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丘上的鹿回头

2017-11-14 03:52卢静
都市 2017年5期

卢静

云丘上的鹿回头

卢静

中分三春中和会

风扑面犹寒,车窗外闪过一座古寺,那种无论清秀朴野的湘西,还是雪原皑皑的关东,任何一座小县城,一抬头,与你邂逅的小寺庙后,黄土崖又返回我身边,疙疙瘩瘩鼓起结实的黄褐色胸肌,陪我一路前行,冷不丁,托出一片鹅黄嫩绿的柳色,也可谓雀啼三月,人间春色吧。云丘山尚未到,但我相信,它将给予我独特的山行感受。

果然,穿过山门,我一脚踏入谷幽树蔚的青麓,一脚却又恍若,重迈入青石狮子俏皮回首的胡同口,儿时,我曾唤红桃花为姐姐,白槐花为妹妹,嚷着嘎豆哥爬上树,一嘟噜一嘟噜拽槐花,给娘蒸成苦香掺半的饭团的胡同口。山,让我疲惫的心,于清水裹藏的宁静中,又顿生几分亲切。

话山行,便忆起唐人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晋南的云丘山,秋日红叶亦好,层林尽染,想一路坎坷的人沉醉树下,云白得忽然要远游吧。而春天万物萌生,鸢飞鱼跃,二月十五中和节,更吸引着四方的父老乡亲,一捆香,黄表纸,摩肩接踵,上云丘朝山祈福。云丘朝山,由来久远矣,云丘,北收吕梁万重石,南送悠悠弯弯的汾水入黄河,这晋南一带,古称“夏墟”,每行一步,无不丈量历史的厚重,山川历历,气象万千,哪有一粒油亮的沃土,不包裹滔滔深沉的热流?据说云丘即为夏人朝顶祭天之地,上古,羲和曾观天测时。“(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出自《尚书·尧典》,我时常想,华夏先民仰望着璀璨浩渺无穷神秘的星空,金乌东啼,月魄西坠,气势恢宏而迷人的星座随四季秩序井然的漂移,该如何激发万千的情愫?人,没有匍匐,没有颤栗在神灵脚下,在那样久远的年代,便逐渐发展出重视人文而与大自然高度和谐的文化,该需要何等的胸襟、气魄与识见!真可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了。

山,屹山西乡宁。民国版乡宁县志载云,岁二、三月,则山旁数百里结伙而来,俗言朝山,远则中州,川、陕亦有至者,这是后世的景况了。据说,久矗山中的五龙宫圣殿,清康熙年间遭了火灾,经僧道与志士奋力募化,历时五年,终于重建仙宫,云丘庙会愈发勃兴。乡谚云“二月初一开庙门,四月初一关庙门”,而以朗月悬空、中分三春的二月十五中和节为正会。试想此日,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徒步者,骑骡者,乘车者,坐轿者,该是怎样一番热闹的场景?何况两月之间,南来北往,新鲜的山货罗列,耍杂技的、说书的、演皮影的、戏班子纷纷献艺助兴。五龙宫、八宝宫俨然前后山镶嵌的双壁,昼夜辉映,香火氤氲,与奇峰云海呼应,难怪碑文要记“故墨客骚人随喜者络绎不绝,缁流羽士祈祝祷者驱驰满道”了。

我便是陪七旬老母,上云丘进香的。

入山不久,绕过淙淙流碧的山涧翠潭,五龙宫赫然目前,它倚山势而建,高低错落多重,纵横勾连,望之古朴而气势雄浑。记得登阶而上,先迎来一个灵官殿,乡民焚香礼拜,唇齿翕张,熬过了冰堆雪砌的漫长寒冬,拈衣欲湿的杏花雨偶坠一滴,喜湿枝梢。真武殿、文武财神殿、五龙捧圣殿,吕祖殿、三清殿之间的梯道不免陡峭,石壁夹峙,但老老少少,荡漾的春意中皆兴致勃发。掬一捧通灵水吧,摸一摸玄武像吧,崎岖的人生路上,谁不潜藏美好的心愿?供奉真武大帝的殿前,龟蛇合体的石像,硬被摸得溜光水滑。山阶下一株瘦弱的小草,挤在岁月罅隙里,倔强地昂头微笑。轮到我摸完,人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微浸于香火炉篆,一向喜焚香气息的我,始觉馥郁,左右香炉旁,另筑火光旺盛烧黄表纸的砖炉,我倒第一次见。尚未登顶呢,有一处名“磨针”。传说云丘位于禹甸正北,古称北顶,所祀真武上应北斗建,祖师既上云丘修炼,中途灰心丧气,欲下山去,谁料行至此处,遇一老妪磨针,心下顿悟,重返山上精一修持,终成道果,真武大帝舍身蜕化之际,为五条龙相捧成仙。

五龙宫顶部,柳暗花明,一条羊肠山道一扭,启动了朝顶之旅。山径上三五结伴的女郎,柔情缱绻的恋人,牵儿挽女的夫妻,酒涡笑对一株株春树,更有鹤发童颜的老者,只身漂泊的旅客……一霎细雨中,翠柏,我唤不出名的千树百木,都拔出泥土下虬踞的根须,向绝顶奔驰。我毫不怀疑,北纬三十八度的山间,任意挖一锹,能喷出仲春万物的伟力!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在云丘山是不消说的。早听说,历史上云丘道民关系融洽,山间的古村落,如今犹零星散布,村民受了道士养生的影响,猿戏鹤引于院门篱下,昔日乡里筹办公益,道人亦曾慷慨捐助。

此刻,母亲虽神清气朗,毕竟年迈了,我们下了五龙宫,前往不远的塔尔坡古村落。涧水潺湲,一只青蓝色长尾鸟,在一溪深深浅浅的玉珠子滚音里,飘上了树梢,幽谷多奇木,那株树矍瘦而极高,一株独立,秀雅非凡,根下积一绿潭,倒影储藏灵气,而溪水,通向更远处迷人的神泉、风洞与冰洞群。当塔尔坡的石墙初露,微雨濛濛的青峰,怀抱被建筑学家称为保存了以土崖挖洞的穴居、石料构筑的窑居、夯土筑的抬梁结构为主要的建筑形式,具有很好建筑价值的古村落。一层层高低起伏的山宅与古墙,怀抱节气院、农具院、玉米金灿灯笼高悬的小吃院,披红挂彩的婚俗院……尤其水席院里野味罗列,花馍垒山,煞是诱人。云丘大山深处产长山药、柿子、大红袍花椒、连翘大碗茶、晋黑香黑猪肉外,尤以栩栩如生的花馍,千姿百态,享誉已久。谁?最初居于幽深的山中?隔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挡不住墙头依旧一枝斜逸,桃花花红来杏花花白。人倚石墙,居高临下,乐音缥缈,山下的中和广场,舞龙、秧歌等民俗表演如火如荼,生殖崇拜是中和文化之根,天人合一是中和文化之魂,和谐发展是中和文化之光。每年农历二月十五,中和广场举行隆重的祭天大典,在春天深谢自然之赐予,祈求国泰民安,姻缘美满,子孙绵绵。塔尔坡院落布局灵活,东西应答,上下相望,母亲流连忘返,要坐在隋代的古槐旁,微雨为帘,好生眺望村子边的峦重树蔚,巴不得是塔尔坡中人了。

石破天惊玉莲洞

千仞绝壁之上,石髓顺流而下,经年累月滴成倒垂的天然莲花,奇妙无比。

俨然石破天惊,云丘八景之一——玉莲擎盖劈头迎来,我一路攀登的劳累、困顿与迷茫,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了。飞檐重拱的阁楼,一座座凌空飞起,大山呈现一条似有若无的道骨肝肠。难道真有鬼斧神工,设此福地与险境?难道天人妙会,令苦心修道之人,于近千年前辗转山川,邂逅此洞天?未及寻味,我已拾级,登入玉莲洞口,无论孤屋,重楼,在绝壁上都道骨矍然,仙气拂面。我先走近三清殿,小屋虽朴,却具吞吐沧海之势,俯仰天地之姿,更不消说,突兀于阁楼中的丘祖殿了。几个神龛,浑浑穆穆峭壁上,与凌空横渡的巉岩,组成一幅天然丹青,佳处难言。

一个蓝衣道士,正蹲下拨镂雕的火盆,袅袅香烟升腾中,紧贴神龛,倏地探出一棵树,便是有名的“桑榆同株”。雨水充足的年头,叶面沛然舒展,山人目睹的是桑树,而干旱的年头,叶掌紧缩,山人看到的,则变成了榆树。艰涩的生存环境中,一树坚忍不拔,一丝丝汲取岩缝的养分,又随外界变化,倾注全力而适宜地调节自我,于苍莽山岭中,留啼飞鸟,这演示着什么生命奥妙呢?

两块残损的古碑,默默伫立桑榆下。

十余步外的丘祖殿,高悬天然石髓滴出的莲花上,斜桩直插峭壁,一伸手可摘繁星,却又似卧在时光的腹凹。

蓝底白字对联,高悬殿门两侧,引用了乾隆题北京白云观丘祖殿语“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公元1220年,曾簟瓢不置、寒空独坐修行的长春真人丘处机,不顾七十多岁的高龄,怀抱一腔悲世救人的热忱,应成吉思汗之召,甘冒风沙大雪之苦,精选十八弟子随他西行三万五千里,历时三载,抵达大雪山成吉思汗行宫,即今阿富汗兴都库什山。成吉思汗待丘处机甚厚,同年秋冬,三次召问长生之本与救国之要,丘处机力劝其“清心寡欲”“敬天爱民”“好生止杀”,详见《玄风庆会录》《长春真人西游记》等书。大汗尊称丘处机为“神仙”,当1223年春丘处机东归后,令其掌管天下的道教。众所周知,大兵蹂躏中原,处机还燕京,使其徒持碟招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濒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然而,化服成吉思汗杀掠之心,与丘处机一生身体力行的济世实践,于乱世烽火中救下的,又何止二三万?

从玉莲洞上行的一截小径,云雾轻涌,东藏西冒,一侧峭壁奇拔,翠松出鞘,另一侧却山峦浓淡,诸峰隐没雨中了。突然,我打一个激灵,一处巉岩酷似鹿,旁立标牌“玉鹿回头”。鹿,是我潜意识里一个神秘的符号吗?我常遥想它们,岩缝下悄舐盐泉的麂鹿,冬青木屋拉雪撬的驯鹿,一只前蹄腾空、眼眶九色凝视我的梅花鹿,丛林般游移的鹿角,午夜的天幕低垂了,淡金的河水边的呦呦鹿鸣……此刻,一只石鹿隐隐唤我,下方另一岩酷肖丹炉。原来,太上老君降临人间,睹凡人无法与病魔抗衡,就让徒儿玉鹿童子把炼丹炉偷偷搬到云丘山玉莲洞,利用丰富的资源炼丹救人,一日,玉帝招老君回天,老君嘱咐童子看好炼丹炉,以防孙悟空来偷,玉鹿童子回头道:“师傅,您尽管放心去吧,徒儿我一定会小心的”,为了看好丹药,玉鹿童子和炼丹炉全变成了石头。一忽儿,微风拂袖,翠气飘游,斜对面露出半个峰尖,人,完全陷入水墨画了。不仅城市的喧嚣,纵然脚下塔尔坡的吹打声也远遁了。我哪能料到?天涯咫尺,山,竟从鸡鸣犬吠中,抽出一条道骨肝肠,可见矣,心之所逾,此岸即彼岸。金元之交,全真道鼎盛之况,前世未有,“东尽海,南薄江淮,西北历广漠,虽十庐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玄风大振,四方翕然,受到统治者的猜忌与打压,被勒令焚毁道经,禁举斋醮,数名道人改籍僧门,连掌门人李志常也在羞辱与愤懑中与世长辞。云丘山玉莲洞石碑铭记,在全真教处境维艰时,有尊丘处机为祖的龙门派传人,鹿皮粗食,停心苦志,入山修行十余年力挽残局,不仅熬过了危难岁月,而且“有古人之醇德,抱真仙之素质”,受到绛州、平阳、霍州、翼城、河中府等地百姓的尊随供奉,使郡人向化,善道流行,为民祈恩与求福,使云丘山发展为北方一大全真丛林,光扬道化所用之力不浅矣!玉莲洞上方的石髓淌下千行热泪,使一整座山体,散发淡青色的光芒,我徘徊山路上,仿佛与道士一起,眺望江山的万里烟霞。当年,他们可曾于洞中静坐修行,眼睑微垂,注视鼻翼,使呼吸保持绵绵若存的状态,可曾内丹功力日进,华夏道学千年流脉?可曾为远道而来的香客,济苦度人?因净之又净而敬,可曾踞石而坐,于漱漱衔朝阳的雾气中,讲传三教合一的全真精义?又是否,举箸夹起山头的皑皑白雪?我回首时,又落了一霎雨,诸峰只留下一痕弧,悬崖垂草,一阵阵芬芳袭鼻,不说山谷的翠意渲染,漂荡,仅清冽的空气早将我溶化了,岂能不向水墨的更深处探寻?不说母亲走得慢,仅仅我,也盼着翌日重访了。

我竟邂逅了翅果油树!起源于亿万年前,经过第四纪冰川的翅果油树,世界唯云丘山脉存留。

山径又拐一弯,仰见一天门时,将登上陡直入云的天梯了。因担心母亲久等,我决心折返。此地立一“度心石”,上书《登险不惊诀》“低头正直走,不必左右观,任他说惊险,诚心自不怕”。

一过度心石,便要被红光笼罩了。传说一叩响天门,可见蜡台放光,祖师在绝顶修炼时,每逢深夜,蜡台石柱便大放光芒,照亮祖师攻读经书。筑观之日,高山艰难,却谁料“神使羊差”,夜深人静时,羊儿成群结队驮运砖瓦。祖师成仙后,天下每发生吉祥大事,蜡台静夜会重现光明,五龙宫现镶嵌一块降红碑记为证。

元气充沛圣母崖

盛后的五龙宫,全真教道士高本质另辟道场,依后山筑五层宫殿,即为八宝宫。风雨沧桑中,八宝宫见证着儒、释、道的三教合一,三祖殿里供奉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而宫中的圣母宫,更是一个祈子的灵堂,香火极其旺盛。八宝宫前,落一飞檐斗拱的碑亭,其四周对联饶有趣味,不妨来观东侧吧,绿水青山皆妙趣,白云芳州自知心,再诵西侧的,涧翻贝叶添新藏,自剪芭蕉写道经。

宫对女娲峰,山形颇似一女人仰卧,胸脯起伏,追问苍旻。远古洪荒时,据说伏羲与女娲在山头滚动磨盘,一人一扇,从东西两山头推磨盘下沟,翻跌中居然合为一处,于是,兄妹按上苍的意图成婚,大地有了芸芸众生。雨后微醺的阳光下,宫西的群峰宛若莲花,千瓣缓缓盛开。

昨天在塔尔坡,看到云丘风俗,新郎新娘除拜见公婆、祖父母外,还有舅父母,余留一丝母系氏族余风,云丘山之多元包容,堪称古文化遗存的活化石。入洞房后,新郎拉着新娘在炕上左三圈,右三圈,并在炕的四角伫立,舅妈在旁说“踩,踩,踩,踩四角,四角娘娘保护着。夫好着,媳好着,婆夫两个常好着。”翅果油树榨的油营养丰富,生子后,须给产妇食用。若不育的夫妇呢,据说后山的圣母崖煞是灵验,双双上山,祭拜求子,撮土服食,或登圣母宫虔心烧香,给娘娘许一个好愿,醮三张黄表,女人闭上眼,从娘娘像旁摸一个布娃娃揣入怀里,返程夫妻无论遇上何人,均不能开口,一到家立刻关门,上炕象征性地举行夫妻之礼后,才取出娃娃,塞到褥下,或枕边,一切模仿坐月子。待吃过婆婆包的饺子(交子)才能说话。第二年若果真得子,一定要重做一个布娃娃还娘娘,并还上所许的愿。悠然的质朴古风吹过云丘山,地理形势使云丘成为一座生殖崇拜的圣山,山更深处,矗立姑娘缝、媳妇缝、婆婆缝等天然景观。尤其为一首民歌“留只花篮在树梢,等着哥哥鞭杆挑。挑着了,妹妹伴你度春宵”传唱的“鞭杆挑花篮”古老习俗,庙会中,持鞭杆的青年男子,一望便知为光棍,当地称“杆”为“棍”,光棍一词大概来源于此,手提花篮的姑娘呢,一望亦知为求亲者。听老辈人讲,谁也不许打听姓名,若两人相中了,姑娘挂一只花篮于树梢,小伙鞭杆挑之,即一见钟情了。而依更古老的神配传说,女子将一只花篮高悬梢头,俟一男子摘挑鞭杆并与另一只“对”上后,两人便相通。此系神示,为人类的繁衍之重任。生殖崇拜为中和文化之根,以现世人生为出发点,才避免了无视人性的偏执一端,发展出重视人文天人合一的华夏文明。《周易·文言》曰“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同仁卦又云“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为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大自然的法则无时无地不在变化运动,运动中孕育了万物,并赋予其以各自的特征。万物均衡,互惠互依,在宇宙间统一协调地循环发展,于是,天下万物获得了安宁。故此,《礼记·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八宝宫后,又伏一古村落,名康家坪,静谧异常。

上行,小银瀑下,双潭状葫芦,翠洗肺腑。

未几,我便登至圣母崖。一道几十米的高瀑,几经跌坠飞下,形成数重小瀑布,积出偌大一片翡翠绿的潭水,我沿瀑旁石阶攀援,想去它发源的洞口一探究竟。洞口酷似女阴,洞含许多人形的钟乳石,相传西山王母曾居此。我走到瀑腰上,得拽树枝攀援了,再向上,坚冰白雪,路已重阻。夏日,瀑布返照淡青色的烟,而寒冬腊月,长长的冰棱悬挂,似一道严栅,要封锁消息,但冰,不是总在水睡着的时候浮动吗,哪能阻挡生命储蓄的力量。冰棱晶莹剔透,又像一排排水晶吊灯,被缠绵缥缈的山调小曲包裹,不,像一面面银镜,让悲欢翻滚的飞湍,在任意的季节,都被一束银光笼罩,都能回眺一个亲切的家园。或者,是微掀一角的玉帘吧,不晓得,洞中何等一个神秘的世界。瀑腰上,冰雪半融于错落的瘦潭中,水绿得沁人骨髓,直叫一向体虚的我,怔了好久,恍若婴儿,浑身被灌注浩然的元气。

峰,一座座似玉笋。

云雾深处,还藏着多少人迹罕至的景?云丘奇时,绝地通天,秀时山花烂漫,径低香远,淳时浑金朴玉,茅檐对坐,幽时,一鸟啼惊了如雪霏霏的月色。

母亲在圣母潭边,又坐不够了,手指不远处的悬空栈道,让我一睹天奇。

一入山中难离舍。斜对面的崖上,偌大一株粉桃花,开得繁华灿烂,我真想一头躺倒树下,仰望无垠的天空,拙劣地模仿古人长啸一声。山石千状,似一局残棋,或明桌净几,身旁五六块粗石,更突兀成一亭,邀我居之。

而云丘,马上让我领略到它的险了,在悬崖栈道上盘桓。中和节朝山的人络绎不绝,在栈道上怯之,闯之,屏息之,高叹之。显然“一线天”之险,也挡不住香客朝顶的足音。疲累之极后,我终于悟到登山的非凡乐趣。一个六岁戴花环的小丫头,被父母扶携,竟也登上来了!几个小伙子,手拢喇叭,向苍苍莽莽的群岭,演绎了几番“喊山”。尽管峭壁上,东一簇金蕊,西一蓬粉白的花,未到盛夏,山岭还显得灰秃,但爱山人的瞳孔里,一抹灰却腾腾散发银亮的色调与光泽,世间万物,不皆同理吗。唐贞元五年,德宗皇帝李适下诏,废除正月晦日之节而建中和节,以示务本,宴会群臣,民间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种相问遗,号为献生子。唐以后中和节式微,而云丘山独传承了这一宝贵的节日文化。

又一层云翻涌上来,一处状似山腰的“玉鹿回头”,让玉皇顶仰首问天的重楼,留下一个玄想可好?

神龙见首不见尾

母亲说,乘缆车上前山祖师顶吧。

车悬半空,一线陡梯半山腰已隐没,翠柏横空,风声环耳,峰岭千变万幻,别辟一番天地。

祖师顶下有一观景台,群峰浮岚上,云丘山最高的玉皇顶,俨然天外飞来。

又一道陡梯,风骨铮铮的玄帝宫,傲立祖师顶上,俯瞰山舞龟蛇。

玄武大帝脚下的露台,铁链悬满了祈福红丝带,被天风吹得咣啷响。香火旺盛,香炉更是绑满了吉祥牌,我特意瞅了,有求孩子学业的,盼终成眷属的,我手边一牌,用稚拙的笔迹写道“希望妈妈早日病好,不再疼痛!”轻燃吧,你只觉万古的暗夜里,橘红色熊熊火焰永不会熄。另一块写道,愿地球——我们的家园常青!

一层云骤然飞涌,独特的云丘山径,恰位于山脊上,俯瞰时,峰岭俨然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昂首奋须,正衔住祖师顶。它穿越千里雷鸣激浪飞湍的晋陕大峡谷,在禹门古渡凤凰的拍翼声中,还俯身饮了水,它又似,西部虞渊十万火把的隆重葬礼后,又雄姿英发,蜿蜒自东方十日所浴的扶桑树巅。近年,乡宁还发现了唐代的吕香古城,静伫吕梁山脉南端龙头的云丘高峰上,天风猎猎,江山雄壮,岂能不感到龙气飞跃?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云丘山为古姑射山系的最秀峰巅,被庄子的话蒙上一层神秘的光环。转下祖师顶不久,瞥见一奇峰柱,负势直上,一步一景,千变万幻,翠柏昼夜紧抱其上,便是山中的蜡台山了,令我遥思,子夜的融融红光,可否烛照膏腴沃野,漆黑的夜幕,千古流淌不尽的悠悠汾水。此情此景,天门殿中的雷公电母诸神,不仅雕且生出一分亲切了。下山必经三天门、二天门、一天门,途中几块巨石震慑了我。飘飘而降的我,忽遇迭错的石头遮蔽了世人的登天之道,石冷峻、凝重,无声的黑白斑块,包纳了世上的悲欢荣辱,正悲怆间,石中却转出一条陡壁的小径。清代一知县攀登至此,大为感慨,挥笔题下“众妙之门”四个遒劲大字,取于《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语。又一石,恍若太湖的千波万纹,天之精工,一页页堆积而成;又一石,上书“蓬莱境”,海在风水学上指的是两边空旷深渺的地方,云丘乘神龙,御长风,怎能不让行人联想到八仙过海,尤其雨后,峰岭两边云海翻滚,能不令人心胸一旷,块垒尽灭,物我两忘?

下至“度心石”,恍然大悟,昨天仰望峭梯上的一天门遥不可及,谁料,“地”与“天”竟也咫尺之近!

做一个山鬼也罢。

一只鹿劫持我时,返回玉莲洞附近了。我甘愿枕上玉鹿峰销声匿迹。我是一个闯入石头世界的陌生人吗,不,虽然初访,却仿佛年深日久前早来过了。风缓缓吹过,石头蔚然壮观,这一厢,一列苍柏,绿得淋漓恣肆,绿得古意新萌,分明豁的一声,大山拔出倚天仙剑后遗留的翠鞘。身后一石平坦,千层万页,波纹变幻,噫,我一生也游不尽这厚重的史书了。我素来唤“仙草”的一种山间植物,长发悬垂,缱绻了一大片,一丛后的岩石阴暗处,正驱动一扇浮雕的门。做一个山鬼也罢。那一厢,七八圆石突耸为头像,昂首挺胸,极目之峰,一层比一层墨浅。

不知何时,我已凝固成宇宙的一个小圆点,完全嵌入六合。春,被劈开一半,中和节的黄花,香涂得远,让我的灵魂栖息吧。

二十多年前,我访过西岳华山,石头的国度让我大为惊异,两年前,我登过云台山,岩石星点闪烁的隧洞里,我与大山的某一部分已合为一体,陪顽石、庸石与灵石,于无声处聆听滚滚的雷音。此番上云丘,万物与我同在,浊肉清骨,从内到外,只觉都浑然渗入了苍莽大山。

不要说莲生半壁,卧上孤寒的云,仅仅玉鹿高峰拔出天外,早将我溶化了。

下至塔尔坡,我们在小吃院要了一大碗长菜,以为山野菜,其实是乡宁红白喜事的烩菜,倒酸香可口。回望云丘,不仅雄险奇秀,且一见如故,似一位睿智的长者。下至山门,一群鸟驮落日飞向深山,只给我,留下一弯背影。

责任编辑 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