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艺术史

2017-09-30 23:54王安忆
世纪 2017年5期
关键词:人艺右派叔叔

王安忆

父亲在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任导演,家中常出入漂亮的阿姨,当然,还有叔叔,但在我眼里,叔叔们似乎都不如阿姨有光彩。上海人艺,后来与青年话剧团合为现在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在周谅量阿姨的这封信里,就知道上海人艺还有更早的前身,“上海华东文工二团”。我们总是忽略身边的历史,离得越近越是忽略,稔熟往往取消事物的传奇性质。从履历上看,父亲1962年进人艺,记忆中,似乎是上一年末,母亲带我和姐姐,去南京接父亲回上海,时间上就对拢了。其时,应是父亲刚摘去右派帽子,身份为俗称的“摘帽右派”,人艺在这个当口接纳父亲,并且在专业的岗位,不止是知遇,更还有济人于危难。所以,我们全家都对人艺怀感恩的心情。这些美丽的阿姨,多从事表演,艺术中人性情往往是热烈的。记得陈奇阿姨,来到家里,让我和姐姐并排坐在小椅子上,为我们朗诵一首儿童诗。诗里描写了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最后一句是,门口飘过红领巾的一角,暗示无名英雄和义务劳动。这是上世纪60年代前半页的画面,少年共产主义茁壮生长。朗诵者正在青春年纪,裙装外罩一件浅色羊毛衫,仿佛天人,态度何其亲切,真把我们看呆。其实,在这同时,还发生着一些严峻的事情,要经过许多日子我们才能了解。

上世纪80年代初始,思想解放运动蓬勃兴起,纠错改正全面展开,剧院里有三个阿姨来到我们家不是找我父亲,而是寻访母亲。她们中年龄稍长的是严丽秋,“文革”以后重上舞台,主演《姜花开了的时候》,可谓惊艳;谢德辉,“文革”前主演电影《布谷鸟又叫了》;还有徐明,也是在60年代初,参加《为了和平》《枯木逢春》的电影拍摄。那时候,中国电影出产有限,每一部作品都需经过漫长的制作和审查,方能够问世上映。所以,她们都是相当好运气,又是同样的坏运气,风华正茂,恰逢世事變故,整整十年空窗期过去,已届中年,女演员的事业线是有限的。这一天,她们相约来到我们家,是向作家母亲求教,共同创作一部戏剧,内容关于右派妻子的故事。就像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女人》,最著名的一节,妻子们走过漫漫路程,来到西伯利亚,走入矿井巷道,在苦役犯丈夫跟前跪下,捧起脚镣亲吻!她们问我母亲,我父亲划归人民的敌人右派,为什么没有离弃婚姻,是徐明吧,说,周予和——也就是周野芒的爸爸划为右派,组织与妻子、野芒的妈妈王频谈话的场面,她至今难忘,话说到此,止不住哭起来……往事中的人多已成故人:周予和、王频、严丽秋,还有徐明,就在今年5月,从澳洲传来离世的消息,长眠在异乡,愿她安息!这些阿姨们,无不是美丽、多情、善良,而且仁义。

周谅量这一位阿姨,最深刻的印象来自传说中的遭际,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个事故,听闻总是隔膜和疏远,唯有当事人有贴肤之痛——祸端的意外,场面的惨烈,整六年治疗,留下后遗症。可是,千真万确,我看不出阿姨她有隐疾。“文革”以后,人艺的新剧连连出台,记得其中有一出英国推理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戏剧,剧名记不起来,有一个场面却一直生动地在眼前,周谅量,穿一身淡绿色的纱裙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宛若游凤。

信中所提那次等车时的邂逅,记得阿姨她看见我,惊呼道:怎么长这么大了!在她印象中,我大概还是那个小孩子,跟着父亲到后台东看西看,大人们说话,坐在一边贪婪地窃听,去文艺五七干校看望父母,然后与父亲一同乘车乘船回家,或者替父亲到安福路二百八十号领取工资……几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转眼间便长成这么大,是挺吓人的。阿姨们都挺信任我,有什么话和我说,有什么事也托给我,可我几乎没有办成一件。阿姨家的宋家祺叔叔的离休问题,我也没有帮上忙。叔叔他作为上海人民广场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升旗手,照理是在享受离休待遇期限内,可惜的是,没有留下一件书证。负责承办离退休的同志很通融地说,哪怕只有一张当时的车票,也可充作书证,可是,谁会保留一张车票呢?大家都很合作,可是政策就是政策,不符合就是不符合。但是,我想,历史不会忘记,将新生的共和国国旗送上天空的,每一双年轻的手臂。如今,叔叔也离开了我们,现世的缺憾一定已化为和谐与安宁。收到阿姨的信,我很意外也很感动,同时呢,反省和检讨自己不耐心听长辈说话。父亲晚年,经常讲那过去的事情,我呢,听而不闻。历史就是这么遗漏的,又在模糊的视听中变形,所以,更珍惜这封来信,经阿姨同意,《世纪》杂志社的支持,将信发表,希望一个人的生活可为集体记忆作见证。

2017年6月2日 上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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