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门民国书法史记

2017-09-21 15:55张晓林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张晓林

之一:大篆

王用吉

王用吉(1895年—?)字静澜,号澄斋。大篆融石鼓、秦篆为一炉,古雅有致。

王用吉是夷门最具有情趣的书法家,喜欢和古人过不去。二十余岁就做了河南省教育厅主任秘书,在以后漫长的仕途生涯里再没有被提拔过。二十三岁那年,他写了一本质疑古代书法家的书,取名《拷问录》。这本薄薄的只有六十余页的著作中,随处充斥着奇思怪想。譬如他对王僧虔的论书名言“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二者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颇不以为然,便在下面用另外一句话代替了它:“书法如美人,体不美则丑,神不足则僵。体神俱美,方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勾魂摄魄!”他为此洋洋自得,自认为后者说得更为形象,让人一睹难忘。他还对傅青主的高论“宁丑勿媚”嗤之以鼻,认为这句话表述模糊,在他看来,“媚”本身就是“丑”的另一种形式。

这本书后来虽说只印了三百册,却令他在夷门书坛声名大振。但很快他就向古人做了妥协,认为他的这种做法是青春期的孟浪之举。他开始坐下来研习石鼓文和秦代《泰山刻石》残片,并与关百益来往频繁,几乎成了河南博物馆的常客。关百益给他提供了诸多便利,让他阅遍了所有馆藏的金石著录。

二十八岁那年,王用吉抛弃了汲县老家的妻子,开始了一场颇为浪漫的恋爱。对象是来自金色世界德令哈的一个牧民歌女。歌女的歌声高亢而华丽,每听一次,王用吉都会兴奋得浑身发抖,于这种天籁般的歌声里,恍恍惚惚看到石鼓上的文字幻化成一道道诡异的音符,在夷门的上空漫天飞舞。

一年后他跟着歌女回了一趟德令哈,在山脚下的白帐篷里歌女变得异常温柔,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青稞酒,请来一个年轻牧民与他对酒。那天晚上,王用吉烂醉如泥。第二天中午酒醒时分,白帐篷消失了,他沐浴在温暖的高原阳光里。歌女抛弃了他,一去了无踪影。

在德令哈荒凉的街道上,王用吉开始了他漫无边际的寻找。这种寻找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他想到了自杀。六月上旬的一天早晨,王用吉跳进了穿越德令哈蜿蜒东南流的八音河。跳进河里不到一分钟,王用吉就后悔了。初夏黎明的高原河水依然冰冷得如针扎一般令他难以忍受,并很快冻僵了他的四肢。他开始大喊救命!

一个画家救了他。这个画家隐居德令哈钻研山水画已经多年,然而一直不得关纽。画家每次面对高原上的山峦时,都会激情澎湃浮想联翩,认为应该产生伟大的作品。但一在宣纸上挥毫泼墨,这样的感觉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画面苍白而缺乏神韵。

王用吉在画家家中住了下来。闲得无聊的日子,画家带他去高原十二亿年前的旧河道里捡奇石。这里有一种单贝壳化石,贝壳都已经玉化,晶莹剔透,嵌在黝黑的石头里十分醒目。贝壳的形状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有的形似怪兽,有的宛如花朵,还有的像极了水中嬉戏的鸭子。去了几次,王用吉都能捡到几块,而那个画家一块都没有捡到过。开始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后来就恍然大悟了。画家是按名画的标准去寻找奇石的!

再一次去捡奇石时,王用吉有一种预感,今天要有故事发生。果然,他捡到了一块形如砚台的奇石,椭圆形,有半尺多高,脸盆大小。上面千万只贝壳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圆的墨槽,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旁边还有一个小圆槽,也是贝壳环绕而成,可用来注水。这无疑是大自然锻造的一方天然砚台!鬼斧神工,让他们感到了大自然的神秘莫测。

王用吉跪倒在这方砚台前,感激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认为这是上苍给他的补偿,也是对他的厚爱。他奇怪地想到了米芾,虽然米芾爱砚如痴,但毫无疑问,他没有福气一睹这样的奇砚了。王用吉还给这方砚作了一首诗,其中一句又涉及米芾,大意是说米芾知道他得到这样一方奇砚后,又该痛苦地失眠了。

他让画家给他找来一个旧木箱子,垫上蒿草,将砚台装进去,背着箱子回到了开封。

王用吉在“又一新”饭庄举办了一个“赏砚酒会”,遍邀夷门书画界名流。一段时间里,贝壳砚成了大家口头边的热点话题。不久,开封城防司令高藩找到了他,愿用五百大洋购买这方砚台。王用吉拒绝了他。第二天清早,王家的看门犬身首异处,鲜艳的狗血涂满了每一扇房门。王用吉的父母吓得用被子蒙住脑袋,身子在被褥下面瑟瑟发抖。他的来探望父母的两个妹妹当天上午就返回汲县老家去了。

狗血事件让王用吉内心充满恐惧,他找到关百益商量对策,扬言要去法院状告高藩。关百益冷冷劝道:“你有什么证据?”停一停,又说:“你即便有证据也不一定告得赢。”再说:“告不赢事小,下次身首异处的就不一定是狗了!”王用吉脸色变得煞白,带着哭腔说:“那该怎么办?”关百益说:“办法很简单,把贝壳砚送给他!”

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王用吉经人说合,在“又一新”宴请高藩,并把贝壳砚送给了他。高藩也很豪爽,连夸王用吉够哥们儿,临走,让护兵给了王用吉六百大洋,说多出的那一百大洋算是赔狗的钱了。眼看着高藩大大咧咧亲自抱着贝壳砚走出饭店的大门,王用吉忽然看见,贝壳砚台上的两朵如玉一般的菊花一朵一朵变得乌黑乌黑的了。

蒋恢吾

蒋藩(1871—1944),字恢吾,号蓼庵。金石学家。

七十余年的生涯里,蒋恢吾身上发生过太多的传奇。他祖籍原是河南的睢县,但在参加了两次科考一一落选之后,他们举家迁移到了离开封不远的杞县,定居在县城南门大街三十二号。时隔多年,他们举家迁移的因由已成难解之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迁移后第二年,一九○○年的河南省乡试中,蒋恢吾考中了举人,而且很快被授予某县知县,蒋恢吾却拒不赴任。

我曾在开封明伦西街的旧书摊前购得蒋恢吾的一帧旧时照片。照片上的蒋恢吾穿一袭灰色长袍,瘦高个子,留英姿头(一种发型),目光有着政治家的深邃和婴儿般的清澈。他那年轻的脸上流露着一缕淡淡的忧愁,或者说是一种天生的孤独。

蒋恢吾回到杞县后,终日闭门不出。他家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而叶茂,清晨常有数百只鸟雀在枝头唱鸣。风雨骤至的时候,茂密的树冠给它们遮挡风雨。蒋恢吾给他的住室兼书房取名“梧荫楼”。“梧荫楼”里藏书二十余万卷,囊括了经、史、子、集四库。蒋恢吾又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潜心研读。等若干年后他出山的时候,很快就与河南大儒——南阳的张仲孚、卫辉的李时灿齐名了,当时素有“南有张仲孚,中有蒋恢吾,北有李时灿”之称。endprint

一九一五年初秋,受杞县县长叶某之邀出任县志总编纂,纂修《杞县志》。一九一八年,受邀纂修《河阴县志》。一九二一年,河南金石修纂处成立,次年编纂《河南金石志》。金石编纂处主任许钧举荐蒋恢吾来汴编《河南金石目》部分。一九三二年,依据编纂三志书的经验,著《方志浅说》一书,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采访”是方志编纂工作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编纂人员要做到“躬亲、专治、择要、耐劳”四点。此外,他还把志书的编纂过程分为三个时期:校理旧志、开纂长编、刊成定本。这些见解今天看來仍具有借鉴价值。

在河南金石修纂处编志期间,蒋恢吾曾赴嵩山、龙门访碑。登嵩山时,正值盛夏,上山时蒋恢吾只穿一条短裤,一双新买的胶鞋。上得山去,山上刚下过一场雨,到处都是腐草的气味,草丛上空的蚊子一团一团的,看上去就像涌动的乌云。都很肥硕巨大,宛如小蜻蜓一般,嘤嘤鸣叫,声似雷聚。黄昏下山,凡是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肤,都被蚊虫叮咬数遍,红肿之处,凸出正常肌肤寸余。蒋恢吾那双新胶鞋几乎烂成碎片,走两步就得停下打理半天,途经一户农家,进去向茅舍里的老婆婆讨得一块粗布,把鞋捆扎起来才下了山。

这就是蒋恢吾后来著《方志浅说》一书里的“躬亲”和“耐劳”了。他有亲身体验。

编纂史志之余,对河南书画家多有研究,曾著《许平石画润小启》一书,涉及到书画家的师承渊源、风格流派,见解颇独到。如他评许钧的书法和绘画时说:“篆隶得三代秦汉之遗韵;楷行探六朝唐宋之奥妙;其画山水直追石谷,人物酷似老莲,而笔墨时出新意,故能名满夷门!”此著一九六二年还见诸夷门藏书家高宏文之手,一年后便不知所终。

蒋恢吾的藏书中,有宋版书两种,明朝皇宫内府刊印的《永乐大典》二十本,明清文人的手稿数十种,明清刻本就以百计了。他藏书的途径有三种。去旧书摊上淘。一九○七年他去北平访友,于报国寺旧书摊上淘得常茂徕《怡古堂书录》手稿,高兴得三日未眠。朋友之间互赠。蒋恢吾与很多藏书家都有书信往来,尤其和南阳的张嘉谋、吴兴的刘承干来往密切。刘承干将他刊刻的《吴兴丛书》《求恕斋丛书》《嘉业堂金石丛书》等数种送给他收藏。蒋恢吾重抄了他的《原圃集》《瓢沧诗稿》作为回赠。再有就是重金购买。他在夷门见到有绛云楼(钱谦益、柳如是夫妻的藏书楼)题跋的宋代黄庶《伐檀集》两册,花三十两银子买了下来,相当于他半年的口粮。

一九三八年,日寇攻陷开封。蒋恢吾的藏书引起了伪省长陈静斋的兴趣。

陈静斋找到蒋恢吾编《河南金石志》时的旧僚胡篅青,让他从中做说合,要蒋恢吾把《伐檀集》及所藏的河南志书类一百七十六种转手给他,被蒋恢吾拒绝。

第二年,蒋恢吾写了一篇《杞县金石考》的文章,在《河南民报》上发表了。不久,胡篅青在《河南教育日报》上撰文,说《杞县金石考》是从他的《夷门金石录》中抄袭而来,并列举出十一条例证。然后用冷漠而尖刻的语言隐晦地触及了蒋恢吾身体的某些隐私处。蒋恢吾给胡篅青写了一封绝交书,指出胡的行径“远劣于聂氏兄弟耳”!

读过信,有一件事让胡篅青放不下了。他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聂氏兄弟到底是谁来!隔一天,正读闲书,忽然明白了。“聂”的古体子为三个“耳”,聂氏兄弟就是六个耳,长了六个耳朵的那还是人吗?他马上想到了《西游记》里的六耳猕猴——那个畜生!

胡篅青叹了口气,道:“这个蒋恢吾,骂人也如此隐晦,还需考证一番!”

一九四四年,蒋恢吾病逝。已调离河南的陈静斋连夜派人赶到杞县,把蒋恢吾的善本藏书和方志类图书尽数收购了去。次年,陈静斋书房突然起火,所有书籍化为灰烬。

早在一九三四年,河南省举办首届书画展览,组委会邀请蒋恢吾参加,他笑笑谢绝了。说:“我没有专意练过书法,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等到蒋恢吾去世,家人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他创作的三大箱子书法作品,师法唐代欧阳询,深得欧体楷书精髓。

之二:隶

卜亨斋

卜亨斋(约1860—?),书法以隶书为主,有清陈鸿寿遗风。

卜亨斋是河北易县人,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为何要定居在夷门,时至今日只能知道个大略。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卜亨斋曾中过清代末榜进士,因官吏到晚清已多如牛毛,朝廷只授予他个候补知县的虚职,等有空缺后再补上。他很是苦闷,只好用游历和书法来打发。他早期的书法带有明清人的痕迹,尤其这个时期的隶书,简直就是陈鸿寿隶书的翻版。卜亨斋固执地认为,书法学明清人是条捷径,可以通过这条捷径再上溯宋唐乃至魏晋。譬如学行书可先从王文治或查士标入手,然后融入米芾与二王笔意,再经三五年锻炼,可卓然成家!

书法并不能完全排除苦恼。他的最大抱负是治理一县或者一府之地,在一个方圆百里的地方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因此翰墨之余,卜亨斋只好寄情山水间,带个书童挑一担子书云游四海。他身上的褡裢里,则装着笔墨和砚台。每次出门,他都会叮嘱家里人,若哪天补实缺的圣旨下达,就放信鸽通知他。为此他专门养了一对信鸽,外出时家里留一只,他身上带一只,不间断地互通信息。卜亨斋是个外表看上去很粗糙的人,满脸的络腮胡须,眉毛又黑又浓,长有两寸有奇,豹眼不怒而威。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异常的细腻和娇嫩。他每次见到落入泥淖正在挣扎的小虫子,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救下来,然后放生。

他和书童每到一处新的客栈,都是童子先走进屋子里,他在门外站一站,或者踱到花坛边嗅嗅花香。当他走进屋里的时候,童子已经在当屋的地上挖出了一块地砖,地上的显眼处就露出一块空缺。卜亨斋问童子:“此处有空缺吗?”童子指着地上回答:“有一空缺!”又问:“怎么不补上?”童子高声回答:“马上就补!”说着,很快拿起那块搁置一旁的地砖,盖住地上的空洞。

游历到津门,卜亨斋去拜访隶书名家程子风。程子风还是古墨鉴赏家,在行内号称程一眼。卜亨斋从身上摸出珍藏多年的半丸宋墨让他看。看后,程子风哈哈大笑。然后拉卜亨斋去无尘楼喝酒。程子风名士风流,请来津门名妓一捧雪助兴。一捧雪款款而至,身上的缕缕暗香使卜亨斋忽然有一种人生苦短的伤感,不觉就生出几分醉意。一捧雪开始弹琴,一曲羽衣霓裳弹完,卜亨斋訇然倒地。二人将卜亨斋抬上卧榻,开始一件一件剥他的衣裳,最后将他剥得一丝不挂。一捧雪异常兴奋,两眼绿光荧荧。很快,程子风失望了,扇了卜亨斋两耳光,扬长而去。第二天醒来,卜亨斋感到极大耻辱,他刹那明白了个中缘由,急忙朝左胳膊的腋窝摸去,硬硬的还在。腋窝里,天生了一个皮囊,恰巧能装下那半丸古墨!endprint

一九一一年清朝最后一个皇帝被撵下龙椅,卜亨斋的黄粱梦破灭,便前往开封夷门游历。在夷门,他拜访了颜楷大家丁豫麟,话不投机,觉得此人太过孤傲冷酷,而骨子里却是极端的自卑。不久,他结识了夷门三大魏碑圣手中的周惯一,二人抵掌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白天,周惯一忙于在私塾授业解惑,卜亨斋租一辆黄包车游览龙亭、古吹台、铁塔等处景色,晚上回到周惯一书斋下榻。二人就着盐霜豆喝酒,喝到兴致高处挥毫泼墨,然后探讨笔墨上的得失。有一天他从白衣阁出来,决定定居在开封。他来时带的银两用完了,周惯一找到郦禾农帮忙,郦禾农在河南省图书馆给他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卜亨斋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隔着图书馆的窗户能看到杨家湖畔的依依杨柳。有白鸟在湖面上盘旋。来借书的多为河南大学文学院的学生,节假日忙一些,有大量空闲可供他揣摩碑帖。他常坐在图书馆的一角,一手拿碑帖,另一手的食指在膝盖的上端照帖临摹。窗外盘旋的白鸟使他领悟了书法的真谛,他清癯的脸庞露出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一位女诗人风摆杨柳般地走进图书馆。她的名字叫黄蔷薇,来自豫北安阳的汤阴县。二人一见钟情。卜亨斋跟着她去了一趟汤阴,见到了她的父亲,一个干瘦而好冲动的小老头。在汤阴某个普通的小村落里,卜亨斋将这个小老头灌得烂醉如泥,并很快结成兄弟般的友谊。从汤阴回到开封,二人在“又一新”摆下酒宴,只请来三五个书画界的好友,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河南省图书馆馆长武玉润做了他们的证婚人。武玉润端起酒杯对两个新人说:“祝你们白头偕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卜亨斋无缘由地打了一个寒噤。

黄蔷薇前后已写有三百多首诗,一组描写豫北风情的现代诗中,有一首名叫《屋檐下秋天的红辣椒》,诗里充满了大胆的想象,最经典的一段是把红辣椒想象成了壮年男人身上某个最敏感的部位。黄蔷薇让卜亨斋用书法把这三百余首诗抄下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用三个月抄完了这些诗,然后分册装订起来,题了书签。竟装成厚厚的十大册。

有一天夜半,卜亨斋多喝了点酒,睡得非常沉,鼾声时起时伏,有时还拐一个弯,然后突然尖锐如利哨。黄蔷薇睡不着了。她起床点燃蜡烛,开始读邵次公的诗集《山禽余响》。读了几页,忽然恐惧起来,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她。她扭头去瞅卜亨斋,不知何时,他将左胳膊枕在了脖子下面。她心里想,这样睡会做噩梦的!她站起身,去抽那胳膊。突然,黄蔷薇尖叫一声,两手软软地垂落下来。她看到,卜亨斋腋窝里有一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魂飞魄散。两个月后,黄蔷薇离开了他,

不久,一捧雪从津门一路寻找到了开封。最近的日子,卜亨斋的影子老在她眼前晃动,如果不尽早见到卜亨斋,她就会疯掉。可是,卜亨斋拒绝与这个女人相见。一捧雪就每天在卜亨斋樓下徘徊。一天黄昏下起了倾盆大雨,她被淋成了落汤鸡。她在暴雨中呼喊:“我知道你左腋下的玄机!”这句话击垮了卜亨斋,他走下楼来,打开了大门。

武慕姚

武慕姚(1900—1982),名福鼎,以字行。自号拙叟、瓶翁等。工各种书体,尤擅隶书。

文化名家施蛰存在他的《北山虞诗集》一书中,写了一首题为《夷门三子墨妙歌》的诗,其中的一子,就是武慕姚。一段时间里,武慕姚收集了大量的碑帖,准备写一本名叫《北碑南帖论》的书。为写这本书,武慕姚可以说是耗尽心血,吃饭、走路甚至晚上睡觉做梦想的都是这本书的事。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施蛰存一连给他来了好几封信,对北碑南帖风格的界定及二者相融合的途径等诸多问题进行探讨。施蛰存的信都写在自制的信笺上,素净而别出心裁,武慕姚一见爱不释手,把这些信函用一个小乌木匣子贮藏起来。

写作艰难有序地进展着。有一天,一件细小而琐碎的事情搅乱了这种宁静。那一天,武慕姚坐在窗前,面对淡黄色的稿纸,感到文思空前枯涩。恰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这是一个大杂院,住着五六户人家。其中一家是屠户。户主程大胖子正站在当院,用一双油光光的手紧握一把铁锨,他要在公共场地上挖一粪坑,好把他宰猪时的粪便、血污及褪下来的猪毛排进去。

那几户人家慑于程屠户平日的蛮横,敢怒敢言而不敢出面制止。武慕姚隔窗目睹了这一幕,一股无名的火气“腾”地就冲到了头顶,他像发怒的豹子一般冲出屋门,冲到程大胖子面前,伸手就去夺程大胖子的铁锨。程大胖子开始有些吃惊,愣住了,很快他就扬起油腻的巴掌,照武慕姚脸上扇下来。

武慕姚的眼镜被扇落在地,霎时,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这一掌雷鸣般地击在武慕姚的耳畔,瞬间让他明白了北宋灭亡的原因。当文明遇到野蛮的时候,就像美丽的冰雕撞上了花岗岩,只会有一个结果:粉身碎骨。

粪坑很快挖成了,粪便和血污的浊气在夏日的微风中肆虐飘荡。

武慕姚再没有著《北碑南帖论》的兴趣。

很快到了冬天。武慕姚病倒了,躺在病榻上,他总是闻到那种烫猪毛的味道。一闻到这种气味,他就不思饮食,喝口米汤都会吐出来。

来年春上,武慕姚在北京中国大学求学时的老师邵次公来到了开封,出任河南大学国文系主任一职。当年离开北京的时候,邵次公曾执着他的手说:“有缘自会相见!”不想这句话果然应验了。武慕姚拖着病体去拜见了邵次公,师徒二人谈得很是投机。

武慕姚的病慢慢地好起来。不久,邵次公聘他到河南大学国文系讲授版本目录学。出乎意料的是,在河南大学他碰到了好友范文澜。当年,中国大学毕业后,武慕姚应聘到察哈尔第五师范任过一阵子国文教员,在这里他结识了范文澜和郭凤惠,三人志趣相投,遂成莫逆之交。范文澜劝他重著《北碑南帖论》,并说:“现在著书恰当其时!”

武慕姚也动了这个念头。回到住处翻出了原先收集的资料和写了前两章节的《北碑南帖论》草稿,开始重新谋划写作方案。对于资料的薄弱环节,授课之余多次到河南大学图书馆进行查找补充。

正当武慕姚一心想重著《北碑南帖论》的时候,邵次公因与一女诗人的桃色事件东窗事发,被女诗人的丈夫在河大校园当众扇了耳光,不堪受辱吞食鸦片自尽。这件事对武慕姚无疑是当头一棒,让他无缘由地联想到程屠户的那记油腻的耳光,重新燃起的著书兴趣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endprint

接下来的数年间,因为抗日战争,武慕姚避居南阳深山之中。这期间他先后著成《安陵游草》诗集一部,《清水觚谭》《既椎闲谘》学术专著二部,唯独《北碑南帖论》一书,只字没有进展。

抗战胜利。李培基出任河南省政府主席。李与武慕姚是旧交,他想邀请武慕姚去杞县做县令,遭到拒绝。武慕姚拒绝的理由在今天看来近乎荒唐,他给李培基的信中这样说:“你我现在是朋友,平起平坐,一旦我做了县长,成了你的下属,交往起来心理上就有了障碍。”信的末尾又说:“我不想因为一个县令而丢失一个朋友!”

写这封信的时候,武慕姚正在南阳石佛寺任教。他刚刚给学生讲完庾信的《哀江南赋》。他讲得声泪俱下,学生听得群情激昂。窗外,恰有一字北雁南归。

解放后,武慕姚重新回到省城开封,调入刚成立的河南省文史研究馆任职,负责古代字画、历朝典籍版本及碑帖的鉴定与研究工作。这期间,他精读古代典籍四百余部,为六千多种碑帖作了归类与题跋。一个夜阑人静的冬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再次动了著述《北碑南帖论》的念头。

不久,一场运动如潮水一般涌来。很快,就有一群年轻人闯进武慕姚家中,将他多年苦心收藏的碑帖资料、古今典籍一股脑抄了去。一个如花少女看见了那个盛有施蛰存信札的小乌木匣子,打开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顺手扔进了抄书用的旧麻袋。这些东西被运到开封鼓楼广场,一把火焚烧掉了。

武慕姚很心疼那些书帖,在床上躺了几天。起来后开始养鸟。他养了两只鹌鹑,每天早早起床,提两个笼子去杨家湖畔遛鸟。遛鸟回来,或者浇浇花,或者练上几笔书法,再不然独自小酌两杯,喝到微醺,还会哼上几句“祥符调”。

他再不提著书一事。

之三: 楷

申桐生

申桐生(1915—1993),一生从事教育事业。书法师承褚遂良,有楷书墨迹传世。

河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先是在宁陵县中学教了一阵子书,很快就回到了开封,受聘到河南第三小学教语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跟着邵次公学习书法。邵次公让他从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入手,然后再上溯魏晋各家。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尽管有着上私塾时描红的底子,但依然入不到帖里去,有几次气得把字帖都撕掉了。然后等消了气,再买新帖回来接着练。渐渐地,他与《阴符经》有了心灵上的沟通,以致后来到了一日不临褚帖就寝食不安的地步。

邵次公曾严肃地告诉他:“学习书法的道路上会有很多坎,必须咬着牙一一地迈过去。有一道坎迈不过去,就会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申桐生顿时对学习书法充满了恐惧。从此以后,他一生都在临习《阴符经》,再没有旁涉过别的法帖。

抗日戰争爆发那一年,申桐生随河南第三小学南迁到了罗山潘新店、叶县下里镇一带,在动荡中度过了三年时间。三年后,他结了婚。那个时候,他已跟随学校迁到了伊川县。妻子的一个至亲在伊川县任县长,于是,申桐生做了该县的教育局长。

他娶的这个妻子,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虽是大户家的女儿,却自幼不习女红,跟着她的舅舅,一个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学了一身的硬功夫。看上去一个风摆杨柳的弱女子,却能生生扳倒一头大黄牛!这个小姐很是任性,常常摔东西,无缘无故地朝申桐生发脾气。

她对申桐生天天在那里临帖,临《阴符经》,很是看不惯,刚进门时还忍着,三个月后就忍不住了。她气呼呼地问自己的丈夫:“你天天在那涂呀画呀的,是当吃还是当喝啊?”叶桐生给她解释说:“这是在练习书法!文人的雅事。”妻子嘟哝着说:“我看是吃饱了撑的,饿你三天看你还雅事不雅事?”

申桐生很无奈,苦笑着摇摇头。

秋后的一天。天阴得厉害,不久就下起了小雨。申桐生没去教育局点卯,在家里书房临《阴符经》。墨是宿墨,兑水后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这臭味从书房飘出来,弄得整个屋子都是这种味道。申桐生尚能忍受,他的妻子,那个大户小姐却忍受不住了。她冲进书房,一把抓起书案上盛墨的砚台,照申桐生就扔了过去。申桐生急忙躲闪,砚台的一角在他的鬓梢扫了一下,立即血流如注。砚台里的残墨,也多洒在他的脸上。红与黑在他脸上一掺和,很像唱戏的大花脸了。

那方砚台落到地上,“噗”,裂成了两半。申桐生捡在手里,心疼极了。这是邵次公辞世头一年送给他的礼物。巴掌大的一方石砚,肌理细腻如婴儿的皮肤一般。随学校南迁,他只随身带了很少的几件东西,其中就有这方石砚。

申桐生用清水把砚洗干净,拿到街上找锔缸匠修。他问:“能修吗?”旁边的一个人笑着说:“放心吧,他有锔灯泡的本领!”砚台修好,拿到家注上水,第二天早晨看时,底部渗满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日寇投降那年,申桐生丢了乌纱,他携妻挈子回到了开封。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赋闲在家。为了生计,在妻子的一再督促下,把靠街的一间房子腾出来,开起了一家小诊馆,专治跌打损伤。妻子不光从舅舅那里学到了一身功夫,还学到了一套熬制治疗跌打损伤有奇效的膏药秘方。她估算着,世事动荡,又加上开封人好使气斗狠,这种膏药会有很好的市场。假如一天卖出一百副膏药,每年就能赚上五百大洋,妻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申桐生很少有时间临《阴符经》法帖了。在妻子的吩咐下,他的任务是把牛皮纸剪成圆圈圈,好往上边摊乌黑乌黑的药膏。开始的半个月,他怎么剪都剪不圆,有两次甚至还剪到了手指头。后来就熟练起来,膏药纸几乎让他剪成了艺术品。妻子打趣他说:“比日本鬼子的膏药旗都圆!”

起初的一些日子,诊馆的生意还算不错,每天多少都会有人过来。有一天黄昏,街头的混混牛二走进了诊馆。他手里拎着一只冠上满是鲜血的鸡。牛二与人斗鸡,斗败了,给人打了一架,胳膊被人打伤了。申桐生给他拿了几副膏药,嘱他回去按时贴,过几天就好了。

牛儿拿了膏药,拎着那只斗鸡,也不付钱,扭头就走。

妻子一闪,堵在了门口。说:“还没付膏药钱呢?”

牛二铁着脸,冷冷而笑。说:“没钱!”又说:“你去打听打听,开封城谁敢收牛二的钱!”endprint

妻子一伸手,牛二拎着的斗鸡就到了她的手里。妻子说:“没钱就把鸡留下!”

牛二大怒,抬脚就去踢妻子的裆部,忽觉抬起的腿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了。大骇,夺门遁逃。到了门外,扭头喊道:“那鸡是我的命根子,你等着,改天我会把小诊馆砸个稀巴烂!”

牛二却再没来过小诊馆。

过一阵子,妻子将那只斗鸡卖了,给申桐生买回来一方砚台。还剩下点钱,她本来想给自己买一盒日本产的香脂,后来又却改变了注意,给孩子买了一个花书包。

韩吾经

韩吾经(1887—?),字诗寒,有楷书墨迹传世。

韩吾经自小是个双重人格、浑身充满矛盾的人。儿童时代,他生活在杞县乡下,等到高粱收割以后,只剩下蒿草的田野里就会露出很多的老鼠洞。韩吾经带着一帮子穿着开裆裤的半大小子,用铲子将老鼠洞挖开,捉住大老鼠,他亲自下手,把一粒硕大的黄豆塞进老鼠的肛门,用针线缝合起来,然后再把它放进别的老鼠洞里。

拍打着手上的泥土,韩吾经兴奋得两眼放光。他说:“大老鼠一会儿就疯了,它会把窝里所有的老鼠都咬死!”

过一顿饭工夫,韩吾经指挥着半大小子挖开了鼠洞,果然,洞里的老鼠全死了,就连还没睁眼的老鼠羔子都被咬得血肉模糊。想来那个大老鼠死时非常痛苦,眼睛整个地凸了出来。看着这惨烈的一幕,他突然流下了眼泪。他把这些老鼠埋在了一起,然后,他跪在地上,给老鼠们磕了三个响头。

时常,韩吾经的父親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会有恐惧袭上心头。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梦境还依然历历在目。梦里,一个玄衣老者对他说:“只有将你的这个儿子送入禅院,才能化去他满身的暴戾之气!”韩父呆坐良久,接连抽了数锅旱烟,烟雾缭绕中,这个中年汉子一下子苍老许多。

第二天,韩吾经被送进了杞县城郊的寒召寺,做了方丈静无禅师的小沙弥。

十年后。静无禅师有一天把韩吾经叫到跟前,说:“正逢乱世,你还是出去做点事吧。”给他一封事先写好的信,让他到开封交给相国寺的静空方丈,好给他一些必要的照顾。不久,通过静空禅师的疏通,韩吾经进入河南省政法学堂,研习法典。

在随后的几年里,韩吾经的名声在开封几乎无人不知,并且成了年轻人的领袖,一些崇尚武术的青年都围着他转悠。他们私下里传言,韩吾经的武功已莫测高深。消息不胫而走,洛阳有一个姓孙的拳师找上门来,要和他切磋武艺。那武师走进韩吾经的住处,一拳下去,将院内的一摞青瓦砸得粉碎。韩吾经站在门口,微微而笑。寒暄过后,二人在当院摆开了阵势。孙拳师出招凌厉,招招直指韩吾经的要害处。韩吾经双手袖在背后,只一味地躲让。孙拳师见韩吾经轻看自己,咬咬牙,手下不由使出了狠招。突然,孙拳师觉得拳头上一麻,拳头上的力量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韩吾经,双手依然袖在背后,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出手的。孙拳师羞愧而去。

省政法学堂毕业以后,在国民政府的司法部门干了一阵子,他便辞去了公职,在白水巷开起了一家诊所。很快,韩吾经就被开封民间传为神医。

一九三八年,日寇攻陷开封。晋城人高止山出任开封市伪市长。一天深夜,高止山派人将韩吾经请到了自己的官邸。他很是高傲,见韩吾经走进来,依旧坐在沙发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把手伸出来,等候韩吾经给他把脉。韩吾经站在那里,平静地微笑。

高止山这才起身揖手,谄笑着给韩吾经让座。把过脉,韩吾经的脸色凝重,说道:“你的根器上是不是多出一窍,每天子时常流脓血?”高止山脸色骤变,人一下子显得十分虚弱,问:“此为止山的隐疾,即便是内人也不十分清楚,你是如何知道的?”韩吾经淡淡地回答:“刚才把脉的时候,发现你左手关脉脉象细滑而沉缓,说明你肝的第四页有一天漏,天漏所遗秽物必从下边泄出,因是天设,必有地造,故知之。”

高止山把两锭黄金推到韩吾经面前,求医治良方,并说:“下月初五将改任南京,望早赐方药!”韩吾经笑笑,说:“不需要用药,此病瓜熟蒂落,到南京就好了。”高止山大喜。半月后,高止山到了南京,是夜,根器处脓血如注,暴病身亡。

韩吾经关闭了他的诊所。他隐居在城西的一处园子里,开始苦练书法。他忽然喜欢上书法,其原因令人费解。那天,他出诊归来,路过安远门,停下脚步不走了。安远门旁边,有一家字画铺子,匾额上金字楷书写了三个大字:壶天阁,落款王德懋。是王德懋的手笔。那个有着北燕南飞的黄昏,韩吾经站在壶天阁三个金字楷书下如痴如醉,比照着那三个字用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臀部画了数十遍,直到那三个字逐渐隐没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当天晚上,韩吾经回到诊所,在昏黄的豆油灯下,用包药的黄草纸一笔一画地继续练“壶天阁”三个字。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的时候,那些写着“壶天阁”三个楷书大字的黄草纸已和他等身高了。

后来,韩吾经托人说合,想拜在王德懋门下学习书法,被王拒绝。

一段时间里,驻守在开封的日本兵每隔几天都会无缘由地死掉一个,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原因来,唯一相同的特征都是他们脸上布满恐惧,好像临死前碰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那个外来的胖翻译的金鱼眼睛几乎从镜片后面掉出来,他颤抖着说:“开封这地界真邪!”不久,胖翻译竟然疯掉了。

韩吾经突然之间失踪了。临解放那一年,有人见他在开封一条无名的巷子里,一手掂了一小桶的黄胶泥水,一手握一支麻缕子做成的巨大毛笔,在地上写字——但已不可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