十五岁小女孩状态稍好,姿色也娇好。对这些女孩儿,原本秋叔与王双俩人分配着,井水不换河水。与秋叔每晚让不同的人侍寝不同,王双只固定着燕子,把其他的全让给师傅。不过,有一点,他从不对舅舅的女孩儿动心事,也坚决不让秋叔再碰燕子。

有一天晚上,王双一个人到发廊玩耍,尽了兴正躺在床上休息。小姐又从外面走回来,告诉他,那个“边瞎瞎”又在外面瞎叫唤。王双走出来,看到刘伟用那只单手指着丐帮据点胡乱比划着。他悄悄跑回去,在自己的房门口,他看见秋叔正在燕子身上辛勤耕耘。王双没有发声,也没有让刘伟弄出声响,而是慢慢退出来,在大门边的缺口处抠出一块墙砖,再返身进屋,抡起砖头朝正在一路欢歌的秋叔后脑勺砸了过去。

没人再压制着的王双索性放开手脚,进一步扩充了丐幫的人手和业务范围,刘伟也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将和心腹助手,甚至在某个高兴的时候,王双还让刘伟与自己一同玩乐,分享丐帮的权力。

其实,秋叔死后这几年,刘伟一直没闲着,总想着找机会算计王双。可人算不如天算,再加上要自保,除了让燕子成功跑路,断了王双一条财路外,其他成效并不明显。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前街获救的同时,刘伟让解救他的民警立了一件大功,也把过往的恩怨情仇全都狠狠地做了一番了断。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做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罗红夫妇开始有些怕刘伟了。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罗红独自一人坐在自家庭院里,望着灯火通明的仓库发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这般田地?那个人见人爱的乖巧孩子到哪里去了呢?尽管罗红不愿意承认和面对,其实,刘伟的强悍和冷血早在康复治疗时期就开始表露出来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心里有了忌惮的感觉。特别是丈夫刘青山,与刘伟几次冲突后,几乎都不敢回家。

在日常生活里,刘青山对儿子的厌弃和女儿的偏爱是明显的,都写满了全身上下。因为失望,刘青山对儿子的爱始终停留在八岁以前,对成年的刘伟是下意识地排斥。刘伟突兀地闯入自己的生活,他只能被动接受,既无奈,又无法。面对现实,他无法改变儿子伤残的事实,身处困境,他也不想改善父子间日益深重的矛盾。刘青山知道刘伟渴望家庭的温暖,渴望家人的关爱,可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阴戾的儿子。他也想做个好父亲,也想补偿失散多年来的亏欠,可他不知道怎么做,也做不到。再说了,刘伟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他无法给予。

刘伟在聋哑学校结识了几个同学,因身体残疾,每个人都有或这或那的不幸遭遇和悲惨经历,很自然地同病相怜,聚拢成团。也很自然地,能听会写、精明强悍的刘伟成了他们的头儿。刚开始,刘伟只是偷偷摸摸将同学带到家里玩,还有些惧怕父母责骂。可罗红除了在吃饭穿衣方面偶尔关心一下外,其他时候,她都把满腔心事放在女儿刘丽的培养上。刘青山三天两头在外跑车,回家来也是倒头就睡,除了在饭桌上见着面,其他时候,做父亲的都不愿走进偏屋仓库,甚至不愿多看儿子一眼。后来,因又因牙齿碰舌头之类的日常小事,刘伟与家人产生了一些矛盾,与最亲近的母亲都有了隔阂。久而久之,在家里,刘伟身份有些微妙,成了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父母只想图清静,他也乐得自在,索性天天把这帮同学叫到家里来玩乐,仓库便成了他们几个人的天堂。

然而,他们的玩乐需要花销,也需要有人为他们的胡闹买单。刚开始,只要刘伟开口,罗红还会给他一些零花钱,可这点小钱远远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随着索要的频率越来越高,数量越来越大,在刘青山的干预下,罗红不敢给,也不愿给。没有经济来源,他们就偷。起先,他们只是偷吃偷喝,慢慢发展到偷钱、偷东西变卖。后来,家里有了防备,他们又将目标瞄准邻里、周边。只要弄得到,鸡鸣狗盗,他们无所不为。经常有邻居因为失盗,跑到刘青山家里来吵闹,让他丢尽了颜面。

刘青山最无法容忍的是,刘伟偷看妻子和女儿洗澡。尽管修修补补,可刘伟左边眼睛和四周依旧伤痕累累,让人无法直视。从始至终,刘丽都怕看到哥哥那张狰狞的脸,平时能躲开尽量躲开。不过,儿子对女儿一直很好,对她的刁难处处忍让宽容。刘青山知道一个成年男子渴望什么,罗红也曾替刘伟张罗过,可现在手脚全乎的正常人都讨不到老婆,何况儿子还是这么个丑陋的残疾人。其实,真要花大价钱找,还是有希望娶到媳妇的,但也只能找门当户对的。一个缺胳膊少腿的儿子已够让人头痛了,再加上一个残疾儿媳,那会是怎样的日子!一想到这些,躺在被窝里准备亲热的夫妇俩便觉得置身冰库,浑身凉透,顿时了无情趣,也就罢了这个念头。

儿子早期的过激行为,父母的喝斥和打压还能让刘伟稍稍有些收敛。可刘青山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父子矛盾日趋激烈,冲突次数日益增多,刘伟的抗压能力越来越强,自己已然无法驾驭儿子。面对刘伟的种种出格举动,刘青山要么把自己关在房里自骂几句,要么只能望着儿子强壮的背影叹息了事。

在一次激烈冲突后,刘伟曾外出很长一段时间,他那几个如影随行的同学也没有再出现在仓库里。刘青山很欣慰,也很庆幸,以为儿子负气不会再回来了。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刘伟回来了,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刘伟告诉父母,对方叫燕子,是他落难时的朋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眼下她落难,无处落脚,只能投靠自己来了。刘青山夫妇无语,也无话可说。燕子面容倒是娇好,四肢囫囵齐全,可举手投足,流里流气,说话颠三倒四,思维混乱,一看就不是正经好人。endprint

按理,刘伟和燕子同居,做父母的应该及早了解他们的打算,并作适当安排。罗红想替儿子张罗,可又不敢。在她看来,儿子不是常人,性格也非常人,为人处事不按常理出牌,稍不如他的意,便大发脾气。女儿正值叛逆期,让人烦心的事够多的了,她不想在这方面没事找事。而刘青山能躲就躲,根本就不想管儿子的事。事与愿违,夫妇俩不愿多管闲事,可儿子的闲事不断地找两人的麻烦。

在燕子到来后的第二天,在仓库里委屈了四五年的刘伟不想再将就,把主屋一楼空置的两间房撬开,替父亲实现了当年的承诺。刘青山有些恼火,但也不敢出手阻止。他以为他们是想结婚。他也准备着用这两间屋给儿子作婚房。可作父亲的再一次失望。两人在新房里只住了一个月,热乎劲都没过,刘伟便将仓库收拾了一番,让燕子坐镇其间,重彩浓妆,搔首弄姿,正式对外接客。

刘家在前街虽不是名门望族,可也世代本份守成,耕读传家,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下九流的人和事。刘青山很愤怒,也忍无可忍。谩骂之余,他勒令儿子和他的狐朋狗友立即滚出自己的家。其实,在这之前,刘青山已无数次吼叫着让刘伟滚蛋。此话第一次从刘青山口中说出时,还着实让刘伟愣了一会儿。不过,在其他时候,要么被当成耳旁风,随风吹走,要么是做儿子的冲到父亲面前,挥舞着拳头,龇牙咧齿,一脸轻蔑。这次,刘伟没有挥拳,也没有掉头走开。他拿起笔,在写字板上写了一行字递到刘青山面前:作为监护人,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在哪?作为父亲,我生活无着的时候,你在哪?作为家人,我需要你关爱的时候,你在哪?这话有些狠,也让人无言以对。见刘青山一脸错愕,刘伟直接将写字板扔到父亲脸上,头也不回地走进仓库。

当刘青山挥舞着菜刀冲进来想讨回尊严的时候,坐在里间的刘伟连正眼都没瞧父亲一眼,挥一挥手,他的两个哑巴同学便走出来,直接扑倒刘青山,抢下菜刀,又拖到外面的空地上,一顿拳打脚踢,硬是让刘青山躺在床上,一个星期没下床。

其实,刘伟的举动已经很出格,不用自己出手,能整治刘伟的强力機构和专业人士有很多。刘青山想过其他办法,也让儿子进了几回派出所,可每次都成了刘伟的诉苦大会。警察们都认识刘伟,知道他的经历,也曾因为他立功受奖,都非常同情他,不忍加罪,只是和稀泥,每次都不了了之。反倒是刘青山自己,每每被警察喊过去,旁听儿子的忆苦思甜,再被警官喝斥一番。

刘青山彻底绝望了。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回归家庭五年后,刘伟彻底发生了改变。

除了吃饭的样子还与刚进家门时狼吞虎咽一样外,整个人已和当初孱弱的小乞丐完全不同。

平时,有两件事刘伟始终坚持做到最好:一个是吃。早在康复时期,医生反复叮嘱,要增加营养,补充能量。早期家庭和睦时,母亲想方设法给儿子弄好吃的,后来父母都不管他了,刘伟自己心疼自己,偷家里的钱,花了很多时间在菜市场和厨房。另一个是练。从康复医院出来,对于自己的得意成果,医生们精益求精,要求痊愈的患者每天至少一个小时进行身体锻炼。刘伟陆续买回上万元的体育器材,摆在仓库里,吃饱喝足后,每天上午下午各一个小时,与两个走得最近的同学一起勤学苦练,风雨无阻,把自己练得像头壮牛。腿上安装的机械脚因磨损严重更换了两次,尽管走路还吱吱呀呀地怪响,可和强健的身体十分匹配,一扫乌贼触须形象,与电影《变形金刚》里的人物不谋而合,有点钢铁侠的味道,让人不怒而威。

没有预告,趁着刘伟外出,刘青山妇搬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带着女儿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刘伟知道,父母的离去是决绝的,一无反顾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十分怪异,甚至有些变态,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寒了心,冷了意。可刘伟没办法,过去十二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表面是逆来顺受,可在内心深处,他恨所有的人,恨之入骨,只要抓住机会,即时报复。在与父母重逢的某个温情时刻,刘伟也曾想着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不想这样。可残酷的现实让他无法改变,他也不能改变,甚至变本加厉。就像燕子,从七岁开始就待寝秋叔,后来又是专宠于王双。秋叔死后,王双除了全面继承他的遗产,还重操旧业,开辟了“放白鸽” “仙人跳”等新业务,燕子成了丐帮里的当家花旦。这让她养成了见了男人就往上靠的职业习惯。尽管刘伟使计,在一次“放白鸽”过程中让她成功跑路,自由单飞。可燕子不愿好好居家过日子,放着疼她爱她的夫家男人不要,到处勾三搭四,随时随地恣意妄为。当刘伟再次找到燕子时,她早已离开“白鸽”夫家,流落在街边发廊与人求欢。尽管他把燕子带了回来,可要她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刘伟对燕子有特殊的情感。当年燕子和他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被秋叔收归帐中,按照规矩,刚采来的“生胚”要关在铁笼子里半年以上。第一次被秋叔“折割”,就是燕子帮着照看自己,除了送饭喂水擦洗身体,还陪他说话解闷,让他度过人生最黑暗的时光。丐帮苦海无边,可两人青梅竹马,互帮互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燕子是刘伟赖以存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尽管长大后的燕子水性扬花,比潘金莲还要潘金莲,可刘伟对她的依赖是精神层面的,浸入骨髓。即使两人都已完全自由、独立,当病态的燕子提出要学王双的手段,找个男人耍耍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刘伟也没法不答应。随着家庭矛盾日益恶化和尖锐,父母断绝了对他的一切供应,他的生活也越来越困顿。除了菜米油盐需要钱,还有燕子的穿衣戴帽,梳妆打扮,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力更生、开拓财源成了他最紧迫的任务。

近来,刘伟有些怀念秋叔。

父母离去后,在第一时间,刘伟有些蒙。他跑到派出所请求警察帮忙寻找,自己也在大街上张贴横幅,希望父母回家。他的努力也不是一无所获,除了赢得路人的阵阵叹息,还意外的获得了一万多元的捐款。也这正是这意外所得,让刘伟看到了未来发展的方向,路人对不良父母的咒骂,也让他再次看到了人性的薄弱环节。

其实,当时刘伟只想找回亲人,并没想着要重操旧业。他只是在街上站久了,有些累,便坐在横幅下,将机械脚卸下来,放松一下不堪重负的小腿。煽情的横幅广告,再加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让每一个路过的人无不侧目动容,也纷纷慷慨解囊。

刘伟真正意义上独立做成的第一单生意,是参照王双传授的技法,利用燕子弄了一次“仙人跳”。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在酒吧闲玩,与只影单行的小燕子不期而遇。抛眉嗲眼之间,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己,只想着贪爱求欢。在宾馆房间里,胖子还没把燕子的衣服脱完呢,就被“丈夫”刘伟和他的两个哑巴同学现场“捉奸”。对方是个上班族,拼血本敲了他三千元,可刘伟还不解气,又狠狠揍了他一顿。从头到尾,刘伟愤恨难平,做得像真的一样。

尽管报纸电视经常报道,可在社会上,以为天上会掉馅饼的人还真不少,贪图免费午餐的人更多。刘伟发现,那些有钱了烧包,每天大鱼大肉吃饱喝足了,想找刺激的,只要扔过去一根肉骨头就会上钩。那些好色的,面对女人眼送秋波,以为自己貌似潘安、美过唐璜、帅超刘德华,女人鬼迷心窍,会主动以身相许。特别是那些贪婪的,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么幸运,唇赠香吻之间,以为自己的桃花运旺得发紫,身下的美人是白白送上门的嫩肉。却不想,不要钱的最贵,最幸运的往往是最要命的。

不过,王双倡导的这个行业虽然发展潜力巨大,收益也高,可风险同样高。胆小怕事,退财免灾的人很普遍,可一根筋,死嗑不放的人也不少。事后报警,跟踪举报,现场指认,经常让刘伟竹篮打水一场空,有时还免不了牢狱之灾。

刘伟不愿做白工,也不想做无谓的牺牲。于是,他想到了秋叔,也翻出当年丐帮留传下来的“葵花宝典”熟读。反复权衡后,他发现,王双的手艺是比作乞丐体面,可不安全,也非长久之计。秋叔的买卖来得慢,可细水长流,最关键的是零风险。

当哑巴同学从外面弄回来一个三岁小孩时,他眼前一亮。尽管桌子上没有白切鸡,只是一盘焦黄的花生米作为下酒菜,和秋叔的排场没法比,可瓶子里装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高度烈酒。酒至半酣,刘伟看着那细皮嫩肉的小腿,他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举起了手中的铁锤。

那一刻,他的心竟然没有一丝颤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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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吐血
求你点个赞
完美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