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酒气

2017-10-10 09:33周寿鸿
火花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酒馆汪曾祺

周寿鸿

汪曾祺的酒气

周寿鸿

“很多歌消失了。”

这是汪曾祺小说《徙》开头的一句话。

很多人也消失了,包括这个叫汪曾祺的老头儿。

但是,他的文字却没有消失,如同穿透岁月的歌声,回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回荡在一代代读者的心里。

对于喜爱汪曾祺作品的人而言,这个老头儿太可爱了。明明是小说,读起来却像散文和诗;而他的散文,无论记述风土人情、故人旧事,还是描摹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恬淡风雅,骨子里透着理性、睿智和从容。“汪味”作品似佳酿玉液,醇厚绵长,历久而弥香。

汪曾祺的爱酒,也是出了名的,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难出其右,可谓人酒合一。作家陆文夫称他是“酒仙”,夫人施松卿生气时骂他“酒鬼”,而孩子们则称他“泡在酒里的老头儿”。汪曾祺在十几岁时就和父亲对坐饮酒,一起抽烟;有人怀疑他的飞天也是凭借酒力,在参加五粮液酒厂的笔会后过了几天溘然仙逝。酒是他一生的伙伴,一日无酒,便觉无味。有了酒,他文思泉涌,妙笔生花,生命色彩斑斓。如果没有了酒,汪曾祺还是汪曾祺吗?

九十七年前的正月十五(1920年3月5日),在江苏高邮县城科甲巷,一个有着浓厚传统文化氛围的士绅家庭,汪曾祺降临人世。在《我的高邮》中,他写道:“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

汪曾祺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这其实是有家学渊源的。做过清朝末科“拔贡”的祖父,没事爱喝点酒,一只咸鸭蛋就能喝上两顿,喝得兴起,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大声背唐诗。他的父亲更是多才多艺,金石书画、笙箫管笛、足球体操,样样在行。多年后,汪曾祺回忆说:“我父亲是个随便的人,比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我十几岁时就和他对坐饮酒,一起抽烟。他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可以说,汪曾祺的爱酒之习,早在少年时就已养成。宽松而有情趣的家庭环境,深深地影响了汪曾祺的个性。水乡的滋润、家学的传承、诗酒的熏陶,塑就了汪曾祺的文学气质,还有他的隐逸、散淡而又富有才情的名士范儿。

初读似水,再读似酒,这是不少人对汪曾祺作品的评价。汪曾祺对旧高邮风物人情的描写,看似散淡的笔触中,流溢着温馨的悲悯情怀。他以一颗温热的心讲述故人旧事。在他的笔下,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无论是闾巷平民、贩夫走卒,都人性淳朴、人格正直。《岁寒三友》中做生意的王瘦吾、陶虎臣,《大淖记事》中的锡匠和挑夫,以及唱戏的、渔人、瓦匠、地保、屠夫,《徙》中的小学教师高北溟,《受戒》中的一群和尚,《鉴赏家》中卖水果的小贩叶三……这些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一个个多情重义、正直善良,闪烁着人性的光泽。

生逢国乱民艰之世,酒是对岁月苦难的叙述和消解。在汪曾祺笔下,酒不仅是慰藉风尘、寄情托怨的饮品,更是生命的咏叹,半醉半醒间,一世悲情随酒香飘散在历史尘埃里。

在《钓鱼的医生》中,他这样写乐善好施的王淡人: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钓鱼很有经验。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这条河里的鱼以白条子和鲫鱼为多。白条子,他是不钓的,他这种钓法,是钓鲫鱼的。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到锅里。不大一会儿,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

有人说,写一位仁心医者,为什么要写他钓鱼、喝酒?其实,这正是王淡人散淡不羁的人生姿态,世俗与困厄也无法销蚀的名士之风。王淡人的形象有汪曾祺父亲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情怀。

在《岁寒三友》中,王瘦吾、陶虎臣的生意破产,家徒四壁。靳彝甫变卖了三块祖传的视若性命的田黄石,去救济两位友人。小说最后写道:

靳彝甫端起酒杯说:“咱们今天醉一次。”

那两个同意。

“好,醉一次!”

这天是腊月三十。这样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上酒馆喝酒的。如意楼空荡荡的,就只有这三个人。

外面,正下着大雪。

天寒地冻,时乖运蹇,但友情至真至纯,送来了一股浓浓的暖意。岁寒三友的多情重义,在“醉一次”的慨然之言中升华。

汪曾祺爱酒,甚至于贪杯。没有酒,他无精打采;有了酒,他神采飞扬,率真可爱得像一个老顽童。

刘心武发现汪曾祺有个规律:平常时候,特别是没喝酒时,他像是一片打蔫的秋叶,两眼昏花,心不在焉,你跟他说话,或是答非所问,或是置若罔闻;而“酒后的汪老两眼放射出电波般的强光,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年轻化的,而且简直是孩童化的,他妙语如珠,幽默到令你从心眼上往外蹿鲜花”。

汪曾祺喝起酒来陶然忘机。有一年去上海参加世界汉学家会议,他和林斤澜先去常州找高晓声喝酒,竟把开会的事情忘了。一直到会议的第二天,他们才弄了一辆破旧的上海牌汽车,摇摇摆摆地开上会场所在的小山坡。

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就经常去小酒馆喝酒。他有一次失恋了,不吃不喝,睡在房里两天两夜不起床。好朋友朱德熙来了,敲门说请他喝酒。汪曾祺听到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朱德熙卖了自己的一本物理书,把汪曾祺请到小酒馆。喝了酒,浇了愁,没事了。

抗战期间,朱德熙有一次从昆明带回一只宣威火腿,说晚上请汪曾祺喝酒。没想到汪曾祺中午就来了。朱德熙找出半瓶洋酒和大半瓶茅台,切了一大块火腿。汪曾祺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全进了自己胃里。建国以后,有次汪曾祺酒瘾犯了,到朱德熙家找酒喝。主人不在,他自己打开酒瓶边喝边等。结果喝了半瓶,还不见朱德熙回来。汪曾祺丢下半瓶酒,对朱德熙儿子说:“这半瓶酒留着我下次再来喝———我走了!”

汪曾祺与朱德熙相交一生,情同手足。朱德熙去世不久,有一天晚上,他在书房一边自斟自饮,一边作画,突然放声大哭。家人吓坏了,进门一看,只见桌上刚刚画好的一幅画,已被泪水浸透,款落“遥寄德熙,曾祺作此,泪不能禁”。

感情最贵莫过于真,莫过于诚。汪曾祺笔下的人物多情重义,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有情有义、至真至诚呢?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家人怕他喝坏身体,对他喝酒有了限制,经常召开家庭会批判老头儿。汪曾祺抗议说:“如果让我戒了酒,就是破坏了我的生态平衡。”

汪曾祺就像一个孩子,贪婪、调皮、可笑,想方设法喝酒。他早上出门买菜时偷偷带个杯子,买完菜到酒店打二两酒,站在一边喝完再回家。有一天,汪老夫人向他发难:“你不但炒菜的时候偷料酒喝,瞅机会到宴会上喝个痛快,现在竟然还跑到小酒馆喝上了!”汪曾祺赶紧辩解,没有的事啊!老太太拿出刚发表的短篇小说《安乐居》,戳到他鼻尖下面,质问道:“你没到小酒馆里喝酒,怎能把小酒馆的酒客写得活灵活现?”这下老头儿哑巴了。

京剧团组织体检,医生看了一位老演员的化验单后说,您身体不错,只要戒烟断酒,再活二十年没问题!老演员说:“不抽烟不喝酒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汪曾祺向朋友讲了这件趣事。在潜意识里,他是欣赏这位老演员的烟酒观的。

汪曾祺去世后,家人为他设了一个简朴的灵堂。肖像前放着一包香烟,还有他生前用过的小酒壶。

《菜根谭》描述饮酒之佳境,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醺”。

汪曾祺喝酒,就是这种状态。他的多篇文章在描写心境时,经常出现同一个短语:看天上的云。有时说别人,有时说自己。在《花园》里,他写童年:“(草)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上的云”,“当然我的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1958年,汪曾祺被补划为右派的罪证,就是他写的鸣放小字报《惶惑》:“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

看云是悠闲的,人却付出了痛苦的代价,他被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沽源马铃薯研究站,负责画马铃薯图谱——让文学家画土豆,这算哪门子事?他倒好,画一个,吃一个,自得其乐:“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这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再无第二人!”

画土豆时,是不是旁边搁着个酒瓶?汪曾祺没说,不过理应少不了酒的。

汪曾祺嗜酒,但从不酗酒。邓友梅说:“四十余年共饮,没见他喝醉过。他喜欢边饮边聊,但反对闹酒。如果有人强行敬酒、闹酒,他宁可不喝。”大家不管他,他反倒喝得最舒服、最尽性。

汪曾祺的酒气,氤氲着艺术的醇香。作家多是性情中人,有情才饮酒,杯中起风云。文借酒气意相联,汪曾祺酒后吟诗作文,每有佳句华章,一部《汪曾祺文集》,几乎页页都飘出酒香。喝酒让他聪明、快活,是他“闪光思想的灵魂的催化剂”。他做酒仙时,散淡超脱,诗也溢彩,文也隽永,书也飘逸,画也飞扬。在他身上,酒与文、酒与诗、酒与书画相融与共,是酒气氤氲下的艺术结晶。

汪曾祺的酒气,散发着人性的醇香。他没有烂漫长醉的狂放,也没有借酒消愁的颓唐,他总愿意做平淡的百姓,过平淡的生活。他一生以酒为伴,有菜则饮,无菜也饮,非醉非醒,且饮且乐。《安乐居》描写的小酒馆,也是他的乐园,他就是我们平日常见的一个爱喝两杯的可爱的老头儿。他喜欢世俗生活,愿意融入其中,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他学贯古今,半生坎坷,但无论记四方旅食,还是忆故人旧事,处处流露出“赤子其人”的率真、坦诚,还有悟透人生的豁达与随意。他的作品中,除了几篇为恩师沈从文鸣不平外,都平和、恬淡,真挚、坦诚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他曾经为自己的一幅画题名《人间送小温》,他的文字带给人间温暖,但不是轰轰烈烈的大热,而是熨贴人心的小温。

在酒中,汪曾祺是清醒的。有一次在竹海,酒后有人请他作画写字,他画了一幅后就执意不写了,他说,都说竹海的酒不醉人,哪里有不醉人的酒啊。还有一次,一位晚辈问他,你那么爱酒,为什么没有写过关于酒的文章?他笑笑说,写酒就要喝酒,喝了就写不出来了。

汪曾祺之于酒有名士风度,或许是受到闻一多先生的影响。在西南联大,闻一多讲楚辞,手拿烟斗走上讲台,开篇即诵吟“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汪曾祺其人其文,既有明清“士大夫”的精神,也有魏晋的名士风骨。

酒气冲天,飞鸟闻香化凤。汪曾祺给我们留下了永远可读、可亲、可叹的文字,也留下了饮酒的风度。他的充满人间烟火的文气、酒气,将永远弥漫在不朽的作品里,氤氲在我们的心里。

2017年5月16日,是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忌日。谨以此文,追念我所敬爱的这位高邮乡贤、文学前辈。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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