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作秋声
——谈翟业军及其批评

2017-11-13 18:47张生
文艺论坛 2017年18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批评皱纹

○张生

努力作秋声

——谈翟业军及其批评

○张生

大约是今年三月中旬的时候,刚刚从南京大学中文系调到浙江大学中文系任教的翟业军副教授联系我,说湖南的《创作与评论》要给他做个专辑,希望我能为他写个印象记,随便聊聊我对他这个人的印象或者对他近年来的文学批评的印象。我首先祝贺了他,因为按照惯例,但凡有学术杂志给一个学者做专辑,那么最起码说明他的文字已受人关注,或者是他的研究已经在学术界得到了认可,总之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我知道翟业军这些年在当代文学的批评上用力甚勤,因为他的批评犀利而深刻,且常比他批评的作家的作品还有轰动效应,故常被我身边的朋友们提起。据说现在已经有人戏称他为文学批评界的“恐怖分子”,更有人说他是著名的“师奶杀手”。因为他批评了迟子建的“创作局限”后,受到苦主投诉,以至于很多报刊一时间都不敢再刊登他的批评文字。但他并未因此沉默,看了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后又忍不住给作者写了封情真意切的“读者来信”,这封信公开发表后,我感到包括方方在内的很多中国作家可能都很害怕收到这个自诩为当代文学的“忠实读者和尖锐的批评者”的热情洋溢的来信了。之后他又火力全开批评了这几年正当红的美籍华裔作家严歌苓,而这一批评所带来的后果让人意想不到,很多本来很羡慕影视与文学双栖的严歌苓的作家都不好意思再偷偷学习美国作家班的写作套路了。

说真的,翟业军请我免费蹭他个热点,我自然也是乐意的。但不巧的是,我当时正在写长篇,每天都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忧心忡忡地劳作,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回到现实世界中来,而我又不能一心二用,再分出心思来写一个真实的人物,所以我建议翟业军找更合适的人来写。可他说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稿子到6月份的时候写好就可以了,不必着急。我估计那时应该写完长篇了,这才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长篇有时真的比人想象的更长,我不仅拖过了6月,还拖到了7月中旬的现在才有空来写这篇文章。

不过,倒不是客气,谈翟业军和他的批评,我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我这些年除了写作外,学术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法国理论的研究上,对翟业军所关注的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只是偶有涉猎,说不上很深入的了解。但我的确也可以算是比较合适的人选,翟业军和我是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同学,从2001年秋天到2004年夏天,我们曾经在南京大学陶园二舍一楼朝北的房间比邻而居了三年。毕业后,我们也还经常保持着联系,可韶华如水,不知不觉,到现在也过去了十多年。去年我们博士同学纪念入学15周年聚会时,我无意中忽然发现了他的眼角竟然有了几丝美女们脸上经常出现的鱼尾纹,不禁惊讶不已。因为在我印象里,他的那张帅气白皙的脸似乎就像一张崭新的A4纸一样不可折叠。当年他是我们博士同学里最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可谓不折不扣的学术小鲜肉,不像我们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工作了好多年后才在职来读博士的,他是应届从扬州大学硕士毕业考到南京大学的。与我们这些身材已经开始发胖的中年男人相比,他的身材略显单薄。他留着中规中矩的三七开的小分头,眼神清亮而柔和,很是符合少年才子的定义,还好他额前的头发稍稍有点卷曲,让人觉得他内里的精神可能并不像他的发型那么柔顺。他为人沉静寡言,似乎不怎么合群。我记得第一次在陶园的宿舍里见到他时,他默默坐在床边,听我和几个年龄比较大的在职的博士同学高谈阔论,既不点头,也不插话,偶尔轻轻端起手里的茶杯时,似乎还很怕喝水时发出响声影响我们的谈兴,因此,他都是尽量用小口抿着喝水。他的这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个安静的美男子。所以,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个腼腆的本科生,直到旁边的同学介绍他,说这就是小翟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也是我们的博士同学。

可是,没想到现在他的脸上居然也出现了皱纹,虽然是细细的漂亮的鱼尾纹,可也说明这些年来他为学术为生活一定付出了很多。当然,之所以我会对他脸上的皱纹这么敏感,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也与他本人有关。多年前有一次他在和我聊天时,讲起自己刚写的一篇分析鲁迅《故乡》文章,其中有一个细节,那就是鲁迅看到多年未见的少年玩伴闰土时,突然发现他脸上“加上了很深的皱纹”,顿时对闰土生活的艰辛唏嘘不已,可鲁迅却忘记了其实自己脸上同样“刻着许多皱纹”,和闰土比皱纹也少不到哪里去,所以,很有可能,鲁迅是无意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闰土身上,闰土也许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悲惨和痛苦。我当时听到翟业军这么讲鲁迅,不禁对他的敏锐和思考问题的独到之处感到讶异和倾佩。这也使我此刻在谈到翟业军脸上的鱼尾纹时不敢忘记自己脸上的真正的皱纹,不夸张地说,我的脸已经变得和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脸上的皱纹一样多了。

但也许正因为翟业军具有那种天生的敏锐性和对作家及其作品的独到的理解,才使得他这些年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声誉鹊起。他的博士论文做的是“五四”新文学与俄苏文学的比较,对新文学大家尤其是对鲁迅等人的阅读磨砺了他的思想,而对俄苏文学的了解同时也给了他一个衡量文学品质的标尺。这使得他在展开对当代文学的批评时既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而信口开河,所以他的批评总是让那些被批评的作家感到尴尬和难受,甚至让一些作家失态。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的批评的有效性,正是他批评到了作家的痛处,那些讳疾忌医的作家才会对他的批评感到如芒在背,如梗在喉。如他的那篇谈迟子建创作局限性的文字就显示了他良好的外国文学修养,他目光如炬,如数家珍,把迟子建从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和拉克司奈斯的《青鱼》以及左拉的《萌芽》等小说中“复制”的人物及情节等信手拈出,让事实说话。他对严歌苓的小说套路化的叙事模式的批评,对其热衷于营造悲剧性“极致情境”而缺乏真正的悲剧意识的批评,还有对其小说披着历史的外衣去历史化的做法和对人性进行抽象的描写的直率的批评,无一不显示了他对文学的严肃性和丰富性的追求。而他的批评文字更是直接干脆,绝不拖泥带水,遮遮掩掩。他批评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开门见山,“我认为,《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一篇粗糙、生硬、虚假、落伍、做作的小说,它集中并放大了您与底层生活根深蒂固的隔膜,您在写作时不可救药的心不在焉、自以为是,它还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您自以为您生活在世界之中,其实您只是在您自己的世界之中,您一直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言长纸短,我的意见分如下三点略述。”(《与方方谈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当然,翟业军的“三点式”可不像领导讲话的“三点式”那么沉闷,让人一点没看完就痛不欲生昏昏欲睡,而是性感撩人,有强烈的比基尼风,让人看了一点想看两点,看了两点还要再看三点,几乎欲罢不能,为之神迷。

需要指出的是,翟业军的批评文字远不止这所谓的“翟三篇”,他所喜欢的当代的作家同样不少,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汪曾祺。我想这里除了汪老的小说写得确实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不能不提,翟业军也是高邮人,和汪老是同乡。所以,他谈汪曾祺的小说,谈他的书画创作,谈他的散文,谈他的私人的信件,无不入理切情。而相对于其他的一些研究汪曾祺的人写的文章,我总觉得翟业军对汪曾祺的理解要更“贴”一些。汪曾祺曾引他西南联大的老师沈从文的话讲“写小说要贴到人物来写”才好,而研究作家批评作品何尝不是也要“贴到人物来写”呢?翟业军对汪曾祺的研究应该讲就是这么做的。但毋庸讳言,翟业军引起更多关注和产生更大反响的还是他的那些富有锋芒的批评性文字。汪曾祺在陈说短篇小说为“空白的艺术”时,曾改郑板桥题墨竹图的诗句“敢云少许许,胜人多许许”为“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翟业军在谈汪曾祺的文学与书画创作之间的联系的文章里也提到了这句诗。这使我想到,翟业军的那些批评文字之所以能“木秀于林”,就是因为他“敢云少许许”,敢于对作家讲真话,敢于从自己的文学观念出发对作家作品中存在的问题直言不讳,敢于把中国的作家作品放在世界文学的天平上衡量,报忧不报喜,才“胜人多许许”,从那些做当代文学批评的人群里脱颖而出并且引人瞩目。这些年来,虽然从事当代文学批评的人已如过江之鲫,每年批评家们生产的各种“批评”文章足可让“维基解密”的服务器也“崩盘”,可在金钱和权力的腐蚀下,当代文学批评早已经变成了当代文学表扬,像翟业军这样本属正常的批评声音似乎也已变成了空谷足音,甚至也一再被人认为是出格之举,这不得不说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相信翟业军并不孤单,他也不是如鲁迅所言的在“平安”的“新文苑”“荷戟独彷徨”的孤独的斗士。因为,我觉得,他的这种直面作家同时也直面自己的精神,是与南大现当代文学专业多年来形成的学术传统有关系的。在上海,很多朋友谈起南大,确切地说谈起南大中文系的现当代的师友们时,一方面对他们所倡导的启蒙和自由的精神赞赏有加,对他们在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中所坚持的不唯上不唯洋的独立性还有胆气佩服不已,可另一方面,却也总觉得他们太爱对现实进行批评,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他们只批评而不建设。其实,批评何尝不是建设?若无批评介入,建设又怎么可能?我觉得翟业军的文学批评就有这样的特点,他一方面固然是在批评作家作品的缺点与问题,另一方面他也是在参与建设文学批评的正常风气,同时也是在参与建设评价当代文学的正常的标准。虽然他在今年春天已离开了南大调到了浙大工作,可我认为他的这种批评的精神和风格是不会改变的,而且,我也不希望他改变。因为在永远不缺乏“春之声”的中国文学批评界,翟业军发出的冷静的声音该是多么可贵。所以,我很愿意把郑板桥的那首题墨竹图的后两句诗送给他:“努力作秋声,瑶窗弄风雨”。如果可以稍作修改的话,那就是“努力作秋声,评坛弄风雨”。我希望这并非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相信这也是他专注于文学批评以来自觉的追求。

尽管在文学批评的写作中,翟业军锋芒毕露,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毫不留情,让人很容易以为他在生活中也是个青面獠牙的人,可实际上,在生活中,翟业军却依然如当年那个读博士时的自己,待人柔和沉静,接物四季如春。我觉得,他除了眼角有了点鱼尾纹,脸色变得有点红黑之外,他还是那个性格温和气质闲雅的小翟。前两个星期,我们一些博士同学到杭州聚会,因为浙江大学的学生刚放了暑假,他临时找不到人帮忙,只好一个人忙前忙后,订盒饭,接送同学,安排车辆忙个不停。等这些都张罗好后,他才拿起一瓶一直没顾上喝的矿泉水安静地坐在床头听我们这些老同学像白头宫女一样畅叙当年的友情。窗外阳光灿烂,室内空调习习,看到他被烈日晒得发黑又发红的小白脸,我们这些坐享其成的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可当我们充满歉意地对他说声辛苦了的时候,他却微笑着说并不辛苦,因为作为东道主,为大家服务是必须的。在他微笑时,我注意到,他眼角的鱼尾纹正在变成深刻的皱纹,我想,这既是岁月的痕迹,也是岁月的馈赠。说不定,他的批评文字将因此更为深刻,更为鲜明。更加让人羡慕的是,他现在还是个副教授,这恰是一个知识分子最有灵感最有激情同时也是最高产的时期,愿他能抓住这段宝贵的时光,让自己大放异彩,这样即使以后变成一个像我这样的平庸的正教授,也还有难忘的过去可以回忆。

可在这篇文章收尾之前,我必须说,与这篇文章相比,我的长篇要长的多得多,并且还可以写得更长,也可以写得更好。但遗憾的是,因为我怕耽误了这篇印象记的交稿日期而提前结束了长篇的写作。所以,等我的这部长篇出来时,翟业军若有兴趣进行无情的批评时,一定要在文章前事先向我道个歉才好。当然,他的批评我一定会虚心接受的。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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