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尔鎏任驻英参赞二三事

朱锦川

比约定时间略迟了三五分钟，一走进周尔鎏先生家，就见他戴着时髦的鸭舌帽，蓝条纹衬衫整洁笔挺，端坐在沙发里，已是整齐利落地在等候我。衣着一派英伦风范的先生，谈话时神态蔼然，不时向女儿求证一些久远的往事。聊天时，唱起毛利族最知名的歌曲，年近九十的周尔鎏先生舞之蹈之，左手打着拍子，右脚点着地，脸上泛起少年似的光彩，唱完一曲，颇为得意：“我哪里懂什么毛利话呢，但这歌儿我跟当地人一学就会了，几十年都没有忘记……”说着，意犹未尽地又开始哼唱起来。

从三十几岁开始从事外交工作，受周恩来总理亲炙，并多次跟随总理出访的步伐亦步亦趋开展外交工作，到后来独当一面担任驻英国文化参赞——周尔鎏，这位称呼总理为“七爸”的总理的侄子，念念不忘的是：“我在外交工作中，如果说取得过一点成绩，那一定离不开七爸对我的言传身教。他的大国政治家风范，他外交工作勤勉细致的作风，他始终以祖国利益为第一位的精神，是我工作时时刻不敢忘记的。”

一旁的女儿周蓉补充说：“听我爸爸讲，总理有次在他出访非洲时特别关照，即使是大巴的驾驶员，也一定要处理好关系，因为驾驶员经常是处理各种应急状况的第一人……总理经常会有这样非常具体的交代，细致得不得了。”

得到过英国女王的接见，与菲利普亲王多次见面，是当代著名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座上宾，即将离任时大使馆宾客盈门，近十位市长亲临送行，远超文化参赞应有的饯行规格……在1980到1985年担任驻英文化参赞期间的诸多重大的外交事例中，周尔鎏先生最愿意回忆的，是沟通亲王引归麋鹿与助阵中国捧得汤（姆斯）杯两桩大事。

亲王助力麋鹿终返乡

麋鹿本是中国特有的物种，但它的学名却是“大卫鹿”；它曾在中国生活了数百万年，却在20世纪初的故土难觅其踪；直至上世纪80年代，它才远渡重洋，重返故乡。

麋鹿的返乡之路，正是周尔鎏先生与菲利普亲王亲手铺就的。

“亲王是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会长，非常关心野生动物，是这方面的专家，知道麋鹿是原生于中国的动物。他与我聊天时说起麋鹿的话题……后来非常郑重地向我表达了要让从中国来到英国的麋鹿重新回到中国的愿望……文化涉及的面本来就很广，动物的事当然也可以包括吧。而且我一直觉得，只要是对国家重要的、有利的事情，哪怕看起来不那么‘分内事，我也一定会积极地去干。”

话还得从周尔鎏刚担任文化参赞时说起。

当时，新赴任的大使向女王递交国书，周尔鎏等诸位参赞随同前往。大使与女王握手寒暄，“女王与大使、政务参赞、文化参赞——也就是我一一握手，那天女王的丈夫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也在现场。介绍过后，我向女王背后走去准备离场。”不料在听说周尔鎏是文化参赞后，女王特地转过身来向他说：“我刚刚看了在伦敦举办的中国文物展，印象非常深刻……”一番交谈后，周尔鎏不久便接到了亲王办公室的电话，说亲王要与他见面。“见亲王当然得有礼物。我便从老使馆地下室的藏品里挑东西——礼物得代表中国文化呀。”最后，一个中国彩瓷花瓶被带到菲利普亲王面前，“我还是蛮会挑东西的，挺有审美眼光。这花瓶高雅而充满中国符号。我结合这个花瓶说了很多关于中国历史的话题，又猜测这是明清的花瓶……总之内容很中国很文化，也算是‘文化输出喽！”谈及往事，周尔鎏非常幽默。亲王后来多次与他见面：“可能我这个人不太一样吧，眼界也宽，兴趣也广，什么话题都能聊，跟什么人都能交上朋友。亲王对我也比较尊重。”于是，在知道了麋鹿的事情之后，他便心心念念要促成“麋鹿返乡”。其实，让亲王想不到的是，周尔鎏青年时曾经念过“国立高级农业学校”的畜牧专业，对动物颇多了解，深有感情，且觉得这是于国有利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要做成功。再说，有亲王支持，那还不好办？”

本以为这桩美事一定会得到国内各方助力，谁知，在接洽了国内的多个部门之后，“他们互相推诿扯皮，实在教我头疼”。碰了壁，周尔鎏偏不信邪，他为之倾注了大量的努力与耐心。“每逢有国内人来，或我短期回国，总是想方设法来促成此事。”这个人终于等来了，“是当时的北京市建筑局局长，同样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对麋鹿返乡的事极其热心。经过这个朋友和我的多方奔走，总算看见了曙光”。

寒暑几易，在周尔鎏回国的1985年，麋鹿返乡一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或许有人会问，不就是一种动物嘛，至于大费周章做什么“返乡”文章？在英国不还是一样吗？

原来，麋鹿本是中国独有的物种，且历史悠久。自春秋战国时期开始，中国古籍中的麋鹿便不绝于书。《孟子》记载：“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然而商周以后，这一物种却迅速衰落。

到清朝年间，中国仅剩一群约二三百只的麋鹿。1865年秋季，法国博物学家兼传教士大卫在北京南郊进行动植物考察，无意中发现了麋鹿。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得到麋鹿标本，将这个新种命名为“大卫鹿”，各国公使及教会人士通过各种手段，弄走几十头麋鹿，饲养在各国动物园中。1900年，八国联軍攻入北京，南海子麋鹿被西方列强劫杀一空，麋鹿在中国本土灭绝。

据周尔鎏回忆并查证资料：“1956年和1973年，北京动物园分别得到了一对和两对麋鹿，不过没有活下来。”原来，因繁殖障碍和环境不适，麋鹿在中国一直未能复兴种群。

时间来到1985年。经过周尔鎏与菲利普亲王的不断沟通协调，在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的努力下，英国政府决定，伦敦5家动物园向中国无偿提供麋鹿。1985年8月，22头麋鹿被用飞机从英国运抵北京，当晚运至南海子原皇家猎苑。历经劫波，这一神奇物种终于重新回到了它在中国最后消失的地方。

翌年8月，又有39头麋鹿从英国经上海运抵江苏省大丰市。麋鹿重新回到其野外祖先最后栖息的沿海滩涂。

如今，麋鹿的生存状况如何？

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副主任郭耕在2016年接受《中国科学报》记者赵广利的采访中谈道：“30年过去了，重归故里的麋鹿野化成功，发展迅速，全国麋鹿已逾3000头，全球麋鹿总数也超过4000头，再无绝种之虞。”并认为这是国内外联手保护动物的成功范例。endprint

“我为这件事而骄傲，我和亲王亲手搭起了麋鹿回归的桥梁。”这是动人的回忆，是麋鹿的幸运，更是野生动物保护史上的佳话。

赛场坐镇“汤杯”铸辉煌

如果说麋鹿的回归，经历了千余个晨昏的等待；中国羽毛球队捧起汤姆斯杯，则是在四个多小时的时间，使一段历史永远定格，成为不朽的传奇。

记者杨弋非曾这样充满激情地写道：“1982年，堪称汤姆斯杯赛历史上最值得铭记的一年。在那一年的伦敦，第12届汤姆斯杯赛首次出现了中国队的身影；在那一年的伦敦，当时的世界羽坛霸主印尼队输掉了一场改变世界羽坛格局的决赛；在那一年的伦敦，汤姆斯杯赛结束了最后一次9盘5胜的赛制；还是在那一年的伦敦，‘无冕之王中国队用一场载入史册的惊天大逆转，为自己成功加冕。”

周尔鎏先生，不仅是这一历史时刻的见证者，更是这一传奇的缔造者之一。这正是此事的神奇之处：明明是一名文化参赞，又不是教练，更不曾打过羽毛球，这事儿怎么看都不该与他有关。可当时的照片上，他的夫人王章丽却分明拿着球队赠送的羽毛球拍与队员合影。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1982年5月，由王文教、侯佳昌任教练，栾劲、韩健、陈昌杰、陈天龙、孙志安、姚喜明、林江利、陈跃8名队员组成的中国队前往伦敦，开启了中国队历史上第一次汤姆斯杯赛之旅。

据当时的中国队队员栾劲回忆：“我们打球的最高目标……团体就是汤姆斯杯，这是当时每一个运动员的梦想！”中国队踌躇满志。印尼视羽毛球为“国球”，印尼队曾经七夺汤姆斯杯，是当然的老牌劲旅，对“汤杯”更是志在必得。当时，印尼队还将已经退役的8届全英羽毛球男单冠军梁海量召回队中，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5月21日晚，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阿尔伯特纪念堂，汤姆斯杯决赛赛场。中国和印尼两支劲旅相遇。是霸主继续称霸，还是诞生新的冠军？所有人拭目以待。

按照当时赛制，前一天，即5月20日晚上两队先赛4盘，两盘单打、两盘双打，5月21日晚上再进行最后的决战。20日两队首次交手，第一盘，印尼队夺得开门红；第二盘，中国队把比分追成 1比1；双打比赛中，中国队两盘皆输。所以，中国队员们是带着1：3的落后比分走进赛场的。更让人捏把汗的是，纵观羽毛球团体赛之前30年的历史，还没有那个球队能够在1：3的落后情况下反败为胜。

前一天来观战助阵的大使，或许觉得败局已定，不曾出现在赛场。然而，周尔鎏与妻子——同样在驻英使馆从事外交工作的王章丽，夫妇二人都来呐喊助威了。“我们算是定海神针吧？作为当时在场的最高级别官员，运动员当然受到极大的鼓舞。”

第一盘，23岁的栾劲和32岁的梁海量對阵。周尔鎏说：“我看对方年龄大，我们年轻，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所以，我情不自禁喊队员‘吊后场高球——你想啊，老队员体力不济啊，后场高球跑动大，回球又抽不死我们，机会不就来了？”梁海量毕竟是8次全英单打冠军获得者，经验极其丰富。幸亏栾劲技术过硬，忽而发高球，忽而发短球，忽而吊网前，忽而拼后场，使梁海量疲于奔跑，连连失误，“我看那个印尼队员心情非常烦躁，那还有不输的？”果然，栾劲越战越勇，为中国队夺取了扭转乾坤的1分。

接着，是韩健对阵印尼的林水镜，为中国队再下一城再夺1分，使全队士气更加高昂。

“后面是双打，当时我们大盘比分已经是3：3了，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孙志安、姚喜明对阵印尼水平最高的双打组合卡托诺和赫尔扬托。开局气氛极其紧张，双方打到14平，加赛3分后，中国队才以17比14险胜。谁知第二局，印尼队员迅速破解了中国队的技战术，应对极其有效，快速以15比3扳回一局。“中场休息，大家研究技战术，我让我们的队员注意他们的急躁情绪：他们急于求胜，但体力已经不是很好了。继续打后场高球呀！”奇迹出现了：这一局中国队以15比1迅速取胜！时隔35年，周尔鎏对这三局的比分依然记忆犹新。

最终，中国队以5比4战胜了印尼队，历史上第一次捧起了汤姆斯杯！

“我没有打过羽毛球，不过经常打乒乓球——总理有时劳累了也会叫上我打几盘。乒乓球和羽毛球，双方球员在赛场上的心理变化，包括打球的道理也算是相通的吧。”赛后，为表感激，激动万分的队员们将夺冠的羽毛球拍赠送给周尔鎏、王章丽夫妇，并拍下了他们与汤姆斯杯合影的珍贵照片。

担任驻英文化参赞近五年，周尔鎏先生不断见证历史、书写传奇。他曾建议太太王章丽用蓝印花布做成背心、长裙，在各个外交场合赢得交口称赞——其时，离开蓝印花布的流行还有数年光阴。这是一个对文化有着极敏锐感知力的外交官。我期待他记忆中更多闪光的片段来到我的笔下。因为，很多时候，他，“就是传奇”。

责任编辑 杨之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