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谈“文化自信”若干则

2017-09-30 20:37赵仁珪
世纪 2017年5期
关键词:声调张大千日落

赵仁珪

启功先生之所以在传统文化众多领域都能取得杰出的成就,除了先天的聪颖、后天的勤奋之外,另一重要原因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由衷热爱,并把这份热爱变成强烈的文化自信和执着的自觉追求。这样生动的事例在他身上比比皆是,仅举几例:

众所周知,汉语自古以来就是有声调的语言,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逐渐发现了声调的规律,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格律诗。但有些人却认为声调的规律是在翻译佛经时才发现的,更有一些“言必称希腊”的人,认为声调规律的发现始自希腊,并由十字军东征传入印度,再由印度传入中国。启先生认为这是典型的“崇洋媚外”论。他坚定地认为汉语声调规律就是中国固有的产物,是典型的“国粹”、典型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他对此的考证更显出了非凡的才智。

他从《世说新语》的一则故事得到启发:“王仲宣好驢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与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伤逝第十七》)于是启先生就想,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僻的举动呢,难道仅是一种魏晋风度吗?在声律被逐渐认识的那个时代,他们喜爱驴鸣当与驴鸣有四声有关。为此他进一步推论:驴叫时发出“嗯啊嗯啊”的声音“嗯”就是平声,“啊”就是上声,几声之后,还要长嘶一声,发出一个降调的“啊”,那就是去声,最后再打两个响鼻,发出“特、特”的声音,那就是短促的入声。于是他常在讲课或演讲中绘声绘色地模仿起驴叫,引得听众无不大笑,但大笑之后,无不佩服启先生的聪颖才智,居然能从一则看似无关紧要的记载中发现如此重大的玄机。不料,这个“包袱”还没抖完,启先生接着说道:有些人想考证中国的四声是怎么来的,甚至说汉语的声调是“舶来品”。那么我且问,中国的驴是从哪来的?难道也是“舶来品”吗?那些人与其考证汉语的四声是从哪来的,不如先考证一下中国的驴是从哪来的。听众听到这里,掌声雷动。

启先生曾把这一发现告诉过语言学家王力先生,王力说:语言学家陆志韦也曾说过驴有四声,但只是口头说过,没有具体的阐释,你们两人显然是暗合。这样看来驴叫有四声已得到三位语言学家的认可,而启先生的说法最为详尽具体,如果申请专利,启先生可算第一发明者吧。这些发现和论述看似只是一些可入“世说新语”的文坛轶事和趣闻,但它背后所传达的却是一种文化自信。

《汉语现象论丛》是启先生一部专门探讨文言文的专著,它的写作目的是针对马建忠所著的《马氏文通》一书。启先生承认马氏“以英鉴汉”“以英套汉”的格朗玛(英文grammar的音译,意为语法)学说和方法确有其价值,能分析一般白话文的语法现象,但如果生搬硬套文言文,特别是骈文和诗歌,就会有很多“对不上榫”的地方。马氏也明知这一点,便遁释道:“排偶声律说,等之自郐以下耳”——中国的排偶声律之说就像《诗经·国风》中《郐风》以后的作品,不足道。这显然有“数典忘祖”、妄自菲薄之嫌。启先生便追问道:“究竟是不值研究呢,还是因套不上而放弃呢?”这一追问又反映了启先生坚持研究汉语现象一定要从汉语本身出发,不能因不合“舶来”的“格朗玛”就草率地摒弃对它的研究。为此《汉语现象论丛》一书对文言文的各种语法现象和一些修辞现象作出了深刻的论述,而且一如既往,绝不轻易附和、人云亦云。他提出的观点以至所举的很多例证,都独树一帜,别出心裁,很新鲜、很有趣,很有启发性。如在论述汉语、特别是诗词语言中,词与词之间的结构特别灵活,可以多方组合,甚至可以“颠倒”时,启先生以王维的“长河落日圆”为例说:

这五个字可以变成若干句式:河长日落圆,圆日落长河,长河圆日落。以上三式,虽有艺术上高低之分,但语义上并无差别,句法上也无不通之处。又可变为:长日落圆河,河圆日落长,河日落长圆,河日长圆落,圆河长日落,河长日圆落。这几式就不能算通顺了。但假如给它们各配上一个上句,仍可起死回生。从前有人作了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成了笑柄,另一人给他配上了一个上句“夕阳返照桃花坞”,于是下句也成了好句。现在试援此例,各配一个上句看看。如:瓮牗窥斜照——河圆日落长。从瓮牖中看河是圆的,“斜照”,是长的落日。这些变了的句式,虽然语义变得有相同的,有不同的,甚至有一些不免“强词夺理”的,但从诗句的特有句法上讲,却非完全不许可的。而且古代诗句中,也确实存在不少的这类句法的先例。一句五言诗竟能变成十种句式,其中仅仅有一句绝对不通,能不使人惊异吗?

这些匪夷所思的分析绝不是挖空心思的巧辩。启先生坚定地认为把不合“舶来”的所谓法则轻率地视为“不足道”,绝非是简单的遁词,背后所反映出的是对本民族文化的不自信,甚至是自卑,与之抗辩正是文化自信的必要之举。

启先生晚年常到海外参加文物鉴定活动,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数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鉴定《溪岸图》的真假。据题署,《溪岸图》为著名山水画家董源所作。此画20世纪30年代归徐悲鸿所有,张大千又以金农《风雨归舟图》与徐悲鸿交换,获得此画。20世纪50年代,张大千将此画卖给美籍华裔收藏家王己千,后者将此画喻为“中国的蒙娜丽莎”。1997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此画后,《纽约客》“At the Museum”专栏刊登了卡尔·尼根(Carl Nagin)题为The Met has just Acquired the “Monalisa” of China. But is it a fake?的短评,文中援引加州伯克利大学教授、美术史家高居翰(James Cahill)的观点,认为《溪岸图》只是著名假画炮制者张大千仿冒的赝品。此说一出,《溪岸图》的真伪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1999年12月,启先生以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古书画鉴定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应邀率团出访美国,参加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艺术的真实性研讨会”。会议于12月11日在博物馆大礼堂举行,上下两层千人的礼堂座无虚席,有关中国绘画作品真伪的讨论将这次中国绘画展推向高潮。在研讨会上,启先生对《溪岸图》进行了重点分析。他从笔墨风格方面对《溪岸图》和董源的其他存世作品进行了分析比较,认为笔墨的性格和习惯都相同,图上的署款字体也是北宋流行的体貌,绝非张大千所能模仿,而确系为北宋古画。在当天下午接受美国《世界日报》记者的采访中,当被问到中国式的书画鉴定与美国是否相同,启先生坚定而自信地用一个字回答说:“No!”当问到有何具体不同时,启先生回答道:“西方画讲焦点透视,中国画讲散点透视。”又问:“何谓散点透视?”答曰:“你们不是熟悉导弹吗?即可以此作比:中国画一幅画面上的山水、人物、房子,其实并非都在某一视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这就谓之散点透视。就好比导弹会拐弯,能打到山背后一样。”这一比喻大有玄机,因为不久前中国驻南联盟使馆刚刚受到美国导弹的轰炸,在座的人都记忆犹新,不由地发出会心的笑声。

启先生所著的《谈诗书画关系》一文可视为对文化自信的宏观论述。启先生认为“诗书画”与其说是同源的关系,不如更准确地说是“同核”的关系,因为它们都带有中华民族文化艺术上的共同特点,共同审美标准,而这些特点和审美又是因为具有民族“共同的习惯和工具”,“共同的好恶”,“共同的思想”,“共同的方法”,“共同的传统”合成在一起的一种“信号”。而“这些‘信号是经久提炼而成的,它的感染力也绝不永久限于本土,它也会感染别人,或与别的信号相结合,而成新的文化艺术品种”。(见《启功丛稿·论文卷》第230—231页)他把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上升到自立于世界文化之林,这种格局与气魄是十分可贵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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