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文本与潜在叙述

2017-10-18 23:31王超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阐释学

王超

摘 要: 沈从文《边城》的文本表象呈现出田园牧歌式的叙述形态,而在其诗化文本的背后,贯穿着一种潜在的悲剧性话语符号脉络,通过对其潜在叙述的阐释学重读,可以透视和管窥潜文本中渗透的理性自觉与现代性体验,并且通过对其悲剧意识和人性反思的理论解读,即而进一步把握其主体性审美立场和文本的艺术空间张力。

关键词: 诗化文本;潜在叙述;张力空间;阐释学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7)04-0077-04

普遍认为,沈从文精心营构的“湘西世界”,用其“独特的审美品格以及深刻的情感内涵,为现代抒情小说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境界。”[1]它也同时象征着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执意反拔和对民族文化的彻底回归。但实际上,他边缘性的创作姿态与话语方式,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却张扬着难以化解的精神性二律背反,因此沈从文这种似真似幻、亦实亦虚的艺术风格也历来经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批判。他既被鲁迅称之为“年轻一代京派的代表”和“北平文坛的重镇”,又被斥之为“地主阶级的弄臣”和“現世的逃避者”。那么,沈从文究竟是在幻景中自我彰显,还是在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和独特的艺术视野介入民族精神的内核?我们又怎样从阐释学角度理解“湘西世界”诗化文本背后的潜在内涵和张力空间?

一、牧歌情调与死亡叙事:水与火的诗意缠绵

弗洛依德认为,艺术创作的原动力是艺术家被压抑的本能欲望,当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满足时,作家便通过自我观察将“他自己精神生活中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2]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创作便可以理解为作家种种欲望的替代性满足。当然,精神分析的文艺批评模式并非绝对真理,但其“片面的深刻”旨在提供一种思想的启示。沈从文在《边城》中虚构的“湘西世界”并不完全等于梦境,它有不少现实主义成分,那么,我们怎样才能透过乌托邦式的感性形式去探知它的隐喻义?很显然,必须要用文本细读方式破译表层的种种象征和伪装,寻找潜在叙述深层的理性自觉。

《边城》的叙事可分为两个基本层面:一是牧歌情调叙述线索,二是死亡悲剧叙述线索。这两个层面相互交织,整合融贯,意义之间互相指涉、悖逆、含混和拒斥。具体而言,这里的牧歌情调大致有三个审美视角:即诗性自然、诗性人格和诗性叙事,此处的“诗性”表示一种超功利性的非世俗性的自然化风格。对于自然,显然是沈从文热衷的一个叙述侧面:“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还有水边的吊脚楼,温顺的黄狗,方头的渡船,浓翠的竹林,夏夜的蝉鸣……浑然一幅水墨山水画,浸透着一股纯净感、无瑕感,这种原生态的自然景致与城市化的人为景观形成鲜明对比,让被异化的生存状态在诗化文本中显现出自然形态,正如斯宾格勒指出的:“机械的世界永远是有机的世界的对头,死板板的自然永远是活生生的自然的敌人。”[3]沈从文对于诗性自然的极致铺陈彰示出对传统中国文化艺术以及人生态度的存在论共鸣。

而人物亦是如此,爷爷年迈而不气衰,喝酒、唱歌、撑船……任性自适,率心而行,他的固执、迂阔和天真在许多地方披露无遗。当翠翠落泪时,他又说:“不许哭,做一个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在这块土地上!”诗性人格与诗性自然完美融合,息息相通。翠翠更是犹如一头“小兽物”:“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人又那么乖……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温顺,善良、体贴又天真的乡村女子。二老眉眼秀拔出群,为人聪明而有感情,且“有诗人气质”。另外,船总顺顺,杨马兵等人,都表现出一种独特的诗性人格:勤劳、淳朴、洒脱、本分、正直……,这些都是完美的人生形式和理想的人生风格。

在叙事上,叙述者有意地营构一种天人合一的话语空间:“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其中对三次端午节和赛龙舟的书写轻快、愉悦,呈现出浓郁的民族风情,二老与翠翠的第一次河边对话,造语简炼,人物性格鲜明、活泼,如翠翠的单纯,调皮与任性,尤其是二老为翠翠唱歌,歌声将翠翠从睡梦中托浮出来,上山摘虎耳草的那个夏夜,月光、蝉鸣、翠竹,浓情与美景交织,浪漫而富有诗趣,这完全是一种乡村式的文化立场,并且,沈从文本人一生都自诩为“乡下人”,他说自己“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4]

但是,这三种诗化元素的背后,却同时有一股死亡叙事的暗流时隐时显,不易察觉,扑朔迷离,主要有三个情节:一是翠翠父母殉情的间接性叙述;二是大老在与二老博弈中的遇难结局;三是爷爷的宿命式死亡,其间接叙述的还有翠翠在吊脚楼下听两个水手议论卖唱的妓女说:“她的爸爸在棉花坡被人杀了十七刀。”以及翠翠无奈的爱情守望等等,这一系列的情节以一种隐藏的不经意的调子予以叙述。于是,在纯净的自然和人物的非正常死亡之间,在生命的优美形式与死亡气息之间形成了强大的叙述缝隙和文本张力,我们不得不追问:迫使翠翠父母不得不选择死亡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天保会突然消失?爷爷会突然死亡?叙述者悖论式的叙述策略意图何在?难道沈从文仅仅是为了表现一种优美,健康的人生形式吗?

二、理性维度与审美诉求:文化基因的潜流与旋涡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面对以上的文本疑虑,可用孟子“知人论世”的方式从沈从文自身的创作体验来阐释解读。他曾说:“自己过去习作中的一部分,见出与社会现实的脱节……,究其原因,除了读书范围杂,以尼采式的孤立,佛经虚无主义以及弗洛依德、乔伊斯造成的思想杂糅混合,全起源于个人与现实游离产生的孤立。”[5]实际上,这种孤立感一直伴随着他的创作。他本是一个来自边缘地带的流着苗族血液的精神流浪者,尢其在创作初期,故乡的风土人情是他孤立情感的生命支撑,所以他最初的创作主要是怀念家乡的世俗风情,用文化寻根的方式建构填充处于边缘化的自我境遇。1928-1931年,沈从文主要在上海,即而把最初的感伤情调转向凸现湘西世界的原始生命和宗教神性,湘西奇幻色彩的文化意识和生命观念体现在其作品中,他同时也在这种自我文化身份的彰显和认同中获得内在的满足和愉悦。后来,他开始超越这种文化身份的比较,去关注整个中华民族的前景和命运,逐步转向移用民族文化来重构和拯救中国的精神世界。

在沈从文“精神追寻—现实困境—理想重构”的精神历程中一直浸透着一股浓郁的民族主义情绪。湘西地区本身就是汉族、苗族、土家族等多民族的杂居区,征服与反征服,同化与反同化,组成湘西民族关系的主旋律,但在这之中苗族始终处于被异化态势,权利场形成话语场,话语场形成文学场,所以“艺术家和作家的许多行为和表现只有参照权利场才能得到解释,……权利场就是各种因素和机制之间的力量关系空间。”[6]在这里,可以说这个权利场就是异质文化间的冲突与碰撞。沈从文的《边城》充满着对民族文化的强度叙述:“苗人所受的苦实在太深了,所以我在作品中替他们说话”“且为他们长久以来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深深不平。”[7]因此,他加以想象完成了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系列作品,并且留下对苗族充满温情的终极关怀和诗化描述。事实上,这种终极关怀在《边城》中体现为围绕翠翠与傩送的爱情故事,向两个方向展开:一是围绕傩送、翠翠、天保三人爱情关系展开;二是以翠翠、傩送、团总女儿三人关系为轴,车路与马路、渡船与碾坊的冲突对立,以翠翠和儺送为中心分别构成两个叙事场域。如果借助结构主义叙事学的理论思路,可以做这样的话语分析:走车路(即请媒人提亲,由两方家长作媒)是汉文化的习俗,而走马路(即由男女对唱,双方自由选择)是苗文化的特殊风俗,而碾坊(其收入可顶十个长工干一年),象征着当时汉族先进的物质文明,渡船(翠翠就一个光人,除了人一无所有)象征着苗族落后的经济状况,于是便呈现出这两组相互对立的叙事语码,而这组潜在的矛盾冲突必然在傩送与翠翠两人身上得到集结和化解。最终,傩送选择了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翠翠也选择了走马路的傩送。

另一方面,天保这个“作哥哥的在车路占了先”,而天保最终败给傩送,在这种情况下,天保去了茨滩并遇难,但为什么会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这样的情节显得相当玄妙而突兀:“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用“这是天意!”来解释显得差强人意。如果进行一个结构性的图解,便是:马路—幸运,车路—不幸,这个简单二元对立模式表明,沈从文在处理苗族文化的同化与异化中,显然是站在支持苗文化的一边,代表苗文化的象征符号最终获得话语主导权,而对于汉文化的象征符号,尤其是走车路的天保,则做了读者不易察觉的惩罚式书写策略,或许可以认为,天保是沈从文虚拟的汉文化代表,他无疑在这里成了沈从文民族情结的一个牺牲品和替罪羊。

但是,作者虽然肯定了苗文化主观想象性的优越性,但是,这种暂时性的胜利并不代表会避免悲剧的发生,因为在碾坊与渡船的选择上,傩送两者都没有选,他还是去了桃源,这里的桃源仍是一个生死未卜的极不确定的叙事代码,翠翠想:“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种失望近乎绝望的苍凉,与翠翠父母的殉情,在悲剧效应和生命冲击力上,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简单地活着,它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意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家庭的裂变与爱情的探寻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傩送在二难选择前失语,可见,这种复调性的死亡叙述和悲剧意识,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苗文化悲剧性命运的提示,所有人性的自然美学在历史的悲剧语境中被潜在冲击、解构,选择与被选择,话语与失语,存在与虚无,都在一个文本综合体中自由交织。

三、人性的反思与重构:走出桃花源的梦幻围城

如果是感性力量占了上风,这样的否定性和批判性的文化意识决然不会以这种悲剧结束,并且,沈从文的诗性叙事,很明显持有一种反思态度,这种反思即是对文化根源的尖锐而深刻的体察,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共鸣性文本。如《柏子》中柏子长年风里来雨里去,一月所得的收入,仅够他去吊脚楼一夜的花费;萧萧十二岁即出嫁当童养媳,丈夫却只有三岁;《丈夫》中的农民由于贫穷不得不把新婚不久的妻子送到河船上去卖淫,还有前面提到的翠翠的父母的悲剧……。显然,这些不能仅仅当作是一种原始生命力的淳朴和自然来阅读,这种生命方式是自然的却也是悲凉的。由于封闭的物质世界,使他们的理性精神处于蒙昧状态,故身处悲凉,却不觉其悲凉,对自身的悲剧命运浑然不觉。沈从文在民族化情绪的感性支配下潜意识地以一个诗性的世界来对抗城市系列。如《八骏图》、《绅士的太太》等,但他的理性自觉使他对“自我”进行深刻的反思,他的反思大概有两层含义:一种是与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成反比例发展的人性日益退化,如《八骏图》《绅士的太太》《大小阮》《王谢子弟》等等一些城市系列作品显示出的人性的奸诈、丑陋、虚伪。另一层是湘西世界的优美和理想的人性:正直、善良……等等,但仍然摆脱不了人生的重重悲剧,这两种极端的人生形式使民族力量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从本质上讲,沈从文要表现的并不是表面书写的诗性世界和人格,而是怎样让少数民族文化与汉文化相互交流、中和、吸摄而形成的一种现代理性精神的整合和重构,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惟有在这种超民族的语境中,一部作品的价值,也就是说,它做出的发现意义,才能被充分地看出和理解”[8]。

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仅仅是上述的文本分析,其实,在整部小说中,沈从文都在用这个支点去建构他的情节。翠翠父母的死亡,基本可以认为是苗汉文化中两种不同的婚姻习俗观念造成的爱情悲剧,大佬的非正常死亡,是马路与车路对抗中的必然结局,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把弄死第一个儿子的女子,又来作第二个儿子的媳妇。所以,傩送与翠翠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也是这种传统民族婚姻习俗的恶果。第一节说到的两个水手议论卖唱的妓女:“他的爸爸在棉花坡被人杀了十七刀。”这是对落后社会及乡村悲剧人生的主体叙述。最后,爷爷的死亡,表面上是自然死亡,实际上,完全可以进一步追问:爷爷之死与民族文化象征的白塔同时灭亡,这又意味着什么?表面上看,这些事件是自然而然的,实际上,翠翠父母的死亡与天保和翠翠的爱情方式、天保的死亡和爷爷的死亡,这些具有悲剧效应的情节都内在地相互暗示、互应、勾联和指涉,不断地展示他者的死亡此在地抵达自身的精神谱系,然而,这是如何指涉的呢?

“死亡—入侵者,何以能作为最内在的可能性进入我的内心世界?部分地说,是他人的死使威胁从外面转到里面,通过不再有反应的不在者的可怕沉默,他人的死犹如我们的共同存在的一个创伤,深入我的心中,死亡‘触动我,因为我也是在其他人看来的一个他人,最终也是在我看来的他人,所以我想到如果我将来死了,我就不能对任何人的言语作出反应。因此,被不能替代的所爱的人的尊重,使焦虑内化,当我感到自己置身于这种相互尊重的境地时,我对死亡的焦虑获得了一种不是生物的,而是精神的强度,这就是焦虑情绪的真实性。”保罗·科科这段对内化死亡与焦虑情绪的分析可以所是对这位老船夫死亡最深刻的思想阐释,具体而言,他是《边城》中最具有“湘西精神”的文化代表,而他非正常死亡的诱因何在?小说中至少暗中交代了两个原因:一是大老的死亡增加了他的负罪感,他说“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分派的!”;二是中寨人的奸诈欺骗,中寨人去探口风时,二老坚决地说:“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但他遇到老船夫,却变口说道:“他说: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条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决定要碾坊了,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会打算盘呢!”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动,想要说话,中寨人又抢着说道:“一切皆是命,可怜顺顺家哪个大老,相貌仪表堂堂,会淹死在水里!”当时“老船夫被这句话在心上戳了一下”,他后来哀叹“我有一大堆心事”,终于在哪个雷雨之夜,白塔坍毁了,老船夫死去了,可以说白塔是老船夫的灵魂,老船夫是白塔在人世的影子,老船夫非现实之船夫,他是“善”的化身,白塔也非实在之白塔,而是湘西少数民族精神与命运的象征。最后白塔的重建,则预示着一种新的和谐的民族精神的展望。

小说还提供了一个隐喻性的旁证,开篇作者写道:“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皆可以计数。”在小说末尾:“溪中也涨了大水,已满过了码头,水脚快到茶缸边了,到码头去的那条路,正同一条小河一样,哗哗的泄着黄泥水。”它的诱因——暴风雨,象征着一种强势的外来力量,或者说,是一种异城民族的侵袭和摧毁,在这种力量下,安宁的边城笼罩在雷雨之中,诗性自然的清澈的溪水成了黄泥水,诗性人格的爷爷、天保等的集合体成了死魂灵,以至于整个苗汉文化,却随着这些突变而不摧自毁了,换言之,这暗示着一种文化概念的消解与崩溃,也预示着对一种新的文化形态的美好愿景。

[参考文献]

[1]郭志刚.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册[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406.

[2]弗洛依德.创作家与白日梦[M]//伍蠡甫.现代西方文论选.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145.

[3]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M]. 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24.

[4]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M]//沈从文选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229.

[5]沈从文.我的学习[N].光明日报,1951-11-11.

[6]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263.

[7]黄修己.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卷[M]. 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8:337.

[8]米兰·昆德拉.贬值了的塞万提斯的遗产[M]//小说的艺术. 北京:北京三联书店,19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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