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飘零水自流

2017-10-10 09:33郭玉琴
火花 2017年6期
关键词:蔡琴老赵

郭玉琴

花自飘零水自流

郭玉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这是老赵用蓝色钢笔写出来的一行潇洒漂亮的楷书字体,挂在自己不足二十平的单身宿舍里,用来激励自己的。他的单身宿舍位于淮城清河区承德路上的一排樱花树的后面。春天来的时候,樱花会像雨点一样密集盛开在他窗外的天空,给人空灵的诗意想象。他的窗子在春天的夜里从来都是开着的,他喜欢樱花的恣意,粉白的小小的花瓣,随着微风细雨潜入深夜他的梦境里。他在这个有樱花相伴的地方,痴人做梦一样,过着自己的诗意生活,有十五年了。

老赵是淮城机械厂的一名普通的工人,早年就读于涟水县中,后来考出理工科六百五十四分的漂亮成绩,但竟然没有一所高校愿意录取,最终还是靠父亲的关系才找到后门,破例被苏北淮城小城市的一所工学院录取读了大专。这一切的命运不济都要归结于他的那一条腿的拖累。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老赵,虽然童年时就很有志气,励志的故事读了很多,一心想做个身残志不残的人,但是到头来,还是被现实无情地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一个理工科的高材生毕业后虽然屈就在机械厂里当工人,有点大材小用,但是刚毕业的那会儿,老赵对上天的这份安排也还是很满意的。虽然机械厂的工资不高,但是保证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拿着一张城市户口簿,即使是腿有点残疾,在九十年代初未下岗之前,也足够令那些乡下向往进城的姑娘们眼红了。就是因为自恃自身条件还不错,老赵在机械厂上班的时候,关心他终身大事的姑姑给他介绍了几个纱厂里的临时工,从农村乡下过来的,才都没有入他的法眼。老赵对理想中的姑娘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那会儿年轻的时候,他看人很有眼光,说要找媳妇,得找那种说话很机灵的,手巧灵活的。即便文化程度不高,没受过大学教育,将来真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了,也好调教。这样的姑娘不一定漂亮,但是生出的小孩子一定聪明。老赵相信遗传学基因这一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譬如老赵的父亲,就是当年北大理工科毕业的高材生,若不是遇到文革,也不会下放到苏北这个小地方。不过好在老爷子一辈子不得志,养的孩子倒个个都很聪明。老赵是长子,若不是童年时一场发烧没来得及治疗,被医疗条件差给耽误了,那他肯定也是稳打稳上的名牌大学生。他的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他的两个妹妹都帮他实现了。大妹妹赵莉莉上的是北大,小妹妹赵童童上的是清华,毕业后俩姐妹都留在了北京外资企业做起了高级白领。

老赵的母亲过世得早,在他高中没毕业时就得病走了,父亲给他找了个后母。俗话说,有后母的人生没有春天,后母一进他赵家门,就没和老赵处理好关系,彼此见面连个称呼都没有,全是你我他。这样的紧张家庭关系,怎么能让老赵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呢。所以老赵大学一毕业参加工作后,就自己一个人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机械厂分给他的单人宿舍里。后来单位分房,要求他买下来,他就出了八千块钱买下了这间宿舍,真正成了宿舍的主人。有了自己的宿舍,自己单独过日子,当然就不用看人脸色了。可是每当有人给他提亲,姑娘问起他的家人还有哪些时,他就显得很尴尬,很难堪。说实话吧,觉得自己心里添堵;不道出实情吧,显得不够诚心。与姑娘交往,没诚意怎么能赢得人家的芳心呢?老赵的父亲想必因为他没成家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搬了出来,心里也恼他。每次有媒人跟他提儿子的亲事时,他就赌气地说,不要给他做媒,他这不孝子,干脆让他打光棍算了。

中国人向来注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自由恋爱那时也盛行在城里,但是老赵的姑姑给他介绍的多是农村保守地方出来的姑娘。没有老爷子点头,黄了一次又一次,总是没有下文。年华似流水,一晃老赵就晃到三十出头的岁数了。但是他依然没有慌不择路,他还是坚持要找按照自己心里审美标准来的姑娘模样,机灵的,手巧的,为人温柔又乖巧的。说白了,他的这个眼光也曾经让关心他的姑姑信服,可是太机灵的姑娘会看上一个残疾人吗?老赵的姑姑不信,带了几个粗使丫头给老赵看,都没被相中,后来终于在她上班的工厂物色到了一个机灵一点的姑娘,但是姑娘远远地看他一眼,就转身走开了。打那以后,姑姑就不再给他介绍对象了,他自己也不找。

没有女人的日子,老赵的生活也很好打发。他下班时喜欢看看书,听听蔡琴的歌。一个人也能把粗糙的生活过出诗意来。老赵听蔡琴的歌,都是买的碟片,CD里的旋律想起的时候,他会看着屏幕上蔡琴的眼神发呆。他最喜欢听蔡琴唱的那首《你的眼神》。老赵是蔡琴的忠实粉丝,他希望找一个女孩子像蔡琴那样有一双迷人的梦幻一样忧伤又美丽的眼睛。可现实中上苍真会捉弄人,这样的姑娘总是不肯出现。老赵那时不仅懂蔡琴的歌,还懂蔡琴歌里遥远而混沌的那些缠绵时光,但他不懂蔡琴的人生是很世俗的,与她的歌正好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里。她在歌里飘荡缠绵,爱得撕心裂肺,而在自己的人生里,却有着一段甘于做保姆做财务会计唯独不做爱人角色的无性婚姻。一九九八年,下岗风潮袭击,老赵因为是残疾人,在这场市场改革风潮袭击下,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工龄被一次性买断,结了两万块钱。下岗后的他,没有了工作,婚姻又没有着落,自然也就没有了生活保障,日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陷入困境中的老赵也不忘一个人诗意优雅地生活,赋闲的那段日子,每天夜里他照旧听蔡琴的歌《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温柔》。日子如此不济,他的柔情依旧不减,风轻云淡,笑看失落。比起那些一下岗就愁容满面的工友,他的乐观与淡然都写在脸上。同样一个处境,也可见做人的境界有天壤之别。比起那些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工友,老赵是喝过一肚子黑墨水的人,他胸中自有百万雄兵,这是一般人意料不到的。他不会像其他的下岗工人那样,沦落到自谋出路,去摆地摊、蹬三轮车的。再说,他的身体有残疾的毛病,这些活他也干不来。就在老赵的姑姑为他发愁时,下岗两个月后的老赵就想到了效仿张海迪搞起了写作这一行,他要卖文吃饭。姑姑开始的时候听他这么一说,心都凉了半截。八十年代搞文学创作,扔一棍子下去在大街上,砸到三个起码有两个是文青,可是到了九十年代,文学还能当饭吃吗?市场经济,谁不想着做点生意,搞点门道,弄点钱出来,哪还有人读你写的文学作品。虽然老赵的姑姑担心也不是不无道理的,但是后来老赵还是用实打实干的本事向身边的人证明了,他这个高材生可不是浪得虚名的。知识就是力量,一支笔照样能谋到稻粱。

搞起文学来,得有间书房。但对于老赵来说,二十平不到的宿舍,就是他创作的工作室。在这间创作室内,他在九八年的时候,买了一台打字机,和一台台式电脑,这些玩意儿在那会儿一条街上也找不到几个人会玩。他买了打字机,连电脑培训班都没有去上,就自己在家看着说明书摸索了起来。数理化学得好的人,在那时可派上用场了。装机、打印、看五笔打字法口诀自己练,前后连一个月都不到就会了,无师自通的本领真让人折服。老赵学会打字后就开始写作投稿。他写起稿子来可不像一般业余爱好的文学小青年那样像没头苍蝇,东投一家,西投一家;或是直接就给本地晚报日报投两篇,一个月上一两篇就已经很知足了。老赵搞写作做起专业作家来,像搞军事排兵布阵。他在写作第一年的时候,到邮局征订了一百多家全国各地有名的报刊和杂志。拿到这些纸媒刊物后,他每天上午吃过早饭就开始打开看,一看一个上午,看出头绪来下午就开始写。他写的可不是小情小调的东西,专写天下时事评论和畅销杂志上的人物传记稿。就凭这套路,一年时间没到,全国就有好几家大报纸邀请他开专栏。开了专栏后,那白花花的银子就像流水一样淌进家里来。

老赵赚到银子后,知名度也提高了。虽然蜗居在小房间里,却每个月都不断有人来造访。诗人、作家、记者、编辑、画家、书法家,还有仰慕他的年轻女大学生。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这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老赵这富可和一般的暴发户富不一样,人家那是精神和物质一起富裕起来的。富而不贵是种痛,老赵又富且贵的人文精神是文学圈的励志榜样,身边的人由衷钦佩。要说人在倒霉的时候,是最容易看清世态炎凉的,真是一点不假。老赵下岗的那会儿,还没写出名堂的时候,可没有那么风光。那时不仅他的后母逢人就讲她的这个拖儿子怎么没出息,是她家的耻辱外,就连他的两个妹夫,每次从北京打电话回来,和他这个舅老爷说话也吊儿郎当的,不把他放在眼里。码字这行当,干得不好的人,就说文学不能当饭吃。干得好的人就说,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老赵名利双收后,按理说,应该生活里再走进一个红袖添香的佳人才完美。但是老赵这个人啊,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就数对爱情太抱有完美主义理想化了。所以他即使真有佳人在侧的时候,也不会把握好良机的。

两千年跨世纪的时候,老赵已经通过不懈的努力,成为淮城数一数二的文化圈的名人了。市区的广播电台有一年要办个“温馨夜话”栏目,邀请他去播音室做个现场访谈节目,谈谈他是如何走入文坛,成为一名知名度很高的文人作家的。老赵就在这个节目里,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一生中别人要经历几辈子才懂得的人生韵味用一个小时就都讲了出来。老赵的故事在节目里播出后,得到很多听众的支持,感动了很多人,最后主持人还帮他用一句高度浓缩的话概括总结了一下: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于是就在那一晚,市广播电台的节目热线电话响个不停,爆满占线了。出于时间考虑,主持人华为老师为了不让听众失望,于是在节目里播出了老赵的联系电话,让有想和老赵交朋友一起探讨文学和人生的人,可以私下里单独和老赵联系。也就是在那一个晚上,一个叫陈帆的女孩走进了老赵的生活,从而也演绎出了一段只有他们俩知道的若即若离的故事。

陈帆是淮城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女大学生,从洪泽湖边水乡里走出来的。她有水一样温柔的眼睛,有水一样温和的性格,写起诗歌来灵气十足。但是唯一令老赵感到遗憾的是,她站在他面前,没有都市女孩的时尚,又少了古典文化中的佳人韵味,看上去土里土气的,没有一点流行时尚的审美韵味。洪泽湖边渔家女儿出身的陈帆,骨子里有着山居岁月里的质朴、真诚。她第一次通过广播电台“温馨夜话”节目组里留下的电话号码找到老赵时,就有一种想为老赵写诗的冲动。陈帆和老赵最初交往是借着文学的名义,起初老赵的姑姑揣摩这个姑娘一定能成为侄子的红粉知己,可是老赵却还是摇头了。在后来陈帆来家中,姑姑向他示意一个眼神暗示他表态时,老赵说,我有我的审美观,她很好,但是不符合我的审美风格,我不能害了自己,也不想耽误别人。为这句话,老赵的姑姑斥责他说,你这是读书读傻了。什么美不美的,男女一结婚,拉了灯在被窝里还不都一样,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不过如此而已。陈帆起先以为她的柔情老赵不懂,于是还特地写了一首诗投递到“温馨夜话”这个节目里,以便主持人播放时,每天晚上有听广播习惯的老赵能听到,主动向她表态。陈帆写了一首小诗叫《临君城前》。在一个月光如水的花好月圆的秋夜里,由主持人华为老师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播放了出来。诗歌的内容是:

我把往日的欢乐编织成一朵花环

带进你的城下

运用实证分析法,对从“中国裁判文书网”以“患者知情同意”为关键词检索到的95份判决书进行统计分析,通过图表的方式将统计数据以直观的形式予以展现,以判决书及统计结果为基础,分析司法实践中侵害患者知情同意权责任纠纷案件的特点、问题提出相应的完善对策。

今夜的石头是凉的 中庭的月是缺的

所有站在你面前的举措都是踉跄而苍白的

在一个单薄的清晨 我从你经历过的那座城来

人生的列车滚动着 时光碾过我眼前车轮底下的温存

那些温存 是我预备留给你现在的这座城的

我总担心 抵达你的这座城之后

来时装满于心的那些远远不够

把你的魂魄捂热

我来之前曾万千次地想象过

你栖身的城里会有多少我渴望开着的花朵

那些花朵 有没有原谅过我

对你一生一世一年一月里的疏忽

今日的我到底为你来了 只为放下心底余悸过的那些生活

从初一数到十五的日落

却在你的城前

望着月亮 圆也不敢张口

缺也不敢张口

老赵听过这一首诗后,没有任何反应。陈帆还是不死心,有一次到他家里借着还一本书的机会,偷偷写了一张纸条,压在他的电脑桌子上的一个专门记稿费单账本的本子里。白天从他那儿走后,她不放心,晚上回到学校,又用宿舍的电话给他打过去,故意问他在电脑桌子上发现什么没有。老赵说什么也没发现,接着就把话题岔开了。其实老赵那天看到那张纸条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了很久,沉默了很久。他失神的时候就望着窗外的樱花,默默地数着花瓣。那时刚好是人间四月天,花瓣纷纷,像天空下了一场花瓣雨,而这雨落在身上,是那么的温柔,像天使的手指,轻轻滑落在心间。但是花瓣雨过后,夏天就到了,喜欢不切实际活在远方和诗意里的老赵,又忘记了苟且地生活,继续用绿叶卷成诗行,做自己行踪里避雨的屏障。陈帆自从那次过后,来他这里的次数少了,只是偶尔和他通通电话,聊聊文学,不再聊风花雪月。大学毕业后,离开淮城时,她最后一次来看他说,我要回到大湖边乡下去教书了,不打算留在城里。之前陈帆说过很多次,她想留下来,就在城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家乡了。没想到一个人的决定终究也会随着时间改变,老赵在她临走的时候也挽留过她,老赵的理由是,城里比乡下发展的空间更大,还是不要回去的好。这一句话不是陈帆想要的。不是陈帆不能留下来,而是他没有给她一个想要的理由。如果他那天说,他需要她,她也许就不会走了。做了再久的朋友,也只是朋友而已。朋友怎比得上天荒地老的爱情令人向往。陈帆走后不久,给老赵寄来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蔡琴的CD,送给老赵解寂寞的;另一样是她的结婚照,她为老赵写诗的时代终结了。老赵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尽管老赵的姑姑看了这两样东西后,气得跺脚骂老赵道,你就是个木头人。老赵回赠给陈帆两样东西,一本席慕容的诗集,一小袋的樱花标本,那是春天的黄昏下,他拄着一根拐杖到窗外开着的樱花树下收集摘下的。他没有在寄出的这两样东西里,留下片言只语。但是陈帆那时终于懂了,在他心中,他还是记住了这段纯洁的、浪漫的好时光。

陈帆结婚两年后回来,受市广播电台“温馨夜话”的节目主持人华为老师邀请,以一个老听众的身份回来坐坐,畅谈人生。在这个节目里,陈帆认识了另一个残疾人,苏宝珍。她是一个因婚姻感情破裂,丈夫染上赌博而发生家庭矛盾,导致自己绝望之余从楼顶上跳下来,摔为重伤的一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的身体需要治疗,极需要一笔庞大的手术费,而她的丈夫又因为欠下巨资被逮捕坐牢去了,主持人想邀请陈帆去采访苏宝珍,为电台做一个募捐筹款活动的节目,呼吁社会好心人士出来救救这个可怜的女人。也就是在这个因缘际会里,陈帆通过采访进一步结识了苏宝珍,并且邀请老赵一起来采访,为她做一个人物专访报道。老赵是淮城的残疾人代表,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在他们的热心帮助下,半身不遂的苏宝珍后来总算度过了难关,用一笔善款治愈了身体上的疾病,并且还在社会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学会了独立生活能力,买了一辆马自达车,到车站去带客。

苏宝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女人。她走出人生困境后,一直没有忘记帮助过她的那些好心人士。因为老赵在帮助苏宝珍的时候,功不可没,她有了赚钱的能力后,经常去老赵那里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苏宝珍心灵手巧,她会刺绣,能做千层底鞋子给老赵穿,会做可口的饭菜给老赵吃,也会插花艺术,她以前没残疾的时候,还开过花店。苏宝珍是一个地地道道出生在城里的姑娘,若不是遇人不淑,她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都怪她的前夫辣手摧花。在后来的一次聚会中,陈帆看出了老赵看苏宝珍的眼神有了异样神采,于是已经是过来人的她,主动找到老赵说,要不要自己帮他去说?老赵一听很紧张地说,就怕她不同意,嫌我是残疾人呢。残疾人与残疾人在一起不是更好,彼此有共同的生活甘苦体会,更懂得换位思考问题。在陈帆的鼓励下,老赵后来终于抱着一丝希望点头答应了,央求陈帆和姑姑一起去找苏宝珍说和这件事。没想到的是,苏宝珍知道了老赵的意思,一口就回绝了,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说我和老赵,那是根本不般配的。我没有多少文化,只是个初中毕业生,而他是大学生,没有共同语言。再说我对他只有感恩,没有男女私情。我对他的好,只是朋友之间的相互帮助与扶持。虽然我和我的丈夫已经离婚了,但是我也不想找一个和我一样有身体缺陷的人生活在一起。若是我从前,身体健全,没有残疾,还可以考虑一下,可正因为我现在是残疾人,才更深刻体会到残疾人在生活上有多么的不方便,我不懂你们文人眼中的爱情诗意美好要凭感觉,我只懂怎样才能面对现实,脚踏实地把日子过好。要过好日子,必须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你看老赵,一条腿拖着,他能赚钱养家不错,可是他能抱孩子逛街吗?他能在有人欺负我的时候与人搏斗吗?如果我和他结合了,注定又是一个悲剧。我对婚姻已经很失望了,我不能一错再错,跌入万丈深渊。

苏宝珍拒绝了老赵的那天,老赵在家里喝了半瓶白酒,陈帆过来探望他时,他甚至当着她的面情绪失控地把电脑桌子都掀翻了,这是他人生中的又一次无情的打击。比起高考成绩优异却不能上名牌大学,他这次爱上了一个理想中的女神却不能被接纳,感到更大的失败,怀揣的挫折感更加强烈。她爱他,就站在他眼前,而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和她有一段美好的故事;而她不爱他,他却作茧自缚把自己困在感情里不能自拔。这桥段有点像电视剧,陈帆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到底哪一点不好,不如苏宝珍,就这么不能给老赵想要的爱情。那天陈帆看到老赵没喝完扔在地下的酒瓶,拿起来自己也喝水一样喝了下去,喝过之后她红着眼睛,像发情的母狮向老赵走来,怨恨地说,你不是很想要她吗?你就当我是她好了。老赵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解了她的衣扣,可是就在衣服脱到一半,准备进入一个新的领地时,老赵却充孬种地挥起拳头打起了自己的头,嘴里喃喃自语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孬种,我是孬种。结果那天,他们什么也没发生。酒醒之后,老赵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天已经是夜色降临,拉开灯发现,周围凌乱的一切都被拾掇得有条不紊。宿舍的电脑桌子上插上了一个花瓶,是窗外摘来的一束樱花。桌面上还有一张纸条,是陈帆临走时留下的,字条上写着: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瓣,是我一颗凋零的心。

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仅陈帆的心凋零了,老赵的心也凋零了。光阴飞度,十二年过去了,转眼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只有窗外的樱花依旧一字排开地开着,下着纷纷落下的花瓣雨。生活的前方永远有诗意,但是老赵生活的那个小圈子只有苟且。八二新村的小区没过多久就要拆迁了,机械厂宿舍也在拆迁范围。拆迁之前,首先就有人砍掉了绿化带的树木,樱花树在老赵起床的某一天早晨突然人间蒸发一样,一棵也没有了。就像当初那个晚上,陈帆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捎给他只言片语的问候。老赵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难以忍受的因拆迁未完成扬起的灰尘,飞扑在窗子上。看样子,很快就要搬家了,要不了一年半载。这时老赵才想起了陈帆,和樱花一样走了,她之后去了哪里,她的消息只有云知道,而她和他,也只是云水生涯的一段如梦似幻的交集。

老赵对门的那家开日杂店的老板娘杨二姐,一次在老赵从宿舍里出来上公共厕所,顺便到她屋子里买包一品梅香烟时,她就因拆迁人群疏散影响生意不景气,精神泱泱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老赵说,嗨,书呆子,你每天就知道关着门在家写文章码字赚钱,不知道想女人呀?老赵知道她是从镇江被骗过来的外地女人,自家的男人好赌博不大争气,心里过得也是疙瘩一团,也就不计较她,和她半真半假地说,想,怎么不想,是男人都想。就是想不到,没人要。杨二姐一听这话就拿起一把团扇摇摇肩膀说,你不是想不到,你是没真去想。现在是什么社会,不接触人能行?你看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出来参加社交,走动走动,多和人打交道,怎么会遇到女人?你要是这样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一辈子也不会石头里蹦出一个女人来给你。那你说有什么法子?老赵不真不假地问杨二姐。杨二姐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乐了,一脸乐哉地说,告诉你,我这里最近有人晚上来讲课,有男有女,有大学生有教师,有公务员有做生意的,大家在一起不但可以交朋友,还可以学习赚到大钱,来听课不要钱的,你来听一晚尝试一下,怎么样?

老赵心想晚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最近小区旧城老街要拆迁,噪音很大,没心思写作,还不如暂时出来散散心呢,于是他点头答应了。老赵来到杨二姐的日杂店当晚,才知道所谓讲课学习其实就是搞营销,做安利产品生意的人在拉拢客户。这营销说好听点和搞业务一样,说难听点比搞传销好不到哪里去。报纸上没事就报道这些,老赵是每天都关注新闻的人,怎么能不知道这些。老赵去的第一晚,就有美女拉着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安利产品说得如何好,如果你投资买它推荐给熟人,就能赚到多少多少你意想不到的钱。她说得动听又动情,还不适时宜地夸奖了老赵几句,说他是真才子,值得仰慕。但是这年头,有比作家更来钱的行当,比文学更有前途的产品,就是安利了。老赵在杨二姐家日杂店的屋子里看到,讲课的那位导师,其实就是杨二姐的堂哥,从镇江提着皮包过来的,在黑板上用粉笔潇洒地写下一行励志的句子:十年打工还是工,十年生意风雨中。十年官场一场空。唯有做安利像盖高楼,一个级别比一个级别厉害,能圆你百万富翁梦、千万富翁梦,且又不要风里来雨里去。

俗话说的好,泰山不是搬出来的,牛逼不是吹出来的。这吹牛逼时间久了哪有不吹炸掉的。搞安利生意的那一伙人在八二新村小区搞拆迁的那一年开始,租了杨二姐的日杂店做教室。每天晚上都来,每天晚上人都挤得满满的。自从有了这节课要听,杨二姐的日杂店生意也没心思做了。先是进货越来越少,只卖些不值钱的打火机、电灯泡、卫生纸之类的日常用品,后来等拆迁到她家,她也准备搬家重新租门面的时候,竟然连进货的钱都没有了。她有次手头拮据,实在忍不住敲了敲老赵的门,难为情地开口说,老赵啊,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周转一下,我最近手里的钱都用在了买安利产品的生意上去了。利息钱下个月就能拿到五万,你先借两千块钱给我,等我拿到利息钱还你时请你下馆子吃饭。老赵本不想借,可是又想对门对脸地进来出去,住了那么多年,还是要处下去的,说不定以后拿了新房子又在一个小区里见面了。于是他勉强借给了杨二姐两千块钱。之后拆迁,他们各自就都重新搬了家,离开了这个老城区机械厂的宿舍。等拿到新房子装修的时候,老赵才发现杨二姐根本没要房子,她将房子卖了,自己跟随考上镇江师范学院的儿子回她故乡去了。她的男人不争气,在儿子参加高考一结束,他们俩就悄悄办了协议离婚手术,根本没惊动左邻右舍,让人知道。

老赵拿到房子,装修急需一笔钱。他到处打听杨二姐的下落,才知道杨二姐自从染指安利产品,天天听课讲课,精神抖擞地忙活,到最后就落一个脑袋满了口袋空了的结局。不过好在杨二姐还是个讲信用的人,她没钱从别的熟人那里借也把欠下老赵的钱给堵上了。老赵拿了这点归还的钱远远不够装修的,他又打算打电话找北京的两个妹妹借钱,谁知道两个人的口气像商量好似的,都是一个理由,最近手头紧,钱都用在了炒股上面。关键时刻,还好,幸亏他后妈一改往日势利眼的态度,借给了他一万块钱装修。老赵这边刚把房子装修好,那边刚好赶上他父亲的老宅子也要拆迁,于是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老赵的新房子里来暂住。老赵装修房子欠下他后母一份人情,便也只好收留下他们。好歹也只是暂时的。左盼右望,老赵就指望父亲拆迁后新房子能早点拿到,好让他们搬走,有自己的自由空间。好不容易又熬了两年,房子才拿到手,装修一新,他们搬进去了。没想到,没住几个月,他们又没地方住了。原来是老赵的后母拿到房子后,偷偷低价把房子给倒卖了。拿到现金后她一声不吭地就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老赵的父亲压根从来就没有防她的心理,平时听着她吹的枕边风生活,听得舒服,早已经不辨忠奸了。等到出了事上了人家的当,老赵和两个妹妹抱怨他几句,他就挥着菜刀要砍人。最后为了家庭和睦,只好息事宁人,不了了之。后母将老赵父亲一辈子的家产败干了之后,自己逍遥去了,丢下一个老头子整天唧唧歪歪的和老赵住在一个房子里,三天两头能把人头皮磨亮。老赵为了落得个清净,只好又搬出去租个民房住,将自己的新房子留给父亲。

搬出来的老赵心里肯定是不开心的,但是他添堵的事和谁去说呢?以前有陈帆在的时候,他还能和陈帆说说心里话。现在陈帆不回来了,他也不想去搅合别人平静的生活。苏宝珍自从那次和他摊牌后,也躲着他,避免尴尬。心里不宁静的老赵,后来渐渐不再有心思写文章了。他想出去散心。但是散心也要钱,外出每一步,都是没钱寸步难行。还是他脑瓜子灵活,又想到了摄影。他买了个相机,背着个背包,背包里放了一本笔记本电脑,就这样出发了。他的摄影技术也是从无到有的。为了拍出的照片能上杂志,他每天一闲下来就上BBS论坛,和全国各地的拍客高手讨论摄影技巧。很快,他用摄影这一门路成功转行赚到了一笔钱。收入稳定后的老赵,立志要走遍全国各地的名川河流。他后来加入了一个驴友团队群,一边结伴出游拍照片赚钱,一边还搞公益活动。渐渐的,他成了公益活动的达人。可谁知道,就在他将这份公益活动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时,一场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了。

一个下雪的夜晚,老赵从外地的一个贫困生募捐活动现场回来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觉心脏不舒服,于是他当机立断让出租车司机送他到一家医院门口。下了车,他拄着拐杖往医院里面去,还没走到急诊室门口,突然眼前一黑就倒下了,他在潜意识里按了手里的一个号码,口里喃喃说了一句,妈妈,我想你了,就晕了过去。这是老赵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等到医院里有人发现,对他实施抢救时,发现他已经不行了,头颅里出了很多的血,是脑溢血,急性的,已经没气了。

公益达人圈子里第二天早上发出哀悼的照片,老赵离世的消息才像炸开的锅一样在淮城的文学圈子里沸腾起来。只可惜老赵的手机加了密码,是上锁的,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之前发生过什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若不是公益达人圈子里的群里发出这个讣告,陈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老赵的生活里。但是失踪多年的陈帆,在群里看到这个炸开锅的消息后,一直隐身的她终于浮出水面了。她那天在群里文友们自发组织的为老赵送葬的活动里,带来了多年以前老赵赠送给她的一本席慕容诗集,和一袋子樱花标本。她说这些东西是老赵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现在他到天国去了,我要把这些东西物归原主还给他,这样他在天国就不会寂寞了。老赵下葬的棺材里,除了放置樱花标本和席慕容的诗集,还放了所有他生前买来的CD,是蔡琴的歌,《恰是你的温柔》《你的眼神》。陈帆和老赵的妹妹一起整理遗物的时候,陈帆交代她妹妹赵童童,一定要把每一张CD都擦干净,用白纸包整齐再放进去。她说,老赵的眼神里,每一次看到这些碟片,流露出的都是爱意和清澈,没有半点浑浊。她希望,这些歌一直是干干净净哼在老赵的生活里的。

时光是流水,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只留下一个人在怀想。陈帆参加完老赵的丧礼,特地转车去探望了一下苏宝珍。苏宝珍一个人生活着,她开着一辆马自达车依旧每天出去带客,没有再重组家庭的意愿。陈帆告诉她,老赵走了,并且告诉她,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她吧。老赵不在了,她会帮老赵照顾好苏宝珍的。两个女人家常叙话后,陈帆再次站到淮城的承德路上,凝望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了,仿佛只有十万八千里的云和风飘过来。明明知道这里已经是废墟被重新盖了高楼大厦,找不到一点熟悉的味道,但是她还是不死心。当她忍不住泪眼朦胧,发现花瓣没有一片留下来,全都被连根拔起,不知所踪。她知道,这一次离开,这一生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摄影: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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