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石街的那些事儿

2017-11-14 19:08张逸云
阳光 2017年11期
关键词:麻石老五剃头

县城西南面有条麻石街,弯弯曲曲,晃晃悠悠,远远看去,如同羊屁股后头甩了根细长尾巴。

本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老旧街道,忽然一天来了一大帮人马,这名声就出来了。来人拍电视,照照片,拿皮尺量来量去,说这街属于文物。

我早说过,咱麻石街就是个宝贝疙瘩,还不信。告诉你哈,那名气踏踏实实落在街心一板接一板的麻石块上!

只要說起这条茶马古道来历,住在下街的铁匠麻老五必定浑身得劲,挥动手里的铁榔头,指着街心破败残损的麻石板眉飞色舞。

他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街就会活泛起来,那场景可热闹了。我能听出当年那些声音:嘚,嘚嘚……高头大马驮着茶叶盐巴什么的,还驮过大胸脯,红嘴唇的妞儿,从这儿来来往往,敲击麻石板的蹄声有韵味哩,嘿嘿嘿……

铁匠个子高大,壮得像头牛,领着一帮徒弟,光着油光发亮的膀子嗨哟嗨哟,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响彻整条街。

什么屁话,神经病发梦癫,无根无据!

麻石街历史一千多年,那是一段英雄传奇呢。当年岳飞将军,挥师北上抗击金老毛子,就打这道上经过。老人家还在街南面池塘里洗过他那匹日行千里枣红色大马,那池塘日后让人叫洗马塘,这条街叫洗马路。不读书不看报,跟着别个屁股后头瞎起哄,算什么角色!

公然叫板的就住铁匠对门。矮个头,瘦瘦弱弱,长出一副书生面相。一辈子专干顶上功夫,手握一把柳叶剃头刀,三下五除二,歪瓜裂枣都能让他整出个俊俏模样儿来。麻石街的婴儿头,老人的咽气头都央他剃。

一个铁匠,一个剃头佬,两张麻子脸,坑洼地方充血似的泛出红光。由于在各自的家里排行老五,人称麻老五。

麻石街有个世代相传的段子,说,十个麻子九个乖。这话讨巧,两麻子的确不赖,手上的功夫方圆几十里叫得一片水响。常说,远亲不如近邻,两人还是一根扁担两头挑的连襟兄弟。那是肉挨肉,筋连筋,鼻子眼睛一家亲的缘分。

偏偏一对冤家。

铁匠瞅着剃头的不顺眼;剃头的瞧见打铁的就恶心,两人肉杆子跑偏——尿不到一个壶里。

前年夏天,哥俩矛盾陡然升级,脸红脖子粗杠了一场,差点闹出人命。

一大早,剃头的出门买菜,打铁的几步追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他鼻子一顿臭骂。骂他前世穷死了,要钱不要脸,雷公菩萨不劈死你才怪!

阎王老子还在梦里就让鬼打了脑壳,你说倒霉不倒霉,晦不晦气?剃头的麻老五气得胡子往上翘,恨不得照铁匠吐沫横飞的破嘴扇去几巴掌。

没容他动手,老铁匠就像风吹杨柳般摇晃起来,眨眼,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吓得剃头的两腿打陀螺。

铁匠被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脑溢血。抢救了一个星期,命总算保住了,可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这一瘫就是两年,铁匠积了满肚子委屈和怨气。老觉着肚子伸出几只手找吃喝,做梦都想饱吃一顿,儿子大麻和儿媳翠英偏偏不给够。老爷子吃得多,拉得就多,遭罪的是他们夫妻。这事就一句话,不行!铁匠哭过闹过,夫妻俩无动于衷。

人是瘫了,可脑袋瓜一丁点不瘫,要说比往日还要灵光。老铁匠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躺出个大道理,硬碰硬不会有好果子,甚至还招来更严重的后果——罚他一顿饿肚子。

断了手柄的铁锤就是坨死铁,不顶屁用。铁匠知道,一个瘫子,再也逞不出威风,只得把性子放下来,用胡子拉碴的笑脸去讨好儿子儿媳。这法子管用,偶尔换口谷酒,或换个六分饱。如此一来,不知不觉脾气和软不少。过去记恨的人,记恨的事情统统变得模糊,尤其对剃头的,心里老叨念人家好。

嗨哟,我说弟弟呀,好人,天底下再好不过的好人呐!

铁匠刚瘫下来那阵子,满腹愧疚的剃头的,三天两头过来走动,来的时候从来不空手。糕点瓜果,一样不落下。

印象最深的是那长条条的灯芯糕,说是蜜糖拌的,铁匠吃着心里都觉着甜。这个结果告诉铁匠,多记点人家的好就是灵丹妙药,自己心眼儿跟着宽敞轻松,身子骨也变得舒坦。

夜里,铁匠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剃头的。

远远的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一步一脚,走到他心坎坎上。

没错,真是剃头的。

领着婆娘一块过来的,拎着几盒灯芯糕,笑眯眯喂给他吃。这一笑,他把自己笑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有了星星点点亮光。屋外寒风呼呼,屋里冷嗖嗖,铁匠心里却一片温暖。他清楚,天怕是要亮起来了。

天亮就好,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央求儿子儿媳给自己办件事——他要下回床,出门透口气。整个冬天闷在屋子里,像癞蛤蟆困在水缸中,憋屈得他难受,巴望趁着晴天晒晒太阳。

其实,他心里藏个小九九。

好久没见剃头的,一直惦记着,这些天越发想的厉害。好多话只有一五一十跟剃头的讲明白,他心里才能踏踏实实。凭良心说,这些年同姨妹夫明争暗斗,问题出在自个这边。自己心眼比蚕豆还小,患了红眼睛病。剃头的手艺儿精,人缘好,赚得多,成了街上人人羡慕的富裕户。他家几个孩子都挺争气,个个混得像模像样。再看看自己,本指望从呼呼的炉火里讨出火红生活,成天累死累活,黑汗水滴,不但没赚金赚银,还落得五劳七伤,一身的病痛,他一肚子憋屈。

再说后人吧。老婆的肚皮还算不错,一口气给他生下三男一女,人气倒不赖,却清一色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两个家庭,门户相对,呼吸一样空气,喝同一口井水,还连着血缘,差别如此之大,铁匠想破脑袋都没想通。

铁匠变得沮丧,落寞,自卑,看着连襟就来气,有事无事找麻烦,搞得两人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

再说那天早上骂架那事,的的确确自己犯浑,故意借题发挥找岔子,目的是羞辱剃头的,让他威风扫地,在麻石街矮人一截。如今,想起这桩混账事,他后悔得肠子都发青。

赔礼道歉的事情,也就三言两语便罢,反正,连襟也没往较真里整。不过,还有一件事,他得认认真真给人说道,诚信诚意求人家。endprint

百年之后的咽气头他绝对不能马虎,死活归姨妹夫剃。让老弟摆弄他才放心,黄泉路上,自己便无牵无挂,走得安心。他跟大麻嘀咕过这事,那家伙装作没听见似的不哼不哈。

冬天漫长而寒冷,打铁的像只老态龙钟的蚕蛹,让灰不溜秋的厚棉被死死箍着,日见日的箍得紧,想舒服透口气都难。他忧伤地告诉自己,照这么下去,指不定哪天箍死去。

死就死呗,到了这步田地,还不如死的好。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他脑袋里立刻冒出一个很现实的想法。自己在麻石街打铁四五十年,打出的刀斧梨耙锄头都是上等货色,往台面上摆摆,能摆出几晒谷场。这是他几十年攒下的功德和口碑,就这个理论道,他算得上麻石街成功人士。既然如此,死后就得风光热闹的办。他的底线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唱两天两晚对子道场。不然,就不闭眼睛。刚卧床那会儿,给大麻唠过。儿子朝他翻几下眼白就没了后话。铁匠知道,这个怂家伙怕老婆。为此,他伤心过好一阵子,还差点掉眼泪。

今天腊月十八,日子吉利。前几天问儿子过年还有多少时日,听完儿子回复,便把这个日子记牢实了。此刻,铁匠觉着心头有股暖流朝周身流去,身子随着轻便不少,手指头也能动弹。

好兆头!

铁匠一高兴,抬起手摸床头的那个机关。那是大麻给安上的。儿子见他身子动不了,嘴巴不利索,便在他床头安个手控开关。遇上要喝茶,大小便这类应急的事情就掐開关。灯光一明一暗,大麻或他媳妇翠英就过来应事。

手控开关灵便,可他一回都没使过。平日他的手指头根本就不听使唤。万一急了,就含混不清地叫喊。刚开始,大麻和翠英闻声就到。日子长了,呜呜的叫声让人生厌,还让人疲乏,尤其半晚上,夫妻俩睡得像死猪,任凭老爷子叫破喉咙都没人应声,麻老五只得在床上稀里哗啦。

啪嗒,啪嗒,灯光一闪一灭。隔壁屋里立刻有了动静,大麻披着棉衣跑过来。

喝茶?

麻老五摇头。

解手?

麻老五还是摇头。

到底要干嘛?大麻提高了嗓门。

麻老五的手慢腾腾从被窝里伸出来,指指屋外。

你问天亮了是不?

还是摇头。

大麻不耐烦了。我没穿长裤呢,冻死了,有什么话快说呀!

呃,呃,呃……

麻老五边叫唤,边用手指向外头,还将头抬了一下,空洞的眼巢里射出两道明亮的光芒。

大麻一惊,细想了下说,你想出去?

嗯,嗯嗯……

麻老五点了点头。

天还黑着呢,等太阳出来了再说吧。

大麻哄娃似的哄好父亲,一溜烟回到自己卧房,钻进热被窝,搂住翠英胖乎乎的身子抖瑟着说好冷哦。

这回,大麻两口子遂了老爷子的心愿。半上午时分,在对着街口背风的地方摆了把神仙椅子,和着被窝将铁匠安顿下来。

太阳在空中行走,热腾腾的气浪涌过来,打铁的麻老五浑身得劲,脸色红润,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翠……,翠,翠英哪……我,我饿……

翠英正在灶屋里忙活,难得听到公公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心头一惊,老家伙活回来了?片刻,接过话道,莫喊啰,烦不烦,我这就过来。

一刻功夫,她给公公烧了块糯米糍粑。

铁匠一见鼓鼓囊囊,边角脆黄,香气扑鼻的糍粑特别开心,口水流到了下巴边沿。他顺着翠英伸过来的手一口咬去半边,牙齿舌头磕碰几下便往肚里吞。

呃,呃,呃……

铁匠两眼翻白,脸色发紫。

翠英赶紧抠公公喉咙。

糍粑堵住气管,铁匠一口气接不上,顺着道儿去了那边。

铁匠像把冰冷的铁锤,硬梆梆挺在床上。翠英战战兢兢杵在离床两米见外的地方,右手挡在额前,抽抽嗒嗒,咋一眼,似乎哭得伤心悲痛。

诡秘的目光从指头缝隙溜出来,落在跪地烧纸钱的丈夫大麻身上。

走了?真的走了!

老爷子这一走,她心里碧波荡漾直叫好。臭气熏天累死人的日子总算到了头,压在身上的担子一下就卸掉了。翠英忽然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恍惚还有种愉快的虚脱感。

翠英喜欢这感觉,一直等着这天到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些年出去的人情账也该成群结队往回走了。

老辈人说,我们麻石街人好风气正,左邻右舍重情重义,是条人情味浓郁的老街。

翠英理解不了这话的含义,就是想出神经病来也没想出这感觉。

自打嫁给大麻当老婆,就没觉得麻石街哪样好。若论到人情味,倒是浓郁,浓郁得像长了霉的豆子令人不堪。一条首尾不见的长街,就像个商业味儿浓郁的市场。今天东家请饭,明日西家摆酒,一年四季赶集似的在人情往来中打转转。结婚的,过生日的,砌屋的,买房的,五十、六十、七十、八十等大寿的,生娃娃的,娃娃满月的,周岁的,十岁的,考大学的……这些没完没了的酒席宴,就冲一个字——钱。

翠英就一个儿子,能让摆酒宴的事儿少,绝对干不过人家,特别害怕别个下帖子。只要见到那些红彤彤的请柬,她会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机会终于来了,翠英几乎以一个报复者心理,得意洋洋盘算开来。

她掐指头算了一大圈,除去七七八八的开销,这场丧事,落个两万来块钱应该不是问题。

可是,这戏怎么唱,她心里并没有底。

麻石街各式各样的名堂稀奇古怪,白喜事比红喜事还闹腾,那些帮事的三教九流挺不好招呼,打个哈欠,皱下眉头,拿那些古老而道理极其充分的习俗说事,目的就一个—敲竹杠。比如,将老人的寿材搬过来摆放好,这叫“千年屋落成”,利势钱一百为起步价,能言善辩的敲手,不敲出二、三百块,不会放过丧家。

死者入棺,叫作“寿终正寝”,“八大金刚”打着哦嗬唱抬丧歌,声情并茂,句句都跟钱相关,没有五百大毛,会不依不饶。endprint

总之,敲竹杠的条条框框数不胜数,整条街老了人都这么敲,祖祖辈辈敲无止境,谁家也脱不了俗。一句话,孝子贤孙不脱身皮,死人是入不了土的。

麻石街还传下个习俗,哪家老了人,必得敲敲打打,哼哼唱唱,满打满算三天三晚。有钱人家,还弄出个七天七晚才下葬。

翠英不想折腾,想往简单那头靠。亡人多停放一天,费用就多出一截。照她的想法,人去了,入土为安才为真孝。灵柩顶多摆两天两晚,阵势往小里弄。

这个时候,她最烦江湖上那些乱七八遭的戏班子过来招揽业务,害怕有人跟她提“对子道场”那事。那些戏子和道士根本惹不起,咿咿呀呀唱念做打,虚情假意,装神弄鬼幽幽咽咽,出场费一个晚上七八千万把块不等,还要好酒好肉招待,三天三晚,三万多块打水漂。

三万块,我的娘呃,我翠英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贩小菜,贩两年还不定挣得出。不行,打死也不能这么傻干!

她给铁匠灵前点了三柱香,规规矩矩作了三个揖,心里默默念叨。

爹啊,你在世的时候就没造啥福,死都死了,就不再造孽噢。咱家没啥余钱剩米,玩不起“八仙过海”,“菩萨打卦”之类套路。你不爱热闹么?行啊,办法多着呢。咱就搞铜鼓铜号,场面小不到哪儿去!

她儿子在上街干修家用电器活计,捣鼓音响挺拿手,高音喇叭装上十个八个都行,几里地都能听清楚。当然,唱夜歌必不可少。唱一晚八百塊钱,就算一千吧,唱三晚,撑死了才三千。

可是,这毕竟她一个人的想法,大麻咋想的,她不清楚。

别看大麻平日木头木脑,一棒子砸不出个屁来,还惧怕她几分,如是论到挣脸面的事儿,就不好说了。这些年,迎来送往的大小事,大麻没少打肿脸充胖子,花去不少冤枉钱。为此,两口子吵过,闹过,还动过手脚。

烧纸钱用的是脸盆,火苗儿一起,大麻立刻松手,纸钱烧成曲卷儿,烟雾一个劲扑向他,熏得他眼泪婆娑,鼻涕嗒嗒。

我的爹爹啊,去了也好,去了就解脱了,不用再遭罪。大麻抹了把眼睛,抹出一串泪水。

我说大麻,咱爹的后事你有啥主意?

翠英拿起几张纸钱朝火盆凑,她发现件怪事,盆里烧透的纸钱好有头有脸,像公公挺在床上的模样,一阵恐慌朝她袭来,拿纸钱的手抖抖嗦嗦。

嘭的一声,纸钱着了,火苗呼呼朝上窜,她哎呦一声丢了纸钱,心口一顿乱跳。暗道,死都死了脾气还那么躁,真是怕了你!

大麻哅了把鼻涕,抹在泥乎乎鞋帮上说,你接着烧吧,爹在生就省,到了那边,别再让他过穷日子。

他爬起来,揉揉跪疼的膝盖,找出纸和笔,整整写了四页纸,递给翠英说,街上哪家老了人都是这么办的,你看写漏没?

翠英眼花,把纸往远处挪挪,才看半页不到便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噗通跪到铁匠麻老五床头前,嚎啕大哭起来。

苦命的爹呀,睁开眼睛看看吧,你儿子瞎子打蛇使乱棍呢。照他这么搞,没个七万、八万开不了锣,啊,爹爹啊……

我明事理的爹爹,你大孙子下个月就满二十八,人家嫌咱老韩家穷,对门亲事比啥都难。好不容易找了女朋友,亲家那边传话过来,十万块彩礼钱一分都不能少,愁得我腚不是腚,脸不是脸,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

瞧热闹的街坊邻居受到感染,陪着抹眼泪。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翠英也真不容易啊!

自己婆娘什么货色,大麻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眼下,上上下下忙得一团糟,没时间跟她纠缠,准备起身离去,却见屋外有了动静。

翠英娘家来人了。

正赶上翠英向死人告状。当村长的大哥一愣,马上喝住妹妹。

哎,哎哎,我说翠英,你这算什么话,人过七十古来稀,亲家爹爹好容易死一回,风光点办也应该嘛,是不是?!

到底当领导的,肚里墨水喝的多,一句话就把道理讲明白了。大麻见大舅哥站在自己这边,心里踏实不少。仔细想想,总觉得他话不对味儿。啥叫亲家爹爹好容易死一回?哦,死的不是你亲爹就不心痛?就可以胡言乱语?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大麻脖子朝上抻了抻,两只眼睛盯着大舅哥不放。

大舅哥倒吸口冷气,咋回事呀,难道我说错了吗?稍微回想一下,心里便涌起一股歉意。刚才的话不妥,至少不够严谨,妹夫肯定误会了。

他搂了大麻一把说,大哥的意思你应该清楚,百善孝为先,行孝道应在节骨眼上。说一千,道一万,亲家爹爹阳世间最后一遭,就该大办一场。

见妹夫点头转了脸色,大舅哥话音立马换了调调。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万事应量力而行,就你家那单薄底子,能省,最好省省。有些钱本不该花,如求一时痛快花了,求的让人说你一声好,那有啥意思?到头来,还得你去埠窟窿眼,我看不值当!

大哥给妹妹递出个眼神,翠英赶紧收舵,抹去泪水,给大哥倒茶。

这话让大舅哥如此摆弄一番,大道理里面套着小道理,条条道理都是为了老韩家,大麻不再坚持自己意见,用袖管擦了把脸上泪水,点头说,哥,我们全听你的。

娘亲舅大,能者多劳,韩家白喜事“都管”一职,顺理成章落到有头有脸的大舅哥身上。

究竟是村长,看问题的眼光跟平头百姓就是不一样,只朝直挺挺的铁匠瞄了眼,立刻大惊失色。我的老天爷呀,亲家爹爹咽气头都没剃,你们怎么回事啊?!

他板着脸吼道,快,快快,赶紧的,把剃头师傅麻五爹请过来!

大麻一听,像遭了电打雷击,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嗷嗷大哭起来。

村长眉头一皱,跳起脚骂道,你还有脸哭,对得起谁呀?

翠英吓坏了,连忙扯大哥衣袖,朝他猛眨眼睛。

打铁的死了,剃头的赶趟儿似的,一头病倒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说他爹,姐夫去了。

婆娘声音小,掩饰不住忧伤悲恸。

剃头的没理。endprint

那边的孩子们哭得伤心,我心里痛呢!

我耳朵没聋!

剃头的说话了,声音颤颤的。

你知道么,头都没剃呢。

婆娘抹了把眼泪,幽怨地说。

谁不让他剃了?一辈子邋里邋遢,就没个人样。死了还是那副龌蹉相,阎王老子都不会拿正眼瞧他!

你也知道?赶紧去吧,他爹!

婆娘等了半天,见剃头的没动静,流泪出了门。这头犟牛,她一辈子劝不动。

婆娘走了,剃头的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暮色渐浓,昏黄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屋里昏暗而单调。

街对面哭声一阵连着一阵,听声音,婆娘领哭,她后头跟着一伙助哭的,或男,或女,呜呜哇哇哭声连成一片,铁锤一样砸在剃头的胸口。

躺在床上, 剃头的麻老五泪流满面。

想想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兄弟俩门对门,窗对窗,眼睛对眉毛,可没几天给过对方像样的脸色。搞成这个局面,硬要论谁对谁错,他说不出道道来。可是,两人总怪怪的,就像马桶跟水桶两样东西,终归拢不到一块。当然,他没少受对面哥哥的委屈。

远的不说了,就说前年早上,铁匠骂大街那件事吧,他彻头彻尾当了冤大头。

这事并没啥蹊跷,起因是自己上街的一处门面。

门面不算大,剃头的麻老五过去在这里开理发店。最早,剃个头收费一毛两毛,后来涨到一块两块。涨到五块就没再往上喊价。儿女们都有工作,不靠他这把刀子赚钱。劝他说,您老年纪大了,辛苦了大半辈子,该退下来歇歇。

剃头的麻老五也有功成隐退的想法。但闭门关张,总感觉不怎么好。心想,看谁能接手,让门面继续开下去。只要支付水电费,房租都可以免。

小徒弟探听到这个消息,急忙领着描眼纹眉的老婆,拎着几盒补品向师父师娘问安。小夫妻俩眼眨眉毛笑,恳求师父将门租给他们。信誓旦旦表示,会将理发店好好开下去,开成麻石街的名店,让老店发扬光大。

剃头的麻老五也没多想,爽快答应徒弟夫妻请求。

徒弟挺懂规矩,不让师父白给他黄金门面,给老人留下一沓票子就开始捣鼓。一番敲敲打打,老树发新芽,“五元理发店”改成“梦巴黎”,红男绿女进进出出,生意一片红火。

才过了几个月,剃头的麻老五就听到街坊邻居挤眉弄眼说些什么。起初,他没大在意,说的人多了,才感觉有问题。拽着人问了半天,人家欲言又止,大意是他徒弟生意经念歪了,他这个大股东最好去管管。

小徒弟从下没爹没妈,是个苦出身,人品他大体还是信得过的,相信不会乱来。

一天,他忽然头皮发痒,抠了几把,越发痒得厉害,便打了盆热水洗头。悄悄挤了几坨婆娘用的洗发香波抹在头上,前后一通揉搓,弄出满盆泡沫。洗了几盆水,头皮都快搓脱了,仍止不住痒。

剃头的麻老五记奇怪了,顺手抓了把头发,心里笑道,马瘦毛长,该去理理了,便走向自己老店铺。

掀开玫瑰色门帘,身子还没站稳,蹦过来一位个儿娇小,嘴巴比猴屁股还要红,衣服少得不能再少的小丫头,她一把挽住他胳膊,往里屋拽。

剃头的吓得两腿发软,死命挣脱往外逃。

回到家,他一口气喝下满满一茶缸凉水,才压住嘭嘭直跳的心。

狗入的,这号脏钱你也敢赚?老子修行一辈子,让你一碗狗肉送终了!

剃头的麻老五,打通徒弟手机,打着号子臭骂,声称收回门面。

一盏茶功夫,徒弟一身汗水就跑过来,嗵的跪在师父脚底下,鼻涕不是鼻涕,眼泪不是眼泪认了错,拍着胸脯表示,从今往后,就是饿死,决不做缺德生意。不然,出门让车撞死。

徒弟态度诚恳,剃头的麻老五心软了下来,教训几句便算了事。

小徒弟说话算话,拆了“梦巴黎”,恢复“五元剃发老店”招牌。

然而,暗地照干卖淫嫖娼勾当,让派出所逮个正着。剃头的麻老五因此受到牵连,罚款八千元。

铁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问原委,对着剃头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剃头的哑巴吃黄藤,有苦说不出。可不管怎么说,他算管教徒弟不严,错是肯定的。

错误一旦产生,后面的错误跟着来了。那天,姨夫哥一激动,高血压变成脑溢血,从此的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总觉得这事跟自己多少有些干系,心里一直愧疚着。

铁匠卧床后,剃头的和婆娘探望过几回,发现大麻夫妻俩不怎么孝顺。给铁匠管饭不赶在正点上,有一顿没一顿,饿得铁匠手脚发颤。一次,夫妻俩走亲戚,打麻将打了一通宵,第二天下午才回家,饿得铁匠咬着棉絮就吃。

打铁的麻老五瘫在床上,儿子儿媳嫌他脏,送饭都要捂鼻子。翻身捶背想都不用想。时长日久,长出一身褥疮,瞅着就让人心疼。

剃头的麻老五实在看不过去了,黑着脸对大麻夫妻说,我说大麻,你俩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爹遭老鼻子罪呢!

剃头的不说则罢,话还不到一半,大麻就来气。双眼一瞪,脑袋一横道,遭罪?是呀。我爹能有今天,还不是托您老赐的福气!

如同当头一棒,将剃头的麻老五打蒙了头,仅有的一点歉意立刻烟消云散,耸耸鼻子,撇撇嘴巴,厉声吼道,小崽子,你没張眼睛,还是非不分了?老天爷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你老子的毛病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大麻一声冷笑,几步就窜到剃头的麻老五跟前,厚实的腰板挺了挺。冲什么好佬,你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畜生,你他娘的有人养,没人教,老子今天就替铁匠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尊长老,忘恩负义的家伙!

剃头的麻老五气得浑身抖索,捋起袖子,朝大麻挥去一巴掌。

大麻看风向不对,连忙侧身躲过,失去重心的麻老五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上。

一屋的狼心狗肺,看不遭报应!

怒气冲冲的麻老五,一跺脚,冲出老韩家。从此,再没踏过他家门槛。endprint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剃头的起了床,取出搁在柜子里头那个老式木匣子。轻轻打开,从皮套里抽出那把跟随自己几十年的柳叶剃刀。左手拇指在刀口舔舔。拿起剪子,右手夹住两条腿,紧一下,松一下,剪了几把。

嗯,好使。

倒腾完这些,将头朝屋外伸了伸,没见着外头有啥动静,便关上木匣子,垂头丧气回到床上。

天黑透了,屋里黑魆魆的像个空心罐子。剃头的感到一阵疲乏。

真病了?

抬起手摸摸额头,好像有点发烧。

就这个时候,对门有了动静,一阵喧闹过后,响起呜哩哇啦唢呐声,锣鼓也响了起来。不用猜,歌郎进了丧家门。

剃头的心眼被一连串响动提了起来,感觉腰酸背痛,全身乏力,喉咙里直倒酸水,他只想吐。

横竖躺不住了,他抬起头,朝外屋瞄了几眼。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了一阵,总不见有人朝他这边过来,懊恼地拉了一把被子,蒙住半边头。

啪的一声,堂屋吊灯亮了,一串踢踢踏踏脚步声朝他这边过来。剃头的胸口猛然一紧,涌出莫名的惊喜,连忙把身子翻过去,屁股朝外,嘴里开始哼唧。

来人是大麻的大舅哥,走到剃头的麻老五床边,毕恭毕敬站定身子。

少顷,轻轻咳出一声。姨父爹爹,您哪儿不舒服?

剃头的麻老五不停哼唧之声。

看样子,您老病得不轻噢……

大舅哥长束手无策了,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没有走的意思。

我亲家爹爹毛发稀乱,模样寒碜,入不了棺……

大舅哥转了几个回合,硬着头皮搭讪。

剃头的麻老五依然不理他。

叔啊,侄子受孝家委托过来请您的。如果您老身子骨还能撑一撑,麻烦把那事给办了吧。

村长说话小心翼翼,生怕剃头的麻老五忌讳,把咽气头,说成把那事给办了。

我老了,眼花了,弄不了那事!

剃头的麻老五终于理了茬,可说出的话却像石头硬梆梆的。

接下来,大舅哥任凭怎么求,就差下跪,剃头的就是一声不吭。

村长自觉没面子,两手背后一披,悻悻而去。

噗通,噗通,噗通……

几声闷响吓了剃头的麻老五一哆嗦。

啊,呃,呃呃,我的亲姨爹爹啊……

剃头的麻老五睁开眼睛一看就愣住了。连襟家的老二,老三,老四一大帮披麻戴孝跪在床前,鸡啄米似的给他磕头。

一堆白衣人,唯独不见老大夫妻,剃头的麻老五积在心头的旺火顿时窜了出来。

死的是你们的爹,跑到老子屋里哭什么丧?滚,统统给老子滚出去!

不管剃头的麻老五怎么叫喊,晚辈们就是长跪不起,哭得稀里哗啦一片。

老二抽泣道,我们兄弟都来了,求您老给我爹剃个头,好让他安心上路,啊……啊……啊……

都来了?老大呢,他死哪儿去了,王八羔子!

左等右等,等得头晕脑胀,剃头的麻老五单等大麻过来。只要给他下跪,给他认个错,求几句,堵在胸口的那团气就算顺了。不需请,他就会去剃头,好好的剃,让连襟哥哥舒舒服服轻轻松松上路。

可是,他死等了一整天,大麻那畜生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等不来大麻,他胸口一直疼。心疼连襟哥哥死了都落不了善终。你打铁一辈子,积了那么多恩德,到头来就这命?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麻石街老去的人,第一件事是剃咽气头。死去一天了,那头还是乱草丛,我苦命的哥哥……

剃头的麻老五流了不少泪,一刻不停责怪没良心的大麻,也责怪自己。他想过去利利索索把那头剃了。可一想到大麻那家伙,心里的火气哧哧的往上冒。不孝之子,你狗入的,如是不过来磕头求老子,这头就不剃了!

姨父,当初我大哥一时糊涂,冲撞您了,怎么骂都行,就是扇他几个大嘴巴都应该。可是,可是……

老二抬眼看了看剃头的麻老五,细声细气回了话。

吞吞吐吐像什么男人,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剃头的麻老五腾的一下起了床。

姨父爹爹,您先消消气。

老二赶紧扶姨父坐下。我爹刚咽气那会儿,大哥就慌慌张张往您这儿跑,一辆摩托迟不到,晚不到,恰巧从街那头冲过来,把他冲出好远,当场晕过去了……

老二流泪说,他人还在卫生所躺着呢。

天啦,为啥不早说呢!

剃头的麻老五脑袋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

姨父,您怎么了?

老二眼明手快,一把就抱住了剃头的。

没事,我没事,去看看你哥吧。

剃头的麻老五撑住身子,用手抚了把胸口。

我大嫂刚来过电话,说不幸中万幸,大哥只是皮肉伤,他俩正在回家路上。

剃头的麻老五脸色松弛下来,嘘口气,扬扬手,示意大家可以走了。

孩子们磨蹭一小会儿,见姨父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抹着眼泪而去。

又是一阵密集的锣鼓唢呐声,韩家的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歌郎上场了。

这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人称机智歌王,唱夜歌一般不照本宣科,见什么唱什么,诙谐幽默,入情入理。

鼓槌瞧响我开唱,

歌声一起泪汪汪。

唱我爹爹韩铁匠,

一梦告终把心伤。

……

歌声沉重而忧伤,听歌的人禁不住落下眼泪。剃头的麻老五再也沉不住气了,一伸手,拎起剃头匣子出了门。

孝子跪——!

叭的一声,哥郎将惊堂木拍在桌子上。

闻声,老韩家孝子贤孙齐刷刷跪到铁匠灵前,哇哇的哭成一片。

茶马古道麻石心,

千年不变是孝顺。

孝子贤孙今何在?

苍天有眼看分明。

尊老爱老传美德,

养老送终尽本分。

爹娘恩情似大海,

杜鹃啼血报双亲。

……

头缠绷带的大麻跟媳妇翠英跪在最前头。歌郎如此一唱,他鼻子酸溜溜的,忏悔的泪水流了一脸。

翠英抹去脸上泪水,转过身子,对候在一旁的大哥说,哥啊,我们唱对子道场,热热闹闹唱三天三晚。

这时候,剃头的麻老五左手拎着剃头木匣子,右臂弯夹着一个方形的铁筒子,几步就到了韩家门前。铁筒里是他剃嬰儿头,送终头赚来的利势。攒了好多年头,为自己攒的。一把塞给大麻说,数数,看够不够。

翠英立马跪在姨夫脚下,哭得泣不成声。

嚎个屁,赶紧倒盆热水来,误了入殓时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剃头的麻老五骂完,轻轻抚住姨夫哥头的开了剪子。

此刻,锣鼓紧,唢呐声急,歌郎唱得摇头晃脑。

张逸云:中国作协重点网络作家,湖南省作协会员、中石化作协会员,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作品10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诗刊》《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芳草》《阳光》《海外文摘。文学版》《青海湖》《西部》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10多篇;散文若干。多部(篇)作品入选专辑或获奖。长篇小说《山青月明》获2012年中国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小说集《隐形的翅膀》入选“潇湘文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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