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耳

2017-10-24 07:02许侃
福建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金铃子修鞋稿费

许侃

老城墙上长出一片石耳,金铎留意它很久了。石耳藏在斑驳的苍苔间,支棱着耳朵,好像要倾听什么。金铎坐在城门洞前修鞋,心里在琢磨怎么描写它,把石耳比喻为一个内心焦躁的人嘴唇上起的干皮?忽然听见“哗啦”一响,城门洞檐正在融化的冰棱子掉下来一挂。金铎回头觑了一眼,参差不齐的冰棱子好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让人脖颈子那里升起一股寒意。

金铎想,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把石耳想象成干裂的唇皮不过是自己内心情绪的映射。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那笔稿费。小说发表好几个月了,稿费早该来了。写作难发表难,没想到盼稿费也这么难。修鞋是个贱活,但没有赊账的。如今欠债的是大爷,被欠债的反倒是穷人。杨白劳与黄世仁的角色反转了,杨白劳趾高气扬,黄世仁急赤白脸了。这么想着,一锥子扎偏了,黑乎乎的手指上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子。金铎把手指放在嘴上吸了吸,继续缝鞋。这双鞋的主人一定也是个被欠债的穷人,因为金铎收鞋的那天听见他打电话说:

“再不发钱,老子卸掉你一条腿!”

金铎吃惊地回头瞥了一眼。因为下着雪,找他修鞋的小伙子躲在城门洞里还没走,不知给谁打电话。他的这双破皮鞋,前头脱线了,好像一条张着口的鲨鱼;后掌磨损严重,需要掀掉重配一副新掌。这样的烂鞋还拿来修补,可见绝非厉害角色,他怎么说出那般凶悍恶毒的话来呢?

金铎用锥子扎着鞋,心里感慨:如今这世上的人不知怎么了,说出话来就像吃了枪子儿似的。不过,看他穿着打扮好像是个农民工,一定是被拖欠了工钱。想到眼下已近年关,农民工们纷纷回家过年了,这时候还没拿到工钱的话,确实挺懊恼的。自己被欠了稿费,不是也挺着急吗?当然了,如果金铎讨要稿费,说话一定是拣好听的,绝不会口出狂言。

太阳出来了,金光铺洒在正对着城门的护城河桥上。小学三年级女生金铃子,背着书包走过来。金铎抬眼看见,心里涌过一股暖流。金铃子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经过他的摊位,从没有嫌弃爸爸是个皮匠。金铎自己很惭愧,不肯正视这个身份,把它当作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没想到女儿却十分高兴在街头看见他。也许是受了妻子的感染吧,妻子称赞他总算有了一份工作。女儿走近了,身体瘦得跟小鸡似的,脖子细细的,挑着个大脑袋。一张小脸灰憷憷的,没有多少血色,显见出营养不良。金铎有一种愧为人父的辛酸感觉。

金铃子站在金铎面前,脸上露出了笑容:

“爸,期末考试我又得了全班第一。”

“好啊,我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

金铃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双手箍在父亲的脖子上:

“真的?爸,寒假我可以参加舞蹈班了?”

“可以,可以。老爸说话算话,你一定可以参加舞蹈班。”

金铃子在爸爸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

“爸,舞蹈班的学费要500块喔。”

“不怕,老爸不是发表了一篇小说吗?稿费拿到手,500块恐怕还不止呢。”

“爸,你的小说我们老师都看到了,拿着杂志来问我,金铎是你爸爸吧?又问,你爸是做鞋的吧?”

“你是怎么回答的?”金铎饶有兴趣地问。

“我说我爸不是做鞋的,是修鞋的。”

“答得好,答得好。”金铎大笑,笑得眼睛里冒出了泪花,“你们老师若是问我,我都没有你回答得这样聪明呢。”

“我怎么聪明啦?”金铃子莫名其妙。

“你们老师说的作协,不是你理解的做鞋。”

金铃子听懂了,也笑起来。然后叮咛道:

“我们老师说,想上舞蹈班的人很多,报名要趁早。”

金铎收了笑,严肃地点点头:

“唔,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妈等你吃饭呢。”

目送着金铃子走远了,金铎收回目光,想起那个说“再不发钱,老子卸掉你一条腿”的人,寻思自己也需要打个电话。如果没有金铃子学跳舞的事作为动力,他会懒得打这个电话。可是现在,不能再拖啦。

金铎打定主意,掏出一只磨腻了的小灵通手机,拨了一个长途区号,又拨了一串8位数号码,接通了一个大都市里令他无比景仰的办公室。电话铃响了一阵,金铎的心慌慌的,想到这时候编辑部也许下班了,恐怕没人了吧?

突然,电话接通了。金铎的嗓门不自觉地调高了八度:

“喂,请问是某某杂志社吧?我是你们的作者,我给你们打过电话,我叫金铎……”

“请问,有什么事吗?”电话里传来一个柔和好听的女声。

金铎的心突突地狂跳,因为他听出来了,还是上次接听电话的那位女编辑,可惜她并不记得他。金铎想直说稿费的事,觉得开门见山未免太生硬,心眼子一活,耍了个花枪:

“是这样的,老师,第11期样刊还没有收到,可是呢,也不用再寄了,因为我已经……已经,在邮局买到了。”

“哦?是吗?”女编辑颇感意外。

金铎的心跳得有点紊乱,因为他撒了谎。那本杂志在邮局和书报亭都买不到。上次他打电话找编辑部要样刊,也是这位女编辑接的,女编辑很友好地询问金铎的地址,并说已经记下了,很快就会给他补寄。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金铎还是没有收到样刊,估计是寄丢了。收不到样刊的事听文友们说过,普遍得很。有些刊物把菲薄的稿费夹寄在样刊里,增加了样刊丢失的概率。金铎为此還写过一篇稿子,建议所有杂志社都采用一种不干胶封口的透明塑料袋邮寄,让那些宵小之徒打眼一看就知道袋内所装何物,甚至允许他们打开封袋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夹藏阿堵物,从而提高投寄的送达率。当然,这篇稿子并没有见报。更糟糕的事,金铎自己也做了一回贼。他在图书馆报刊阅览室瞄上了那本刊登有他的小说的杂志,心想再不动手就要作为过期刊物下架入库了,便趁人不备,卷了藏在袖筒里,偷了出来。

女编辑知道自己的杂志在市面上没有形成销售,她的诧异口吻在一瞬间击穿了金铎的不诚实。金铎慌不择路地说:

“样刊的事不麻烦您了,我打电话是想说,想说……”

“想说什么就快说。”女编辑语速比较快。

“稿费,稿费什么时候能来呢?”金铎的话说起来更费力了。

“你的地址我不是已经抄下了吗?放心,稿费不会少了你的。”女编辑说完,不等金铎回答,便把电话挂上了。金铎呆了一呆,心想,原来她也听出来他的声音了,并没有完全忘记他曾打过电话。

金铎想着心事,头顶上罩来一片阴影,感觉有个人挡住了日头。抬眼一看,却是那位说“卸掉你一条腿”的小伙子。金铎原是跟他约好了星期六来取鞋的,今天才星期五,他就提前来了。金铎举起手上做着的活计朝他示意了一下。小伙子认出是自己的鞋,也不说话,拽过一张四根皮带绷面子的折叠凳,坐下来看金铎做活。

这位说话像吃了狠人肉的小伙子,面相倒挺和善的。只见他团团脸,头发一顺地向前,像山坡上倒伏的茅草,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像牛一样透着一股湿漉漉的悲凉。他上身穿一件磨腻的仿皮夹克,下身穿肥大的劳动布裤子,脚蹬一双草绿色的解放牌胶鞋。金铎再次验证了自己的判断,这人绝非一个狠角色。无论是从面相还是从穿戴上来看,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进城打工的农民。

“还没到星期六呢,你等鞋穿吗?”金铎说。

“我催你了吗?”

金铎感觉这人火气很大,跟他的相貌极不相称,心想,他有什么事情憋屈得慌吧?金铎把口气弄软和了说:

“今天天气真好,过年时还能这么好就好了。”

“你以为老天爷会听你的?”

“嘿嘿,你这双皮鞋穿了有年头了吧?”

“平常穿不着,过年回家才穿它呢。”

“你是进城打工的吧?”

小伙子点点头。金铎说:

“回家的车票买好了吗?春运期间有民工潮,车票难买,要早做准备。”

“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小伙子沮丧地说。

“为什么?”

“老板到现在还没开工资,都欠了大半年了。拿不到工资,回去个屁呀。”

金铎想起上次听他说“再不发钱,老子卸掉你一条腿”的话,不由得担心地问:

“你们跟老板闹崩了吗?”

“打工仔哪能闹得过老板呀。”

“那怎么办?卸掉他一条腿?”金铎有意套他话。

小伙子目光雪亮地盯了金铎一眼,说:

“说着解气罢了。不过也挡不住真干!顶到年三十边上,拿不到工钱回不了家,闲得蛋疼,也许真就找点事情做做。”

金铎吃了一惊,他的口气越是轻描淡写,越是让人感觉事态严重。俗话说,兔子急了也蹬鹰,别看他个头矮小面相和善,误以为一条小泥鳅翻不起大浪,须知道再驯良的耕牛被勒得狠了,顶起人来也是要命的。

“万万使不得,小伙子。卸人一条腿,是要坐牢的。”

“那你叫我们怎么办?”

“你们去找上级部门申诉呀。”

“谁说我们没找呀?我们跑了许多部门申诉,我这双皮鞋就是这么跑烂的。”

“你把话跟人家说清楚了吗?”

“咱笨嘴拙舌的,想说,有谁听啊!”

金铎心想:也是!这些农民工老实巴交的,说不上几句话就会上火。声音一高,就更没有人肯倾听了。自己虽然是个修鞋的(不是作协的),毕竟拈惯了一支笔,帮他们写个书面申诉不费事,就算没有效果,权当是一种修行吧。于是,他放下手里的钉锤,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和素材本,认真地询问起来。小伙子内心诧异:一个街头修鞋的皮匠,打听这些有用吗?不管有没有用,只要有人肯倾听就是好的。许多事说出来就畅快了,憋在心里他就窝火。小伙子回答了金铎的提问,又给他透了一个底:

“还有一条路子,就是找黑道上的朋友帮忙。我们已经打听过了,有那种拳头硬的讨债公司可以帮忙追讨,不过事成之后,五五分账,也就是说他们要拿走一半。”

金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一条更不靠谱的馊主意。如果农民工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被讨债公司拿走一半,他们该对这个社会多么失望呀。

“千万不能去找黑道,上了这条船,想下来就难了。”金铎说。

“你说的都对,都在理。我岂不知道卸掉人家一条腿自己要坐牢?我岂不心疼找黑道帮忙辛苦挣的血汗钱扔掉一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可不想学那种怂人,爬上电线杆子,威胁说要跳下来自杀!天这么冷,手脚都冻僵了,搞不好弄假成真,真的掉下来,一条小命就白搭了。”

“你别急,千万别急,这事虽然难办,总归是有王法的。这样吧,我用你的名义给市长写封信好不好?”

“别怪我说话难听,你不就是一个小皮匠吗?你写个信就能管用?”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我这个臭皮匠还是半个作家呢。你等着,千万别去卸掉人家一条腿,千万别去找什么黑道。一个星期,怎么样?本市信函,一两天就寄到了。如果一个星期还没有任何反响,你再按你的想法干!”

“你要是能成事,水都能点灯,狗都能拉犁了。”小伙子嘲笑。

“你怎么瞧不起人呢?你的皮鞋我不修了!拿走吧。”

“好吧,好吧,鞋放在你这儿慢慢修,我一个星期啥都不干,就等着年边上看你的热闹。”

“你也别啥都不干,你去买火车票吧。下个星期六来拿鞋,到时候穿上你的皮鞋,带上你的工资,回家过年去。”

两人说得投契,彼此朋友一般了。

金鐸在街上跟人夸海口的工夫,妻子刀美磬在家里忙乎着午饭。女儿金铃子放学回来吃罢,背上书包走了。刀美磬提上保温桶,准备给丈夫送饭去,却见金铎推着他的盛满修鞋器具的车子回来了。

这是一台像卧式冰柜一样的车子,车轮是用废旧轴承——俗称“弹子盘”做的。“弹子盘”直径不足10厘米,车底贴着地面,在凹凸不平的巷道里走得咯噔咯噔的,不时要提着劲儿,不让路面的突凸或凹槽卡住。这是一片棚户区,金铎家的门是一扇建筑用的竹筢子蒙了油毛毡充当的,门鼻子是八号铁丝拧的。金铎费劲地推着小车往前拱,来到自家门口,有一个混凝土浇筑的上坡坎,刀美磬在前头提拉了一把,小车才拱进了家门。

刀美磬发现丈夫的眉头紧锁着,猜不出他是生了气还是在想心事。金铎构思文章的时候仿佛跟谁生气似的,反过来说,他要是生了气就跟在构思文章一样。

“饿了吧?是嫌我送饭晚了吗?”刀美磬说。

“不关你事。我要给市长写封信,提前收摊子了。”

刀美磬的心脏“咕咚”一跳,好像翻过一道梁子。她想:丈夫的老毛病不要又犯了吧?丢下生意不做,不去挣钱,又一门心思写什么东西呀?为了写那些狗屁文章,你金铎付出的代价还算小吗?刀美磬在心里嘀咕,嘴上并不敢说。丈夫酝酿构思的时候,自己万不可吱声,稍有差池,搅扰了他的灵感,发起怒来能跟打雷似的。刀美磬跟金铎过了十来年了,领教够了,也学乖了。

这个家拢共只有一间房,门边是一只煤球炉子,旁边是一张报纸大小的小饭桌,只有膝盖那么高。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床,越过大床放着一张写字台,没有椅子,床铺就是坐具。金铎把修鞋车子杵在门后头,绕过那张大床,去启动写字台上的电脑。

“先吃了饭再写吧。”刀美磬说。

“你别烦我,我先写一气。”

电脑启动的噪音很大。那是一台破旧的老机器,从主机箱散热孔里伸出两根线头裸露的电线,把两根电线一搭,机箱里就呜呜地响起来。金铎等着电脑启动完成,眼睛望着窗棂外那一片杂草丛生的货场,让文思像啤酒泡沫一般发酵。

刀美磬叹了一口气,拿不定主意是否把盛到碗里的饭再倒回保温桶里。金铎听见这么问,回头看了刀美磬一眼,说:“你端过来吧,我边吃边写。”

刀美磬赶紧把饭碗给丈夫递过去。金铎扒了一口饭,把碗放在键盘旁,在打开的Word文档上写下了第一段话:

市长大人阁下:

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在您治下的农民工兄弟辛苦了一年,拿不到工资回家。您怎么看?

金铎觉得这个开头不错,先声夺人,是模仿托尔斯泰给沙皇写信的那种笔法。他有点得意地左顾右盼,期待一声喝彩,可是文友们一个都不在场,陪伴他的只有妻子刀美磬病态苍白的脸和忧郁凝重的眼神,这叫他感觉沮丧。

刀美磬心脏有病,低血糖,曾经发生过在炉子旁炒菜,头晕昏倒,一瓶菜油全淌在地上浸湿了棉袄的事。若不是女儿金铃子哇哇大哭,引来了邻居,还不知道会酿成多大的灾祸。那时候他金铎在干什么呢?金铎在橘子洲头与一班文友们纵论文以载道、诗学兴邦的理想呢。从十几岁时起,金铎立誓要在文学上成就功名,脑子烧坏了,变成一根筋。结了婚也不理事,家里柴米油盐、日常用度全靠刀美磬在超市站店所挣的那点微薄薪水。刀美磬当初嫁给金铎的时候,也曾是小镇上数得着的美人,生得唇红齿白,回头率不亚于电影明星。她与金铎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看上了金铎的文学才华,当金铎同学把一册《本州文艺》内刊放在刀美磬同学面前,目录上“金铎”的名字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镍币,耀花了刀美磬的眼睛。因为未婚先孕,他们结婚很早。婚后,金铎带着刀美磬从小镇搬到州府所在地,为的是更好地与杂志社老师以及文学同人们交流。他们租居在城中村农民的旧房子里,金铎前后干过几份工作,都因为心不在焉,被老板辞退了。他索性不再找工作,一头扎进文学创作中,幻想搞出一部杰作,一夜成名,让世人刮目相看。家庭的重擔全部落在刀美磬的肩上。赤贫、劳作、焦虑让她迅速沦落为一名黄脸婆,不仅容颜衰减,营养不良更是损害了她的健康,使她变成一个病秧子。

金铎家境拮据,却喜欢招引文友到家里来聚饮。自家人平素吃的是咸菜疙瘩,来了客人却要斩盐水鸭。虽然喝的是一块五一瓶的廉价啤酒,却是成捆地拎回来,不醉不休。有一回,一位文友环顾金家家徒四壁,问金铎对于将来有什么样的打算或目标,金铎回答说,近期的目标就是要加入省作协。文友闻言大笑,借着酒气呵斥道,金铎呀金铎,你还迷信作协呀?你以为加入省作协就过上好日子了?我告诉你,假如你今天置备了一套做鞋的器具,在街头摆一个做鞋的摊子,倒是比你加入了省作协更值得祝贺呢。

这番斥责赢得了刀美磬的赞赏,她鼓动丈夫真的摆一个鞋匠摊子。金铎愣怔了半晌,不得不承认这位朋友说得有道理。这番话改变了金铎的生活方式。金铎在朋友的资助下,置办了一套器具,虽然并不做鞋,仅仅修鞋而已,却为家庭挣得了一份温饱。仍是拮据,但不至于吃了上顿愁下顿,担心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流落街头了。

有了修鞋摊子,金铎的生活走上了正轨。每天出摊子劳作不仅没有削弱他的写作,反而使他感觉踏实。接触到三教九流的顾客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写出的小说也不再是石沉大海,偶尔有几篇像破壳的小鸡雏在杂志上发表了。虽然稿费低廉,上稿又稀巴巴的,但是每一笔稿费都令金铎欢欣鼓舞。它比修鞋挣来的钱宝贵,因为修鞋挣钱是用来过日子的,而稿费是用来锦上添花的。

最近这一次出了问题。一家名头响亮的文学刊物发表了他的作品,却迟迟没有寄来稿费,连样刊也没有。金铎查询到编辑部电话号码,给他们拨了几次电话,起先是要样刊,还不好意思提稿费,后来就不得不说了。因为这笔钱的用途早就安排好了,金铃子想学舞蹈,就等着这笔稿费做学费呢。

金铎写着为农民工讨薪的申诉信。讲的是别人的事情,发泄的却是自己的块垒。要他讲自己的事情他张不开口,而一旦讲别人的事情他就非常放得开,讲得头头是道,讲得热血沸腾。

腊月二十三,是一个星期日。金铃子已经放寒假了,城门洞檐的冰棱子更粗更长了,金铎盼望的稿费还是没有寄来。另外,给市长的信投出去之后,也没有任何动静。他曾信誓旦旦地跟那位要“卸掉你一条腿”的小伙子说,一周后这事就有结果,现在想来,真是大言不惭啊!他承认自己是个神经质的人,有异想天开的毛病,说得好听点是诗人气质,说白了就是生活中的白痴。他做这件事完全是一时冲动,三分钟热度,过后就陷入了颓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不靠谱的事儿。

金铎坐在城门洞前,守着他的修鞋摊子。眼看着一辆辆汽车照直驶来,冲到他跟前却拐个弯,从两边挖断城墙开辟的道路驶走了。他叹了口气,年底送来的新活儿少了,他把修理好的鞋子码放整齐,等着顾客来取。让他纠结的是,那个要“卸掉你一条腿”的人怎么还不来呢?

他把那双修好的旧皮鞋从车肚里拿出来,用袖子擦了擦鞋面,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摆在车柜顶上。一周的时间过去了,这双旧皮鞋的主人昨天就该来取他的鞋了,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看见人影子。莫非他真的铤而走险,按他自己的想法干去了?

忽然,一阵令人揪心的警笛,从远处尖叫着一路驶来,好像扯着金铎的耳朵,越来越紧。在警车还没出现之前,金铎隔着一堵城墙,看不见它,心里涌出一大堆不祥的想法——莫不是那个要不到工资的打工仔真的卸掉了老板的一条腿,被警察捉住了?或者是找来了黑道上的人威胁老板,老板不买账,双方火拼,招致了警察前来弹压?再或者,是出现了什么群体性事件……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从城墙断口处的弯道上开出来几辆鲜红色的消防车,拉着警笛朝城里驶去。金铎松了口气,笑自己真是神经兮兮的,不过是消防警报罢了。嘻开的嘴还没有闭上,就看见那位讲过“卸掉你一条腿”的小伙子出现在他面前,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伙子见金铎望着驶远的消防车出神,咧嘴一笑说:

“现在城里的小孩子过年,放炮仗不过瘾了,要放焰火,又不注意安全,这不,出问题了。”

金铎打量了小伙子一眼,发现他穿了一件铁锈红的新滑雪衫,新牛仔裤,还戴了一顶新绒线帽,这副行头与以前迥然不同,怪不得走过来时没认出他。小伙子的脸上挂着一副讨好的笑容,好像面对一位阔人或者有恩于自己的人那样。金铎纳闷,这名男子还是上次看见的那个结着愁肠的打工仔吗?小伙子说:

“我听了你的话,真的把回家的车票买好啦。”

说着,炫耀地把一张车票在金铎眼前晃悠了一下。

“你的工资拿到了?”金铎问。

“拿到啦。嘿,哥们!你给市长写了什么,牛逼得一塌糊涂。前天市长亲自到我们工地来啦,现场办公,解决各方面难题。当天晚上老板就给我们发钱了,而且是足额发放,一分钱不少。乖乖隆哩咚,我说大哥,你真是神了。我跟伙计们说一个小皮匠,不,是一位作家给市长写了信,大家都不信,还说我胡诌诌呢。”

金铎有一忽儿出神,仿佛看见了佛光那样。他不敢相信是自己写信起了作用,宁愿相信市长本来就要去解决农民工讨薪问题的。小伙子拿到修好的旧皮鞋,看见金铎脸上有一种呆相,好像一个傻子,突然间变得木讷了。小伙子付了钱,把那双旧皮鞋夹在腋下,笑盈盈地走掉了。

金铎努力使自己相信,终于干成一件好事,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因为他想到自己的稿费至今没有着落,女儿学舞蹈的梦,眼看就要破灭了!没有那笔稿费,他是拿不出500块钱,给女儿交学费的。女儿已经问了父亲好多遍“稿费到没到”的话,如果不是有那本从图书馆偷来的杂志做证,金铎甚至担心,女儿要怀疑他是否真的发表过那篇小说了。在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金铎又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人接,另一次还是那个声音颇温柔、令人顿生好感的女编辑接的,女编辑仍旧声称,“会寄的,一定会寄的”。面对那么温文尔雅的声音,金铎想说“你不要敷衍我”,却说不出来,甚至觉得连这么想都不好意思。

阳光很好,大街上置办年货的人们熙熙攘攘,那些吃的用的玩的,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形成一种很温暖的氛围。金铎守着他的修鞋摊子,缩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感觉周身寒彻。尽管没什么生意,金铎也不想回家,因为他怕看见金铃子那双期待的大眼睛,他怕听见金铃子悄声儿问,“今天稿费寄到了没有”。

星期日编辑部不上班,金铎感觉这一天是白过的。星期一编辑部就上班了,金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还要再打个电话问问,究竟有没有稿费?有,什么时候寄?一定要给个确切时间。

金铎太在乎这个电话了,刻意挑选了拨号时间。他盯着手机屏幕,直到时间显示跳到了9:58,他才拨出了那个预存的号码。别以为这是“就我发”的意思,金铎内心默默念叨的是:救吾吧,救吾吧……内心里这么祈祷着,他几乎有点儿迷信了。

突然,电话接通了。

“喂,是某某编輯部吗?我是金铎。”金铎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听筒里有一阵奇异的沉默。“喂,喂,我是你们的作者,我有事找你们。”金铎感觉电话有突然挂掉的危险,语调变得异常高亢。

“哦,又是你吗?”幸好,电话没有挂掉,传来的还是那个温柔好听的声音。

“哈,还是你呀,老师。”金铎一直没有问过这位女编辑的姓氏,所以只能这么笼统地以“老师”称呼。他很高兴总是这样一位声音好听的女性听他讲话。

“老师,是这样,这笔稿费呢,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有一个女儿,是个品学兼优的小学生,上三年级了,是中队长。她们学校寒假有一个舞蹈培训班。金铃子——就是我的女儿,很想上,她们老师也推荐她上,可是我呢,是个修鞋的——皮匠。金铃子的老师问我是不是作协的,我做不了鞋,我只会修鞋。呵呵……我呢,钱不够。马上要过年了,家里什么年货都还没买,买了年货就一点儿余钱也没有了。过年金铃子总得穿件新衣服吧?假如她要去跳舞,还要买双练功鞋。可是,我仅有的钱办了年货和新衣服,就再也没有余钱交学费了。要是硬凑齐了学费呢,我就给家里办不了年货,也买不起新衣服什么的了。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给金铃子说过,我发表了一篇小说,杂志社应该给我一笔稿费,这笔钱早就应该来了,顶多这几天就会来了……”

忽然,金铎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模糊的嬉笑声,跟自己讲话的节奏完全不搭调,是在另一个场合、另一种语境下的调笑。笑声是女编辑发出的,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人的声音。金铎陡然意识到她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讲话,而是在与别人说笑了。这是怎么回事?金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她不耐烦听他啰唆,放下了听筒,任由电话那头的自己对着无人接听的话筒自说自话。虽然电话并没有挂掉,听筒却已经搁置在桌子上了。

金铎像一只中弹的鸟儿似的,原本在空中抛物线般飞行的语音,突然折断了,一头扎向地面,一下子钻进草地不见了。

中午,金铎提前收了摊子,回到家中。女儿金铃子正在贴窗花,妻子刀美磬从锅里往外盛菜。看见丈夫进门,刀美磬把菜盘子向金铎鼻子下晃了晃,说:

“你回来啦?瞧我今天做了什么好菜?”

“什么好菜呢?”金铎心不在焉地咕哝道。

“你最爱吃的金针菇炒石耳。”刀美磬说,“老家来人给我们送了一点儿山货,是真正原生态的山货……”

炒石耳?金针菇炒石耳?金铎的思维穿越了,他由这道菜名想到了别的事情上去,嘴角朝上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

金铃子回头看见父亲的脸像霜打的茄子,展颜一笑说:

“爸,你看我贴的窗花好看吗?”

金铎瞅了一眼窗花,没有吱声。金铃子继续说:

“爸,你瞧这是什么?”

金铎看见女儿变戏法般地举着一张绿茵茵的纸头。

“汇款单!”金铎脱口叫道。

刀美磬笑吟吟地搛了一筷子菜塞到他嘴里,目光里的赞许证明了他的猜测。金铎的心剧烈地跳动:哦,原来已经寄出来了,原来已经寄出来了。可是,那位编辑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也许我太鄙吝了,让人家不屑了吧?不管怎么说,我的声音终究还是被听见了。

金铃子有点难过,因为这时舞蹈班已经开学了,报名已经迟了。但她懂事地没有提这个话头,而是说:

“爸,你还没有回答我,窗花好看吗?”

金铎嘴里嚼着那口菜,看见了金铃子的委屈,连忙答道:

“好看,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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