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教授放猪记

2017-11-14 18:55瑞娴
阳光 2017年11期

瑞娴

一、你要采访我,成,但有两个条件

你们来了?好好好,坐坐坐!

孩他娘,上壶茶,上次咱从福建带回的金骏眉,你给我沏一壶招待客人。啥?不认识那三个字?那好说,你就看标签上面的价格,哪个贵你泡哪个,用那套最造作的小茶壶,这样讲究,他们文化人喜欢这个。别用咱山东老家那大茶壶,叫人一看咱就是梁山泊的后代,眼睛小肚子大,穷吃海喝没文化。

这位女记者,你要采访我,成,但我有两个条件:一、上你们杂志,让我拿钱我不干,不是我没钱,是我跌不起这个份儿,丢不起这个人。我现在好歹也是著名画家和教授,找我买画的人都排到明年三月了,用不着你们做广告宣传。你要同意,到时我画幅画还你个人情,再画幅给你们单位领导,让你好有个交待;要是不同意,就算我请你喝个茶,喝完你走人。过后见了,也不用假装记得认识我。我吉大鹏这个人,还是很懂世态人情的,是吧?二、你别提问题,我最怕这个,一问一答,搞得我像个缩头缩脑的小学生,坐在凳子上,一慌张就尿裤子,或者栽下来摔个狗啃泥。这样吧,咱四老汉放猪——跑到哪儿是哪儿吧,信马由缰人才能说实话。我聊得可能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您择优录用,剩下的直接倒垃圾桶,别让它污染人的眼睛。成吗?

采访我的文章要刊登,必须征得我同意,我这一关若过了,可以用我的真名;若写得我不满意,你就给本人起个假名,阿猪阿猫都成,让那些整天闲得屁股上挂辣椒的人琢磨去,不浪费他们几两脑细胞,我这心里不畅快!

嗨,别笑,你笑点太低了!当然我这个幽默大师妙语连珠,你想不笑也不可能。在后面的聊天中,这样的经典语言还多着呢,你若从现在就开始笑,腮帮子笑掉了没人负责!要真是忍不住,你也把嘴巴用纤手捂上,装作害羞的样子,不要露出一颗牙,这在过去都是有讲究的,老祖宗教导我们说:笑不露齿方为淑女嘛!

你若好好听我闲谈,定然受益匪浅。听了我的故事,能不能把你培养成一个好画家不敢说,但肯定能把你培养成一个好作家!

二、鞋子合不合适,脚最知道,

连手都没有发言权

我叫吉大鹏,用老家的方言来说,“我”应该称“俺”,听着一口呛鼻子的土腥味儿吧,沂蒙山的煎饼卷大葱味儿吧?为了你们不倒牙反胃捂鼻子,我就不折磨你们了。我这口乡音,骨头烂了都难改,也压根儿没有改的心思。什么?我的学生们能不能听懂?懂不懂是他们的事,连我的方言都听不懂,怎么能听懂我讲的道理?我的道理可是比我的方言难懂多了!做学生的,就得排除万难才能有所长进,不能老是让别人适应你。我为何不能适应别人,而是让别人适应我?因为我已经过了适应别人的年龄了,这就叫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茶上来了,咱喝,甭管你嫂子!在我们老家,过去来客了老娘们儿是不能上桌的。现在她们地位提高了,胆儿也壮了,敢和男人平起平坐了。要在过去,不被男人一巴掌扇到桌子底下去才怪!——当然,咱不干那事。谁不是娘生的?要像尊重自己的母亲一样尊重女性!

你问我的岁数,这像我这半秃头一样是明摆着的,不用像你们女士一样保密。实事求是,我年龄四十九,但阅历九十四。你们也看到了,我好歹是个叼着烟斗的教授,可是我这个媳妇,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原配,过去只认得自己的名字,现在在我的启发教育下,能认得我的名字和孩子的名字了,到超市买菜买水果,结合着实物,样样也都能认得,没有买错过。买其他衣物用品,她是没有啥品位,可是她的菜,炒得那真是色香味俱全,尤其是做面食,简直是个艺术家,那双胖手揉揉捏捏,变化无穷,什么包子、馒头、花糕、面条、煎饼、蒸饼,能把你的胃都吃花了眼。

说来令人啼笑皆非,年轻时为了彻底脱离农村,我发誓不娶农家女,但最后阴错阳差还是娶了个农家女,而且是个不识字的。这大概就是我的命。你不是好高骛远吗,老天就用一个女人来杀杀你的威风!

我老婆不懂数学,可是她脑子灵得很,算账一分钱也差不了,从来不用计算机,能把卖菜的小贩算傻了。她教育孩子,那更是一绝,自己不识字,却把一男一女俩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你说是我的功劳?说实话真不是,我拍着良心告诉你,我一天到晚将心放在学生身上,把自己的孩子都忙忘了,有时候连他们的名字都叫错。可是,我这老婆,从来没抱怨过,我做什么事在她眼里都是对的,都有道理。我想找茬儿跟她吵个架都吵不起来。

所以守着这样的老婆,我从来没动过别的念头,这辈子是死心塌地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了。连陈独秀、闻一多这些五四急先锋、还有陈寅恪这样的大学者都守着原配,我这小蚂蚁有啥心理不平衡的。你让我学徐志摩,一是咱长得孬没文采,不具备那个资本;二是我看着他那张小白脸就不顺眼,怎么还会学他?王子公主都不一定保证幸福,所以我这样柴米油鹽地过着,觉得挺知足,挺滋润。你说我思想腐朽也罢,说我封建余孽也罢,说我大男子主义也罢,我回你一句就够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也许,在现在这个时代里,这种教授与文盲的家庭组合已经绝迹了,所以你会惊奇。但面对着我和我媳妇,请你们一定不要妄自揣测,大呼小叫,这是对我们传统婚姻的尊重。

鞋子合不合适,脚最知道,连手都没有发言权!

我这人的思想,要多开放有多开放,要多保守有多保守,而且,我这个人表里不一:外表粗犷,内里羞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算是个什么人,你也甭想给我定位,你定不住。

我问我怕不怕老婆?不怕,连老婆都怕的人,还有法儿在外面混吗?这样没出息的男人,在路上见了我都懒得用正眼瞅他,活个啥?找个针线笸箩撞死算了。不过,不怕归不怕,要装着怕,因为怕老婆是一种美德。你也许觉得我这套理论极其混乱,自相矛盾,但我要说,这就是我的个人风格,任何事情都要区别对待,大问题上原则不变,但在一些小节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和与众不同点,不影响大立场。

说归说笑归笑。现在,离婚率高,很多原先的模范夫妻都离婚了,让人感叹世事无常,人心不古。女人婚姻不幸福,往往就做起了怨妇,抱怨男人对不起她,抛弃了她,其实,依我看,责任在自己,谁让您没本事拴住他哩?男人就这德行,驴性,受摸不受戗,和狗没多大区别,你要是撒着他,它撒开四蹄上蹿下跳乱踢乱咬,折腾得口吐白沫白眼直翻,可你若是用一条链子将它拴起来,它就老实了,虽然在初期也会反抗、狂吠,可是折腾一阵子,它也就认命了,趴在窝里喘着粗气翻白眼,啥招儿也没了,用棍子捣也捣不起来。endprint

当然,男人毕竟不是狗,那条链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往男人脖子上套的,你得动脑子,调动所有的聪明才智,顺着他的毛摸,等他放松警惕了,将那龇出的牙齿缩回去了,才能动手,否则,伤人伤己,冷不丁咬你一口就是一辈子的伤疤。

怎么套?那就看每个女人的智慧了,我不给你们支招儿,帮你们对付我的同类,再说,我又没被女人套过,咋向你们传授经验?你们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翻来覆去烙着饼慢慢琢磨吧!

三、我为何不跟他们一样,

因为我现在不用装了

这位女记者,你别再捂着嘴巴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毛。你结婚了吗?哦,没结。那你有情人吗?——没有。好,罕见的好孩子,国家和人民教育得好。不过,我告诉你啊,女人要想变坏,必须在五十岁之前,否则就没机会了,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疯狂一把。我?我还早呢,不急,男人变坏的年龄可以限制在一百岁之内。等你们都变坏了再说不迟。

你说我跟你接触的教授不一样,这个肯定,大家见了我都这么说,英雄所见略同。我为何要跟他们一样,他们算啥呀?一个个要么装扮得油头粉面高贵无比,一张脸沉得像秦始皇他爷爷;要么低眉顺眼夹着尾巴,浑身散发着腐烂知识的臭气;有的呢,又适得其反,张扬起来了,玩起造型来了,搞起人体艺术来了。大男人,留着油腻腻的长发在学生们面前招摇过市,旁若无人。要是让他们那农村老爹看见了,定会摸起根棍子把他的脑袋敲开了瓢,或者脱下鞋子来扇屁股——不过呢,他们也只能张扬到这种程度了,毕竟身为人师,不能像社会小青年那样过分,还打上个耳眼,戴上个鼻环,瘦巴巴的胳膊上挎上个眼睛画得像熊猫的小姑娘。

要是没有这点儿分寸,他们真算白活了。

我是美术系的教授,研究生导师,但我首先是个画家。我跟其他画家不一样?那当然,这还用说吗,再强调就是废话了。你印象中的画家啥样?——留着披肩发,一脸狂态!哈哈,这倒也算是某些画家的一个特征,不过,不是所有留长发的都是画家,还有导演、演员、行为艺术家啥的,一个比一个神,一个比一个装。你要是出门买菜,碰见那些披头散发的,十有八九就是他们。

你问我为何不跟他们一样,因为我现在不用装了,熬出头了!以前为了生存,我也装过孙子,现在不用装了,但也用不着反过来装老爷。我只要活出自己的本色来、特色来,就成了。

以前也有個女记者给我写过文章,题目是《特立独行的国画家》,文章写得还不错,将我剥丝抽茧的,一支笔触到我骨头里了,但是这题目,我觉得还是不够劲儿,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改成了《独一无二的国画家》,你说咱牛不牛?

对,咱追求的就是独一无二,蝎子拉屎——独一份儿,别的不敢说,咱这个“各色”,谁也比不了,攀不了,想学也学不了。因为在中国,我是个个例:既是教授和画家,又是商人,说起来吓你一跳,我还是个江湖中人,走到哪儿,都有人跟在我屁股后面,低声下气地喊我吉哥,我高兴了就哼一声,不高兴了头都懒得扭一下,弄得他们一个个讪讪的!你问他们为何这么尊重我,因为我这人义气呀,豪放啊,一诺千金啊,好人谁都愿意跟你交,连狗看你都顺眼!我这人就这脾气,天不怕地不怕,阎王来了也敢打架——因为我讲理啊!

早些年,我走南闯北,干过临时工,当过中学教师,下海当过水产品老板,开过装修公司,业余时间爱画两笔,没想到就画成了教授。我这人胆儿大,爱钱爱享受,什么钱都赚过,却没贩过毒当过人贩子强奸过少女——那不是人干的事,做人要有立场,伤天害理的事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干!你可以说我浑球,可以说我人生观、价值观混乱,甚至说我是个一身江湖气的教授,但你否定不了我的独特性,我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的!

声明一下,我是教授不是专家,这年头,迷信专家不如相信蛤蟆。

四、知道我教学生跟老板打交道的重要性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这多重身份,先给你们讲讲教授这个身份。

我做教授,绝对超及格,这点,连戴着圆眼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院长也不得不服。我敬业,对学生要求严,对自己要求更严,学生八点上课,六点半我就开着我的奔驰驶进校门了。我得把给学生讲的内容先捋一遍。研究生也是学生,学生在中国是最苦的职业,家里供应他们上学不容易,我得对得起他们的父母。

当教授这活儿,到底有多累,你数一数我头顶还剩多少根头发就明白了!所剩无几了吧?一操心,头顶的毛发和头皮屑就一起往下飘,把我这郁郁葱葱的头顶都落成亮光光的茶壶盖了。虽然不美观,却也算是智慧的亮光吧,教书育人,我自觉很光荣。

我教学生,不仅教他们绘画技巧,更重要的是教他们怎么跟老板打交道——能将他们腰包里的钱赚进自己口袋里,这才叫真本事。这是我跟别的教授不同的地方,也是他们比不了我的地方。他们虽然自己画画不错,却在院校高墙内与世隔绝,不懂世道人心,没有生存经验,天天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所以他们教出的学生,谁也不敢保证会吃得很饱,估计不饿得奄奄一息就不错了。别怪我说话损,目前,中国书画家的生存现状很严酷,起码不是你们看到的表面那么热闹。

你问我北京现在有多少画家,据我统计,不下一百万,而这一百万,能真正靠画画养家糊口的并不多,像×××那样一画难求的更是寥若晨星。多数人将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一平尺多少万,其实有价无市。最能吹的是书画家,最落魄的也是书画家。都认为自己的画比梵高、毕加索、齐白石、徐悲鸿更不朽,吹得自己都脸红了,却一张画卖不出去,有嘛用?这不,我刚听说,最近宋庄一个画家饿死了!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你们女性提问题就是天真。人命关天,再缺德的人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听说,还是个小伙子,媳妇都没娶呢,父母从河南老家来了,哭得以头撞地,寻死觅活。可是,就是将地球撞破,有啥用啊,儿死不能复生,可恨这个不孝子,可怜这对老人啊!你问这个年轻画家为什么会活活饿死——画得不好,又假清高,画摆了一屋子,却一张卖不出去,只能自我欣赏,又不能当饭吃,饿得都眼珠子发蓝了,三根筋挑着个瘦头,还醉死不认那壶酒钱,有朋友要救济他,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还梗着头不接受。你说,这样的人,不饿死他饿死谁?饿死活该,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的大道理,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了。endprint

要说迂腐,这才是真正的迂腐。你别笑,现在你知道现实的严酷性了吧,知道我教学生跟老板打交道的重要性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画得再好,这个时代不需要你,你就是个悲剧,死定了。这个道理,也可以套用到各行各业,放之四海而皆准。不信,你就试试!

五、我也不瞒你,我姥爷兄弟十一个,

有九个是土匪

茶喝完了,你嫂子的菜也炒好了,你们闻一闻,香吧?来,孩他娘,挽挽袖子继续上菜,咱喝酒喝酒!不要推辞,不要怕醉,到了这儿就是到了家了,来,我这儿有好胃药,先喝出点毛病来,再整点儿胃药!咱们要把梁山、把江湖,统统搬到桌子上来!

你看我,胸脯一拍啪啪响,说话牛气冲天,像个侠客。这没错,我就是个侠客,甚至是带着那么一丝匪气的侠客,我只有在教书育人的时候,才像个教授。别写成叫兽哈!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用电脑打字,不大会写字了。还有那个说相声的郭德纲,骂得也犀利,称我们是“教兽”。

教授怎么啦?教授也是人嘛!

我还不老?还不老呢,都聪明绝顶了。难道非得老得眼屎吧嗒了,抖抖嗦嗦地拄着个拐棍儿,才是老教授吗?我现在在电梯里,最怕遇见小孩,我要是对人家多瞅两眼,小孩他妈就赶紧对他说:快叫爷爷,快叫爷爷!

你问我为啥是这么种性格,天生的,也可以说基因吧,我也不瞒你,我姥爷兄弟十一个,有九个是土匪,解放前,在我们老家那一带占山为王,杀富济贫,闹得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一跺脚方圆百里都晃动,胡同里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吱吱惨叫着跑回家去!这在我们当地的《县志》上,可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呢。

我不以此为耻,因为我要是生在那个时代,十有八九也要走那条路的。齐鲁,自古就是个出英雄豪杰和土匪的地方,生在那里,住着那山,喝着那水,听着梁山泊一百单八将的传说,受的是英雄和土匪理论并存的教育和士可杀不可辱的熏陶,自然是一身豪气,一身血性。尽管也有人长成了孬种,但在此地长成英雄豪杰的机会还是比别的地方多。我的人生哲学就是:活,就活他个惊天动地痛快淋漓!所以,每当我喝了点儿小酒,就把我这些祖宗们的名字和事迹一个个拎出来显摆一番,不管你怎么看我,偷笑也罢,惊吓也罢,佩服也罢。

我以此为荣的仍然为荣,以此为耻的仍然为耻,我有我的价值观和判断标准,谁也甭想左右我。

我从何时起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记得俺娘说过,俺是横着生的,生来就不怕事。从俺蹒跚学步起,就像螃蟹那样一横一横地走路了。别看咱小,一样有霸气。霸气不在年高嘛!俺娘常说:俺三岁半的时候,她下地干活将俺带到坡上,让俺坐在簸箕里玩儿,一条蛇从树上掉下来,掉进俺脖子里,俺不喊不叫,用小手一把抓过来,捏住蛇脖子往地上摔,活活把一条蛇摔断了气。有个赶集的老者从旁边走,看见了,说这孩子将来有大处,长虫这东西大人见了都头皮发炸,骨头瘆凉,这孩子愣是不放在眼里,少见。老者还传授了我打蛇的招儿,那就是不要用蛮劲,只要拎着它的尾巴抡圈儿就行了,用不了几圈儿蛇的骨头就散架。

打蛇打七寸,这也是老者教我的,够准够狠,现在,我还常用这个绝招儿,专打那些不怀好意的毒蛇、坏蛇、歪蛇。谁若得罪了我,我有招儿治你,保准让你天天做噩梦!我这种人,八百年前关汉卿就为我画像了,我是个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被蒸煮捶炒了八九百年了,還这个样,谁还能把我怎么着?

我粗暴?一点儿不粗。有句谚语:清白的良心是最好的枕头。你睡不着,做噩梦,说明你做了缺德事儿了,我不过是在替老天惩罚你——惩罚这个词儿有点儿过啊,我没那个权力惩罚别人,那就用折磨吧——我不过是在替老天折磨你!

六、我最与众不同、备受争议的身份,

当然是:江湖

喝了几杯了,甭管它,也别数瓶子——显得多没出息啊,看人家这位女士也没这么计较。喝白酒要像喝啤酒一样,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往里灌,那才叫一个痛快。我们的先祖过去没有饭吃的时候,就是这样敞着怀站在风口灌西北风的,一灌一个饱,把那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肚子能喝炸了。喝酒,不是为了醉,是为了一个气氛。你这小心翼翼的喝法,要是让我们老家那群梁山好汉们见了,准保气得死而复生,揪住你脖领子胖揍一顿!

下面,我就捋捋袖子,给你们讲讲我的另一重身份,它是最体现我个性和本质的部分,也是我最与众不同、最备受争议的身份:江湖。

在教授群中,大家都知道我吉大鹏是个江湖中人。现在学院跟社会打交道,有摆不平的事,院长就亲自出面找我吉大鹏。只要我出面,三教九流,还没有不给面子的。我吉大鹏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宁折不弯,个性凛冽却又绝对有让你心服口服的一面。某些时候,毫不夸张地说:我这个人的作为,也会有让你跪下来的冲动。

当然,我吉大鹏在江湖混,一不用刀,二不用枪,靠的是满脑门子的智慧和这伶牙俐齿,最主要的还是这一拍胸脯啪啪响的豪迈。我跟哪个行业的人都混得上来,跟捏着鼻子说话的男旦握过手,跟性情暴躁的老将军下过棋,跟烤肉串的维吾尔族人也能称兄道弟,那些混混儿们,见了我老远就把腰弓成猫,毕恭毕敬地喊大哥。要想人家服你,你就必须有两把刷子。说话做事都得讲规矩,讲义气,通情理。否则,谁服你?江湖不可怕,任何江湖都是讲规则讲道理的。你要是自己能做到,连江湖都会怕你,甚至敬你。我吉大鹏一身正气,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白,更不怕黑。

这不,前阵子一帮美术系的学生闹事,找导师的茬儿,联名将导师告到院长那里。把这个导师吓坏了,深更半夜揣着两条软中华来找我。我本来就看不上这个人,觉得学生闹腾也有道理,你身为导师,学生却一连两个月见不到你的面儿,你有什么资格称导师,学生又能跟你学什么?但这位导师苦着脸一说,我就忍不住拍了桌子。原来,是学生们抱怨导师没本事,不能帮他们在全国的书画比赛中获奖,有一些又急于赚钱,得空就跟着画商到处卖画赚小钱,等于把导师当成咸鱼给挂起来了,剩下的几个学生,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画室里快要跑耗子了。这个导师没本事,唬不住他们,又不敢报学院,只好天天弓着腰,鼻子上架着副大眼镜,跟着老婆到菜市场买菜去,比个娘们儿还娘们儿,你说这可怜见的!endprint

老实说,这个导师和这帮学生都有错,但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也不是探讨谁对谁错的时候,先把课恢复了再说。擒贼先擒王,我把那个带头闹事的学生给逮住了,我说:你们要只想赚钱,就不用再到这个校园来了;要想从学院拿到研究生文凭,明天就必须全部来复课,少一个拿你是问!我吉大鹏说话从来铁板上钉钉,放屁都砸坑,你若敢迎风而上,就试试看!

结果怎么着?一个个悻悻地回来复课了,蔫头蔫脑的。我没唾沫滔天地臭骂他们,是看他们导师的脸面。你画得再好,在外面败坏老师,就是品质问题,这样的人我不但看不上,见一次我还骂你一次。

这位女记者,你说啥?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人不能有太多想法,要那么多想法干嘛?尤其他们现在还是学生,把该学的学好就成了。一个年龄做一个年龄的事儿,不要越着锅台上炕,省得摔着,弄成残疾人。

就这事本身来说,首先得恢复秩序,这是正事,其他的事慢慢解决,乱麻不是一只手就捋好了的,鱼头不是一下子就能择净刺儿的!不过话说回来,摊上这么个低能的老师,以后这事儿还得出,要想人家服你,你首先得服人。是吧?來,再干一杯!

七、我的江湖,首先从放猪开始

下面我要言归正传,讲一讲我的江湖了。这是我人生中最难以忘怀、也最激动人心的部分。

我的江湖,首先是从放猪开始的。所以你要写文章,我给你取个名字,直接就叫《吉教授放猪记》得了。教授放猪,这事儿新鲜,有吸引力。我也奋不顾身地奉献一回,为你招徕一下读者。

我怎么放起猪来了,当然不是现在,我现在已经不用放猪了,我放学生;既然不是现在放猪,你们一定会猜想是我被打成右派时放猪吧?对不起,别看我长得老,但人家轰轰烈烈打右派时,我还是个刚缝上开裆裤的孩子呢。

我放猪,是在山东老家的吉古庄,我是村里的村民,十几岁的村民。放猪,是队里安排的活儿。我不放猪,队里就放我了。猪一赶到野外,就有草吃;人呢,一不干活,就没有饭吃。所以说,那时候,猪的日子比人的日子好过,也比人的地位高,人伺候猪,但猪用不着伺候人。

别看我的文化水没有多深,但我从小爱思索,我的哲学思想就是在放猪的实践中慢慢形成的,并且是不折不扣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我会辩证地看待问题,毛泽东说要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我看问题,可能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一分为八。我这个人,也是块钻石,从哪个面看,有哪个面的棱角,哪个面的闪光,当然,也有哪个面的丑陋和阴暗。这个,我一点儿也用不着避讳,谁脖子后面刮不下二两灰来?你们女人崇拜的女作家张爱玲不是说过吗,从鼻子下面往上看,谁鼻子里没有二两鼻屎?

说言归正传,又扩岔了,请原谅。放猪,当然非我所愿,我那时候虚岁才十三,留着个茶壶盖那样的傻蛋头,腰里揣着个弹弓,整天牛皮哄哄的,闭着一只眼睛对着树上的鸟儿练瞄准。正是做梦不爱醒的年纪,怎么甘心放猪呢?我刚上初中,还想上高中呢,结果队里的贫管会主任老歪剥夺了我这光荣的权利,将我拽下来到生产队放猪。那时候,贫管会主任比村长权力还大(那时越穷越光荣嘛),什么事都管,恨不得连老母猪生崽的事也掺和。大家叫他老歪,除了他中过风嘴巴歪了外,还因为他心术不正,看人也斜着眼。俺姥姥说过:心术不正的人,五官也不正。——你看,乡下净出哲学家,一个老妇瘪着嘴巴随口一说,都是顶呱呱的真理,服不服?

没办法,谁让咱成分不好呢,地富反坏右不能接受教育,只好下来割草放牛种地!我那九个英雄好汉的姥爷,让我这个压根儿就没见过面的外孙受牵连了。就为这个,我至今还感谢他们,给了我磨练成长的机会,并且时至今日,我对他们的尊敬与钦佩还与日俱增。为啥?就是因为如今咱们国人,缺的就是这种豪情,这个骨头和血性。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先生曾经感叹“种的退化”,可不是嘛,现代人真是火柴盒养蛐蛐——越养越窝窝,一辈不如一辈了!

言归正传。我平白无故地就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能甘心吗?甘心我就不是有九个土匪姥爷的外孙了。毛爷爷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不让我上学,我能不忌恨你吗?猪都知道忌恨人,难不成我还不如一头猪了?

我要让贫管会主任老歪知道我的厉害,所以,这天半夜里,借着月光,我揣着把斧头就直奔老歪家门口去了,两只小眼睛贼亮。别看咱岁数小,可是咱胆儿肥!老歪家在村口,孤零零的,旁边只有几间废弃的烤烟屋——这家人,连住个地儿也要与众不同。天还没亮,我就将他家门前两棵刚栽上不久的小树放倒了,树小,不经砍,几下就解决了。你说他家人睡得多死,我小斧头砍得有声,他家人愣没一个听见的,大概觉得自己是一方霸主,没人敢怎么着,压根儿也不往这方面动心思。估计砍树那动静,他家圈里的猪都听见了。我看见他家枣树上睡着的几只老母鸡,缩着脖子动了动,又没声息了。

树砍完了,村里人还没醒呢! 我把斧头往腰里一插,不慌不忙地回了家,冲干净手脸上的汗味儿,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井水,又小睡了一觉,神不知鬼不觉。我家里人不知道我深更半夜干了这么件大事,但我估计天亮后,贫管会主任应该知道他家门前的树是谁砍的了,也应该知道我砍他家那树的意思了。

嗨嗨,别说咱心狠手辣。有气,就该让对手知道,千万别藏着掖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受双份折磨,并在折磨中检讨自己的做人问题。

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了了,那是肯定。果然,太阳刚从我们那猪圏墙后爬出来,村东头槐树下的那口铁钟就敲响了,那些年,这些破铜烂铁的声音把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接着,队长的哨子也嘟嘟地吹起来,带着刺耳的尖音,召集社员们到槐树底下开会。我抱着个小板凳,跟在老少爷们儿们后面来到树下,见老歪的嘴巴气得几乎挂到了他那对儿招风耳上,他一蹦三个高,唾沫横飞地叫骂,说要查出砍他家门前树的罪犯,扭送到公安局去。我知道他是敲山震虎,想把我的胆儿吓破,不打自招呢。他太低估我了,胆小我就不是土匪的外孙了,也不会砍你家门前的树了!我在人缝里朝着老歪嘿嘿笑,气得他那只歪嘴巴左边扭扭,右边动动,都不知往哪边歪好了。endprint

那时候,为了几棵树,没有劳烦公安局立案破案一说,而且,尽管老歪心里知道是我小子干的,也没抓住我手脖子,没有证据;即使抓住了,也没招儿——我虚岁才十三,还是个未成年人呢。若真让公安局抓我,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父老乡亲的唾沫能把他淹死。公家有公家的法律,村里有村里的哲学。你这个贫管会主任只要还是村里人,老婆孩子还在村里住着,就得遵守村规,尊重村里的哲学,嘿嘿!我看你拿我咋办。别看我小,我人小鬼大,吃透了乡下人的哲学,才敢这么有恃无恐,所以庄里人说我从小就有出息。我表舅舅宋明理呢,夸我聪明。前不久他从国外拄着个文明棍回来,又摸着我的秃头顶夸我聪明,我说:舅舅,我都快五十岁了,老得头上的头发比你也多不了几根儿了,你再夸我聪明就有点儿太悲剧了。聪明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改名了,叫智慧!

八、贫管会主任给一个孩子送礼,

这样的奇事只有吉古庄才有

这是我第一次江湖亮相,尽管这个江湖不大,也就是百八十户的村子,但我从此一举成名,吉古庄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这事儿传得四乡八村无人不知,無人不晓。乡下人一群羊,被狼欺负惯了,天天低声下气,像夹尾巴的狗一样没有尊严,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个叉着腰怒气冲冲的小子,谁敢欺负就和谁拼命,令乡亲们扬眉吐气,所以我就被他们视为了英雄好汉,可以说在我身上,寄托了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父老乡亲们的希望。我放猪时,碰见外村背着粪筐子拾粪的老汉,他一听说我是吉古庄的吉大鹏,就把几粒驴屎蛋往粪筐子里一扔,腾出手来朝我伸大拇指。

咱矜持地朝他不咸不淡地一笑,把鞭子响亮地一甩,就赶着猪往河边走,不和他说一句话。既然都将咱当成了英雄,咱就得有那么股劲儿,保持一点儿神秘感。咱心里明白咱是个孩子,不能和大人说多了,省得露了底儿。咱肯定也能长成他们想象的那种好汉的,只不过还需要几年时间,咱得在被他们看透之前拿捏好,等真成好汉的那一天,再张牙舞爪也不迟。就像今天,我一个放猪娃成了教授,底气足,根儿壮,牛得很,除了装着怕老婆,还怕谁啊?

再倒回头去说我的初入江湖——我的报复计划还没完呢,光砍了贫管会主任老歪家门前的树不过瘾,也不足以砍掉他那张牙舞爪的爪子。我还得想办法治他,让他知道不让一个穷孩子上学的后果,让他见了村里每一个人都疑神疑鬼,却又不得不点头哈腰。

你们猜我是咋整治他的?我捡了让他最怕的事来干——他那个头顶着几根黄毛的儿子瓜娃,以前狗仗人势,村里的孩子甭管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他没有不欺负的,我要拧拧他这个弯儿。见一回我打他一回,每回都打得他拖着鼻涕或者挂着血花逃跑,裤子都快跑掉了。打了几次,我把瓜娃的灵性培养出来了,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嗖”地就窜得没影儿了,以前那孩子焉头焉脑的,走路都掉鞋子,被我打惊了之后,就利落多了,应该说,我对改造瓜娃做出了很大贡献。如此几回之后,他已经跑得比兔子都快了,具备了短跑运动员的基本素质。

我要对付你,就要让你心服口服,让你一朝被蛇咬一辈子怕井绳!这么一来二去,瓜娃的眼睛都被我吓圆了,天天瞪得跟猫头鹰似的,听见动静就想跑。老歪也怕我了,嘴巴几乎歪到后脑勺上去,牙疼到不行的样子。孩子间打架,他也不好意思动用他的权力啊!我赶着猪到坡上去放的时候,他就打发他那蓬头垢面的老婆到小卖部买了两封青岛饼干,一个橘子罐头,一个山楂罐头,掖掖藏藏地揣着去我家,请我奶奶给求个情劝说我一下,不要再打他家那个窝窝囊囊的黄毛小子了。

贫管会主任给一个孩子送礼,这样的奇事也只有出在吉古庄,出在有我吉大鹏的村子。看来我吉大鹏走到哪里,都会创造奇迹,呵呵!

我放猪回家后,摸了根黄瓜正吃呢,我奶奶拄着拐棍,挪移着那三寸小金莲蹒跚从里屋里出来,不轻不重地朝我那尖尖的屁股就是一拐棍,嗔骂道:“小狗日的,天天兴风作浪!往后可不兴再打人家狗娃了,听见没?”

我脖颈子一拧说:“晦气!那不成,该打还得打,谁让他爷儿俩欺负人的,谁让他爹不让俺上学的?”

我奶奶她老人家就说:“不能上学的又不光你一个,看看咱村,认识自家名字的有几个?上完初小的有几个?人得知足,知足是福,不知足是祸。再说啦,队里缺劳力,咱家也得有个和你爹一起挣工分的。咋的,养家糊口,你个小东西还不乐意吗?”

我嘟嘟囔囔地说:“乐意不乐意是俺自己的事,他凭啥做主!”

我奶奶一听,那根磨得光溜溜的桑木小拐棍又抡起来了:“咋的,你奶奶的话都不听了,能得你不轻!家有家长,村有村官,该服管的时候你就得低头。要是都像你这么不听话,咱村不就乱套了,社会不就乱套了?”

“乱套活该,碍俺啥事,俺不过是一粒老鼠屎,顶多带坏一锅疙瘩汤!”

“你个小东西,老天不打个霹雷震震你,你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世事繁杂,人心不古,你没经着狸猫挠一爪,我看你是不知道肉疼!”

我一看奶奶的拐棍真要落下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撒开腿就跑了,跑到门口傍着门框继续吃我的黄瓜,朝着奶奶挤眉弄眼。奶奶用拐棍遥遥地指着我,问我改了不?还打瓜娃不?我不情愿地说:“好,看你的面子,俺就不打了。不过你得给老歪他老婆递个话儿,老歪爷儿俩要是敢再欺负人,俺也不打他家瓜娃了,俺抱着瓜娃一起跳井去!”

奶奶一听,又抡着拐棍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我欺她跑得慢,等她的拐棍戳到我鼻子底下才不慌不忙地逃跑,谁知我爹正巧扛着一挂犁下地回来,看我惹奶奶生气,将犁一扔,上来就踹了我一脚,鞋上的泥巴沾了我一屁股!

本来,我计划要在十八岁成年之前,再弄几个事件教训教训老歪的。我雄心勃勃,要在村里树立我的少年英雄形象,只要我还未成年,我就是把他儿子推到粪坑里喂太岁,他也白瞪眼,大人好对付,小孩可不好整治。但他这么一服软,我还真没招了。再加上家里人威逼利诱,我也只好消停了。我这人,从小就是这个受摸不受戗的驴脾气。就像俺奶奶摸着俺的头说的:俺这个孙子尽管邪头,但很讲理!当然,从这个事上也可以看出老歪的人性,贫管会主任也是人嘛!他作为一个当爹的,还是很爱自己孩子的。endprint

就这么着,先把贫管会主任这个鳖头摁住,就没人敢再明目张胆欺负人了。此后,我的事迹虽无大的突破,但勇敢的形象基本在吉古庄树立起来了。记得后来我考上大学要走的时候,老歪他们不但没因为我成分不好难为我,还欢天喜地地在大队屋门前放了一串鞭炮庆贺。我知道他巴不得我走呢,你想啊,我要是留在村里,就凭我这个智商,他们的日子能好过吗?

九、我敢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猪

你们别以为我们那个年代穷,才不穷呢,我们的精神世界很丰富;你们也不要以为我们那个村落后,才不落后呢,我们村当时很超前,老是上书上报,放卫星,是全国的典型。我们村子虽然算不上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鱼鳖虾蟹全不缺。

海派青口周立波在一期节目中,曾经说到五六十年代的一件荒唐事,说在山东某地有个轰动天下的报道:一个农村老太太养的一头猪,一次下了五十头小猪,这件骇人听闻胡编乱造的奇事,就发生在我们村,按当时的话来说,是我们村放的一颗卫星。另外,我们村还产生了中国第一个无人商店,为节省劳力,体现劳动人民的好思想好品质好风格,小卖部大门洞开,商品上用圆珠笔标着价格,谁想买,把钱放到柜里,拿起商品就走人。

你说,我们村先进不先进,超前不超前,无人化管理呀!

在这种先进形势影响下,我从一个初中生慢慢蜕变,已经具备一个农民的雏形了。我留着时髦的小分头,对襟小褂上特地让我奶奶给缝了一个口袋,在上面插了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一看就有文化,有范儿。每天,我赶着猪游荡在山野之间,身上带着猪粪和青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却也优哉游哉。生产队那些大人,我很烦他们,天天累得半死不活,一脸悲苦相,却还一边干活一边鸡一嘴鸭一嘴地讲别人的闲话。他们的闲话讲得多,却啥事也干不了。我很庆幸远离他们,和猪一起自由自在,还可以天天琢磨点事儿;累了的时候,还可以躺在树荫的石头上,看几页《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这都是我从姥娘庄里那个叫宋明理的表舅舅家弄来的,那书已经被他翻成烂狗肉样。我这个表舅心眼多,是个远近有名的小诸葛,他的智慧,大都是從这些书里学来的,所以,我也要学着点儿。

人要是看这类书看多了,就不是人,是人精了,俗话说:少不看三国嘛!这些闲书看完了,我就向人借了高中的书来看,这么聪明的脑袋,不能让它闲着呀!无聊的时候,我就捡起根草棒画山野的景色,大自然就是我的课堂,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抬起头,还有漫天的云彩,想画啥都有参照物。我后来能上大学,当画家,全赖那段放猪生活的培养。你们看,我从小就是个有追求的人,坚持自学,绝不安于和周围的人一样碌碌无为。

那时候,虽然放卫星的年头早过了,但贫管会主任老歪还沉浸在“一头猪生五十头猪”的幻想中,眼睁睁地看着一头头肚皮拖地的老母猪临产、下崽,却没有一头猪完成他的指标,他很失望,也明白了他的愿望不切实际。他只好放低对猪的要求,不求它们下多少崽,只求它们能更肥一些,长得更快一些,过磅的时候分量更重一些,挂到钩子上的时候更新鲜一些,肉嚼到嘴里的时候更香一些。

而这些,猪自己是做不到的,只有放猪的人不怕艰苦排除万难,多带它们寻找一些地肥水美的草坡,多吃一些味道鲜美的草,才能实现。于是,我这个半大小子的放猪任务就显得十分艰巨。要是让队里的干部们发现我放的哪头猪瘦得掉了膘,估计他们比猪的爹还着急。

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这人,在哪里也是好样儿的,就是让我扫厕所,也准保比别人扫得干净——珍珠到哪里都闪光,有本事的人,不怕环境孬,就怕做不好。我做教授是称职的教授,做猪倌也是合格的猪倌。我放的猪,个个肥头大耳,膘肥体壮,精神抖擞。没有一头猪的肚子不是胀鼓鼓的。

我为什么能做得这么好?因为我跟猪之间有交情,有默契。我对它们好,它们也回馈我一身肥膘。我跟猪的那个感情,可以说比哥们儿还哥们儿,亲弟兄也未必比我和猪的感情深。

我还敢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猪!

猪啊牛啊驴啊马啊骡子啊的,那些东西我太知道它们的脾性了,它们记仇也记恩,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好;谁对它不好,它趁你不注意给你一蹄子,或者趁着没人的时候,用角将你拱到豆子地里去。你看它们的眼睛,都是湿润的、温顺的,但你得罪了它,它就充满了仇恨。你第一天得罪了它,第二天早上看见它,保管它的眼睛是红的,布满了血丝,这东西,它为你一夜难眠呢!它恨人,比人恨人还厉害。人有话能说出来,动物有话,只能埋在心里,它可能埋个十年八年,耐心地等待机会报复你。沉默寡言的动物,最沉得住气。

听了我的故事,你们要记着:要像尊重人一样尊重动物。你不尊重动物,就得交霉运。因为动物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且是最有实力报复的一部分。不敬它们,就是不敬天地;不敬天地,那就等着大自然来收拾吧!过去有句狂妄的话,叫人定胜天,啧啧,多豪迈啊!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使你今天胜了天,明天老天爷能放过你吗?今天这些层出不穷的奇事儿,如非典,禽流感啥的,哪个不是人类自己惹的祸?连鸡啊鸭啊猪啊这些弱小的动物都来报复了,想想人类得罪了多少生灵,污染破坏了多少环境,想想人类还有多少好日子吧!

你以为我说得严重了?那你就试试看,你先得罪得罪一头牛看看——那家伙可是倔得很,你得罪了一头猪不要紧,猪木木的,老实,得罪了牛,那你就麻烦了,牛看着也老实,却是最有爆发力的。它那对牛眼瞪着,比电灯泡还亮,那对弯弯的角,比钩子还利,你若惹了它,它头顶那对儿犄角不会饶你!

唉,说了这么老半天,好像在替动物威胁你们,但其实现在很多动物,已经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农村一年四季耕耘播种都有现代化的机器,那些体积庞大的牲畜,如牛啊驴啊骡子啊都没了用场,或者被杀肉吃了,或者被卖掉了,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唤不回来了。嗨,悲剧啊。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活下来的仍然受着人类折磨的动物,不一定啥时候就发起总攻了,到那时,咱们就一起受吧,我这样说,可不是耸人听闻!

十、关于如何带好一支团队,endprint

可以参考我的放猪理论

近年来,我发现一个问题:不但人的价值观混乱,对动物的称谓也混乱了。有一个作家叫王小波,很有名,可惜已经去世了。这位仁兄就称猪为“只”,那么肥壮笨重的动物,被他轻飘飘说成了“只”。那么多人称猪牛马为只,始作俑者我怀疑就是王小波这位仁兄。现代人的特立独行,从称一头猪为一只猪这事上就看出来了,好歹没将一个人称为一只人或者一头人,已经不错了。

也许,只有我这个过去的放猪娃还在计较:猪不论只,论头!

其实,我刚开始放猪的时候,也不了解猪,挨了它们很多欺负。它们不但不听我的话,连我的鞭子都不怕,我想教训它们一下,它们就在一头黑猪的带领下,漫山遍野地疯跑,跑得比疯牛还野!把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可给累垮了!一个人追一头猪还好说,一个人追三十多头猪,我就是浑身长满蜈蚣那么多的腿,也没用啊!我刚想蹲下来喘口气,一头粉红色的小猪就趴到我肩上了,我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要是那时有相机的话,照下来,那简直像对儿亲兄弟呀!

看,连这么小的猪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好歹没在我头上拉屎,已经万幸了。这些贼玩意儿,我将它们赶到一处草坡下,它们吃着草也是心不在焉,这儿啃一口那儿啃一口,啃得没滋没味的,完了还吧嗒吧嗒嘴,好像说:这草,不香,不香!傍晚时我赶着它们往队里走时,不由得垂头丧气,就怕被队里的人看见那些猪一个个肚皮塌塌的样子。人饿成那样没人管,猪饿成那样,人的责任可就大了!

一个大小伙子被猪欺负成这样,这可咋好?在人堆里,我还算是个欺负别人的人呢,咋到了猪这里就束手无策了,我不服气,天天对着那些哼哼唧唧不怀好意的猪们瞅,瞅出了些门道,正巧看瓜田的五保户瘸三爷蹲在地头上抽烟袋,我走过去,将衣襟里兜着的蘑菇倒进他的篮子里,趁机向他请教管猪经验。他用力闻了闻蘑菇的鲜味儿,看也不看我,就顾自开了口,就像对别人说话似的。

他说:猪,俺也放过,看俺这条腿,知道咋瘸的吗?

我凛然一惊,说:咋瘸的,难不成让猪给踩的?

这下,瘸三爷那张老脸竟然露出了笑模样,他将煙袋往地上搕净烟灰,又照着我的小分头敲了两下,说:“怪不得人家说你猴精,原来你还真不傻,敢想,敢做,还敢说。人在这世上混,就得有这股劲儿。我这腿,对别人说是黑夜里走路掉进沟里摔的,其实真是猪踩的。前两年,个人不准养猪,我偷养了两头,吃不饱呀,人都饿成虾皮了,猪能吃饱吗,没法子,我只得深更半夜将它们偷偷赶出来,到野外放。猪见了草,能不急吗,两头猪争先恐后朝着草跑,把我给绊倒了,然后又被它们踩了,好歹那猪蹄没踩出我的眼珠子来,已经知足了。但这条腿,是活活让这畜生给踩断了,嗨!”

我听得惊心动魄,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征服猪的诀窍。可瘸三爷这个老东西说到这儿,又不吭气了。后来,我耐着性子,陆续用了很多蘑菇和野果,才让他开了金口。

他说:小子,你要想让所有的猪都听你的,其实并不用费多大的劲儿,这里面有个诀窍:你只要降住一头猪就成了!

我很迷惘,眨巴着眼睛说:一头猪?我放着三四十头猪,如何只降住一头就成了?

瘸三爷把烟袋锅往胶鞋底下搕搕,又想敲我的脑壳,我躲过了。他说:你这孩子这么精,咋的又傻啦?让你降一头,肯定是领头的,你只要在一群猪中挑出头猪,杀一敬百,杀猪给猪看,这样猪群就好管理了,你一挥鞭子,保管它们都哼哼唧唧地跟着你跑!

我挠着后脑勺苦闷地说:那我如何知道哪头猪是领头的?

瘸三爷说:那就要靠你的眼力了!俺瘸着条腿,你总不会指望俺一瘸一拐地跟在猪群后面,给你去观察哪是头猪吧?

瘸三爷说完,就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潇洒地一拍我那小分头,就回去琢磨头猪去了!

我终于将头猪瞅明白了。甭看咱这对小眼,从小就聚光,毒着呢,啥事儿在咱眼皮底下一过,甭想逃过咱的火眼金睛,何况你一头猪!那领头猪,是一头长腿长嘴巴子的花斑猪,它骨架子大,一看就是肯长肉、并且将来一定能长得很大的那种猪。它小眼睛大耳朵,鼻孔呼哧呼哧的能放进俩乒乓球去,长得奇丑无比。最明显的特征是头顶靠近左耳的地方,长着黑白相间的花斑。猪也有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你再能,也是一头猪,碰上我这刁钻古怪的主儿,你注定得丢盔卸甲,摇尾乞怜。

这天,猪们又开始集体闹事。我刚将它们赶到坡上时,它们还装作良民模样温驯地吃了会儿草,然后趁我不注意,突然不约而同疯了似的撒开蹄子狂奔起来,朝着远处蛐蛐河的方向,跑得十分放肆,十分飞扬,十分浪漫,那豪壮的场面,跟电影上牦牛、野马的气势差不多。看得我一时有点儿发呆,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我从腰里解下早就准备好的草绳,朝着猪们追过去,双眼直盯那头花斑猪。它在猪群前面靠近中间的地方,跑得最为亢奋。我想,一定是这家伙策划和领导了这次暴动吧?

小样,你就狼窜吧,有你好看的!

我在猪群中一把抓住了花斑猪肉乎乎的尾巴,它很狡猾,前蹄拼力一蹦就解脱了,其它的猪边狂奔边做保护头猪的工作,它们一边跑一边自觉地聚拢,将花斑猪围在中间。我好歹将它追上,本来还要给它做做思想工作,但看它这样气势汹汹,也就不客气了,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绳子就套在它皮儿松松的脖颈上了。

驯服了头猪,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天天阳光灿烂,自由自在,堪比皇帝。所有猪都对我粉面含笑,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母猪见了我,还要抛个肉乎乎的媚眼。这位女士,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当时那激动人心的情形。可惜,人与猪共舞的和谐场面,现在是甭想再看到了,世间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叫吉大鹏的少年。

我放猪,很公平,对所有的猪都一视同仁,无论是白的、黑的、花的、尖嘴巴的、圆嘴巴的、进口的还是土生土长的……我尊重猪,用猪的标准去对待猪,不用人的偏见去看待猪,也不用人的审美观评论猪的美丑,更重要的是,我不搞种族歧视,不管白猪黑猪,都是猪嘛!不要以为白猪就比黑猪卫生,只不过表面看着白而已,身上的毛里面一样藏污纳垢,生着虱子。而且,猪卫生不卫生好看不好看,不是猪的标准,是人的标准。人都是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动物,这哪儿成呢!endprint

正因为我尊重猪,拿猪当猪看,所以猪们也都尊重我,对我感激涕零,视我为它们的精神领袖,你说,这支猪队伍不就好带了吗?现代人,讲究个性,也讲究团队精神,关于如何带好一支团队,可以参考我的放猪理论!

十一、人要是真愤怒了,连鬼都怕你

一个孩子要对付一个大人,比一个大人对付另一个大人占便宜得多。我在吉古庄,不能说打遍全庄无敌手,事实上除了欺压我的人,我没有真正的敌人。我只打那些欺男霸女耀武扬威的家伙,用现在的话说叫村官村霸,这一点,充分体现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理念。我吉大鹏牛吧!我在村里扬名,是由于整治得贫管会主任老歪服了软;我扬名全县,却是由于我后来的另一个壮举:我一砖头把工作组组长打得卷着铺盖卷儿跑掉了。

这事儿,得从我姥娘说起——你看,我最先出名,都是幸亏有伟大的女性成全啊!

我姥娘,那是我们那一带方圆百里著名的神婆子,平日里,她是一个小巧玲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收拾得干净利落,后脑勺上绾个发髻,戴着一对摇摇荡荡的银耳环,说话慢条斯理,温言软语,手也软得像条绸子,有种大户人家的高贵气质,那双三寸金莲像小辣椒。乡里乡亲的有人来求她,无论打卦算命看阴阳择吉日,给小孩取名、叫魂还是为老人扎招魂幡,都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并且她有个跟其他神婆子迥然不同的长处:不贪不图,不想人家的东西,人家有那个心,捎一盒烟、几片拢过的烟叶子或者挎篮子扁豆茄子土豆来,她也收下;家里穷,两手空空地来,她也不嫌弃。见有人带来的孩子衣衫褴褛,可怜兮兮,她还会找几件衣服,让人家捎回去给孩子改件夹袄穿,或者从贴身的衣兜儿里掏出两块花花绿绿的糖块,抖抖嗦嗦地剥了,填到孩子的嘴里。

我姥娘就是这么个善良的老太太。她顶着的“仙家”,据说是黄鼠狼,仙名叫黄仙姑。这个仙姑道行很深,一下界就附在我姥娘身上,这下我姥娘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儿,她开始眼泪鼻涕一大把,不停地要烟抽,边吧嗒着烟边不停地手舞足蹈,又唱又跳又哭又叫,连说话声音都变了,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是女的,表情也是千变万化,我偷窥过我姥娘上神的场面,那真是惊心动魄啊!好像真的看见各种动物或者鬼怪的脸,從她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来,烟雾缭绕,冷气森森,吓得周围的人一个劲地往后缩,你们别怕,那也可能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想象或者幻觉罢了! 但这个事儿,我至今不能解释,鬼啊怪啊前生啊后世啊,那些事,是迷信还是真的存在,谁说得清呢?来世有吗,什么样?谁见过,谁敢说他是去了一趟又回来的,保管大家都像躲鬼一样地躲着他!但用句时髦话说就是:不能用科学证明的事不证明就不存在。既然说不清,我们就要有个现实的态度:好好享受现世,甭管未来。

我姥娘作为乡间一个著名的神婆子,尽管少言寡语,却很有号召力。经常有四乡八疃的神婆神汉到我姥娘家来聚会,轰动得很,前来看热闹的人将两扇破门都挤下来了。当然这些也是破四旧以前的事,后来上面抓牛鬼蛇神,就不敢了,即使搞一点儿迷信活动,也是小范围的事儿,所以政府与神婆神汉们之间还能相安无事。天上的神只要不干扰地上的神,地上的神基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到了“文革”期间,那些神婆子神汉们,不管聚不聚会,显不显神通,一律开始倒霉了,工作组一声令下,民兵连的人就开始行动:抓!

抓住了,用小草绳一捆,排着队,头上扣着个尖顶的纸帽子,或者干脆扣上一个臭气熏天的粪筐子开始游街,批斗的名目虽然繁多,却多是信口开河,驴唇不对马嘴。有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掉光了,胸前都垂成了布袋,还让人家脖子上挂上两只破鞋,说作风不好,色诱村干部,你说哪有这样糟蹋人的?不少人受不了侮辱,跳河的跳河,跳井的跳井,还有上吊的,喝敌敌畏的,死得千奇百怪,颇有传奇感。

我姥娘还是比较顽强的,她老人家经的事多,有见识,睿智、豁达、乐天,知道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个道理,这是她高于小村人的地方,也是我至今崇敬她老人家的原因所在。她头上被扣个纸帽子游街,那双辣椒小脚颠着,耳朵上的银耳环剧烈地摇荡着。可是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斗她的人,都是孩子哩。谁戳一指头就戳吧,往身上吐口唾沫就吐吧,扔烂柿子就扔吧!反正一指头戳不死人,再多的唾沫也淹不死人,烂柿子扔到身上用舌头舔一舔,还是一样的甜,头上戴的纸帽子,做饭时还可以引火用哩。什么事往好处想,就开心了,头上的天也就亮堂了。

这天,我姥娘游完街后,就被孙子小虎给背回家去了。听说路上还一个劲儿地拍着小虎的背说:放奶奶下来,看你这嫩骨头嫩筋的,可别压坏了你!

那时,我刚好赶着猪往回走,听见正在拾粪的小渣说:“吉子,你姥娘又被工作组拖出去斗了!”我不吭声,心想:斗了也不是一回了,再说,也不光斗她一个人!听说,破四旧的时候就斗过,如今斗完了右派、走资派、叛徒、特务……没的斗了,又返回头与封建迷信斗,真是闲的!好在我姥娘腰杆硬,不像其他人,她禁得住斗,权当唱了一场戏呗!

小渣是姥娘村的,我去姥娘家时,我俩经常在一起逮青蛙,我的早熟和胆大妄为的指挥能力,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果树园里指头肚大的青杏刚在绿叶间闪烁时,我就带着一帮刚缝上裤裆的孩子爬到树上摘了吃,一个个被酸得龇牙咧嘴,小渣那条舌头都被涩得拉不出来了,平日他说话有些咬舌时,我就笑话他偷吃青杏吃的。

小渣见我无动于衷,很奇怪,也很不满,他大概认为作为一个少年英雄,我应该拍案而起的。他粪也不拾了,把叉子往旁边一插,就开始比画起来:“这次,可是不同往常啊,工作组组长老许还给你姥娘找了双大球鞋——光棍刁三的鞋,臭得连狗都不敢闻,老许却愣逼着你姥娘将自己的小花鞋脱了,将刁三那双臭鞋穿上!批斗时,你姥娘一走一趿拉,脚都磨出血了,她走不动,头上还被老许用一串钥匙敲了个大蘑菇(包),鸡蛋那么大,啧啧啧,看的人谁不抹泪儿啊……”

我没听完,火呼地就冒到头顶上来了!我拔腿就跑,任队里那群猪在后面哼哼唧唧乱叫着。我才不管呢,生产队的猪哪有我姥娘重要!我红着一双眼睛箭一样地往前射,不管不顾,谁若撞上,必死无疑。路边走路的人看事儿不好,吓得纷纷往一边躲,牲畜们也慌慌张张地跟在他们后面,怕被我撞倒。我那一刻的表现,真是令山河变色、草木战栗。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要是真愤怒了,连鬼都怕你!endprint

十二、我一手抄起一块青砖,

躲在矮墙后往院里瞄

姥娘家距离我们村也就八九里地,因为地势比较矮,又状若莲花,就叫莲洼屯。我跑到莲洼屯时,日已西斜,我不去姥娘家,直冲工作组组长老许的住处。

这个南蛮子我见过——他是个南方人,我们北方人称南方人为南蛮子。老许生得又矮又胖,两条细腿撑着个那年代罕见的大肚子,像只老母鸡,又像只饱餐后的麻雀,说活办事黏黏糊糊的,像喝粥喝昏了头,据说南蛮子的细肠子消化不了北方的粗粮,解不出大便,所以公社让村里专门安排妇女为他做白米饭吃,吃得他更白更胖了,挨饿的孩子看见他,就会流口水,想起白面大馒头。

以前来姥娘家,常见老许倒背着手,矫情地穿着双草鞋,挺着大肚子在街上晃来晃去,看见个抱孩子的小媳妇就停步跟人家搭讪,一口娘娘腔,胖手暧昧地摸着孩子的嫩脸蛋儿,两只眼却直往人家小媳妇的怀里瞄,恨不得生出两只钩子来。我啥时候见了他,都要冲他后背吐一口唾沫。

老许作为吃国家粮的干部,住在象征着村里最高权力的大队部。大队部周围的院墙是青砖垒的,残破不堪。那些青砖本来是坟砖,听说是破四旧的时候从坟里扒出来的,带着一股尸骨的腥臭味儿。这样的砖都用泥巴垒成大队部的院墙了,还会有人在深更半夜来偷,用铁锹挖下来,然后用小推车推回家去,垒猪圈鸡屋牛栏,或者垒灶台。有的地方被拆得只有我一半高了。

我跑到院墙边,头顶的火呼呼烧得正旺,我一手抄起一块青砖,躲在矮墙后往院里瞄。

望得见老许住的宿舍了!他住在大队部一侧的一间收拾得比较高级的小屋里,据说那里面糊满崭新的报纸,还有穿着花裙子的电影明星照——露膀子的都有,真流氓!半拉子大傻曾进去用他那灵敏的鼻子嗅过,说老许屋里飘着一股大姑娘小媳妇身上的香味儿。老许房间的一边,是女赤脚医生红媛的卫生室。姥娘村里的女人说,到了晚上的时候,两间屋里的人经常并到了一间去,不知鼓捣啥?瞅着那些女人们背后嘀嘀咕咕撇嘴嗤鼻的样儿,断定也不是啥好事,俺那时虽然岁数小,却也不是啥都不懂的傻小子了。

看见那个老许了,他脖子上搭条白毛巾,正端着花脸盆出来倒洗头水呢,嘴里哼着“大姑娘上轿哭啼啼”的民间小调儿,酸溜溜的。不知从哪间屋子里传来红媛哧哧的笑声。我眼睛里的火呼地烧过去,几乎要将四周的青砖都点燃了。

该当老许吃个狠的,正当他泼了水准备往屋里迈时,我从墙后跑出来,照准了他那肥大的脑袋一砖头砸过去,就将他那葫芦给开了瓢,血顺着他那湿淋淋的头发流下来,这家伙还瞪着那对儿肉里眼迷茫地东张西望,不知洗头水怎么变成红的了,又怎么溅到脚上了?

趁他迷惘的工夫,我赶紧扔了另一块青砖,撒腿就跑。我的背影他恍惚间肯定看见了,因为我听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孩!”

等支书、村长、民兵连长、贫管会主任等村里大大小小的官儿们闻讯赶来时,老许已经卷着铺盖跨出了大队部的门口,头顶用那条白毛巾捂着,血水在上面已经开出红花来了。红媛在后面一手推着老许的自行车,一手用镊子夹块棉球,大呼小叫着,急急忙忙追过来,老许低着头跨过村干部身边,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就这么着,莲洼屯里权力最大的“钦差大臣”被我一砖头打跑了。他用自行车带着铺盖卷骑出村的时候,我骑在我姥姥家的墙头上,瞪着我那对儿小眼睛嘴皮子翻飞地乱骂,我说:滚吧,滚了好。你斗牛鬼蛇神,说我姥娘是黄鼠狼附体,咋不去抓只黄鼠狼来斗?再说,她也是被黄鼠狼附体利用啊,也是受害者,你们不是救人民于水火吗,怎么不去将她从黄鼠狼压迫下解救出来?

当然,我的骂声,他听不见,我离他远着呢,我也只能和我想象的仇人对骂,不能真让他听见,他官儿比贫管会主任要大,甚至凌驾于村支书之上,我惹不起他,但我不怕事,谁惹我我打谁,但我身子骨还单薄,决不能让人打。我那深明大义的奶奶曾教导我说:孩子啊,自古英雄出少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都记在心里呢。

那个老许,后来申请调到离我们那儿很远的一个村去了。他走得有点儿让人不可理喻。也许他也知道村里的法则,怕与一个孩子较劲让人耻笑吧?但也有人说,他其实早就想调走了,因为上边已经听说了他跟红媛的事儿,他怕再待下去怕出事,所以那一砖头恰好给了他调离的借口。

后来,老许回忆在莲洼屯工作的经历时,心有余悸地感叹说: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穷山恶水出刁民啊!他知道做这事的是个孩子,却不知道这事儿其实不是莲洼村的人干的,而是一个神婆子的外孙跑了七八里地赶过来做的案!当我朝他抛砖头时,因为跑得麻溜,他没看见我的脸,单凭背影也认不出是哪个孩子。所以,虽然派出所后来也来调查过,但莲洼屯的父老乡亲们不肯吐露半点儿蛛丝马迹。派出所的人也无奈,或许压根儿也不想跟个孩子过不去,拉拉大盖帽,上了三轮摩托车就突突突开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就这两件事,奠定了我在村里的位置,也在方圆几十里塑造了我少年英豪的形象。我这人,就这个脾性,任何时候不屈服,不服输,宁做鸡头不做豹尾,我若是留在村里,现在肯定是村支书,让我干大队会计都不行。

十三、我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冲动:

将她摁倒在麦秸上的冲动

那段放猪岁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说不完,也说不够。在放猪的过程中,还有一段插曲,叫我终生难忘,也叫我抱恨终生。

你们看我这样谈天说地,肆无忌惮,其实我最近心里非常难受,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罢了。

为啥?因为一个农村妇女走了,她得了癌症,没有钱治。从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我常常深更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我翻来覆去地想:那时候,她那么困难,为何不来找我呢?我好歹也是知名画家、堂堂教授了,虽然不敢保证救活她的命,但起码我卖几幅画就够她住几年医院的呀!她这样走了,不声不响地就被老家的黄土给埋了,好像从来没有她这个人,好像她也从来不记得我这个人,这让我情何以堪?

你问我为何如此,你以为我是个粗人,大大咧咧不懂感情是吧?其实不是,我是个外表粗犷内心细腻的人。你嫂子嫁给我之前,看我长得熊头恶脑的,担心我对她不好,我就跟她说了:放心吧,我肯定会对你像对猪一样好!怎么样,我说当家的,你現在觉得这日子过得还行吧,像猪一样享福一样快乐吧?endprint

——这年头,没人愿听你诉苦,没人可怜杨白劳、苦菜花,悲情在这个时代不受欢迎,因为它叫人不愉快。即使是哭,也要笑着说——所以先逗你们一乐,再说我的伤心事。

你猜得不错,那个女人之死让我伤心追悔,是有原因的。俗话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今天就是当着你嫂子的面,我也不怕,男人就该敢恨敢爱,敢作敢当,莫说自己老婆,就是当着王母娘娘的面,我也要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这个女人,我吉大鹏对不住她!

这个女人叫梅子,大我两岁,与我同村,她父母与我父母好,两家人嘀嘀咕咕,就将她许配给我了,也就是说订了娃娃亲——你们听了一定觉得特土是吧,现在都没有这种腐朽的事情了。

娃娃亲的事我从小就知道,我奶奶告诉我的,但我却不知道它的意义。长大了,她对我好,我也能感觉到,同样不知道意义所在。她大两岁,成熟得早——农村的女孩好像成熟得都比较早,见了我那两只眼睛像吃了辣椒似的,火烧火燎地瞅我,瞅得我心里发毛又莫名其妙,想用手挠挠后脑勺,却不自觉地把烟袋从腰里拔出来了。她看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气,一把夺过来就扔到远处的草丛里了,搞得我张着两只手,不知所措。我那么邪头的人,在她面前却常常闹些窘况。

我虽是个男孩子,却没有多少力气,秧地瓜啊,割麦子啊,割高粱秆子啊,都是她来帮我。她干啥都干得快,干净利落,将来嫁了,一定是乡下最好的婆娘。可惜,她遇上的是我这个未来的教授。那时候的麦田,有大的有小的,大的栽十行麦子,小的栽五六行麦子。她来帮我,一定要和我一起割,我割六行,她割四行;我割三行,她就割两行,反正,速度要保持一致。我知道她对我好,也没反对她对我好,但我那时候小,成熟得晚,并不知道这好的意义和后果,只是有点儿欢喜,又有点儿紧张。

乡下人说天气热的时候,总好说:割麦子的天。其实割麦子的天并不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但为何大家这么说?因为割麦子实在不是个好活儿,弓腰撅腚的,老是这个姿势,能把腰累断,而且,头顶的太阳火烧火燎,像手中的麦芒一样扎人,麦芒呢,又像阳光一样刺得人火烧火燎。好几重的折磨呀,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怕。蹲在大太阳底下的人,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砸,一滴滴豆粒那么沉,苦啊。所以有句话:女人怕生孩子,男人怕割麦子!

割一天麦子,滚一身臭汗。偶尔会有丝丝微风,让人难得地惬意一下,可是不解渴。这时候,我就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香胰子(香皂)的清爽味道,带着刚刚流出的新鲜的汗味儿,混杂在一起,淡淡的,很好闻,闻到这味道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就有一种冲动,一种将她摁倒在麦秸上的冲动。

但我不敢,不但不敢,有这个想法我都认为自己是变坏了,在那时的农村,流氓强奸这类的词语是最遭鄙视的,比杀人放火还丢人,谁家若是有这么个人,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便担心会被公安局发现抓起来,像我姥娘那样被人绑着游街去!所以那段时间,我见了梅子都是躲着走,气得她在后面跺着脚叫着我的小名骂。

我那时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却长得大个子,高高瘦瘦地像个挺拔的高粱秆儿。岁数小,却具备了一个农民的雏形,并且准备死心塌地地当农民了,我娘给我缝了个烟袋包儿,我爹上集给我买了根烟袋杆,农民有的我都有了。我将它们揣在裤腰里,放猪歇着的时候,我模仿瘸三爷的样子找块石头蹲上去,有事没事地就掏出来吸一口,感觉挺美,连猪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当时每个村都有烟地,烟叶儿到烟屋里烤焦了,搓碎就可以装在烟袋包里,随时摁到烟袋锅里抽。你笑啥?不要笑,我那时一点儿也不特殊,像我这样大的孩子,都配上烟袋包烟袋了,很普遍。

在农村那样的环境中,我们过早地苍老了,过早地扮演起了成年人的角色。

我放猪的时候,她有时就在树林子那边不远不近地割草。村里的很多姑娘也抽烟,大概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乐趣。可是她们不好意思像男人那样公开地将烟袋佩戴在身上。割草累了的时候,梅子有时会蹭到我身边来,向我借袋烟抽抽!

我从小男尊女卑思想就很严重,觉得女孩子抽烟是墙上挂狗皮——不像话(画),把烟袋包往裤腰深处掖了掖,不给她,她不肯罢休,过来抢;我不肯给,她就挠我腋窝。她知道我最怕这一手。她这么一挠,我就痒得躺倒了地上,她顺势骑过来。农村女孩个头大,壮实,我不是对手。奇怪的是,她骑到我身上,却不向我的腰间取她要的烟袋,而是停顿了一会儿,默默地下去了,坐在一边,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我那时候傻,她一骑上来我就闭上了眼睛,所以她那一停顿,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停顿,她想做什么,她是什么表情,为什么没要她想要的烟袋……

大多时候,她并不这么野蛮地来抢,而是像黏胶那样软缠硬泡,要我将烟袋交出来,让她抽上一口过过瘾:一口行吗,就一口!我自然还是不肯,她便从我的背后袭击,有时干脆整个身子伏在我脊背上,那两只丰满的馒头就那么在我身上蹭来蹭去,让我百爪挠心,怕被人看见,又希望这种游戏不要结束。

她这样不停地向我索取烟袋包,尽管一次也索取不到,却好像从中得到了无限的乐趣和满足。在我与她之间,好像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她一次次地要,我永远也不会给。

是的,不会给,不能给,给了,这一切也许就彻底结束了。

还有一次,砍玉米秸子,那片地在西沟,离村较远,砍完了我累得就不想回家了,找了间人家看瓜的小草屋躺下,草席子凉凉的很舒服,好像将我的身子一个劲地往里吸。我刚要睡着的时候,她恰好过来了,浑身散发着青草的芳香,脸上抹得一道一道的。她摘下胳膊上的套袖擦着,让我歇一会儿跟她一起回家去,我说累了,今天就睡在这里不回了,你自己回吧,说着又继续往梦乡里沉沦。她显然很失望,坐在我一边不吭气,那股青草的香味儿更加浓烈地袭来。夕阳照到窗上了,红彤彤的好看,可是我哪里还顾得欣赏?她用手推我,没反应,她又摸起根草棒戳我的耳朵,烦得我一把就打開了,隐约间好像听见她的哭泣声,我也没睁开眼睛看一看。endprint

我就这样没心没肺地睡过去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看,她趴在我一边睡着了,那么大的个子,蜷曲得像只孤独的猫。晨光投过窗棂照到她脸上,她那张黑里透红的脸显得健康又动人。她的眼皮有些浮肿,我知道那是我的罪过,一缕头发乱糟糟地遮在她一边的腮上,随着她的呼吸一颤一颤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想给她将头发弄好,粗手粗脚间却碰了她一下,她忽地醒来了,瞪着眼睛诧异地望着我,看那眼神还没有完全清醒。我害怕了,她不会将我当成流氓吧?我觉得自己闯了祸,忙越过她跳下炕往外跑。把小屋远远甩在后面了,才听她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吉子,吉子,你的白褂子,你不要你的白褂子了吗?

我这才想起我的褂子忘拿了呢,可我哪里还敢回头啊!这本该无比亲密的机会,就这样以我的丢盔弃甲匆匆结束了。

十四、爱情如今成了半成品,可以买,

但没有手工的了

你说我思想好,纯洁——啥纯洁,那天我是真累了,睡得啥也不知道了,要是醒着,会发生啥事情谁知道。睡狮若醒,说不定就是天摇地动。不信?第二天早上,我不也差点儿做出什么动作来吗?而她那天没走,倒未必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一个人不敢走黑路而已,大概还等着我能醒来送她回家呢,呵呵——你说我是自我安慰,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老婆,你也不用朝我瞪眼睛,实话告诉你,我那天要是真有点儿啥动作的话,哪里还有今天的你?刚才人家记者女士不也说了嘛,我是个纯洁的人。你知道我有个原则:男人找对象,就得找那种能压得住的,造不了反的。我觉得我没看错你,你可别让我失望哈!当然,你也知道,我心里也会拿你跟梅子比较。夜里睡不着,我就忍不住想:为了脱离农村,我没娶梅子,但到最后,我转来转去阴错阳差还是娶了个农家女,且是个和梅子一样几乎没啥文化的农家女,你说我这是何苦呢,是被黄鼠狼缠身了还是我这大脑中残存的封建意识导致的后果?也说不准,是我不娶梅子的报应?我娶了你,别人都觉得是个悲剧,可我觉得是个喜剧。我对得起你,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再次言归正传——我和梅子之间真正的结束,是我考上大学那年。本来,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知道她是我未来的媳妇,我是她未来的丈夫,但恢复高考后我一拿到通知书,就没人提这档子事了。我的父老乡亲们是一群深明大义的人,那两位差点儿成为我丈母娘丈母爹的人,更知道农村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所以无论內心怎样期待,也不会再让自己女儿拖累我这条好不容易跳出龙门的鲤鱼了。

我上学走的那天清早,梅子去送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睛哭红了,却没有一句话。送到公路边的小车站时,我还想表示一下我的歉意,她却扭转身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不在家,我爹娘身体不好,家里的活儿都是梅子帮着干,我娘常写信给我说:大鹏啊,要不是梅子,咱地的粮食收不到家里来!她出嫁时我没有回家,但我娘很隆重地陪送了她嫁妆,权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了。新里新表新棉花的被子给缝了两床,还有脸盆、脸盆架,我娘把圈里的猪也卖了,给她买了台录音机,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

梅子出嫁那天,穿着婆家给缝的大红棉袄棉裤,眼睛哭得红红的,任谁劝都不吭声。她将一大包袱东西塞给我娘,让她回家再打开。我娘回去一打开就哭了:那里面一叠叠的全是鞋垫,四十四码的,这个码,全村只有我一个人能穿,她是把我一生需要的鞋垫都给绣好了啊!有富贵牡丹的、荷花游鱼的、梅花小鸟的……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缝的都是她的心事和思念。那些鞋垫,我至今还垫着,至今没用完。什么,从皮鞋里抽出来看看?那可不成,我怕我的味道熏着你们。这么着吧,孩他娘,你去我画室把我那口皮箱打开,夹层里还塞着几双新鞋垫,是我上次去张家界写生带的,还没穿呢!

你们看,咋样,精致吧? 现在在城里,已经买不到这样好的鞋垫了,一层层的棉布一针针用花线绣的,透气,养脚,要多舒服有多舒服。现在的姑娘,有哪个肯为自己的恋人这样费工夫绣一副鞋垫?不可能了,爱情,如今几乎成了半成品,可以买,但没有手工的了,更没有艺术品。现代人都浮躁了,只会生产泡沫和快餐,所以我说,这个时代虽然好,高级、科学,但是是一个活得没有质量的时代。

我曾经想:这包鞋垫,看来我要垫一辈子了,我要争取垫着最后一双鞋垫上路,稳妥、舒服、踏实,这样,我才能从容不迫,不慌不忙。谁承想,她就先我走了呢?她是那样健康壮实,浑身都散发着生机。人的生命,咋就这么脆弱?

去年春天,我回老家的时候还见过她。县委书记亲自去车站接的我,酒饱饭足之后又派司机将我往家送,就这样,我和梅子在乡间小路上相遇了。她刚整理完瓜田往家走,肩上扛着一把铁锹迎面走来,那肩头瘦得骨头都露出来了——她原来很胖很结实的呀。我看清是她,忙让司机停车,下车就直呼她的名字。她又显出那种茫然的神情——在小瓜屋里似睡似醒的那种茫然,我知道我变化大,她一时没认出来呢,忙拍着自己胸脯说:梅子,是我,吉子!她一听我的名字,消瘦的脸刷地红了,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少女的羞涩,我也恍惚回到了懵懂的少年时代。我向她伸出手,她忙缩了回去,好像那双手见不得人。

我可怜的梅子,她变得这样畏缩了,完全变成一个乡下妇女了,同我的娘、她的娘毫无区别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突然无限悲凉。我这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教授,竟然让一个曾经爱过我的女人活得这样苦,这样沦落!我看见站在对面的她,眼神已经有些迟钝,个头好像也缩小了不少。春风刮着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翻着。我看见翻过去的部分,有很多已经白了。你看我头顶虽然已经露出茶壶盖似的一块儿,但那是聪明绝顶的原因,头发基本还是黑的。可是她的头发很多都白了,这个只大我两岁的女人!

就这样呆站了半天,我才想起让她上车,县委书记的那辆奥迪车,她死活不肯,说裤子鞋子上全是沙土,怕给弄脏了;我知道她尴尬、卑怯,也不愿再勉强她,就问她有困难没有,需要帮助不?她说,没有,很好;最后,我说那咱们就握握手吧,她把手藏在身子后不肯伸出来,我就将手伸着,等着,她没办法,只好把手伸出来。看见她那双手,我流泪了:粗糙得像鱼鳞,手背满是带血的裂纹,手心全是厚厚的茧子,那曾经葱白样鲜嫩的指头又粗又短,像胡萝卜,指甲里全是泥巴,指尖上满是蹭起的皮。那双手握到我手里的时候,感觉刺刺的,与老松树皮毫无二致。那双手,现在经常出现在我梦里,让我握着,捏着,搔得我的心生疼生疼的!endprint

这个可怜又倔强的女人啊,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跟我,最大的欣慰是儿子比较争气,考上了大学。但她得了癌没钱治的时候,该来找我啊,起码给我个忏悔和尽心的机会啊!我现在不缺钱,如果能够,我真想将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可是一切都晚了。我这些年,说不在乎名 ,也在名利场中沉浮;说不在乎钱,也在钱眼里打滚。我得到了该得到的,却失去了不该失去的,我该当歌还是当哭?

这位女记者,你问我当时为何娶你嫂子,问到点子上了,本来想回避一下,既然你开口问了,我也就不能不说实话了——其实我们俩人的结合非常实际,也非常无奈,临近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学校打篮球摔断了腿,不得不回家养伤,医生已经下结论我要变成瘸子了,我一想到自己将变成村里的另一个瘸三爷,不由万念俱灰,恰好老母亲病重,盼着我娶个媳妇了却心事,媒婆便来趁火打劫,把你这个未来的嫂子领来了,我一想:我这个残疾人还讲究啥哩,好歹能有人给我们娘儿俩做饭吃就不错了。就这么着,这个女人就成了你嫂子,咋样,传奇吧?

十五、人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既不怕光荣,就不怕丢丑

老婆,不用递给我纸巾,我没那么矫情,这两滴假惺惺的蛤蟆泪,一抹就干了。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在这里就一起坦白交代了吧:前些日子回老家,我说是人家请我去作画,其实,是专程去看梅子的坟的。她生前我对不住她,她走了我不能连她躺在哪里都不知道啊。才那么短的时间,她睡去的沙包上都长出草来了,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没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的“屋”在西沟,那间我们曾经去过的瓜屋附近。想起过去桩桩件件的往事,我心里异常悲凉。这些年来,一个吉大鹏站在讲坛前挥斥方遒,一个吉大鹏在拍卖行拍卖自己的良心,一个呢,在三教九流中如鱼得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已经修炼得八面玲珑、宠辱不惊了,没想到面对着一个女人——一个我至今说不清是否爱过的女人,我竟苍白脆弱得如同一张白纸!我在她的坟前坐了半天,脚上的皮鞋里垫着她绣的鞋垫儿。我的人生,将永远踏在她的温暖之上了。

我还去看了我爷爷奶奶的坟,我爹娘的坟,还有梅子爹娘的坟。我那九个土匪姥爷的坟七零八落的,大多是衣冠冢。他们活着时轰轰烈烈,死得却都很随便,随便将自己生命就抛在哪道山梁上,哪道沟沟里。我放过猪的草坡,如今正大兴土木盖社区的居民楼,破砖烂瓦到处都是,像个被剖开的肚腹,惨不忍睹,我也懒得着了;我还去看了那条养育我的蛐蛐河,我曾经挽着裤腿在那里摸过虾,光着屁股在那里面游过泳,放猪累了时,我还曾在河边挖泉眼,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爽渗甜的水,美啊!可是如今,唉,别提了,水没了,干得鹅卵石都冒烟了。咱们北方,如今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了,不是被污染了,就是干涸了。像我们这个民族一样,快要断奶了!

在老家,我还见到了小渣等少年朋友,还有老歪家那个被我打“惊”了的瓜娃。对了,老歪现在真歪了,他瘫痪在床,眉毛胡子乱蓬蓬的,见人只会哇啦哇啦地叫,一腔的热情。瓜娃在村外开了个农家乐,请我吃饭,我向他们讲起那段放猪岁月,没想到大家都抹起了眼泪。吃着瓜娃特地为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做的最拿手的鱼头、羊肉,面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我不禁又想起过去,每顿饭不是萝卜白菜地瓜干就是地瓜干白菜萝卜,玉米、小麦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高级粮食,比现在的白粉還稀罕。晚上,一家人坐在炕头上,不舍得点煤油灯,就点柴油,那灯火头大却不亮,直冒黑烟,呛得人不一会儿鼻孔都黑了。干脆连柴油灯也吹灭了,一家人就着月光坐在炕头聊天。聊村里的人和事,聊鬼怪妖精,聊得眼珠子都发亮,那些岁月多么质朴、欢乐、幸福啊!现在日子好了,幸福感却没了,人一天比一天要得多,一天比一天不知足,灵魂好像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看来,穷人有穷人的欢乐,富人有富人的空虚。

在县委书记那里,我挥笔画了几幅画,他们包给我一个几万块钱的红包,我全给了梅子的儿子,他上大学,正用得着。除此之外,我还能用什么来补偿我的良心呢?老婆,这事儿现在才告诉你,你得原谅我,无论如何,你嫁的这个人还算个有良心的人,否则的话,天一打雷你就跟着害怕,多不好!

离开老家时,在火车站等车,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乞丐,看来是一对恋人,他们拉着脏兮兮的手坐在垃圾桶旁,吃了捡来的食物,热火朝天地拉呱,那个开心啊!我赶紧摸起笔来画速写,画了一张又一张,看着他们欢乐,我也欢乐。你说我们这些所谓有钱有地位的人多可怜,我们只能捡人家乞丐的欢乐来欢乐,我们也有欢乐的时候,但达不到乞丐的质量。他们的欢乐很简单,很容易得来,并且很容易达到高潮,我们吃蜜吃多了,所以已经失去了甜的感觉!

嗨,又说多了,扩岔了,总之经历的都是该经历的,没有啥事是白经历的。活到这个岁数,不该得到的也得到了,我知足了。在我们这代人中,我算是个顺风顺水的幸运儿,要问我还有啥念想,有啊,我想老家那片土啊,也邪乎了,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也会失眠,一失眠,就想老家,想那些父老乡亲,想门前家后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果园、森林,还有那条曾经清澈见底的蛐蛐河。

嗨,跟你们聊来聊去,没想到最后我却变成个伤感的人了。还没到老得拄拐棍呢,已经开始怀旧了。不好意思,我这个多愁善感的孬样,在你们看来挺颠覆形象吧?这就是人性,一方面豪情万丈,一方面却满腹愁肠。我说过我这个人是钻石,是多面性的,不能以好和坏来定论。我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这位记者女士,反正我把我方方面面都暴露给你了,怎么写是你的事,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只要不把我写成残疾人我就知足,哈哈,反正也不是树碑立传,实话实说就成了。人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既不怕光荣,就不怕丢丑。

来,端起这最后一杯酒,干了!今天跟你们聊了我少年时期的放猪生活,下次来,我再开始下一个话题,我——吉大鹏的书画江湖生活!

瑞 娴: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作家,编剧。现为北京某杂志总编。著有小说集《布什与我们的生活》《哑女的草原》等七部,电视剧剧本一部,电影剧本三部,创作的国内首部CG剧情类的4D电影,入选第三届北京国际电影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