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芙的大铁锅

2017-11-09 17:39刘跃清
前卫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铁锅李德

刘跃清

敌人的飞机就像困得眼皮打架时厌烦的苍蝇,轰不走,转一圈又回来了。刚才还算整齐的队伍,打翻一筐梨样朝路两边乱滚。李德芙双手提一口锅,背上的锅铲乍一看像杆枪,她冲上一道小土坡打眼一望,在一棵枞树下,铺开身子趴在铁锅上,样子并不慌。

李德芙第一次经历飞机“下蛋”,也吓得闭着眼乱跑,只听到耳朵边呼呼作响,很不好意思还尿裤子了。新兵怕炮,老兵怕哨。不仅仅是老兵心烦听到吹哨就要集合,这事那事的,还有炮声隆隆时说明炸点离你还远着呢,如果是尖啸的哨声,那你就小命难保了,炸点就在头顶或身边。老何告诉她如何躲炮弹和飞机炸弹时,她仰望着老何,眼睛亮得能淌出水,和小时候看她爷(她老家都这样叫父亲)的眼神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后来她又独自躲过几次,有经验了,她把这经验像老何教她一样告诉其他姐妹。现在,她已经是个老兵了。妇女工兵营的炊事班长。

“走啦——出发啰!”李德芙正要从锅上爬起,后面炸响一串打锣样的笑声,“李德芙呀李德芙,别人是顾头不顾腚,你是顾锅不顾命!”“莫是呷了笑婆子的屁,有么子好笑的嘛,这口锅假如烂了,你们喝西北风去!”李德芙还想回几句辣的,一瞥眼看到老何的大黑骡子上来了,骑在上面的不是老何,一个病恹恹的后生,老何说不定马上冒出。李德芙一溜烟跑到小溪边,洗了把脸,扑了扑衣襟,黑乎乎的锅灰总是那么顽固。这样子如果老何见了,又会怪她一口锅能当多少钱,抵得过你的命?集合,清点人数,伤亡十来个,有几个没了踪影。估计是趁机开小差了,这种脑壳拴在裤腰带上的苦不是每个人能忍受得了的。

李德芙从根据地出发就背着这口锅,中间爬过多少道坡,下过多少个坎,蹚过多少条河,记不得了,就是黑咕隆咚翻老爷山那样的悬崖峭壁,她都没撒过手,没大意过。红军尽往山沟沟钻,爬猴子都打怵的山崖,脸贴着岩石,抬头就是前面人的脚跟,稍不小心就跌个粉身碎骨。再难也不能把这口锅摔掉,她说不清楚为么子,反正背着、提着、抱着它就觉得心里踏实。跟着队伍走呀走,不晓得去哪,也不晓得还要走多久、多远,见敌机就躲,见火线就冲,渴了就喝溪水,饿了就埋锅做饭,困了就靠着、枕着、偎着或温热或冰冷的大铁锅,倒头就睡。

大铁锅是“那死鬼(李德芙这么称呼她男人)”打了一年长工挣的,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什。大锅刚背回家时,她和那死鬼谋划着用来做饭,煮猪食,烧开水,做豆腐,冰水泡黄连一样的苦日子似乎因为这口锅有了热乎,有了盼头。茅草屋火塘上吊一小块腊肉皮,每次炒菜李德芙麻利地往砂锅里抹一下,算是放油了。那次李德芙一狠心把整块腊肉皮全都“喂”了大铁锅。新锅一定得上油,有钱的人家里里外外用油浇,点上草把烧出来的锅油汪汪、蓝幽幽的,这样才经久耐用。李德芙家的光景并没有因为添了口锅变得红火兴旺起来,先是她那死鬼和人搭伙放木排时被淹死,不久她两岁多的崽(儿子)石伢子也得病死了。有句话说,寡妇死了崽真没指望了。婆家嫌她克夫克子,从冷言冷语,到恶言恶语,赶回娘家。在娘家,她也没呷闲饭,苦活脏活抢着干,但家里平添一张嘴呷饭,娘家嫂子尽给脸色看。家乡“扩红”时,她就背着这口锅头都不回地跟着队伍走了。爷娘早去世了,也没个牵挂。背上那口锅用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她爱惜呢,锅铲尽管是木头的,她也小心着,怕碰了刮了。她有的事跟组织上说了,有的没说,比方她不想让姐妹们晓得自己是“解放脚(缠过又放开)”,生养过。她们中有几个可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进过洋学堂呢,担心她们看不起。但这些事她都跟老何说了。

李德芙和老何就是那次躲飞机时认识的,以前见过但没搭过话。马嘶人喊,飞机低空掠过炸弹轰隆,巨大的气浪能把帽子掀跑,慌乱中她和老何趴在一起,老何的领口像上了一层油,脖子后黑乎乎的像鸡脚杆,她打了几个喷嚏,不知是刺鼻的火药味,还是老何身上的味道。羞死先人了,爬起来时才晓得自己尿湿了裤子。老何的鼻子好像不灵,一点都没觉察到。那次老何就严厉批评她,不该把锅扑在身子底下。老何帮她提起锅时,下面扣住一团被草鞋踩爛的狗屎。说起来,老何也是江西老表,住得离她家有大半天的路,他们村上好像还有她娘家一个远方亲戚,没来往了。他们能说家乡话,很多风俗习惯差不多。每次老何站在队伍前用家乡口音说话,她不敢抬头看他,怕淌水的眼泪滴落。她不识字,老何斗大的字能识几箩筐。她的名字就是他改的,来回几次,她本来叫李得夫,后来叫过李得福、李德福,每次改动他都耐心解释给她听。能识字的老何在她眼里更加了不起。她娘家村头有座庙,专门烧有字的纸,字是神灵送给我们的礼物,可要敬惜。老何是么子干部,她不晓得,也没打听过,从姐妹们和很多人待他的情形,和他跑来跑去的样子,估计管一摊子事。在她眼里,老何就是做事细心替别人想,说话服人心。老何夸她的大铁锅,说这口大铁锅在哪,宿营地就在哪,我们的家就在哪,盼头暖和就在哪。看,说得多在理。

李德芙背“黑锅”,不分白天晚上往前挤,嘴里叫嚷让开让开,锅来啦!开始还有人挪挪,后来谁都不在意,照样打瞌睡,照样慢腾腾,锅底的灰很快抹得干干净净。这样也好,情况紧急时省得把她的衣服弄脏了。她遇到过一个四十多岁留胡子高颧骨伙夫(不,应该称炊事员),对方见她也背口大锅,笑得合不拢嘴打招呼,嘿,老伙计,打起仗来我们正好躲进去避子弹。李德芙回他,我一个妇道人家当王八没事,你一个“大男客(爷们)”千万不能当缩头乌龟。

哼,谁舍得用呷饭的家伙挡子弹?可那次大铁锅实实在在给她挡了一回子弹。

上一回呷米饭像是在川北,又像在贵州,记不得了。队伍上南方人多,一说起红米饭、南瓜汤就吞口水。干粮袋里是一点好不容易搞到的青稞麦,不能敞开呷,囫囵吞下去,顶饿,但屙不出,只能相互用棍子抠。有几个姐妹脸皮薄起初不愿意,后来还是没撑住。那天早上,日头露脸时李德芙发现山脚水沟边竟然有座水磨。她马上兴奋得喊山一样,让大家把青稞送过来,磨成面粉好呷啰。李德芙领着十几个姐妹背上全营的青稞,磨的磨,筛的筛,装的装,哼着小曲,嬉笑打趣,溪水潺潺,阳光普照,挣扎生存的黑暗寒冷好像被她们的歌声笑声驱赶得无影无踪。

日头移到西山垭口,青稞还没磨完。这时,沿山沟上来几十个敌人,老烟鬼一样走路东倒西歪、有气无力,一看就晓得是前面部队打垮的散兵游勇。他们猛然发现一群红军也大呷一惊,哗的散开,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声,挨了一小会儿,看出竟然是一群红军娘们,马上来劲了,纷纷爬起,嘴喊着“捉活的!”往这边冲。

敌人冲到半路上,蒙住了,叫嚷几声纷纷卧倒在地上。奇怪,对面那群婆娘好像呷了豹子胆,照样磨面筛粉,不会又中埋伏了吧。其实,这时十几个女战士已紧张得汗流浃背,腿肚子像筛糠一样抖,但没有命令谁也不能开枪,不能随便走动。大家都在拿眼神瞟李德芙,她年纪最大,有战斗经验。“开火!”李德芙话刚落,敌人噼噼啪啪往这边打枪。女兵们四散开来,用几把站哨的小马枪回击。“号兵!”李德芙麻利地收拾起面粉、铁锅,埋着头大喊。

号兵长一张洒有“芝麻”的烧饼脸,人不漂亮,但做事风风火火,和李德芙对脾气。号兵闪身站在一根石柱后,从腰间拔出系一根红绸带(已经黑得看不出红色)锃亮的马号,左手一叉腰,那撼人心神的号声激荡开来,四周群山起伏,号角嘹亮,山谷回音,如惊雷滚滚。

这一次敌人彻底蒙了,以为真的中计了,红军的援兵说到就到。敌人有的爬起,脚步迟疑推搡着向前,有的开始往后挪……女战士们单独行动或落在后面,靠吹号吓跑小股敌人和地主武装已经不止一次了, 这一回不晓得行不行,不晓得能不能喊到救援。

十几个姐妹背着面粉边打边撤,正当敌人像蚂蟥一样怎么也甩不掉时,老何带兵赶到了。在肠子和腿快要跑断了时,终于赶到宿营地,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哈哈大笑,每个人满头满脸的面粉被汗水冲洗成暴雨过后的黄土地,沟壑纵横。突然,李德芙飞扬的笑声像被么子击中,一头栽了下来。原来她发现大铁锅被打了个洞,弹头还卡在里面呢。

姐妹們凑过来安慰李德芙,搭帮大铁锅救了一命。她怔怔看着那个破洞,好一会儿没头没脑说一句怎么就没把她打死呢。

李德芙想出过很多办法去堵那个洞,用浸泡透了的小木棍,小石子裹上泥浆,牛骨头缠上毛发等等,五花八门的招法差点比得上爱迪生发明电灯时的失败和经验了。当然,她直到牺牲也没见到过电灯,更没听说过爱迪生这个名字。这些土法子勉强对付一顿两顿可以,可生火做饭,顿顿得用锅呀,最好就是能找到补锅匠把它补好。

疲惫的队伍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像是没头苍蝇,好多时候是天擦黑出发,天亮后宿营,碰不上几户人烟。有时候转了几天,那几个土包包山坳坳看上去眼熟,原来又回到了老地方。李德芙有双铁脚板,走路跟得上,就是心里老惦着背上的锅没补好。

那天在一个岔路口遇到老何蹲在路边,李德芙问这躲猫猫一样兜圈圈是为么子?这也是姐妹们想弄清楚的。老何有时候去开会,应该晓得。他沉着脸不说话。几天没见,老何更显瘦,尖下巴像刀削过能当锥子用,身上气味更大,隔几步远能把人熏倒。

雨不紧不慢下了一整天,敌人飞机不来烦了,就是草鞋沾满泥像拖两个秤砣在脚上,干脆光脚丫走,爽快。掌灯时分来到一个小镇,雨雾里不打眼的瓦房茅草屋好像冷得发抖,丢魂了一样,连狗叫都听不到几声。年轻后生和妹陀(当地叫法)都跑了,几个大户也跑了。后生和妹陀们估计没跑远,披件蓑衣包两个红薯躲在周边山上,打量半晌悄悄溜了回来。小镇像是缓过神来,炊烟袅袅,公鸡喔喔。这不怪老乡,“过兵”时都这样,谁晓得是哪个的枪把子,军爷好还是不好。大户人家跑了正合意,敲锣把群众喊拢来分浮财。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铺开得像河滩,粮食大部分队伍得带走。男男女女裹黑头巾,像一群土疙瘩或石头,看得出他们左右为难,担心得罪红军,更担心红军一走他们遭殃。

日头出来啰,姐妹们忙着烧水洗头洗澡、晾衣服,女人就好干净。李德芙背上大铁锅招呼一声出门了,看这架势队伍一时不会开拔。她沿着青石板打听哪儿有补锅的。有人说赶场的时候才有,有人指点过了这条街拐过那个弯上一道坡有个补锅匠。有人告诉路后,眼珠子好像被锅粘住了。她真切地听到背后有人说,共产党长官就是讲究,一个烤火盆也要补。

哦,老乡把它当成冬天烧木炭的烤火盆了。大铁锅不知么子时候变得暗红,粗粗拉拉一摸就掉粉。它已好久没沾油了,就是哧溜一大块板油都会粘锅。想到这,李德芙愈发突兀的喉结滑动几下,唉,哪怕生肉也能呷几块。

估摸着应该快到了,后面隐约传来救火或快要断气一样的呼喊,远处两个姐妹弓腰捂着肚子拼命朝她挥手。听明白了,队伍已经出发了,让她马上回去。

人马像山涧里涨水,来得快走得也快,就剩老何带着十几杆枪在等她。这次,老何没给她好脸色:“不请假擅自行动,处分你!”“哼,处分?处分就处分,处分是么子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当饭呷,也不能当衣穿,不痒又不痛,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德芙背着大铁锅像牛一样吁着气往前冲,当然这些话她没说出口。

队伍看上去像条没缆绳也没桨的船,任流水风吹,走走停停,有时候狼来了一样没命地跑,伸手不见五指雨打在脸上生痛也跑,有时候半天没走几丈远,干干爽爽的大晴天也赖在一个地方不走,鬼才晓得前面发生么子事,不如坐在路边歇脚打草鞋、捉虱子、打瞌睡。行李可不能解开,解手也不要走远,队伍说走就走。

日头已升到几丈高,山路两旁茅草叶上的露水已经晒干。在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平坝,上面传话说歇小半天,大半天过去了,没动静。李德芙问房东,一个眼半瞎老人(她自己说有三十多了),附近有补锅的吗?比划半天,才弄清楚对方的意思。老人说有一个,挑担出门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半年,有时几个月,也有时三五天,说不准。

川北天黑得晚,遥远的南方这时候鸡鸭还没入笼,这边星星已经亮了,颗粒很大,在头顶晃像伸手就能摘到。茅草牛粪树枝点起的火堆,影影绰绰,几个干瘦泛红的脸蛋开始“密谋”烧锅水洗澡。有的说“那个”骚扰一下跑了,用草木灰垫的,就想洗个澡;有的说那个早没了,不然真折腾人,能洗澡多好。“那个”本来是女人最骄傲(或最感到自卑)的生理特征,现在也成了甩不掉的敌人。用破锅烧水李德芙有经验了,折根小木棍,削尖,浸湿,往小眼里一塞,只要锅里水不干,小木棍就不会烧掉,比熬粥煮饭省心。

没洗澡还好,洗过后穿上被汗水、血水、雨水、泪水泡过百八十遍的衣服,如光背披件蓑衣,浑身刺痒得难受。姐妹们开始犹豫要不把衣服放锅里煮煮,对虱子来一个大歼灭。当然,她们晓得这些“革命虫”赶不净杀不绝,春风吹又生。它们和穷苦人相依为命,命硬得和革命者差不多,它们从头上转战到身上,或者从身上转移到头上,不用担心水土不服,哪怕把身上穿的全都放进锅里煮过,把头发理光,过些日子它们又卷土重来。有好几个人“打摆子”了,或在哪儿住上几天,那个在家仅骟过猪的军医就扯着嗓子喊,烧水煮虱子啰!三五个人的衣服丢进滚沸的锅里,水面上顿时白花花一片,像洒了一层糠,那场景乖乖,真解恨。烤火的时候,也把衣服脱下来在火堆上抖,能听到噼啪声,那是有的虱子没爬稳掉火里了。煮吧,洗吧,就是马上喊集合出发也没么子,天晴一身汗落雨一身泥,靠身上的热气把衣服煨干是经常的事。

天蓝得像在染缸里泡过,李德芙穿一身土蓝家织布对襟衣走在田埂上,微风吹来,她好像听到石伢子喊妈妈的声音,她步子乱了,一脚踩空……黑暗里响起几声尖叫,姐妹们支吾喘息着和几个黑影扭打在一起。李德芙睡里边潮湿阴冷角落,脑壳嗡的一声,糟了,土匪打劫?敌人摸营?她翻身抱起大铁锅正要往外冲,一阵惊雷炸响,一个高大的黑影不但把那伙人轰走,还下了他们的枪。一听嗓音就晓得是老何。后来,她还是没忍住问老何那些是么子人。老何只是咬牙切齿、唾沫四溅地骂,砍脑壳挨枪子的败类。

队伍驻小镇几天了,小镇从最初的扑腾惊恐到像寺里傍晚的钟声一样平静祥和,沿街的店铺都开门了,人来人往。李德芙背着乌龟壳一样的大铁锅转了一圈,找到一家铁匠铺。应该是夫妻店,敦实光膀男的瞟了一眼说不会,大锤继续节奏起落,铁花飞溅,当当作响。那个上下一般粗的婆娘倒蛮热心,把铁锅里里外外看了看,说补锅的师傅住高山上,明天赶场,肯定会来。小镇逢三逢七赶场。“记得哦,是阴历,这儿不过阳历和星期几。”那婆娘冲李德芙背影脆亮地喊。

上午通知开大会,有紧要的事说,除了哨兵和守嘀嘀机的(电台)每个人都要参加,不能参加的会后要传达到。李德芙和姐妹们一样也是到了会场、一个撂荒得闹鬼的祠堂才晓得,原来是趁赶场人多宣布群众纪律,枪毙两个战士,一个是抢了老百姓一匹洋花布(值几块袁大头呢),一个偷了两只鸡。两人在拍桌子跺板凳和厉声斥责中五花大绑押上来,抢布的穿一件婆娘穿的对襟长褂,咕哝几句才说清楚,他想做一套灰布军装,和大家穿得一样……偷老母鸡的说想炖锅汤给伤员喝,他们营长和好几个弟兄负重伤,几天了,躺在担架上叫唤骂人,让给一枪子……台下一阵嗡嗡声,像撞钟后拖得长长的余音,未绝,祠堂后传来两声清脆枪响。老何说话像放大炮,渐渐盖住了下面的嘈杂声。老何说有几个先生出面做保,不是不给情面,红军有红军的纪律,不然我们和“刮民党”军队还有么子区别?

会还没完,李德芙就赶回去烧饭了。先前请过假的,她不能从头到尾参加,不然大家中午就得饿肚子了。生火做饭时,那天晚上的几个黑影老在她眼前晃,会不会就是那几个人?饭出锅时,水少了,有点干,一看就不够呷。开饭啰!李德芙悄悄躲一边,没摸碗。如果让她敞开肚皮,能呷几大海碗呢。

李德芙赶到补锅摊时,日头偏西了。前面等着一串人,中间有个大背篓,那个裹头巾的驼背解手回来时,背篓被人挪开了。驼背和后面的人吵起来,差点动手。驼背骂骂咧咧,说他住山上,得走几十里,他婆娘在家等锅煮晚饭给几个娃呷,心里歹毒的人是想让他打火把赶路?李德芙问过了,她这口锅补好得两升米。米已经倒进补锅匠身边的背篓了,补锅的长队一点点往前挪,有时候半天没动,比日头落山还慢。起风了,隔远都能感觉到炉火闪烁跳跃的温暖。呼呼作响的炉膛里是一个茶杯大小的铁罐,里面铁水沸腾,补锅匠不时从铁罐里舀出一颗两颗红亮滚动的珠子,用一个像湿泥巴捏的小碟托住,眨眼间珠子被摁在锅的破裂处,铁水凝结,蚯蚓或蚕豆一样的疤痕渐渐变成灰白。排队的不见少,补锅匠好像并不急,不慌不忙拉着风箱,手头也一直忙,有时往铁罐里添几颗白色么子(好像是盐),顿时铁水翻滚溅溢。

李德芙几次想插队,跟大家说清理由,就是迈不开腿、张不开嘴。谁不急呢,刚才有人就因为排队险些打起来。日头离西山就差一杆高了,前面还有七八个,驼背也才刚补好,背着小山一样的背篓一摇一晃走向回家的路,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的。已经过了烧晚饭时间,再不赶回去,同志们半夜都呷不上。今天这锅看样子又补不成了,李德芙上前想把米倒回来。补锅匠背篓里是一个蓝色家织布口袋,里面装的真是百家米,有红米、小米、薏米、小麦、青稞等。李德芙说声对不住了,打算舀米。补锅匠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盘拉长得像吊了个秤砣。李德芙拿起竹筒又放下:“师傅,天黑了还补?”“補!”“那您等等,我回去煮好饭呷再来。”“要——得。”说话声好像没有不快。

那天晚上月亮升得早,明晃晃的,李德芙把饭刚做好,上级突然通知出发,急得像火烧眉毛。热腾腾半稠半干的米饭只能挨个儿打一碗,边呷边赶路。后来,队伍再也没转回那个小镇。不知那个收了红军两升米的黑脸补锅匠有没有等,等了多久。

断粮几天了,干粮袋里的缝都细细抠过。每个人瘦得皮包骨头,风吹都打晃。一到宿营地,头件事就是挖野菜。姐妹们呷开水煮野菜那个香哟,呼噜一大碗,回头一看锅底绿汪汪的残汤,亮得跟灯笼一样的眼里能伸出一张嘴把铁锅呷掉。李德芙发明了“病号饭”,豌豆尖放点盐巴,伤病得重的,豌豆尖嫩点。战士们空手走路都打飘,三四个人抬不动一副担架,重伤员只能给几块光洋陆续寄老乡家里,未语先流泪,“你们要记得我还在这儿,革命胜利后回来接我……”谁都晓得,在看不到曙光的黑夜里,等待他们的将是么子,谁都不愿意说破,唯愿冒出一个个神迹。

晌午,队伍歇在一片树林里,日头直晒得头昏冒虚汗、泛酸水。李德芙撬了把野葱去溪边洗时,撞见老何正打摆子,斜躺在一棵樟树下,大热天冷得牙齿打颤(只能紧咬),浑身发抖。周围横七竖八摊满了人,有的弓腰,有的卷成一团,有的四仰八叉,有的把帽子、斗笠、蓑衣、烂油纸伞或一块破布搭在脸上,鼾息、梦话、咂嘴伴奏阵阵风拂过树梢波涛一样的声音。李德芙瞅了一眼周边,伸手去揪老何后脖颈,老何一手挡开。他脖子细得好像就够一握,没想到还有那么大手劲。打摆子揪脖颈,直揪到发红发痒,渗出血来,是队伍上几乎人人都会的一个土方。

李德芙哼的一声,转身甩给老何一个背影。再回来时,腕上搭件衣服,一件摞满补丁的国民党军上衣。她把衣服轻轻盖在老何身上。他睡觉了,很沉。

晚霞染红天边,队伍好像回过劲来,宿营地一片歌声、笑声、笛声。李德芙端碗豌豆尖耷拉着眼睑向老何走去时,想了很多话,“你是病人。”“你不呷就走不动。”“你呷了就有劲打敌人。”老何看一眼泛黄(因为没油)但葱香四溢的豌豆尖,扭头望着远处,喉结一骨碌,略一沉吟接过。老何的呷相真难看,嘴巴咂响,颧骨耸动,牵动两侧鬓角都在动。

老何仰头喝汤时,她看到了,那件衣服他穿在里面。她也是当内衣穿,上面有她的体温,还有呷过她血的虱子,现在将呷他的血,他们的血以这种方式融合一起……李德芙脸红了。衣服是她从一具国民党兵尸体上扒下的,才上身时心里发慌,那张双眼圆睁、血肉模糊的脸总在她眼前晃,洗过几水就好了。队伍上好些人扒过死尸衣服,扒鞋子的更多,穿胶鞋总比穿草鞋好走。开始姐妹们还大惊小怪,后来见多了就像赶场一样,还挑挑拣拣。他们不扒,一转身当地老乡也会扒。谁也不要怪罪,先顾活着的吧。战士们常哈哈大笑,这一路上国民党军前迎后送,不但给我们送来枪和炮,有时候还送来给养。

老何用衣袖一撸嘴把斑驳的洋瓷碗递给她:“锅补好了吗?”“还没。”“得想想办法,前面路难走人烟更少了。”李德芙不晓得已经到哪儿了,要去哪儿,很多人和她一样也不晓得,只是跟着麻木地走,走到天边边、路尽头。

走着走着,冷不防远处传来零星或激烈的枪声,白天炮声映得山谷轰鸣,夜晚的枪声传得很远,能把天上的星星打落,划过天际。枪炮声过后,是无边无际让人能生出耳鸣和幻觉的寂静。队伍在路旁歇一脚,捧起溪水洗把脸、喝几口,或摘片树叶放在嘴里咀,打个盹,有时候继续往前走,有时候转个向,有时候又折回去,队尾变成了队头。

前头遭遇敌人,小股地主武装一触即溃,割据一方的国民党军也有认死理经得打的,有时不得不顶牛一样干上一仗。消息陆续传来,姐妹中有几个的男人在前方,这时她们像聋了哑了一样,闷声不吭,别人说么子也听不见。死人见多了,熟悉的、不熟悉的,敌人自己人,几句贴心窝的话不知从哪儿说起,就像眼泪落在干得冒烟的禾田里。李德芙所能做的就是从铁锅里舀一点稠的,默默端给她们。好几天没见老何了,李德芙拿木瓢的手突然中弹一样,垂了下来。

喇叭声里传出激动人心的跳跃欢快,前方打下一座县城,呷的喝的都有啦!李德芙心里像鼓满阳春三月的风,铁锅终于能补了。总觉得转过一个山弯或翻过一座山头就到了,一直往北走,翻过几座光秃秃的山,蹚过几条冷冰的河,才看到蜷缩在干涸河谷地带的城堡,远远看上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叫花子乞讨在荒凉里,一片低矮石头房,逼仄几条街,点一锅烟能转遍,墙脚边干硬的牛蹄窝像铁铸一样,牲口粪便倒没有到处是(捡回家当柴火烧了)。风扬起沙尘,迷得睁不开眼,不见一个人影,周围没有打过仗的痕迹。据说红军来之前守敌就跑了,老乡也跟着跑了。

城里最高大气派的房屋是一座喇嘛寺,风扯经幡,大门紧闭。战士们安静守在外面,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里面有人窸窸窣窣走动,几个政治干部轮流上前磨嘴皮子,双手做喇叭状扯着嗓子喊,娓娓道来语重心长说,时而汉话,时而叽里呱啦藏语。说得口干舌燥,昏昏欲睡时,门吱呀小心翼翼打开一道缝,慢慢打开,战士们用白晃晃的光洋和宝贵的枪支弹药换了一大堆粮食,几乎每个人的干粮袋能装满。讓李德芙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是,还换来了几背篓大蒜、生姜、辣椒,不美的是锅还不能补。他们没要花椒,贵还呷不惯。

为了翻“神山”(雪山)大家热火朝天忙乎了几天。出发那天早上天蒙蒙亮,李德芙煮糊糊时比平常多放了几把炒面,让大家喝稠点,另外还烧了一锅辣椒大蒜生姜汤,每个人舀一碗辣得汗流浃背,眼泪鼻涕直淌。雪山上下有六七十里,每天晚晌午(下午四点)前一定要翻过去,不能停留,不能说话,不能解手,不能嬉笑打闹……一个脸色比枣子还要红的喇嘛听说红军要爬神山,直摇头,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些。

那一天大伙儿像神仙一样经历了四季,山脚正是烈日炎炎的盛夏;山腰遍地奇花异草,春暖花开;往上一点是草木萧条、凉风萧萧的深秋;再往上走寒风呼啸,白雪皑皑,云雾弥漫。走在雪地里如踩在棉花上,晕乎乎的,胸口也像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浸透衣背的汗水转眼结成冰溜,像披上一层盔甲,冷得刺骨。脚上如拖着粗重铁链,愈来愈沉,愈来愈慢,茫茫雪地里一条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路伸向远方,两旁不时隆起一个平缓小雪堆,风打着卷掀起积雪下一片破烂衣襟……远处好像有个人斜坐坡坎下,像是睡熟,又像一层薄薄积雪覆盖一座雕像。李德芙路过时认出来了,小福建,才十二三岁,前几天还调皮地说从没见过雪,更没见过六月天的雪,白雪世界一定很好看、很好玩,这下他永远年轻、永远笑嘻嘻地留在雪地里了。每一个人弓着腰头埋得低低的,脚步放得很轻很慢,害怕惊扰了他飞翔的梦幻和欢笑。

下山明显快多了,有人一路小跑,有人干脆坐在雪地里往下梭,碰到土坎,凌空腾起,揉揉屁股继续梭。有人经过李德芙身边时大喊,坐在大铁锅里梭嘛!李德芙还没回答,那人已梭下好几丈远。她拄根木棍背着大铁锅,笨乌龟一样,踩稳踩实了再慢慢走。笑声、喊声扬起飞雪,响彻云霄。

过雪山李德芙也得了雪盲症,瞎子一样。有的人拄着拐杖手搭在前面人的背篓上,缓缓地走。李德芙是和一大串人一起由一根草绳子牵着,慢慢地走。黑暗中,她听到了老何沙哑的嗓音,晓得他还活着,眼前好像泛起光亮。

一路向北,行走藏区。藏民小心、敬而远之打量这支衣冠褴褛、脚步趔趄、待人和气的队伍,他们是去朝圣?又像不是。如果不是,哪经得住那么苦、那么大的劲?如果是,他们信的是哪位佛祖,圣地在何方?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走了很久也很远,隐约听到狗叫鸡鸣声,远处依稀亮起点点灯光,眨眼又熄了,让人不由得打起精神。鸡叫头遍,应该是后半夜,天快亮了。黑灯瞎火,低沉的口令像一条悄然游走的蛇,饥饿、疲惫、瞌睡的毒素瞬间发作,从队头传到队尾。犯困到睁不开眼走路打晃时,哪怕饿得肚子贴背脊也不想呷,就想睡,倒头就睡。队伍水银泻地一样悄然散开,屋檐下、牛棚里、猪圈旁、柴草屋、大树下、坟地里,哪儿平整点没石头硌背就行。

不晓得睡了多久,不晓得睡在哪儿(真不晓得),朦胧中李德芙感觉有人在走动说话,睁眼一看,尽是平日里的熟面孔。咦,这个估摸有百十户人家的村落,他们昨晚进村时好像有灯火,那么乡亲们是么子时辰走的?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是怎么走的?李德芙觉得像做了亏心事。

又没粮下锅了。河谷山坡上成片像云朵一样的青稞才泛黄,微风拂过,轻轻摇晃。抽一穗剥开,手指一捻,颗粒灌浆后没多久,还没完全变硬,这种青稞磨出来的面粉不柔、不粘、不黏。

红军为了活命,不得不割。在高原的蓝天白云下,战士们割的割、抱的抱、脱粒的脱粒,用石磨、用碾子、用锤子、用石头搓,只要能把麦粒弄出来,么子办法都用上。能断文识字的找来木炭,或用锅灰兑上水在一块块木牌上,写上收割青稞的重量,是哪支小分队收割的,可以拿着牌子找后面的队伍要钱,或者保存好证据以后给钱。估计后来赶回家的乡亲只是唉声叹气,又遭兵灾了。他们没把那些木牌当回事,也许他们不识字,就是识字,一块木牌也不方便保存,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支叫花子一样的队伍,若干年后会进紫禁城,打开龙庭坐天下。红军走过,一路播撒种子和希望,也对本来就深受苦难的乡亲们多有打搅。

日头快落山了,远山苍茫。战士们还在地里忙,上级说把袋子背篓能装的都装满,往前走就难得补充了。这时迎着夕阳走过来十几个藏胞,橘红色阳光打在脸上像上了一层釉。有几个能说简单汉话,连猜带蒙搞清楚了那天晚上狗叫声一起,红军刚进山口,乡亲们就往山上跑,家里么子都没收拾,连油灯都没吹。暗地里看了几天,发现这伙人没长红头发红毛,没有青面獠牙,没杀牲口、烧房子,不像有的汉人说的那样弄得鸡飞狗跳(没有打土豪分浮财)。管采买的上司付了一些银元,说是青稞的钱。有个满脸皱纹看起来很老成的藏胞用两根指头轻轻拈起银元,鼓起腮帮猛一吹,飞快移到耳朵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战士们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李德芙也是后来问老何才晓得,那是鉴别银元真假的土办法,声音拖得长才是真的。老成的藏胞朝上司点了点头,然后醉酒一样朝远山手舞足蹈叫喊,十几个藏胞跟着一起嗷嗷嗷地喊。又有一些藏民陆续回到家里。

晚上,山脚平坝上燃起熊熊篝火,藏胞和战士们喝酒唱歌跳锅庄舞,闹到很晚人群才渐渐散去,残月偏西,山乡愈静。

李德芙从一队茶夫子(背茶包的脚力)的那儿打听到,离这儿三十多里外有个补锅的,手艺好,就是……就是么子,他们掩嘴笑,不愿意多说。这条路多少年前就是茶马道,茶夫子们十几二十几个一伙,男男女女(男的多)背一个大背篓,拄一根带叉的拐棍,背篓里装满藏胞们不可一日缺少的茶包,低哼号子慢慢走,同走同歇,路边歇脚时就用带叉的拐棍撑住背篓,这样起肩方便。茶夫子们长年累月在这片走,地熟,应该不会错。

李德芙问了几次,得到确切答复,前面路很难走,队伍还要休整几天。三十多里,上午赶早点,把锅补好,晌午后就回来了。李德芙一身当地居家女人打扮,裹一块黑头巾,一件补丁青布对襟褂盖到膝盖下。她背着大铁锅去请假时,教导员一愣,哈哈大笑,说让几个姐妹带上家伙陪着,还是小心点好。李德芙说不要,大家都忙。听说那儿刚驻过我们的队伍,走的时候,乡亲们依依不舍,有的还加入进来了呢。教导员想了想,把装驳壳枪的蓝布包袱递系在她腰上:“里面还有七发子弹,急难时防身用,早去早回”。

沿着一个个石窝窝(茶夫子们歇脚时拐棍经年累月磨出来的),在一个大约几十户人烟的小村旁,离大路不远,李德芙找到了两间茅草屋,那个传说中的补锅铺。补锅师傅头大,个矮,上下一般粗,像个木墩(李德芙心里喊他“冬瓜”),光溜着身子,腰上拴的好像是一张几乎磨光的麂子皮,当围裙又当裤子,随着他拉风箱的节奏,胯下阳物像个烟袋晃晃悠悠。阳光从屋顶零星漏下,光柱里灰尘浮动,铺子里就李德芙一个客人,周围静悄悄的,过耳的只有风箱声、不远处溪水潺潺,还有偶尔的鸟叫。师傅扒拉着炉火,找话搭。李德芙干瘦蜡黄的脸这时红得像炉火,头一直扭着,挨不开回答时就几个字。“冬瓜”还是听出来了,外地嫁过来的?嗯。很少出门?嗯。山那边田家坝的?嗯。

“冬瓜”摆弄大铁锅的样子看起来很轻巧,一阵敲打磨锉,破洞周边渐渐露出灰亮铁色。铁水也沸腾了,“冬瓜”舀了舀,慢悠悠说补隆个大的疤得四升米。李德芙一摸口袋才想起,早晨换衣服时忘了,补锅的钱落在军装口袋里。迎着“冬瓜”迷离的目光,“师傅,我……”“没得米?金圆券,光洋,烟土也要得。”

李德芙缓缓解下头巾,这一坨布包在脑壳上,发晕。她本来想问这块七八成新的头巾布能抵吗?可说出口的是“赊账行吗?明天就来还。”“冬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得钱,困一觉也行。”“冬瓜”可能怕她有顾虑,跟了一句“这儿好多婆娘都这样,困一觉又没少啥子……”

“再说,老子一枪崩了你!”李德芙一把扯出驳壳枪,指着“冬瓜”的圆脑壳厉声喝道。后来,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么子一下子蹿起那么大的火气,可能从一进门就感到憋屈,觉得“冬瓜”在侮辱妇女。

李德芙一手提枪,拉长着脸,坐下,头像刚进来时一样扭向一边。“冬瓜”拉了两下风箱,突然起身就往后门跑,“回来,回来!给我回来!”李德芙扬着手里的枪,不敢真的开火。看不出他矮墩墩的冬瓜样,滚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没了踪影。

回来路上,李德芙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觉得背上的锅山一样沉。破的地方没补好,反而锉得比原来大了些。她脑壳里乱得像煮粥,自己态度吓着他了?还是应该把身子给了他?

过草地前,上级通知大家除了多割麦子,每人至少要带十五天以上干粮,还让想办法找皮子、羊毛做两双草鞋、一双包脚布,一件羊毛或皮子衣服,带一根棍子,擦拭武器,把个人身上收拾利索,洗衣、洗澡、剃头等。上级的安排倒周详,但有的没法做到,比方带十五天以上干粮,就是把藏胞们种的青稞全割完都不够,总得给人家留点口粮吧;每人做一件羊毛或皮子衣服,哪怕人人动手做针线活,又哪来那么多羊毛或皮子呢?

八月的高原,不刮风的时候日头懒洋洋的。姐妹们像一群雪鸟说笑忙碌着,打探哪样做好了,相互搭把手帮个忙。走了那么远,哪样的高山大河没见过,哪样的危难险急没闯过,上级把草地说得比敌人还凶残,在战士们言语里就如出趟远门,说不定增眼界长见识了呢。李德芙没有多少心思准备个人物品,她得防备着大铁锅使性子制造各种麻烦。她打算背上锅再去找那个补锅匠,他说么子都应承。但出发时间一直没个准,有时候说走就走,一路都是這样走过来的。

李德芙恨自己真没用,传说里的女娲娘娘把天都补好了,走了那么远,遭受那么多罪,都是女人,她连一口锅都补不好。

草地远看起来像块碧绿的地毯,让人想躺上去打几个滚,一走进它的世界,李德芙疑心在通往阴曹地府的路上,如果身边没有扶持的战友,背上没有沉重的铁锅。放眼望去,浓雾阴森,河沟纵横,积水淤黑,腐臭刺鼻,没有树木,没有石头,没有人烟,没有道路,甚至没有声音,只有一丛丛青草,密密麻麻,无边无际,用木棍试探着,踩着一个个凸起的草垛往前走,一不小心突然感觉脚下软绵绵、晃悠悠的,稍一用力就往下陷,越挣扎越陷越深。这时只能靠身边战友伸出棍子拔河一样往外拉,有的呼喊着拉了出来,有的陷下去时没人看到,或感觉太累了,不想喊也不想动,仰望着灰蒙蒙低垂的天空,就让腐草、淤泥慢慢没过头顶,浑身痒酥酥的,片刻间浑浊的水面只冒出几个气泡,不知是草地在打饱嗝,还是战士的叹息……草地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从乌风暴雨到骄阳似火就眨眼之间的事,淋一场雨全身湿透,冷得直打战。晚上宿营能找到一片灌木丛,烧一堆火,大家挨在一起,那是最开心最幸福的事。

才两三天断粮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战士们要背武器、背包,背不动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可背,很多人是不晓得要走多久,好日子先过,呷饱了睡足了有劲走。风雨交加中,零星稀疏的人影逶迤成一条曲折断续的线,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深处。缺氧、寒冷、疾病、饥饿,有的脚步摇晃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有的晚上入睡后早上再也没有醒来,有的摘起野菜就往嘴里塞,倒在积水边泡沫和绿汁溢出嘴角,有的走岔了,有的掉队了……相互提醒哪些野菜能呷,哪些有毒;不能全部摘完,得给后面队伍留点;把路过的情形告诉后面人,得注意哪些事情等等,这都成了一种自觉或纪律。据说,地域和天堂的区别就在这,条件再恶劣,大家力量拧成一股绳就是天堂;条件再好,彼此算计耍心眼就是地狱。

李德芙在草地上生过两次火,一次是她们捡到一堆骨头,像马、又像骡、又像牛,闻了闻气味不大,她们吞咽着口水一齐动手,把能砸开的砸开,炖了一锅野菜骨头汤。姐妹围着火堆唱起了歌,说那是她们打娘胎里出来喝的最鲜美的味道。锅底那个洞,李德芙是这样对付的,捡出一根大小合适的骨头缠上毛发,塞紧,烧焦,居然滴水不漏。第二次生火得感谢老何。那天傍晚宿营后李德芙满地找野菜时,看到老何站在水潭边用一根木棍钓鱼,老何也看到她了。老何瘦得有点脱形,衣服看起来空荡荡的,腿好像有点瘸。李德芙觉得憋了一肚子话想跟老何说说,哪怕打个招呼也好。老何好像不冷不热,不远处有几个人在寻野菜,老何几次扭头朝那边看,没吭声。好一会儿没有鱼咬钩,老何一瘸一拐走的时候,看了李德芙一眼,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李德芙来到老何刚才垂钓的地方,草丛里躺着一袋拳头大小的青稞面,软乎乎的几乎成了面团,黑亮的干粮袋散发出刺鼻的汗息,李德芙似曾熟悉。李德芙把小坨面带回去,搅上野菜煮一大锅,大伙儿美美打了顿牙祭。锅底破的地方,她还用那根骨头,不过这次缠的是她自己的头发。很多人都这么说,就是那两顿烟火,使她们姐妹全都活着走出草地。

过了草地,熙熙攘攘、马嘶人喊中老何去了陕北,李德芙参加了西路军,他们再也没见过。

十多年后,有人跟老何说起李德芙直到临死那口锅都没补好,那是一个冬日欲雪黄昏,在一片芨芨草衰黄的戈壁滩上,枪声、马嘶声、喊杀声、刀刺碰撞声伴着滚滚沙尘暴漫来,李德芙光着脚拼命往前跑,突然朝后一仰,瘦小的身子缓缓抽搐蜷缩在大铁锅里,鲜血汩汩流进锅里,又从锅里流出,渗入沙地,锅底长满了枪眼,像个筛子……天空很快飘起扯絮般的雪花,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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