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之微

2017-09-21 15:59寒郁
湖南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广昌姑姑姐姐

寒郁

春二月,乍暖犹寒,那些鲜艳的百花,大都还暂时按兵不动,在舞台翘望,等春风浩荡,才顺势提着彩裙登场,大鸣大放。而此时,负责暖场的就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草小花,譬如二月兰。小鼻子小脸的,迎着那一点儿阳光,贴着泥土,驮一把春风流淌得遍地都是,却也安安静静的,在沟洼里剪裁自己小小的花裙子。孤单而骄傲的小裙子。

这些小小的野花,常让我想起我的姐姐。

每到春天,我们挎着小篮子,到雪湖的沟渠边,轻轻叩响二月兰小小的柴门,乡村的野花才不矫情,愿意殷勤地奉献自己,恩宠一下我们这些贫户人家的小儿女。二月兰的花和嫩叶掺一点面,蒸了,是一味清鲜。

姐姐来了,又走了,我就在家盼着下一次,再一起去采摘。眼巴巴的,哭闹着,念啊,盼啊。后来,和小西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出差,在外地,想她,想得很苦,却问她,想我了吗?小西说想了啊。我问她怎么想的呢。小西说,一天一天想的……

小西一字一顿的这一句话,让我的心一下子柔软得不行。一天一天地想。可不是,还能怎么想呢。

就像那时候我盼姐姐一个样。

姑姑次第开花生了四个女儿,姐姐是长女。自我记事起,姐姐从小在我家的时候居多,但都是断断续续的。我们都知道姑姑和姑父两人不和,但究竟为了什么却一直讳莫如深。只知道爱喝酒爱骂人的姑父经过了近十年漫长的盼望之后才终于迎来了一个儿子。

母亲生下了我和弟弟,接下来正赶上计划生育来势凶猛的年代,也就不敢再要了。谁都知道,那时候,乡村里计划生育惩罚得多厉害。这样一来,姐姐一到我家,我都求母亲把她留下,我是多想有一個姐姐或妹妹呵,撒娇,耍赖,就不让她再回家。每当我留她的时候姐姐都会掉眼泪,蹲下来,百般安慰我,但等我不哭闹了,她还是得跟随姑姑回家。

村庄的夜,寂寥而漫长。路边水塘里蓄满蛙声,漫天的星光总使我想起一吹即散的蒲公英,风一吹,满天星,似乎叮铃叮铃在动……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纳着鞋底,针线在她的指间跳跃,间或在头发上抿一抿针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父亲抱着弟弟,对着夜空教他咿咿呀呀辨认星座。我显然更喜欢自己对着星空任意搭配它们的形状,父亲说像狮子,我则手指一划又把旁边几颗星也圈进去,说就是像山羊,父亲赖不过我,笑着认输了,我就缠着他讲故事。我最喜欢听的是三国水浒三侠五义之类英雄气概的故事。

父亲是乡村学校的民办老师,读过点旧书,说书很有气势,一板一眼起承转合简直扣人心弦,母亲在一旁慢慢也听得入迷,甚至忘了手里的活儿,正说到豹子头林冲一世英名却时有不遇不得不向鄙薄小儿王伦纳那投名状之事,父亲说到兴处,正听得我唏嘘,却忽然听得姐姐一路跑来,气喘吁吁,我刚要惊喜地扑过去邀姐姐一同听父亲讲古,猛看见姐姐脸上满是残余的泪痕。母亲赶快放下针线,起身急问,这咋了,巧祯?

姐姐一把扑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母亲揽过姐姐叹息一声,也就明白了,把我和姐姐都紧紧搂在怀里,摸着姐姐的头发,说,哎。

肯定是姑父又借酒撒疯和姑姑吵架了。

实际上从来主要是姑父在骂,姑姑懒得和他吵,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骄傲和绝望的生命对另一个不对等的生命发自骨子里的冷漠。姑姑在落花般飘零的美丽和无可诉说的绝望中日夜煎熬地度过了她荒凉的一生。她的内心是多么的孤独和丰盛,在她离去后很多年,我们依然都无法完全读懂。

可他们一吵架那个赖货姑父张广昌打得最多的都是姐姐——因为几个女儿里,姑姑最爱姐姐——他想激怒姑姑,可姑姑却无动于衷。张广昌的怒火像是落在棉花上,没个回应,于是更加愤怒,拉过姐姐再拳打脚踢。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对于姑姑他也只是敢骂,几乎不敢动粗。妈妈说那是因为姑姑学过戏,身上有功夫,还有一点,他怕姑姑跑了。张广昌根本没有能力驾驭住姑姑。

等到姐姐平息了,母亲问,还是因为那死货怪你妈妈没给他生个儿子?

不问也知。

我忙活着烧水给姐姐煮最新鲜的玉米,切西瓜,煮鸡蛋……姐姐咬了一口我递上的刚煮熟的玉米,看我手忙脚乱地弄了一大桌子,“扑哧”一声破涕笑了,都怪妈妈说了一句,就知道跟你姐亲。姐姐又哭了。

睡觉前我宣布了两件事,一件事就是入秋要去莽山脚下学武,另一件就是姐姐在家时我要睡在姐姐身边。对于前者父母不过以为是小孩子心血来潮随口一说而已,至于后者,母亲好说歹说没用,只好把我的小床搬到姐姐那间屋里。我说放在门口,母亲不得已也只好给我放在门口。我对姐姐说你好好睡吧,我看着。我怕姑父那个二流子再回来把姐姐拉回家,我就堵着门口。

姐姐又要流下眼泪,我不愿意,偎着她,喊她,姐姐,我不要你哭……姐姐的眼睛像两个小湖泊,长睫毛湿漉漉地扑闪一下,沿着脸庞便分开两条水路,一直流到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姐姐的眼泪种下我这一生对女人的柔软和忧伤。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我和姐姐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们随着母亲下田割草、喂羊、蒔弄庄稼,去雪湖洗衣裳,闲看水流云在,蝴蝶穿花,姐姐还在湖边种了一片指甲花,等待染红她的豆蔻年华。

等鸡鸭上架,喂好了猪,收拾好院子,洒了水,开始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吃饭或者吃西瓜,然后再缠着父亲讲那些离奇的故事,说说笑笑,日子琐碎而美好。休息的时候我依然睡在门口,反正我是下定决心不放她走了。

午睡的时候,我喜欢趁她睡着的时候看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挨着她,像看着一朵花,姐姐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我似乎能听到睫毛下面湖水流动的声音,因为热,姐姐脸上有点好看的红晕……我正看得着迷,却不想姐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我像个进房的小偷忽然被拉开了门,吓了我一跳,脸也红了。看着我的窘状,姐姐终于忍不住弯腰笑了起来,她说,傻样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我记忆中姑姑一生的表情,就像一面冰凉的古镜面对着冬天寂寞的星空。endprint

她很少露出过真正快乐的笑。

小的时候我有点怕她,又觉得她冰冷中带着神秘,和她并不觉得亲。实际上谁也没法和她表现得亲热,她拒绝了所有类似亲密的动作。她把自己的心封死了,她不需要光和热,别人也没有办法给。

在她死后,我大约知道了她的故事,我悲伤得落泪,何必呢,我美丽而绝望的姑姑,命运既然没有把他给你,你又何必这样摧残自己……你拿一生的美丽来空旷地等待,而他根本就不会再来,你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在泥泞里撕裂般的开放,悬挂在枝头,上吊般在风中摇晃,直到开完,直到颓败……他还是没来啊。我的姑姑,我在你坟前哭了。

在旁人眼里,这只不过是戏子一段情,你们相遇了,相爱了,你们好了……在这样偏见的乡间,戏子是受尽歧视的下九流行当。姑姑,我不知道作为小女儿的你是怎样和守旧的祖母激烈地争吵才入的这一行,我只有参照那些戏曲名伶们来想象台上的他一颦一蹙有多么的迷人多么的潇洒,以至于你满村庄地追着听他的唱腔看他的扮相,还一脸的幸福模样。当他唱到伤情的地方会止不住泪眼迷离,你不知道他那是在台上做戏,你的双眼早已下雨。

你反复又反复地和祖母吵闹,甚至绝食以死相逼,你终于得以和他同门学艺……姑姑,中间的细节我都为你省略,我不想也只是把你们的相爱叙说成寻常男女的盲目热烈,因这是你一生中唯一的一段爱……三个月后雪湖边的月夜,槐花缤纷若雪,你的心跳动着,推开地上的荆棘花,羞红的脸颊为他绽放第一抹皎洁。一段时间下来,两个人,就这样私下许定姻缘,也不管他那些誓言,是不是就为骗骗你耳朵,就如钓鱼的鱼饵。你不管不顾,心期已许。

好归好,可他终究不甘愿做这小地方的麻雀,和戏文里那些有才艺却压抑在小地方的秀才一样,他也想去大地方试试翅膀,所以有一天,他说,小钰,我要去南京,在那里我可以拜师,可以红起来,成名成角儿……他陷入自己的幻想里,好看的眉脸散发着迷醉的光芒。你说你也要和他一起去。我的傻姑姑,你甚至用了私奔这个词,他连犹豫都无,便拒绝了这个提议,只说两个人不方便,到了那里安顿下来就来接你。

我到了那里安顿下来就来接你……就这句话活活苦了你一辈子,姑姑,你值也不值?

可我的姑姑还顾不上想这些,他一去就杳无音讯,从此消失,像一阵风。姑姑还没来得及去找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有身孕了……他终究只一个戏子罢了。

她托人满世界打听她心里的那个人,先是南京,再苏州、开封、西安……能打听的她都打听遍了。没有。都没有。像一滴泪落进水里,只在她一人湖面上留一点涟漪,谁也没有在意。

熬了三四个月,姑姑出嫁了。她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嫁给谁,她拖着肚子都不去想了。她已经死过一回,就像被最繁华的大火烧过,心里都是虚无的灰烬,也就不怕在肮脏中继续活下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如蛹破蝶出,七个月后姑姑生下姐姐,继续她在这尘世里的命运辗转。

生下姐姐不久,张广昌喝得大醉,打得姑姑遍体鳞伤,姑姑夜里跑了。半个月后,却又回来了,她想女儿……据说,回到家,姑姑喝了口凉水,奶睡了姐姐,然后脱了衣服,躺了下来,一直沉默的姑姑终于对张广昌说了一句话,她说,来吧,我帮你生你的种,但你要敢再动我一下,你试试。姑姑说得很平静,她认了命,虽然脸上仍是一片骄傲和冰冷。

在她生了一个又一个闺女之后,虽不敢打她,但终日出口就是咒骂。入夜则喷着酒气在她身上做的都是摔桌子打板凳的动作,她知道这个没有本事且小心眼的孬种男人是在想方设法折磨她。思前想后,她也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觉得深深的,蚀骨的,寂寞。

我的姑姑死在生过小五后第三年的那个春天。

十年过去,现在她终于为这个无赖的男人生了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她在这世上誰也不欠了。

她一生干净,如玉,即使在那样的贫穷和肮脏中也保持着一种得体的素净。

走的那天,阳光明亮,鸟鸣悠扬,破院子里的月季花在窗前正开得烂漫,是春天里寻常见的好天气。姑姑里里外外洒扫庭院,收拾得一尘不染,哄睡了已经不需要吃奶的小五子,把几个闺女都支了出去,她换了压在箱子底的戏服。事后邻居说有唱腔飘出,那是姑姑结合自己一生的经历,唱的一出《思凡》,他们第一次一起登台唱的就是这一场: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

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她爱过一个人,烈火熬油的心,男人说我会来的,她信了。就傻傻痴痴地信了。她不信又能怎样呢。

书上说生得相亲,死亦何恨……竟是这样刚烈且痴的女心,至死犹是一往情深。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还没好好的看透,就匆忙轻薄地等候。她就是这么的刚烈和决绝,让我们说什么好呢。

姐姐赶来时姑姑已经不行了,她吃了整整一包老鼠药,她真是去意已决。这世上没什么可留恋的了,甚至都没有喊那负心人的名字,她就是要去死。她来到世上,该看的看了,该爱的爱了,该受的也都受了。她就走了。

姐姐扑进家门时众人正协助姑父往姑姑嘴里灌屎尿水,他们还想让她呕吐出来,姑姑在做最后的挣扎。姐姐扑上去把它打翻在地上,发狂一样嚎叫着把所有人都轰走,然后把门窗打开,让秽气散出去,清扫地上,给姑姑整理好衣裳,窗前采一朵含苞的月季跪在地下给姑姑插在依然茂盛的头发上……

姑姑笑了。endprint

她笑的是这样解脱和释怀,姐姐的眼泪一直流下来,姑姑还想给伸手摸摸姐姐的脸,给她的女儿擦一擦泪水,但是她已经不能了,只断续地说,巧祯,我走了啊。

姐姐跪在地上,哭着,应着她,娘,你走吧,你在这世上活得苦。

姑姑又笑了,手放在心口,说,乖,不哭,娘不苦……

父亲的民办教师转正后,我家渐渐好过了些,工资高了,母亲也不说落他了,他可以好好地腻在学校里教学了。弟弟也长大了。母亲大包大揽忙活着家里地里的活计,此外还喂了一圈猪。我们那里男孩子小时候常在课余时间,结伴在莽山脚下的破庙武校锻炼几年,以图皮实一点,好养活。我练了几年武,长成了大男子汉,往那儿一站,感觉到体内涌动的力量,攥着拳头,觉得如果有什么灾难,完全可以把亲人都挡在自己后面。

最好的当然是我的姐姐可以经常来家里了。姑姑去世后,张广昌更加混账,种地嫌累,又没有什么本事,便又干起了以前的勾当,偷偷摸摸,混吃混喝。小儿子有他爷爷奶奶管着,女儿就没有人问了,连带着我的几个表姐表妹都饥一顿饱一顿的,三个妹妹,也多亏有姐姐照顾,才能走一步算一步。所以姐姐虽然能常来了,却不能住下了,她放心不下几个妹妹在家。她怕那个昏货喝点酒回到家再打骂。

有一次,好几天都没有见姐姐来了,给她留的她最爱吃的西瓜再不吃就熟过了,我忍不过,骑着车带着瓜去找她。姑姑家离我家有十多里的路,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

到了家我发现姐姐的眼睛红肿,我问她,她说烧火迷住了。我怎么会信呢。再一看急忙背在身后不让我看见手上缠着的纱布,我难受得不行,拉过她的手,急问,姐你快说,怎么了?

一再问她,姐姐她“哇”一声哭了,说,好弟弟,我可就你一个亲人,你可不能说出去一个字啊……

张广昌这个祸害真不是个东西!

他喝醉了,回到家,嘟嘟啦啦说酒话:你说你娘一辈子都没正眼瞧过我,她傲的她!她是长得好,长得好又怎么样?还不是天天让老子压着!还不正眼看我,就是欠拾掇!我是不和她一样,懒得打她,要不我能弄死她!噢,她死了……你个小骚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七个月就落地了,合计着骗老子呢,老子不傻!……

张广昌就这样颠三倒四说着胡话。姐姐懒得理他,在灶前烧水煮饭,几个妹妹还饿着呢。

他带着度数的酒精脸晕晕乎乎地踱到灶前,指着姐姐,喷出恶臭的酒气,你说你哪点像我,你喊过我爹吗?告诉你,不像!养你这么些年,也该给你算账了!

借着酒劲,他打量着姐姐,有一瞬间他分不出哪是姑姑哪是姐姐,像镜花水月,两个影子都在姐姐身上重叠,姐姐出落得和姑姑当年一样好看。张广昌揉揉醉眼,眼前更花了,这个烂货忽然一跃,扑过去,带着一股子对姑姑的仇恨似的。

姐姐开始没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姐姐就喊,巧英,巧凤,快来啊!瞬间姐姐的衣服已经被撕烂,挣扎中姐姐掀开锅盖抓勺舀起沸水就迎面泼过去,“哇啦”一声鬼叫,张广昌才松了手。姐姐的手上也被烫得满是水泡。

自此,再在家睡觉时,姐姐的枕头下面都放着一把磨亮的剪刀。

……

姐姐看我脸上青筋都起来了,怕我惹祸,说,大海,你回去吧,姐姐过天就去。

我不走,我等着。心里的愤怒撑得脸都变形了,还当是小时候呢,张广昌你狗日的!一直等到天黑,才见张广昌的影子,迎着夜色我劈面一脚就把他踹到路边的粪池子里去了,他不敢再上来,只在那儿叫,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我捡起一块砖头,被姐姐夺下,大海,你别当个人待他,不值得!

就这样有一年的时间姐姐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我家住下。但是那边终究是她的家,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回去,拾掇一下,再和妹妹一起来我家。就这样日子安安静静地一天天翻过,家长里短的,只要没有邪恶的打扰,便很平和。姐姐和几个妹妹在我家院子里摆了几个花架,绣花,绣那种城里人家地毯上墙壁上装饰用的图案。闲时就绣上半天,可以挣点零钱。

入夏了,镇日昼长,梧桐树下阴凉,阳光的影子筛落下来,落在身上,風一吹,像碎金子。几个姐姐穿针引线在花架上飞舞,女孩子做这些,手法熟稔、漂亮,一个话题又一个话题在嘴巴上接力,说笑声不时散开来,像雨后春笋。我在一旁看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若雨后水涨,那就更好了,我们光着脚丫抱着木桶,浩浩荡荡地由姐姐带着,满地里寻河沟,因为有泥鳅。姐姐掺着红薯粉做的泥鳅,我们总也吃不够。

父亲的讲古已经不能满足我了,可到入夜父亲多多少少还要讲上一段,因为围绕着他有好几双殷殷的目光,弟弟、巧英、巧凤,还有巧月。要升高中了,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书,一抬眼,姐姐端着一碗绿豆汤放在桌上,坐在旁边和母亲一起分拣麦子里的小石粒……

真想时间就定格在这里,最亲的人都在一起,苦痛已经走远,灾祸都不再来,生活永远展现出它仁慈、幸福的一面,该多好。

秋天的时候,那天正在听课,台上的老师在那里马不停蹄地灌输着腐烂的学说,听得人昏昏欲睡。这时校园门口小卖部的刘叔找我,他是我们村出来的,平常周末不回家都是在他那给家打个电话,怕家里有啥事,留的也是他那个号码。刘叔说大海你赶快回家,你家里好像出啥事了,刚才打电话是你妹妹吧,都哭了。

我一听立马就往外跑,一气跑到车站,跳上一班到乡里的车,心里的翅膀扑棱棱地飞,但车就是不紧不慢地走,急得牙根痒痒,恨不得能带着车飞翔。下了车,拔脚就往家奔,到家一看,巧英巧月都在,独不见姐姐和巧凤,竟然姑姑去后很少再来我家的那个无赖也在,平常不常抽烟的父亲手里的烟灰多长,母亲满脸焦灼,看见我,说,你可回来了……

我问咋了,妈?

母亲说,你姐姐和巧凤昨天从咱家回去,我觉着一会就到家了,经常来来去去,也没在意,谁知到现在两边都不见她俩的影……

我还没等母亲说完“你说这俩孩子会到哪里去呢”就一把捞起倚坐在梧桐树边的张广昌,一手拽着他的衣领,一手举起拳头,质问,你把我姐姐弄哪里去了,又捣的什么鬼!他惊恐地睁大眼看着暴怒的拳头,两手乱摆,护住那扇失血的风流脸,悬空的身子踢着腿“哎哎”地叫唤,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我的两个大姑娘就这样没影了,你还敢……“打我”两个字他还没说完,拳头就落在他那张烂脸上,把他一把掼在地上,他捂住脸,闭上了嘴。endprint

父亲已经报了案,也气得想踢地上的那个混蛋,父亲说你再想想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了谁。他只在地上鬼哭狼叫,说,你们赔我女儿,我养这么大,等着出嫁了要聘礼呢,这倒好,你们得赔我……父亲也气得点一把他的脑袋瓜子,深深叹一口气。

一时间一筹莫展,只好和几个派出所的老民警沿着去姑姑家的路再走一遍,结果也是徒劳,问谁都说没见过。正是玉米拔节的季候,路两边都是齐肩的玉米地,一望绿茫茫的一大片,就是里边藏个人也没法看清楚。

几个民警立了案,摇摇头,表示也无可奈何。询查了一番,天黑就要走了。我拉住他们哀求,不让他们走,求他们再派一些人来,求他们把我姐姐找回来……但是他们叹息着,还是走了。

我沿着玉米地中间夹着的小路,来来回回地跑,一遍一遍疯了一样喊姐姐的名字……喊着喊着眼泪就下来了,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止不住,拼命地喊,直到把喉咙喊哑了,只一声一声张着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还要喊……母亲也已经哭得要晕厥,由弟弟和巧英搀扶着,父亲也跟着喊,我们沿着路,一路哭,一路对着黑茫茫的玉米地喊着。

天已经黑下来了。

一切还都源于我那不成器的姑父。

他净干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又是干啥啥不行的货,做个小偷也只能在外面做个接应,有一回一看有风吹草动,还没来得及通知里面的人他自己就撒腿跑了。这些人出来了怎么饶得了他。

那天姐姐和二妹巧凤回家,惦记着看看地里的豆子是不是该收了,回去看看。临走母亲还吩咐着在家过一天还来啊,该收了的话叫大海星期六帮着去收,姐姐答应着出了门,和巧凤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就走了。下了官道有一段路是穿过田地的,平常的时候还挺宽,但现在路被两边高高的玉米给吞没了,往前走几步就陷入玉米的包围里。刚过了正午时分,路上没人,只有蝉在拼命地叫,头顶的日光静默,猛烈倾泻,走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反而更显得阴森可怕。巧凤走了一段,心里发憷,缩着脖颈,出着汗却很冷的样子,说,姐,要不咱绕远点走陈观庄过吧。姐姐说,太远了,放着近路不走绕那么远干啥。又说,就这一段,大白天的,怕啥,走快点。

听见玉米丛里似乎有窸窣的响动,也没有在意,以为是风。

姐姐率先前行,巧凤也只好骑车跟上。

这条路的中间一段有一片坟地,这也不算什么,农村,出了门就是祖宗留下的坟包也不稀奇,但现在两旁都是密不透风黑压压的玉米叶子,人就像走在漆黑夜里,两旁都是坟地,蝉声撕裂,但心里面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所有的关于恐惧可怖的故事画面都涌上来绷在草木皆兵的心弦上,屏住呼吸,走一步心里一点紧张。走近坟包时巧凤心“咕咚咕咚”地跳,她在后面紧跟着姐姐,干脆闭上眼睛,猛跑一阵,风声从耳边掠过去,捂住胸口刚要睁开眼,两人同时魂飞魄散一声“啊——”

——坟后面跳出来几个蒙脸的人!

……他们这些畜生把姐姐和巧凤拉到玉米地深处看水渠的破屋里蹂躏了两天一夜!

三个月后,我去了广东打工,实在没有心思上学了。没给父亲也没有给任何人说,就跟随同学的哥哥一起坐火车走了。即便我把他们全都揍了,也难解心头之恨。

我找了长恒和大永等几个兄弟,过了三个月,他们以为没事了,放松警惕了,才下手。打了、砸了、碎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流下眼泪,不知去抱怨谁。我始终无法忘记姐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多月,出来后那灰白的眼神。姐姐的嘴唇一直颤抖着,久不见阳光的眼眶刺痛出参差的泪水,许久许久,姐姐还是对着我笑了……那是怎样的一种笑,我转过身去攥着拳头哭了。

半年后父亲给我打电话,他显然老了,声音仍然温和,他说大海,你回来吧,没有事了。那几个畜生罪有应得,都判了。他们不会怎么着你,长恒和大永没说是你打的,拘留了他们俩一段时间,爸爸都打点好了,你回来吧。

我的眼淚流下来,我知道长恒和大永两个兄弟为我受罪了,我也知道父亲花了不少钱,但是现在我还不想这些,我想问一句我的姐姐,可又不忍心问。

父亲接着说,你姐巧祯和巧凤都在杭州呢,制衣厂,挺好的……你妈想你了,回来吧。

我挂了电话,手心里攥着那年我去破庙武校时,姐姐给我辟邪的桃木串,想起那天,姐姐送我到莽山,临走时,还劝,大海,你身子这么薄,别学了吧,跟姐姐回家。她是怕我吃苦,我们都见过的,那些教练打起人来,竹竿都打劈了。我说,不,姐姐,我要学,这样才能保护你呀。姐姐转过身,在眼前抹了一把,然后从胸口前解下姑姑给她的那串桃木串,给我戴上……在遥远的南方,看着天空,我在心底喊了一声,姐姐。

我却两年以后才回家,是因为我的姐姐要结婚了。

再站在院子里,对面是都是我的亲人,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时光和心绪交织,风掀动树叶发出哗哗哗的声音,这声音将亲人投过来的眼神都漂浮起来,仿佛其他的人离得那么远,只有姐姐的笑脸盛开在我的眼前……我放下行李,还没有喊出一声,凝噎的姐姐,一时踉跄,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

姐姐也蹲下来,抚摸我的头,说,傻弟弟。

这一回上天总算没有瞎了眼,给了我姐姐一个好男人。要说这个唤作小满的男子乍一看也是配不上姐姐的,他黝黑、老相,也不高大,反过来也可以说是结实、持重,会体贴人。看得出来他们是一点一点处出来的,这样的情意很少需要言语,彼此看一眼对方的眼神,那一份疼惜和眷恋就源源不断从身体里的流出来,这种情分,安静而温馨。姐姐很满意。

办完宴席之后,小满和姐姐就要走了。临走的时候,我不知道素来坚强的母亲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地扑簌簌滚落,姐姐抱着母亲,也哭了。我看着他们,我生命中最亲的人,想劝劝母亲,我的姐姐终于有幸福的归宿,我们该高兴才是……我转过身抹了一把脸,自己也是止不住。

其实还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无非还是来自那个不成器的姑父,他嫌小满比姐姐大,也不过大五六岁,他想多向小满要彩礼的一个借口罢了,当着老东西的面,我说有钱也别给他,给他也是喝酒赌博败坏了。他干瞪眼。endprint

我只覺得他也可怜。一辈子浑浑噩噩活得像一个糊涂而愚蠢的梦,到头来酒精中毒肝硬化卧床不起,磨得发光的木枕头上,只露出一张被岁月狠狠拧干了水分的脸,胡子乱草一般……活到最后作得狗都嫌弃。

然后是二表姐巧英嫁到诸暨,接着是巧凤嫁到张家港,都是自己在外面打工谈的人家,都离家很远。远了也好。巧月还小,在和弟弟一起上初中。

梧桐树下绣花,夜里一家人聚在一起谈天说笑的场景大约是不再有了,姐姐出事那一年,院中梧桐树先是被雷伤了树顶,后来渐渐就枯萎了。

听从父亲的建议,在荒芜了两年之后,我继续拾起课本,插在一个补习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突击高考。我还给姐姐说要考到杭州去呢,好常去你家吃饭啊。姐姐笑,说,好啊,好,我们还去采野花,蒸了吃。

我没有,毕竟落下得太多了,费死了劲也只考到了省会的一个学校。几年之后,先是做图书编辑和撰稿,后来索性就做了一家报社的记者,因为这个职业必须时刻得有热泪盈眶的情怀和年轻的灼热感觉,它适合刚烈又韧性的我。

我只想分清这世界里,哪些是眼泪,哪些是污水。

业余的时候做一些义工。是我们自发组织的一个基金会。利用周末的时候和智力障碍而又家庭困难的孩子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伤心和快乐。我们中的一个女孩甚至仅用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让一个先天性脑瘫的男孩拿到了自考本科的文凭,真是不可思议。有记者听说了来采访,问及女孩,她只说,因为他笑起来,很可爱呀。

我对姐姐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和你很像哎。

姐姐就笑,傻弟弟,哪里像呵?

我也笑,心像,善良。

女孩也在身边,笑的时候眼睛明亮闪烁,对着电话再加上一句,长得也像啊,漂亮。

我跟她说过姐姐的。她就是那个用爱帮助男孩创造了奇迹的大女孩。小西,一家英语培训机构的课程顾问,温暖而天真,其实也是看过大风景的人。小西并不多么漂亮,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波纹如细碎的星光,很好看。

姐姐接着说,什么时候也来让姐姐看看啊?小西学着我的声音抢着回答了,那就这个夏天吧。小西笑了,因为答应她去玩还没兑现呢。

最后姐姐嘱咐我说,要对人家好。

小西可得了这句话了,每当有不偿其愿时,她便拿这句话压我:姐姐说了,你要对我好!

既然姐姐这样说了,那好就是了。

六月份出差去上海,返回的时候便在姐姐家住了一段时间,想吃几天姐姐做的饭。

小满家是桐庐下面靠江边的本地人,现在周围遍地是新生的厂区,他们用勤恳在旧址上建了六层的新房,三楼以上出租给工人。除开鱼汛,平常的日子小满开车送货,姐姐闲时就在附近制衣厂做些零活。姐姐迎来了她的好日子。他们的日子兴旺而殷实。自前年生了心瑶之后,姐姐胖得几乎穿不下以前的衣服了。

孩子聪明可爱,日子红火美满,像一艘小船,经过了风疾浪险的河段之后,开始风平浪静的生活。中间唯一的一段惊险是小满去金华送货,那天雾大,行至一段路面时没看见地面已经损坏,车子急速刹车,头上撞了一下。

不太严重,也不知就怎么一下子昏了,可把你姐吓坏了,跑到医院扑身上就……弱下去的一份尾音,“哭”字小满他没说出来,心就突然一软,看着姐姐,眼睛里湿漉漉的,是家常笃定的幸福。

姐姐嗔他,还说呢,把人都吓死了。起身去看厨房的蒸锅。隔了一会,小满的眼睛就下意识的寻找一下姐姐的身影,看着了,心思就回到饭桌上,倒上酒,说,接着喝。高压锅里的蒸汽扑打着盖子,发出“噗噗”的声音,食物温暖的香味飘散出来。

六七月份,此时正是富春江上一年中最好的鱼汛,他们有一艘柴油发动机的小船,姐姐和姐夫两人每天夜出昼归,夜里趁凉快收网,清晨拿到市场卖掉,半上午就卖完了,然后就歇在家里躲避外面热辣辣的毒太阳。自小满出了那次车祸,这江上所有的活计里,姐夫只负责开船,连收网姐姐都不让他干,姐夫想插手,姐姐麻利地抢先拉网,收鱼,挑拣,送到集市上,或零卖或送到酒楼里,然后买菜,回家做饭,从爷爷奶奶那里接过孩子,哄她玩……姐夫插不上手,只有无奈地摊摊手,笑笑,他的抗议在姐姐那里无效。姐姐说你开好船就行了,等我老了你再干。

小满就对我抱怨,说你看你姐……我也笑,说,咱们上次说你放蜂到哪儿了……我们就喝着啤酒说闲话,姐姐在旁边的沙发上抱着心瑶,逗她笑。小满小时候就跟着爹爹走南跑北地放蜂、收药材、捕蛇,一肚子的江湖故事,我和姐姐都爱听,有点像当年父亲说古的场景。

在一个话题的间隙小满也逗心瑶玩,玩了一会,她吃得嘴里漾奶,就睡了。看着她薄薄的鼻子,一翕一合,呼吸好像是透明的,居然还打起了小小的鼾声,姐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都盯住心瑶看,心里慢慢沁出柔软的水,这种柔情和心瑶的呼吸一点一点缠在一起,此刻的温情使我想起我的小西,就像疲惫时依偎在她长发边的那种美好感觉……石英钟“啵啵”动着针摆,我收回心来,看心瑶睡得正香,胖嘟嘟的小胳膊露在外面,粉红的拳头紧紧攥着……这一刻,好像我们都是姐姐的孩子,围绕在她周围,让她照顾。

返程的前一天,小满因为有一车临时的货物要送达,一大早就出车了。我跟姐姐说我去船上帮她,姐姐一笑,说,你就好好睡吧。我醒来,五点刚过,天明了,姐姐早已经去了江上。我赶到看见姐姐,她已收了网,举起船舱里的一条大鱼,喊我看,那是富春江只有这个季节才能捕到的野生刀鱼,姐姐朝岸上挥挥手里的鱼,上午给你做了吃。

阳光出来了,红灿灿的朝阳照在姐姐的脸上,姐姐站在船上,分拣网里的江鱼。我在岸边看着她,姐姐身形高大,暴露在太阳底下的皮肤都粗糙黝黑了。我想起在老院子里梧桐树下绣花的姐姐,想起家乡雪湖边和我一起打水草、采摘二月兰的场景,家乡河岸边的槐花落下来,落满了姐姐的头发……起身看两岸山峦如画,一江碧水流波,再看看姐姐,她立在船头把船系住,明亮的笑脸落在水里,随着江水浮动流转。我看着看着,一瞬间有些恍然,似乎生命里亲人的容颜也都重叠在上面,从姑姑到母亲到我的表姐表妹,以及我的小西,穿越过时光的荆棘,熬到花开灿烂,那笑脸在红红的水面上一闪一闪……看着流动的水面,恍惚间我分不清哪是姐姐哪是其他的亲人,只觉得阳光照耀下,她们,都那么的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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